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引自網路)
人生的讖語──讀齊邦媛《巨流河》
每個人在自己有限的人生裡,迎面遭遇一個什麼樣的時代,卻是一件不可選擇的事。即使荒謬終將被歲月撫平、一切終將重新恢復欣欣向榮,那又如何呢?生活在時代夾縫裡的人,已然在這場荒謬中耗盡了一生的青春。
(圖片引自網路,刊登於中國時報)
一、人生的圓周
在我學習戲劇創作結構的時候,領悟到了一個「起點即終點」的概念。即整個故事始於何處,最終章也將落幕於何處──這便是一個比較完滿舒適的戲劇結構。
許多小說電影裡皆有如此設定,我也曾讀到一句話,叫做:故地重遊,往往意味著訣別。
齊邦媛老師在她洋洋灑灑的自傳《巨流河》裡,將自己這一生的時間軸娓娓道來。文學專業出身的她行文克制內斂,功力都蘊藏在不經意處。故事開始於波瀾壯闊的東北遼河流域,而最後一個畫面,是齊老師時隔數十年回到內地,在大連的海岸邊眺望著「渤海流入黃海,再流進東海,融入浩瀚的太平洋」……最終匯入台灣島最南端的啞口海(編者註:台灣恆春半島東南端的屏東滿州鄉港口村,有一處地名叫「啞口海」,又稱「啞狗海」,現已改名為「興海漁港」。《巨流河》書的記述,從長城外的「巨流河」開始,到台灣恆春半島的「啞口海」結束),「據說風浪到此音滅聲消」。
令人讀罷蕩氣迴腸,悵然若失。
即便是非虛構作品,齊老師所描述的一生軌跡,也十分符合戲劇結構裡的完滿圓周。
這部自傳的特別之處在於,齊老師並沒有將自己「懂事」前的歲月一筆帶過,而是參考了許多訪談資料,結合童年記憶,順便也還原了她的父母乃至祖父的部分生平。
泛黃的歲月總是最令人喟嘆。
上圖:齊邦媛唯一的一張全家福。前排左起:母親裴毓貞、父親齊世英、小妹星媛;後排左起:大妹寧媛、哥哥振一、齊邦媛(圖片引自網路)
二、她的父親齊世英
一九二四年的元宵節,齊邦媛老師出生於天寒地凍的遼寧鐵嶺。由於先天不足,她從嬰兒時期便體弱多病,高燒時曾被親戚斷言「已經沒氣了」,全靠母親在炕上抱著不肯鬆手,才撿回她的一條命。她父親(編者註:齊世英(1899年—1987),原籍東北遼寧鐵嶺。早年留學德日,1925年參與郭松齡倒戈奉系的軍事行動失敗,行憲後當選遼寧省立法委員。1949年到台灣,因在立法院反對台電漲價,遭國民黨以反對黨中央政策為由開除黨籍,後長期支持和參與黨外運動,與雷震、高玉樹、李萬居、許世賢、郭雨新共同籌組反對黨「中國民主黨」。中國民主黨遭蔣介石以《自由中國》冤案鎮壓,雷震等人入獄,齊世英則倖免,晚年與李敖相過從。長女為知名作家齊邦媛)當時還在德國留學,連她的名字都是由救她一命的醫生取的(編者註:根據《巨流河》書中所述,作者自言其名字出自《詩經.君子偕老》:「子之清揚,揚且之顏也。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又言,南宋四大家的范成大在其《明湖文集》中亦有:「齊邦媛,賢德女子」之語)
她的祖父齊鵬大是奉系軍閥張作霖(編者註:中國東北奉天省海城人,民初北洋軍閥奉系首領,曾任中華民國陸海軍大元帥,為北洋政府最後一任國家元首)的忠誠部下,而她的父親齊世英卻因留學德國,滿腦子都是救國救民的民主思想,參與了郭松齡(編者註:郭松齡(1883年—1925年12月25日),奉天府(今瀋陽市)深井子鎮漁樵村人,清末民初中國奉系軍事將領,號稱「關東第一猛將」,曾作為張學良教官並與其成爲摯友,張學良被其稱之「第一門徒」。後受馮玉祥唆使,起兵反奉,被奉軍打敗,被俘。張作霖將郭松齡夫妻一同槍斃)反對張作霖的兵諫。齊老師在兩歲時,便因父親的革命行為,而被迫隨著祖母、母親和哥哥踏上了逃亡之路。
在齊世英參與反對張作霖的革命行動時,所有人都以為其父必受株連,但張作霖卻顧念齊鵬大多年忠誠,絲毫沒有「子債父償」的意思。用齊老師的話來說:「張作霖出身草莽,但是他有那一代草莽英雄的豪壯與義氣。」
張作霖是極其典型的中國人,一方面,在國難當頭時他仍然窮兵黷武、忙著內鬥割據地盤,另一方面他又義薄雲天,誓死不與日本人妥協,終至被爆炸暗殺。
可惜其子張少帥(編者註:張學良)既沒有新時代的遠見卓識,亦沒有乃父的英雄氣概,以至於一個時代就此落幕。
對於齊世英來說,二十六歲那年參與的郭松齡兵諫,是他一生的心病。齊世英少年時隨父母在軍隊駐防地居住,見識到北方鄉村的風土人情,「深深感到一般國民知識的閉塞,對國家和自己的命運幾乎全然無知,在淳樸的美德後面常常是冷漠和愚昧」。他十五歲在天津新學書院受英國式教育,被培養成彬彬有禮的紳士。十八歲考取官費去日本,在積雪的冬日裡閉戶讀書,逐漸長成一個「深思耽讀的青年」。二十二歲時,他追隨堂兄去德國柏林留學,讀哲學經濟系,觀察戰後的德國社會,常在尼卡河畔思考徘徊。
這樣的人生經歷和教育背景,在上世紀初的中國,自然是高不可攀的「人上人」了。
在德國度過堪稱無憂無慮的兩年之後,由於堂兄肺結核逝世、伯祖父去世,齊世英只得捧著堂兄的骨灰回家奔喪,哪知家中便不許他再出去留學了。齊世英辦完喪事離開莊院回到瀋陽城,想另尋讀書途徑,便在此時結識了郭松齡。
郭松齡是其父齊鵬大在奉天武備學堂的同學好友,因見齊世英住在旅館多有不便,便邀請他住到家裡。兩人雪夜長談,聊盡國事天下事,甚為投契。齊世英將自己留學時的所見所思分享給郭松齡的親友門客,眾人很快達成共識:東北沃野千裡、農耕缺人,積極建設家園、發展教育才是要緊事,而進關參戰、與身為同胞的直系軍閥爭搶地盤,只是毫無意義的傷亡。
齊世英是歐洲歸國的理想主義青年,而郭松齡、韓淑秀夫婦,一個是果決的新軍領袖,一個是畢業於燕京大學、心中有丘壑的高材生。雙方一拍即合,共同在東北建立「同澤中學」興辦教育,還計劃籌辦一所大學,決意「不受當權者支配,不以培養官員為目的」。
不到一年之後,郭松齡便又接到命令,要入關對抗孫傳芳召集的五省聯軍,鞏固奉軍的地盤。郭松齡關心民生、不願繼續內戰,便發動各方勢力聯名反戰,通電請張作霖停戰下野,主張休養生息、永不參加內戰,儲備實力以抵禦虎視眈眈的日俄,並且振興教育發展家鄉。
作出這個決定前,郭將軍也知道風險重重,做好了「若失敗則大家皆須亡命」的準備。
在草莽英雄張作霖的眼裡,郭松齡的主張是什麼還是其次,最核心的一點在於:他反了。統治者的權力意識和眼界局限,打從一開始就決定了,張作霖不會認真聽取郭松齡的主張。
