用影像鳥瞰台灣──齊柏林的空拍世界
空拍台灣二十多年的攝影家齊柏林,2013年將推出全台第一部空拍電影,改以流動的影像,訴說台灣土地之美,以及全球環境變遷與人為開發下,承受的傷痛。
他總是從飛行的高度,紀錄台灣。
玉山白雪覆頂,台北101大樓像把寶劍插向天際,蘇花公路旁陡峭的清水斷崖沒入太平洋,眼下景色一邊藍、一邊綠……。這個角度的台灣之美,他看過。
換個場景。莫拉克風災後山河變色,大武山宛如被刀劈過,失根的漂流木堆積高屏溪口,一如增生的肉瘤堵住咽喉……。這個角度的台灣之殤,他也看過。
然而,這些卻不是一般民眾能經常看到的台灣。
你我的視野停在地面,他的視線發自空中。你我就像畫布上的色點,身在其中卻看不到全面,他則像個觀畫者,大處著眼,看到整體構圖,小處抽絲剝繭,看出局部線條與用色深淺。
他是國內知名的空中攝影師齊柏林,長期且大量從事環境及地景空拍。他累積二十多年在台灣上空飛行的經驗,所拍攝的環境及地景照片超過30萬幅,印成書冊堆疊起來,比半個台北101大樓還高。
景觀之於我們,是小陽春、小煙景;於他,是天地間大塊的文章。
2011年起,他給自己一個新的身分:導演,而且是空拍導演。他自我期許要幫全台2,300萬人飛在數百至上千英呎的空中,拍出台灣第一部完全空拍的電影,用鳥瞰的影像,訴說台灣土地與環境變遷的故事。
視線的起點:高速公路
在台灣,「齊柏林」三字是個傳奇。早年初聽此名,多數人只會想到英國老牌搖滾樂團「齊柏林飛船」。近幾年隨空拍作品頻繁出版、展覽,空中攝影家齊柏林的名氣水漲船高,他本人鮮少在媒體上露面,但只要提到齊柏林,人們就知是台灣空中攝影的同義詞。行家對他的攝影集如《飛閱台灣》、《從空中看台灣》、《上天下地看台灣》等,更是如數家珍。
事實上,齊柏林的「正職」從來就不是空中攝影。他在交通部國道新建工程局(國工局)23年任職期間,空拍高速公路只占工作極小部分,卻最令他忘情,更在離開職場後,全心投入生平第一支空拍電影的拍攝。
他說,擔任公職前曾做過攝影公司助理,一回隨師傅上飛機拍攝房地產廣告照片,雖然只在機上打雜、拍些無關緊要的畫面,但當下凌雲御風的興奮感猶如開啟他人生寶盒的鑰匙,那個時刻,他就立志一輩子要以空中攝影為志業,有機會就去爭取。
於是,進入國工局第二年,他毛遂自薦空拍高速公路施工及完工照片,並獲首任局長、現任台灣高鐵公司董事長歐晉德的支持。從此,國工局雖無空拍攝影員的編制,仍匡列預算承租民用直昇機,由齊柏林執行每年兩次的空拍任務。
越拍越上癮的齊柏林,也在公餘時間租用直昇機,或搭乘免費便機進行高速公路之外的地景空拍,凡台灣地圖標出的山岳、河川、地景、著名地標,農田、大型廟會活動等場景,只要從空中看起來壯觀、震撼、數大便是美,都是他追逐拍攝的對象。
在那只有底片相機的年代,齊柏林從135相機拍起,再換到120相機輔以正片拍攝,目的都在追求最好的影像品質。
「那時每次上去飛兩小時,光購買底片、沖片就花台幣一萬元,天候狀況好的話,兩小時可拍六十幾捲底片,等於兩分鐘拍掉一捲。」聊起空中攝影,身高超過一米八、身型壯碩的齊柏林立刻手舞足蹈,話匣子關不起來。
即便是在相機數位化的初期,他仍視拍攝狀況及效果而經常使用老式底片相機拍攝,直至數位畫素提高、拍攝效果達到120底片相機的攝像品質後,才正式告別傳統機種。