郭軍一路氣勢如虹,卻遇到百年不遇的大風雪,阻於巨流河西岸。
在隨郭松齡出亡途中,林徽因之父林長民中流彈身亡。郭松齡不忍拋下不會騎馬的妻子和幕僚獨自突圍,便與其一同坐馬車,很快就被張作霖的軍隊快馬追上,夫婦二人被當場處決。
張作霖將郭松齡夫婦的屍身在小河沿廣場曝屍三日,並且通緝了「煽動兵變」的齊世英。
齊邦媛老師總結道:在張氏父子的觀念裡,東北就是張家的,政府遴選的官費留學生就是張家派的,只能效忠他一家,所以齊世英之「叛」天理不容。
在新舊觀念交替的時代,一方霸主的王權思想深入骨髓,遠高於長遠的民生大計。
由是,齊世英只能帶著同伴去日本領事館躲避。因為害怕冷槍暗殺,此六人度過了足足半年「連院子都不敢去」的艱難時日。
在此期間,齊世英日日夜夜都在想同一件事:「一路上打的都是勝仗,為什麼當瀋陽燈火可見的夜晚,我們就是渡不過巨流河?」他幻想了種種可能性,關於如何求得使館庇護,如何幫助郭將軍出亡,如何保住實力反敗為勝……可是無數的憾恨都融進了那渡不過的巨流河(編者註:遼河,清朝舊名巨流河,中國七大河流之一,位於東北,齊邦媛遙想的原鄉),也成為了齊世英終此一生的夢魘。
後來齊世英輾轉逃到日本、又來到天津,終於在次年年底於上海加入了國民黨。
時年二十七歲的齊世英,經歷了天翻地覆的生死之變,因其溫文爾雅的氣度而被蔣介石評價為「不像東北人」。在將近三十年後的一九五四年底,齊世英在台灣「立法院」公開反對為增加軍費而電力加價,觸怒了蔣介石,直接被開除黨籍,自此過上了十多年受人監視的清樸生活。
在人品剛直這一項上,齊世英矢志不渝,骨子裡終究是個又倔又硬的「東北人」。
短短兩年後,張作霖在皇姑屯被日本關東軍炸死,三年後便是震驚全國的「九一八」事變,中國自此陷入萬劫不復。其時齊世英已在南京定居,投入到了積極的抗日地下工作中。「一九二八年到一九三七年以南京為首都的中國充滿了希望,到處都在推動新建設。那段時期,近代史上有人稱為『黃金十年』。」因此,日本軍方主張早日發動戰爭,因為如果再不打中國,等中國的國勢強盛起來,就不能打了。
全國的理想主義者拼盡全力建設新天地,卻被貪婪的強盜爭分奪秒地擊垮。
後來,由於一九三六年的西安事變,蔣介石對東北人有了芥蒂,在抗戰勝利後直接委任來自江西的熊式輝接收東北。因為對東北布局缺乏了解,加之多項沉痾,東北很快就呈現頹勢,在共軍手裡一敗塗地。到了一九四八年,東北終於全失,由齊世英親自培養的地下抗日者也困在原地插翅難飛。
他們原以為苦熬多年可以等來勝利還鄉,卻沒想到培育他們的長官竟棄他們於不顧。
齊世英對此自責不已,並且深感理想幻滅。
多年克制內斂的齊世英,到了晚年忽然變得善感,常自淚如雨下,心中最為惦念的仍然是那個渡不過巨流河的夜晚。一九八一年齊世英在榮總住院,張學良突然去病房看他,兩位耄耋老人訴說一生坎坷,忍不住幻想時光倒流的另一種可能性。當日,張學良與齊世英唯一共同的心意,便是懷念郭松齡將軍。
然而那個風起雲湧的時代早已流散,故人化為塵土,一切不可重來。
上圖:1947年,齊邦媛(右一)與母親裴毓貞(中坐者)、大妹寧媛(左二)和小妹星媛(圖片引自網路)
三、她的母親裴毓貞
當父親齊世英在外為國家、為時代而出生入死時,體弱多病的小女孩齊邦媛,在東北鄉下和她孱弱的母親裴毓貞相依為命。
裴毓貞只在十四歲那年見過齊世英一面,便對這位「父母之命」的未婚夫印象不錯,覺得比嫁個鄉下丈夫好太多了。裴毓貞十九歲出嫁,之後整整十年「沒有離開過那座莊院有形和無形的門」,做盡了一切傳統媳婦「該做的事」,忙碌於各種各樣的針線活和家務,沒有任何社交和朋友。
十年間,齊世英只在暑假回去過四五次。有一年裴毓貞懷孕想吃櫻桃,二十一歲的齊世英便跑到村口去找兜售的小販,由於沒有袋子裝,就用長袍的大襟兜著櫻桃回來。「那一兜櫻桃,從村口走到莊院,九年中支撐著她許多孤寂的歲月。」
裴毓貞先是誕下了健康的兒子齊振一,兩年後生了先天不足的齊邦媛,再三年後又生了小兒子齊振道。那時醫療落後、幼兒死亡率很高,齊振道三歲那年被傳染上了腦膜炎,十四天後就不治身亡了。
幼子的忽然死亡給了裴毓貞沉重的打擊,使她常常哭泣自責、精神恍惚。
「在傳統社會,一個年輕媳婦『沒事』就哭,是很不吉祥的事,她只有趁黃昏伺候了晚飯後,在夕陽余光中躲在牧草叢中哭泣。後院空地上長滿了一人高的牧草,從春天雪融時的嫩綠到降雪時的蒼茫,庇護著她壓抑的哭聲。雪融之後,她還帶著我去一裡路外的祖墳,仆倒在我弟弟那小小的新墳上痛哭。我記得祖墳四周種了松樹,在初春的風中猛烈地搖撼,沿著老墳周圍則開滿了粉紅色的花,在我母親哀切幽咽的哭聲中,我就去摘一大把花帶回家,祖母說那是芍藥花。我長大後每次見到芍藥花,總似聽到母親那哀傷壓抑的哭聲。它那大片的、有些透明,看似脆弱的花瓣,有一種高貴的嬌美,與旁邊的各種野花都不一樣;它在我日後的一生中,代表人生許多蔓延的、永不凋謝的美與悲傷的意象,尤其是以前那些世代女人的痛苦。」
裴毓貞的父親裴信丞得知了女兒精神恍惚的癥狀,還聽說女婿齊世英此時在南京與一群時髦的留學生住在一起,深感事情不能再這樣下去。他求得了親家准允,護送裴毓貞、齊振一、齊邦媛母子三人去南京與齊世英團聚,甚至想好了,如果齊世英不收留,便帶他們回娘家。
聽多了舊時代慘無人道的父權故事,當看到這種父母護雛的溫馨細節,我忍不住動容。
哪怕是在閉塞的時代和地區,一個父親為他脆弱的女兒殫精竭慮準備好的一條條退路,便是發乎於本心的拳拳之愛。
為了去南京,年幼的齊邦媛專程在瀋陽做了一套紅底閃藍花棉袍。
一路上,興奮的孩童嘁嘁喳喳。齊邦媛在亂石嶙峋的禿山好奇地問母親:「媽,這叫什麼山?」裴毓貞回答道:「這叫『鬼哭狼嚎山』。」
齊邦媛一直牢牢記得母親當時的神情:「如今,她去投奔一個已離家多年的丈夫,牽著兩個稚齡兒女,走向數千里外一個全然無法想像的大城;在那裡沒有家人,連親戚都沒有,心中的惶惑、畏懼,豈不正如進入鬼哭狼嚎的世界?她知道前途未卜,但也絕不願再回到那已度過十年隔絕孤寂的塞外小村裡,過活寡似的生活。我一生對文學的熱愛和觀念,其實是得自我那沒有受過中學以上教育的母親,她把那蒼莽大地的自然現象、虎狼豺豹的威脅,和那無法言說的人生化作許多夏夜的故事,給我童年至終生的啟發。她的鄉野故事有些是溫柔的盼望和悲傷,有些充滿了人心的悸動,如同鬼哭狼嚎山,毫無修飾,強烈地象徵著她那時對南方大城的畏懼,和對自己命運的憂慮。」
外祖父帶著他們三人一路南下,「火車沒日沒夜地開,車窗外是無止境的莊稼地……除了稀稀落落的防風林,看到天邊,都是黑褐色的泥土地」。
出了山海關到北平,走了三天兩夜之後,在火車進站濃郁的白色蒸汽裡,父親齊世英挺拔地站在月台上等待著。裴毓貞腳步遲疑,「……手像榆樹落葉那麼顫抖,娟秀的臉上一抹羞怯的神色遮住了喜悅」。
外祖父在南京住了十多天之後回了關外老家,將「捧在手心裡長大」的小女兒留在了「南方這舉目無親的人海裡」。
之後,齊世英投入了抗日地下工作,齊邦媛也隨著母親由南京搬到北平,又搬到天津的法租界,再回到南京。為了隱藏身份,他們一家時常改名換姓,她也不得不時常更換學校,以至於她上學前總會問母親:「媽,我今天姓什麼?」
在這樣朝不慮夕的危險日子裡,裴毓貞反倒不再哭泣,與齊世英的感情也漸漸穩固起來,她覺得與丈夫共患難是很幸福的。由於東北淪陷,齊世英主張黃埔軍校多招收東北青年,以至於東北學生佔了軍校生總數的四分之一。
在南京的歲月裡,裴毓貞便盡心竭力地替丈夫款待著那些離鄉背井的東北孩子,每周日為黃埔軍校和政校的學生們做北方面食,和他們一起聊故土人情。
許多黃埔的學生一生都忘不了那段在異鄉尋得家庭溫暖的歲月。
那一年,齊邦媛的外祖父又來南京看望了一趟,見到女兒興高采烈地忙碌著,他終於放了心,於兩年後平靜地去世。
雖然有了持家的幸福,但裴毓貞卻時常在忙碌時輕聲哼唱,齊邦媛清楚地聽到,母親唱的是《蘇武牧羊》:「兀坐絕寒,時聽胡笳,入耳心痛酸。」數年後,直到齊邦媛有了孩子,她母親仍然在外孫的搖籃旁唱著這首《蘇武牧羊》。
齊邦媛說,從前母親「守著幼小兒女,和蘇武當年盼望小羊長大再生小羊一樣,支撐著幾乎無望的等待」。
裴毓貞在南京期間又陸續誕下三個女兒,生下小女兒後沒多久,便因抗戰範圍擴大而被迫遷移,在船行輾轉中大出血,醫生都已經下了通知讓家人準備棺材壽衣,硬是靠齊邦媛的三舅裴毓慶在床邊不斷呼喊,才喚回了裴毓貞的性命。然而齊邦媛的二妹靜媛,在幾乎同一時間,因船上感染的急性腸炎而去世。
九死一生的裴毓貞帶著兒女,跟著大隊伍一起逃離戰火,後來在重慶定居下來便繼續操持家務。再之後到了台灣,她還屢屢對忙碌的齊邦媛伸出援手,幫助照看三個外孫。及至一九八三年,裴毓貞在台北內湖的家中安詳離世,習慣了「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齊世英才意識到,妻子這一生是何等辛苦操勞。
兩年後,齊邦媛遭遇了一場嚴重的車禍,在外科病房裡走過「死亡的幽谷」。當時她心中盤旋著一個念頭:「感謝天主,媽媽已經安詳逝世,她不必再為我流這一場眼淚。」
為人妻、為人母,羸弱的肩膀背負著不為人知的重量,似乎註定了一生有數不盡的眼淚。
上圖:小學畢業時的齊邦媛(左)(圖片引自網路)
四、疾病與瑪麗蘇
齊邦媛自己的故事,從開端就很有幾分少女言情的味道。
一九三四年,年方十歲的齊邦媛得了肺炎,被醫生建議去乾燥的北方養病。於是父親齊世英動用關係,將齊邦媛送到北平的德國醫院看病,而後又花費每月三分之一的薪水,將她送到了離城二十裡的西山療養院,在單人間住了足足一年的時間。
每個禮拜六,六十多歲的祖母會坐二十裡路轎子去療養院看望她,每次祖母要走了,她便坐在床上哭喊著:「我跟你回家!我跟你回家!」祖母的淚水便也在皺紋裡橫著流淌,使她忽然明白了古人文章裡所說的「涕淚橫流」是什麼樣的光景。
那時肺病是重症,療養院裡經常有人死去,院方便在死者住過的屋子裡撒石灰。齊邦媛因為愛讀書,和一位有著諸多藏書的張姐姐關係很好,在對方那裡讀到了不少新文學的書,包括林紓的《茶花女》。
直到有一天下午,她看到有人在張姐姐房間裡撒石灰。
年幼的齊邦媛對死亡概念模糊,隱約懂得一些,心中只覺得孤寂恐懼。那段時間她常常哭哭啼啼,給前來探望的祖母造成不少負擔。幾年後在顛沛流亡之際,齊邦媛輾轉聽到祖母去世的消息,卻「始終很難相信,那冬天抱我的溫暖身體會變冷」。
這段療養院的經歷,愈發讓她敏感細膩、終身膽小怕黑,對人世悲歡亦有一套自己的體悟。多年後她與父親談及那段經歷,說:「你們好殘忍,把我一個人送到那荒山上的醫院去。」
父親也只是嘆氣,說在那個時代並不懂得兒童心理學,以為自己所做的已是最好。而多年後的齊邦媛也已懂得自己是幸運的:「父母生我、養我、辛辛苦苦留住我」。
自來文學研究者都熱衷於探討疾病與角色性格之間的關係,若是哪個角色被設定為肺病,那便會被公認為是作者偏愛的角色。因為肺病的癥狀蒼白優雅,是諸多疾病中最體面的一種。這個病不像面色蠟黃的肝病,不像姿態狼狽的腸胃疾病,對於性格的塑造也具有詩化的成分。
由是,在閱讀過程中,我並不是單純藉著齊老師的眼光審視她走過的歲月。她在我眼裡,本身也是一位詩化的主人公。當看到她兒時因虛弱遲緩而被哥哥嫌棄;當看到她在逃亡過程中執意不肯坐車、要跟著男生們一起走路,結果不到一天就發高燒病倒;當看到她一年級讀長沙周南女中時常常暈倒送醫,被校方視作麻煩;當看到她大三那年和曖昧期的男生相約爬山,忽然間因心口疼而走不動路……諸此種種,都會讓我想到自己塑造過的體弱多病的主人公,不由得對她心生憐惜。
後文中還有一段,說齊邦媛大三那年,暫住在上海的男朋友俞同學家裡,後來父親讓她坐運輸物資的軍機去北平和母親、妹妹團聚。男友俞同學便送她上飛機,看她跟著全副武裝的士兵進入停機坪,在半人高的蘆葦叢中奔跑著向她揮手。
飛行一段時間後,齊邦媛恍神想著蘆葦叢中的人,卻也知道鄰座的人一直在看她。
終於,鄰座那人說話了:「小姐,你的安全帶沒有拴緊。」
齊邦媛的體重才四十多公斤,安全帶扣到最後一格仍有鬆動,只好自嘲說自己「不合軍機座位標準」。那人居然大笑起來,引起了整個機艙的注意。隨後那人向她道歉安慰,問了她的姓氏和學歷,便猜到她是齊世英的女兒。
此人是廣東人,名片上寫著「東北保安司令部少校參謀」。
飛機在北平機場降落後,那人堅持用吉普車送齊邦媛到東城大羊宜賓衚衕。母親裴毓貞「看我從天而降似地突然回家,身旁站了一位全副戎裝的漂亮軍官對她立正敬禮,大概差點昏倒」。
這是一個典型的言情小說場景,若放在虛構作品中,齊邦媛一定會和這位漂亮的軍官發生點什麼。然而在嘈雜紛亂的現實中,羅曼蒂克就此戛然而止,這位軍官在後文中再未出現過。