每次飛行,齊柏林必帶五、六台相機上飛機,每一台的鏡頭規格都不盡相同。之所以無法一機到底,他解釋,「在飛機上換鏡頭就是浪費時間,浪費時間就是燒錢。」國內直昇機一小時十幾萬元的租金,是美國直昇機租金價格的4倍,讓齊柏林大喊吃不消。
幸而罕見且具視覺衝擊力的照片大受媒體歡迎,紛紛向齊柏林邀稿。1998年起,他成為長期著墨台灣環境與生態報導的《大地地理雜誌》特約攝影,那時已空拍七、八年的他並沒有料到,這段合作機緣,會是修正他「拍攝觀點」的轉折點。
正視大地的容顏
《大地》1998年出刊的「大地的臉」專號,紮紮實實扭轉了齊柏林用空拍影像觀看台灣土地的視角,教他誠實地直視「大地的臉」,不論那張臉的美醜。
在此之前,不管是早期從事商業攝影,或擔任公職階段負責紀錄國家工程建設,齊柏林的影像構圖思維裡,「美麗」是唯一的價值判準。「醜陋的、坑坑疤疤的,你根本不會想拍,」他說。
直到《大地》向他借調高山濫墾、海岸線水泥化、工業區開發等當時被他視為「不好看」的照片,他才首次感到「醜陋」帶來的衝擊、震驚及洗滌力量。
「我不是學環境生態的,以前都用純粹的美感去拍攝台灣。後來才知那些被選用的、不漂亮的影像,幾乎都是台灣經濟發展、大規模開發建設之下,對環境造成的負擔。」
即使是「美麗的」照片,也在環境生態專家方力行、王鑫、李三畏等人的專欄文字裡,被解讀成「過度開發塑造的假象」,也逼使齊柏林不斷自問:「怎麼會這樣?美,錯在哪裡?」
「《大地》讓我重新開始學習,他們成立基金會,有計畫經費請我執行空拍,我才慢慢開始用另一種眼光看台灣。」
對齊柏林而言,這「另一種眼光」,意謂觀點從開發主義到環境主義的移轉。
於是,經過環境意識啟蒙補課的齊柏林,重新調整了照片構圖的框架。以前不被允許入鏡的醜陋景觀如花東海岸的消波塊、鐵公路建設等,被人在空中捕捉鏡頭的齊柏林聚焦、放大,把罪狀一一攤開,理直氣壯地控訴土地受到的傷害:「醜嗎?難道還不夠醜嗎?」
開發主義像個化妝師,掩蓋了土地超限利用的惡行,然而,惡果不會消失,只會遞延發生,一旦天災降臨,就是環境反撲、以災難方式進行清算的時刻。齊柏林空拍二十多年,忘不了莫拉克風災過後,從空中看到千瘡百孔的台灣,當時在直昇機上,他幾乎掉下眼淚。
「你去看看中央山脈最南端的大武山,莫拉克風災後,原本是綠色的山頭變成癩痢頭一樣,北大武、南大武都坍崩,很難想像當時雨下得多麼大!」透過空拍照片,齊柏林希望看過的人都能反思:「連百年樹木都抓不住土地,更何況現在那些在高山種植的檳榔、茶葉?」
「以前我拍被挖得光禿禿的半屏山,並不覺得開挖有什麼不對,因為國家建設需要用到水泥啊!」在那環保意識尚未抬頭的年代,齊柏林後來之所以能從意識覺醒到產生行動,他說:「我從空中攝影的觀察,修正我對台灣環境與土地的認識,進一步有主題性、方向性地做環境空拍的工作。」
從一位純粹美感取向的拍攝者,轉變成有觀點、有態度的空中觀察家,投入台灣的環境教育,是齊柏林近10年來心裡最大的願望。為了專心拍片,他2011年辭去公職,把空拍電影當作人生50歲之後唯一值得付出心力的志業。
以《Home》為師,扎根台灣土地
許多個夜晚,「照片究竟拍給誰看?」的疑惑,在齊柏林腦海遊走。
他去校園演講,發現除了環境相關領域的老師對台灣土地的空拍照片感興趣之外,台下學生睡倒一片。他自我檢討:我的照片真有那麼無趣嗎?如果改為影片、配上音樂,會比較吸引人嗎?