雖說是非虛構作品,但是當她將自己的一生濃縮呈現,她所經歷的某些瞬間,便也無可避免地成了讀者眼中的景觀。或許也是因為有了疾病和災禍的籠罩,夾雜著各種死裡逃生的奇遇,齊老師在書中對於少女時代的回憶和講述,也細膩浪漫得像是一部精緻的年代小說。
王德威老師在後記中評價道:《巨流河》不僅是一本自傳,也是一本文學作品。
在那個「歡樂苦短,憂愁實多」的時代,齊老師這克制內斂的筆觸,已經是一種極致浪漫主義的描摹。
上圖:張大飛(圖片引自網路)
五、她的愛情
全書最濃墨重彩的一段,莫過於齊邦媛與張大飛的緣分(編者註:張大飛(1918—1945),東北遼寧營口人,中華民國空軍飛行員。原名張乃昌,九一八事變後改名張大非,報考空軍軍官學校時又改名張大飛。其常受齊世英夫婦照顧,在此期間結識齊邦媛。1938年至1944年間與齊邦媛彼此通訊上百封信件)。
最初那個男生有個吉祥的大名,叫做張乃昌。他父親曾是瀋陽縣警察局局長,因接濟並放走地下抗日者,被日本人在廣場上澆油漆燒死。張乃昌喪父後為躲避日本人的追殺,帶著弟妹逃亡到營口投奔姑姑。此後,他將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張大非」。
在此期間他入讀了一所教會中學,為了求得內心的安寧,他信奉了基督教,得以「盡情求告一個父親的保護和愛」。
翌年「滿洲國」成立,十五歲的張大非獨自逃到北平投奔叔叔,在極端困頓時,他看到了齊世英創辦的「國立中山中學」招收東北流亡學生的布告。他考取了初三,食宿皆有公費,終於安定下來。
幾年後的除夕,齊邦媛的哥哥齊振一奉父親的命令,在學校裡找到了大自己三歲的張大非,並帶他回家吃飯。在那個寒夜裡,十八歲的張大非忍住號啕,說出了自己家破人亡的故事。年少的齊邦媛一面聽著,一面看到媽媽種的幾棵小樹在窗外的風雪中搖晃,彎得近於折斷。
自此,每個星期六午後,年少的齊邦媛都會「在哥哥那群喧鬧的同學中,期待他那憂鬱溫和的笑容」。
那年初春,齊邦媛兄妹隨著母親住在板橋的小平房,她常隨著哥哥漫山遍野地跑。有天午後,齊邦媛跟著哥哥一行人去爬不遠處的牛首山,下山時因走得慢而落在後面,在半山處抱著一塊小岩頂進退兩難。聽著尖銳的山風呼嘯,她不由得在恐懼中哭泣。
這時,她發現張大非在回頭看她。
「天已漸漸暗了,他竟然走回頭,往山上攀登,把我牽下山。到了隘口,他用學生的棉大衣裹住我三十多公斤的身軀,說:『別哭,到了大路就好了。』他眼中的同情與關懷,是我這個經常轉學的十二歲邊緣人很少看到的。」
到了初夏,他們便搬回到了南京城裡。
再後來,戰爭局勢地動山搖,齊邦媛再也沒有回到那小屋子的緣分。
但在往後數十年間,齊邦媛在世界各地旅行,「每看到那些平易近人的小山,總記得他在山風裡由隘口回頭看我」。
倘若這一切真的發生在一部言情小說裡,再往後便是青梅竹馬攜手相伴的故事了。
然而這不僅不是小說世界,甚至不是個正常的世界。
隨著七七事變爆發,眾人被迫西逃。中山中學高中部的男生接受了軍事訓練,背著軍隊的步槍,承擔起了護送撤退的職責。哥哥齊振一、表哥裴連舉還有十九歲的張大非,用棉被裹著產後虛弱的裴毓貞抬上火車,然後把齊邦媛和三個妹妹一個個由車窗遞進去。
逃亡的火車上,連車頂都攀滿了難民,過隧道時總有人掉下去,引發旁邊人的哭喊。到蕪湖換船時,在混亂擁擠下,有更多人落水呼救,還有人就這樣沉了下去。「在那個驚險、恐懼的夜晚,混雜著白天火車頂上被刷下的人的哀叫,在我成長至年老的一生中常常回到我的心頭。那些淒厲的哭喊聲在許多無寐之夜震蕩,成為我對國家民族,漸漸由文學的閱讀擴及全人類悲憫的起點。」
好不容易行船到漢口,齊邦媛又經歷了妹妹病逝、母親死裡逃生的接連衝擊。當她獨自站在病房門口,聽著舅舅呼喚母親的名字,張大非忽然從大門處跑著過來了。
他跪在病床前俯首祈禱,然後走出來告訴齊邦媛:他已報名軍校,從此改名為「張大飛」。
隨後他疾步離開醫院,去軍隊報到。臨行前,他交給齊邦媛一本全新的《聖經》──他平時總是隨身帶著一本鑲金邊的《聖經》,年少的齊邦媛常常好奇打量。此刻臨別之際,他送了一本全新的《聖經》給齊邦媛,並且附言道:「祝福你那可愛的前途光明」。
齊邦媛從前只覺得自己的生命病弱磨難,從未聽任何人說過「可愛的前途」這樣的話。
逃亡路上,齊邦媛的哥哥收到張大飛來信,說他已經考進了空軍官校。隨著戰火蔓延,他們經過了湖南、廣西,齊邦媛不斷轉學、不斷躲避空襲,終於來到戰時首都重慶。父親齊世英忙著接送一車車的學生,路途上一次次與家人擦身而過。
在重慶沙坪壩定居下來之後,齊邦媛總算開啟了較為安穩的幾年青春。
初中時的齊邦媛骨瘦如柴,留著男生的短髮,從不照鏡子,日常和同學一起接受童子軍訓練。此時的張大飛已經開始駕駛驅逐機與日軍作戰,有一回他經由重慶去拜訪齊家,對齊邦媛的母親說:「我剛才看到邦媛在校門口站崗,她的胳膊和童子軍棍一樣粗。」
在齊邦媛中學那幾年,在空軍部隊作戰的張大飛一直聯絡不上自己的家人,便時常給齊家寄來家書,儼然將齊家當成了自己的家。而愛寫信的齊邦媛就成了他最穩定的筆友。他們的生活宛如兩條平行線:少女齊邦媛熱絡地分享自己在南開中學孟志蓀老師課上學到的詩詞,張大飛就陪她一起討論,他贊同秦少游(編者註:秦觀)的氣魄,卻不理解少女齊邦媛為何會喜歡皇甫松的蒼涼。
張大飛常常寄來照片,從棉軍服到飛行裝,每一步都是他的成長。後來他被挑選參加了陳納德的飛虎隊赴美受訓,一九四二年由科羅拉多州回國,還專程去沙坪壩拜訪了齊家。此時他已是中尉,生得壯碩精神,常常在雲南各地開飛機作戰。
飛行員休假時常常去喝酒,而張大飛執意不肯去及時行樂,只是在家中讀《聖經》,或是給齊邦媛寫家書,以求得內心安寧。
他在一封信中提及,自己與敵機正面遭遇,清清楚楚看到了對方駕駛艙裡那張驚恐的臉。他只知道自己若不先開槍就必死無疑,但他無論如何也忘不了墜機火焰裡的那張臉。
對於齊邦媛來說,張大飛是符合一切少女憧憬的蓋世英雄。
在齊邦媛高中的假期,張大飛來找她吃飯散步,「太陽耀眼,江水清澄」,她聊著自己讀的課外書,他聊著自己的飛行所見,兩人在江岸邊偷得片刻寧靜,卻並未一語觸及情愛。
一九四三年四月,齊邦媛高中畢業前,忽然有個初中女生跑來告知,有人在操場上等她。
她出去後,只見張大飛由梅林走過來,走到一半忽然站住,說:「邦媛,你怎麼一年就長這麼大,這麼好看了呢。」
「他說,部隊調防在重慶換機,七點半以前要趕回白市驛機場,只想趕來看我一眼,隊友開的吉普車在校門口不熄火地等他。我跟著他往校門走,走了一半,驟雨落下,他拉著我跑到門口范孫樓,在一塊屋檐下站住,把我攏進他掩蓋全身戎裝的大雨衣裡,摟著我靠近他的胸膛。隔著軍裝和皮帶,我聽見他心跳如鼓聲。只有片刻,他鬆手叫我快回宿舍,說:『我必須走了。』雨中,我看到他半跑步到了門口,上了車,疾馳而去。」
「今生,我未再見他一面。」
讀到這一段,我腦海中不由得浮現出那句歌詞:「就算你壯闊胸膛,不敵天氣,兩鬢斑白都可認得你。(編者註:王菲歌〈約定〉)」
咫尺依偎的溫暖轉瞬即逝,身在其中的主人公卻不知道那已是訣別。
訣別不是一下子到來的。
齊邦媛聯考時填了三個志願:第一志願西南聯大哲學系,第二志願武漢大學哲學系,第三志願西南聯大外文系。
她選擇哲學系,是想向曾經遠赴德國讀哲學的父親挑戰。為了遠行獨立,她刻意沒有填家門口的中央大學。她的第一和第三志願都在離張大飛很近的雲南,偏偏因為數學分數低,而去了第二志願的武漢大學。西南聯大外文系來信鼓勵她就讀,她卻更鍾意哲學專業,沒有接受這根橄欖枝──哪知一年後,在朱光潛老師的勸告下,她仍舊轉入了武漢大學外文系,並且後來以英語教育和多語言文化交流為終身事業。許多事情都像是註定,連偏差也像是註定好了的。
齊邦媛還未入住大學宿舍,淺藍色的航空信就已經寄到了宿舍。二十五歲的張大飛在雲南邊陲溽熱潮濕的備戰室裡,對著搶工修復的飛虎隊跑道,給齊邦媛寫下一封封的家書,叮囑十九歲的她不要因為想家而哭泣,要相信光明的前途。
情難自已時,他也曾在信中寫下:「我無法飛到大佛腳下三江交匯的山城看你,但是,我多麼愛你,多麼想你!」
在這之後,張大飛在一場戰爭中受了傷,對死亡有了更近的認識。此後他不再輕言感情,只是常擺出兄長的成熟態度。而渾渾噩噩讀完大一的齊邦媛,卻起了念頭,想申請轉學到西南聯大外文系去,也可以藉此離張大飛近一點。
張大飛趕忙來信,堅決不贊成齊邦媛轉學去昆明,說自己實在沒能力照顧:「你對我的實際生活,知道的愈少愈好,對我『光榮』的實質情況愈模糊愈好。」
齊邦媛初讀並不懂得,直到很久以後才明白,張大飛便是在此時下定決心,要徹底退回到保護者和兄長的位置。加上導師朱光潛和父母的勸說,「感情大於理性」、不太適合讀哲學的齊邦媛在大二那年轉到了外文系,不過仍舊留在了武漢大學。
在大二的暑假前,她收到了張大飛殉國的消息。
二十六歲的張大飛,在預感自己就快犧牲時,給齊邦媛的哥哥齊振一寄了最後一封信:「……感謝你這些年來給我的友誼。感謝媽媽這些年對我的慈愛關懷,使我在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全然的漂泊中有一個可以思念的家。也請你原諒我對邦媛的感情,既拿不起也未早日放下。」
「……我似乎看得見她由瘦小女孩長成少女,那天看到她由南開的操場走來,我竟然在驚訝中脫口而出說出心意,我怎麼會終於說我愛她呢?這些年中,我一直告訴自己,只能是兄妹之情,否則,我死了會害她,我活著也是害她。這些年來我們走著多麼不同的道路,我這些年只會升空作戰,全神貫注天上地下的生死存亡;而她每日在詩書之間,正朝向我祝福的光明之路走去。以我這必死之身,怎能對她說『我愛你』呢?……」
信的最後一句這樣說道:「請你委婉勸邦媛忘了我吧,我生前死後只盼望她一生幸福。」
齊邦媛收到一整包張大飛退回來的、她曾經寄過去的信,當中有一封汗漬斑斑已經褪色的信,一看即知是張大飛常常隨身攜帶──那是齊邦媛在高三時寫的,純粹的文藝青年的信,說著李白和天上的月亮,說著學幾何多麼難,抱怨說自己現在都不敢看課外書了。
齊邦媛猜想,這封信對於張大飛來說,或許就像他的隊友們去喝酒跳舞一樣,也有幫助忘卻猙獰現實的用處。
在戰爭即將勝利的短短四個月內,羅斯福逝世,陳納德解職,張大飛戰死。
當日本終於投降、盼望已久的勝利終於到來時,滿大街都是狂歡的聲音,齊邦媛卻跑回家,昏天黑地慟哭了一場。她不敢再提張大飛的名字,也不敢再看兩人來往的那些信件。
後來經歷遷移輾轉,那些信件全都丟失湮沒,她再也沒有機會「堅強起來好好看看」。
她只是在這一年正式受洗成為基督徒,用另一種方式紀念心裡的他。
大三那年,齊邦媛開始與一位來自上海的姓俞的男同學約會,卻在假期短暫回南京期間,不經意走近了「紀念張大飛殉國周年」的禮拜堂,頓時猶如刀劍刺入心中。她入場時沒敢簽自己的名字,簽下的是哥哥齊振一的名字。冥冥中,她只覺得這種相遇是註定。
有了這一場衝擊,加上俞同學此後在上海工作生活、思維漸行漸遠,齊邦媛進大四後不久,便退還了俞同學所有的信件,決定和他就此別過。
多年後的一九九九年,齊邦媛佇立在南京紫金山航空烈士紀念碑前,在編號M的碑上找到了寥寥幾行字:「張大飛,上尉,遼寧營口人。一九一八年生,一九四五年殉職。」
五月的陽光照著七十五歲的齊邦媛,她心中恍恍惚惚有個聲音在說:那麼,這一切都是千真萬確的事了。
那被她哭得淚痕斑斑的枕被,那散失在混亂中的來往信件,十八歲那年雨衣裡的心跳聲,十二歲那年山風裡的回眸,這淒美浪漫得如同幻覺一般的緣分,直到白髮老嫗佇立在冰冷的墓碑前,一切回憶才再度有了實感。
人生中有很多瞬間,凝住眼淚才敢細看。
上圖:張大飛(圖片引自網路)
六、真相與同理心
雖然張大飛的故事纏綿悱惻,但是有個細節及時止住了我的感動。
張大飛的遺書裡夾雜著這樣一段,說當他意識到自己「朝不保夕、移防不定」,不願拖累齊邦媛,決心退回到兄長的位置之後:「……我現在休假也去喝酒、去跳舞了,我活了二十六歲,這些人生滋味以前全未嘗過。從軍以來保持身心潔淨,一心想在戰後去當隨軍牧師。秋天駐防桂林時,在禮拜堂認識一位和我同年的中學老師,她到雲南來找我,聖誕節和我在駐地結婚,我死以後撫恤金一半給我弟弟,請他在勝利後回家鄉奉養母親……」
我醞釀著的淚水當場乾涸。
在張大飛的這封信裡──起碼在齊邦媛轉述的張大飛這封信裡,這個「聖誕節在駐地結婚」的中學老師就只出現了短短一瞬。聽上去,這場婚姻甚至像「喝酒跳舞」一樣,只是一個打卡體驗項目,另一位當事人的感受完全就不重要。
我原以為,張大飛是因為意識到自己之後生死未卜,才不願談情說愛拖累別人。難道,恩人家的掌上明珠不能拖累,偶然認識的中學女老師就可以隨意拖累了?