他想起之前擔任飛行顧問,帶領國內電影或廣告影片導演上飛機拍片的難堪經驗。「國內拍片很落伍啊,把攝影機抱在腿上、墊個枕頭充當防震設備就拍起來了。」他納悶:「為什麼國外的Discovery頻道可以把地球拍得那麼漂亮,空拍影像維持得這麼平穩?」
他上網找到的答案是:設備。然而,正當他想趕快下單訂購的一股勁衝上來,立刻就被澆了冷水,因為交易須先取得美國國務院許可,且每套空拍錄影器材要價近台幣3,000萬元,光是零頭他就已負擔不起。
齊柏林當下的想法是:「就當是作夢好了。」
可是,「夢一直作,你總會想把這夢想實現。」他終究無法壓抑熱情與理想,決定先做了再說。於是2009年他花費積蓄、加借款共台幣300萬元,把美國的空拍設備及攝影師「租」來台灣,但租金只夠飛30小時,匆匆繞行台灣一圈後,剪成數個版本、各約5分鐘的試播帶,「證明我們也有能力空拍台灣」。
之後不久,知名法國導演盧‧貝松監製,空中攝影家楊‧亞祖貝彤擔任導演拍攝的環境電影《搶救地球》(Home)在台上映,齊柏林覓得知音,深受鼓舞,認為有為者當如是。
以前齊柏林告訴朋友想拍一部空拍電影,得到的都是「不可能啦,哪有純空拍的電影」等否定的反應。「結果《Home》就是一部全空拍的電影,更堅定我的信心。」齊柏林自費購買70張門票,邀請親朋好友觀賞,並秀出他已拍好的demo帶,試探企業家朋友的投資意願。
「有些企業家一開始表達興趣,但當我積極向美國廠商比價、詢問如何申請設備進口等後續工作,真正需要那筆錢到位的時候,那些企業又退縮了。」對於多數企業主只以預期獲利多寡作為投資與否的唯一可量,齊柏林感到無奈。
只有一位企業家朋友沒有拒絕他,那就是總部設在台北市的集思創意設計顧問公司總經理萬冠麗。
「看完《Home》,覺得拍得很棒,但沒什麼感動,片裡拍的五十幾個國家以及冰山融化的場景,都與台灣無關,」萬冠麗坦白告訴齊柏林。
「那我們就拍一部真正屬於台灣的《Home》,讓情感與這片土地有所連結吧。」齊柏林的回答,很快說動了28歲開始創業、自認個性熱血,每年認養國內數十位兒童的萬冠麗。以她為主要出資者,與齊柏林等其他朋友合資台幣3,000萬當作成立電影公司的第一桶金,但也只夠支付攝影器材費用而已。
購買程序經美方6個月的審查,設備於2010年夏天送抵台灣。那是一套空中攝影系統,裝成八大箱,平均每箱重40~50公斤;然而,設備買了,卻再也沒錢租用每小時要價十幾萬元的直昇機。這時,向當時新聞局申請數位技術升級補助的500萬元撥下來,解決了燃眉之急,齊柏林也趁正式開拍前,到美國加州聖地牙哥接受空中攝影的訓練。
「生態破壞很快,環境不等人,齊柏林體力、視力、專注力隨年紀增長而衰退的速度也不等人,公司先成立再說,其他我們一邊做、一邊籌錢,」萬冠麗說。
時間不等人,先做再說
長期關切環境變遷議題的台達電子文教基金會,創辦人鄭崇華及現任執行長海英俊知悉齊柏林的拍片計畫後,2011年慨然允諾贊助第一年所有拍攝經費。之後,緯創人文基金會、中國國際商業銀行文教基金會,以及富邦文教基金會,也都陸續提出贊助。
就這樣,台灣第一部完全從空中取景的環境電影至今拍了兩年。拍攝所需的錄影機鏡頭可360度旋轉,掛在直昇機機頭下方,拍到影像即時傳進機艙;齊柏林坐在駕駛後方,透過操縱盤檢視影像、控制鏡頭角度,舉凡對焦、調光圈、構圖等,都需眼力、手感微調等細緻的動作。
即使已是空拍二十多年的老手,齊柏林在機上仍免不了全身肌肉緊繃,「你會不自覺地用力,即使你告訴自己必須放鬆。」
齊柏林表示,電影開拍迄今飛行約400小時,拍攝工作已完成9成,片名暫訂為《域望》,片長100分鐘,現正緊鑼密鼓進入後製剪輯,全片預計2013年下半年度推出。
該片請到新加坡籍配樂大師何國杰擔綱配樂,他近期最為人熟知的作品即為國片《賽德克‧巴萊》。此外還請到以紀錄片《黑潮三部曲》獲金鐘獎最佳編劇的范欽慧編寫旁白。齊柏林透露,美麗台灣與傷痛台灣的畫面比例各占電影片長的一半,並穿插台灣斯土斯人的故事,希望觀眾看過電影之後,不管是出於愛惜台灣的美,或疼惜台灣的痛,都能重新省思與這塊土地的關係。
觀看台灣的高度不變,但紀錄的方式從靜態照片轉變至聲光畫面,近天命之年的齊柏林岔開他熟悉至極的老路,選擇走上無人踏過的荒徑,像個劍術高強,中年之後卻將寶劍封鞘的俠客。
人生好比江湖。江湖比劃,兵家最忌陣前改換兵器,但我們這位齊大俠不但換了兵器,還要快意地再戰江湖。
- Jun 10 Sun 2018 12:17
朱立群:用影像鳥瞰台灣----齊柏林的空拍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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