他的撫恤金分一半給弟弟,另一半應該是給太太了吧?
齊邦媛在全書中再未置一詞,關於那個女教師後來過得怎麼樣?沉浸在悲慟中的齊邦媛有關心過她的命運麼?她對那個女教師有過嫉妒麼?有過同情麼?有過愛屋及烏的悲憫麼?
難道說,所有人都默認了這齣戲有且只有一個女主角?於是其他出場角色都可以寥寥幾筆帶過。任憑他們承受失去至親的悲痛,任憑他們獨自承擔世間孤苦,都並不值得牽動主人公的喜怒哀樂?
在《巨流河》出版後,眾人對齊邦媛與張大飛的這段情有諸多討論,更有惡意讀者大罵齊邦媛「瑪麗蘇戀愛腦」。但其實,張大飛妻子的經歷也傳奇得宛如一部言情小說。
根據資料,張大飛的妻子名叫朱鴻影,他們兩人竟然還留下了一個女兒,叫做張川生──大約意為「在四川出生」。在張大飛殉國後的第二年,他的弟弟張大翔找到了嫂子朱鴻影,並且娶她為妻。
按時間推算,張大飛和朱鴻影的感情發展,應該在他尚與齊邦媛通信時。
由於當時空軍很受歡迎,一見鍾情就閃婚的大有人在。有讀者查閱資料後推斷,朱鴻影應該是一直對張大飛有情:那次張大飛在戰爭中受傷,痊癒後便不再對齊邦媛談及情愛,逐漸退回到兄長位置,應該是因為在他受傷期間,朱鴻影女士曾親自跑去看望照顧。
對於身心脆弱的戰士來說,這種朝夕相處的細緻關懷是極有征服力的,比起純粹的心動和嚮往,另有一番滋味。
一邊是勇赴戰場大膽示愛的女教師,一邊是事事都需要請求父母准允、嚮往著蓋世英雄照顧保護的、柔弱的文藝女青年……張大飛最終做出的婚戀選擇,不全是因為愛情,卻也絕不是自暴自棄的「打卡體驗」,而是出於綜合考慮後的一種更厚重的感情。
張大飛與朱鴻影實際結婚的時間,是在一九四三年年底,即齊邦媛還在讀大一時,也就是他情不自禁地將高三的齊邦媛抱進雨衣裡聆聽心跳的同一年。在此期間他一直隱瞞婚訊、保持與齊邦媛通信,所以翌年夏天,當齊邦媛想要轉校去昆明離他近一點,他才會來信極力勸阻。
直到婚後九個月,他才停止與齊邦媛通信。
少女齊邦媛同時受到張大飛的婚訊和死訊的衝擊,無法處理這種複雜的心情,於是只將自己對張大飛之死的悲慟展開來講,卻將自己對他這場婚姻的態度略過不提。
根據張大飛的遺物和遺書,齊邦媛分明知道自己在對方心中的位置。在張大飛的潛意識裡無疑有一種「放手成全,希望你過得更好」的意味。他選擇和別人結婚,並非因為心裡沒有齊邦媛,而恰恰是因為感情太重不敢拿起──這一點他自己在遺書裡也坦然承認了。
這般深刻隱忍的、帶著仰望和呵護的「愛」,這般帶著一點點不道德的「被愛」,讓齊邦媛心情複雜,但做慣千金小姐的她也坦然接受了。由是,她才敢於放任自己洶湧的思念,甚至會向自己日後的追求者屢屢提起張大飛的名字。
齊邦媛在後文中提到,她之所以知道張大飛的紀念碑所在,是因為張大飛的弟弟曾經寄給她一本紀念碑的冊子。這樣說來,她是知道朱鴻影的後續下落的。在回憶錄裡避而不談,是因為自己無處安放的姿態,也是一種努力維持的體面。
書中也提到,在齊邦媛大學時,學生裡的「讀書會」辦得如火如荼,左右派思想割裂日益嚴重。一些去過左傾讀書會的同學,開始有了莫名其妙針對她的惡意,指責她是「權貴餘孽」,並且當面大聲罵她。她怎麼也想不明白,為什麼政治會給人帶來如此大的改變,為什麼可以煽動起這樣無端的仇恨,愈發決定終身遠離政治。
政治口號對人的思想改變固然可怕,但我也在想,或許身份優渥的齊邦媛自己也未曾意識到,她有時一些理所當然的無心舉動,可能真的曾經刺傷過某些和她身份背景大不相同的人。
她自然對人沒有惡意,但很多她習以為常的概念,一些她感受不到的生活芒刺,一些被她下意識忽略掉的、遙遠他方的眼淚與真實,或許也是造成她忽然間遭受攻訐的原因。
她確實是個細膩敏感聰慧的文藝青年,但她的同理心也就到自己的舒適區為止了。
上圖:張大飛與齊邦媛(圖片引自網路)
七、她的房間
齊邦媛一生住了將近十年的女生宿舍。
她從小就生活在多人聚居的大宅院,最長時間的獨自居住,大約還是十歲那年在黑暗寒冷的西山療養院。
此後她輾轉讀書,便一直和一大群女生們住在一起。剛搬進大學宿舍時,她發現自己的床靠近屋裡唯一的窗子,原本還有些慶幸,但很快就發現,為了安全,窗戶是用木條封住的,連外間天亮都看不到。
當時由於戰時條件簡陋、學校倉促遷到樂山,單薄的木板床總是顫動著,旁邊還沒有欄杆。即便瘦弱如齊邦媛,也擔心自己會不會半夜從上鋪摔下去。
大一暑假結束時,齊邦媛提早一周回到樂山辦理轉系手續,只想早些去登記宿舍房間,希望能得到一個靠窗的書桌。
搬到新宿舍不久後,有些室友受到讀書會左傾思想影響,開始對齊邦媛陰陽怪氣,就連她曾經形影不離的下鋪女生趙曉蘭也漸漸不理她了。便在此時,歷史系的李秀英告訴齊邦媛,自己的室友被未婚夫接回去結婚了。李秀英知道齊邦媛一直羡慕人少的屋子,便邀請她去同室。
齊邦媛連忙辦理了申請手續:「……那小小的木板床、小木桌,頭頂上一尺半見方的天窗,對我簡直是華美的宮殿!」
由於李秀英有固定男友、常常出去約會,所以齊邦媛每晚都能有三個小時獨處,用來清理滿腹的心事。夜深人靜時,透過小小天窗聽著河水洶湧奔流的聲音和對岸的鳥鳴,她只覺得這是一種奢侈的幸福。再後來,她在老水夫的指引下,找到了河岸邊一個幽靜的角落,得以躲在那裡獨自讀書,簡直如獲至寶。
大學畢業前,齊邦媛想繼續讀書進修,還申請到了美國霍利約克學院的入學資格。然而父親齊世英不同意她出國,認為她應該先考慮婚姻,否則以當下的局勢,她一生與家庭隔絕,會成為孤僻的「老姑娘」。
一九四七年,大學畢業後的齊邦媛在北平和上海都未求職成功,輾轉來到台灣大學擔任助教,借住在父母的好友馬廷英叔叔家中。當時的台灣深受日據時期影響,馬家所在的青田街是一條條窄巷,都是可以直接推開的低矮日式房子,入室時要換上草拖鞋,踩上榻榻米,好似走在別人的床鋪上。
剛到台北的那幾個月,齊邦媛只覺得孤獨陌生,心中一直盤旋著「回到爸媽身邊」的念頭。
新年後的某一天,她在車站躲雨時偶遇了武大的校友楊俊賢,很快就被帶去參加了武漢大學旅台校友會,終於在當地建立起自己的社交圈。
校友會上有一位電機系的學長羅裕昌,說是那天見到她,便下決心要娶她回家。
在長輩們的關照下,齊邦媛申請到了一間本該分給台大教授的單身宿舍。她的行李不多,除了一個小皮箱和簡單的枕被,便只有剛來時在騎樓下購入的小梳妝箱──那時常有待遣送的日本人,瑟縮地跪在台北街頭擺地攤,賣著自己帶不走的家當。
齊邦媛對這樣的景觀感情複雜,心中並不同情他們,卻也知道他們不該是仇恨的對象。
搬家之際,羅裕昌殷勤地為齊邦媛送來了被褥和必要的日用品,還在公用廚房為她燒了第一壺開水,灌在暖瓶裡。
時年二十八歲的羅裕昌家境清寒、理工科出身,並不符合齊邦媛從前的愛情幻想。他既不是張大飛那樣令女孩子憧憬的蓋世英雄,也不是上海俞同學那樣時髦俊俏的佳公子。羅裕昌在給她的告白信中鄭重寫道:人應當有計劃、有步驟地去實現理想,先決定生活的重心,講求效率,節省精力,無意義的交談亦應減少……
齊邦媛做慣了敏感好奇的文藝青年,對這種極度理性、井井有條的人生態度感到新奇,甚至是佩服這種理智和堅強。身邊的友人都覺得羅裕昌穩妥可靠,勸她少些幻想,早日安定下來。於是齊邦媛寫信給父親齊世英,希望他來台灣幫忙看看羅裕昌這個人如何。
給父親的信中,齊邦媛詳細列出了羅裕昌的年齡、學歷、工作、家庭條件……看得我無奈扶額。
前文裡那個看著月亮讀著詩、滿腦子浪漫幻想的文藝少女,終於還是被歲月迅速吞噬了。
於是,在相識不到一年之後,齊邦媛便和羅裕昌回上海舉行了婚禮,此後便決定在台北建立一個屬於自己的家。
齊邦媛和羅裕昌在朋友家借住一個月後,搬入了兩人的第一個家──鄰居家有六個小孩,兩家用一塊甘蔗板隔開。台灣糖業公司出產蔗糖,賺來的外匯也是台灣最大的經濟來源之一。榨糖的副產品便會被製成甘蔗板,解決了無數新來人口的住房隔斷問題。
新婚後的羅裕昌常在晚飯後替人修理收音機,而齊邦媛就讀書寫日記。不久後,由於大陸局勢惡化,齊邦媛的母親和妹妹遷來台灣。再之後的一九四八年,這對新婚夫婦便進入了接連不斷的「接船生涯」,常常一起去碼頭等待太平輪靠岸。
他們家離台北火車站只有三百米,便成了一個聯絡站,狹窄的家中總是坐滿等待的客人。這一年,父親齊世英也來到台灣,在她的陋室裡暫住了一段時間之後,終於和哥哥齊振一共同定下了一所日式房子,搬去兩代同住。
在如此忙碌惡劣的生活裡,齊邦媛的身體又日漸羸弱,卻在不久後懷上了身孕,必須改善居住環境。
當時,台大給作為「資深助教」的齊邦媛分配了一戶小型日式住宅,小小的榻榻米房間,配有全扇窗子,開向種了花木的院子。齊邦媛開心地告訴丈夫,沒想到丈夫羅裕昌鄭重地說道:他不能剛結婚就做妻子的眷屬,而且這還會影響他自己以後申請鐵路局的房子。
對於羅裕昌的態度,父親齊世英完全同意。
在齊邦媛新婚時,齊世英便多次鄭重贈言:「不能讓丈夫耽誤公事,也不能傷他尊嚴。」
一九五零年,在齊邦媛懷孕六個月時,羅裕昌見鐵路局台中電務段段長位置空缺,便申請調到居住環境更寬敞的台中。羅裕昌認為,台灣若能安定下來發展,那麼鐵路的樞紐將會在中部而不是台北。
為了隨夫遷移,齊邦媛向台大遞交了辭呈,令同事訝異不已。
當年九月,身體羸弱的齊邦媛在台中生下了第一個兒子,分娩掙扎至第二晚已陷入昏迷。她母親裴毓貞在她的病床前哭泣呼喊,如同當年的她舅舅一般,從死神手中搶回了她的性命。生產之後,她大約二十多天都不能行走。
在嬰兒三個月時,她母親又不得不匆忙趕回台北,幫忙照料她即將生產的嫂子。
母親走後數日,羅裕昌常常下班不按時回家,氣血虛弱的齊邦媛便抱著孩子坐在大門口等待,直到羅裕昌的身影出現在黑暗中的第一盞路燈下,她便與孩子一起哭起來。
饒是如此,齊邦媛竟然在四年內生下了三個兒子,期間一直靠母親往來奔波、伸出援手。
──看得我都要氣死了。
一九五三年,齊邦媛在台中重遇了自己從前在南開中學的同班同學沈增文。對方考取了美國國務院的「戰後文化人員交換計劃」獎學金,需要出國接受半年的英語教學訓練,便介紹齊邦媛去台中一中幫她代課,教高中英文。
去台中一中當老師,用齊邦媛的話來說,「能從菜場、煤爐、奶瓶、尿布中偷得這幾個小時」,使她感到由衷的幸福。
暑假後,沈增文回國,齊邦媛代課期滿,台中一中的校長誠懇邀請她留下繼續任教。
齊邦媛認真評估了自己的困難:她先需要求得丈夫同意,再是求得父母支援──那些年,全靠她母親裴毓貞奔波在台北台中兩地,支援著她在育兒、疾病和丈夫出差時的困頓。家人都擔心她身體羸弱,無法兼顧家庭和工作,但她自恃年輕,終於決定接下這項工作,並且下決心也要申請美國的交換計劃。
在輔導高中生聯考的緊張節奏裡,齊邦媛結識了大她十歲的女教師徐蕙芳。
那時信息資源匱乏,為了自編升學輔導的教材,齊邦媛和徐蕙芳都跑去各處收集英文資料,直到晚上孩子睡了,徐蕙芳便由立德街走到齊邦媛家,在齊邦媛書桌上寫好,齊邦媛再用鋼板刻蠟紙,第二天去教務處印成講義或測驗題。她們的這番合力創作很有效用,後來還被外面的「暢銷升學指南」盜印了不少。
齊邦媛說:在台中居住的十七年,除了家庭生活之外,她記憶最深刻的便是放在走廊盡頭的那張小書桌。她們二人在壓低燈罩的小檯燈旁做題目寫鋼板的情景,「既浪漫又辛酸」。
「多半時間,我們只是兩個家庭主婦,在家人入睡後才能在走廊一隅之地,面對心智的挑戰。」直到後來的一九七二年,齊邦媛在台北麗水街宿舍,才終於有了一間小小的、真正的書房。而之前這些年,齊邦媛作為一個年輕的母親和教師,並沒有自己的工作間。她深夜在小桌邊奮戰工作,還須求得丈夫諒解。
她丈夫羅裕昌為鐵路事業忙碌不休,一周工作七天,經常出差。甚至又是讓齊邦媛幫他聯繫美國、尋找相關參考書,又是認為齊邦媛必會幫忙,便將許多英文內容扔給她幫忙中譯。
齊邦媛對此全無怨言。
作為慷慨的回報,羅裕昌也願意「諒解」齊邦媛,准許她在帶好孩子之後的深夜,可以自己在家中角落加班工作。
是的,男人就是這麼理所當然。
一九五六年初夏,齊邦媛考取了美國的交換計劃,飛到華盛頓特區,接下來在安娜堡密歇根大學訓練了兩個半月。到了冬天,她選擇了去更寒冷的懷俄明州實習教學,一是為了靠近在相鄰的猶他州讀書的小妹,二是為了體驗下老家東三省的寒冷況味。
有一天她突發奇想,在攝氏零下四十度的低溫裡步行感受「冰天雪地之美」,被警車追上押回室內,以「避免愚蠢的死亡」。
此時的齊邦媛已是三個孩子的母親,還是偶爾冒出離奇的浪漫念頭,仍依稀可見那個文藝少女的影子。
其實這一年的她也不過才三十出頭而已。
半年訪問結束後,在回台灣的飛機上,齊邦媛與鄰座的一位美國老先生相談甚歡,後來才知那人是華盛頓美國大學的安德森校長。安德森對齊邦媛印象極好,屢屢向台灣教育部稱讚,引得教育部主動聯繫齊邦媛,邀請她去國際文教處工作。
齊邦媛回去跟父親和丈夫商量,果然兩人都不贊同。
後來教育部部長再次來信,說只要她願意入職,可以幫忙將她先生的工作也調回台北。但是羅裕昌「豈是肯受如此安排之人」,於是齊邦媛再次回信謝絕。
到了一九六七年,羅裕昌突然接到調令,要去總局參加鐵路電氣化的研究準備工作,於是他們舉家搬往台灣。也是在同一時間,美國的基金會寄來信函,提供了台灣人文科進修獎助的名額,其中一項要求是「年齡在四十五歲以下」。時年四十四歲的齊邦媛,十年來困於家庭,錯過了許多國際交流學習的機會,此時深感時不我待,於是趕忙申請。
這年夏天他們搬回了台北,有了母親的就近照料,齊邦媛終於開始籌備到美國讀書的事。在台北那三十多坪、沒有冷氣、如蒸籠般的公寓裡,三個兒子煩躁不寧,不甚諒解她遠渡重洋的理想──直到著書的耄耋之年,齊邦媛也覺得三個兒子並沒有諒解她當時的決定。
全書屢屢出現這種理所應當的、對女性的壓迫,令我很是替她委屈憤懣。
四十四歲的齊邦媛到了美國,由於基金會的手續問題,訪問學校一直未落妥。她憑藉自己之前積累的人脈,來到一所美國天主教修會創辦的女子文理學院──「樹林中的聖瑪麗」,受邀教授一門中國文學課。同時,她打算去附近的印第安納大學讀書。
她教書的「聖瑪麗」和打算就讀的印第安納大學之間相距七十邁,沒有直達的公交車,她只能靠平時蹭其他人的車過去,但大家時間配合不易,別人很難做到每周都接送她兩次。
於是她決定先認真教書一學期,然後辭去教學工作,專心住在印第安納大學裡讀書。
進入印第安納大學之後,她讀書異常拚命,因為:「我自己最清楚地知道,每一日都是從妻職母職中偷身得來!」
她不顧性命地修了六門主課,在學期結束考完試之後,一覺睡得昏天黑地,午夜醒來時見到皓月當空,頓時感到滿腔「離開家庭的罪惡感」,又牽掛起年近七旬的父母,含淚寫了一封家書。翌日她把信寄出,隨後坐在校園山坡的草地上哭泣許久。
苦讀之下,她拿到了4.0的最高績點,很快就馬不停蹄地繼續修讀繁重課程,因為一日也捨不得虛度。
這一年是一九六八年,國內的文革剛開始不久,齊邦媛在海外沒有遇到過大陸學生,認識的中國人十分之九都是台灣過去的。她唯一的社交圈子就是幾位中國學生及其家庭,大家輪流開車邀請她出去觀光玩耍,讓她見識到美國中西部的廣袤。
這段充實又幸福的讀書生涯,在一九六八年的寒假被迫戛然而止。
因為交換計劃要求她必須保持一份教書的工作,所以她不能一直全職當學生,必須回到「聖瑪麗」去教學。簽證快到期之時,她只差六個學分就可以拿到碩士學位,便猶豫要不要申請延長半年──便在此時,她父親來信,說她丈夫羅裕昌工作辛勞,要求她馬上回去照顧家庭。
於是她離開了印第安納大學那開花城的春花冬雪,終身也沒有拿到那個近在咫尺的學位。
回到台灣之後,齊邦媛兌現「交換計劃」的約定,在台中的中興大學教書三年。
此時她舉家都定居在台北,她須得每周二早上七點搭乘光華號火車去台中,周五晚上再搭乘自強號回台北。她不在家的兩天時間,便靠一位女傭協助家務。她的父母已經七十多歲,三個兒子都進入青春期,她每周二早上五點多就要起床為家人準備早餐,再頂著殘月去趕火車。
齊邦媛一手促成了中興大學外文系的成立,在家庭和校務之間忙碌不休。三年約定期滿後,她終於向中興大學提出了辭職。對於那幾年,她只覺得「身心俱疲而不敢言倦」,覺得拖累了媽媽太多,心中十分煎熬。這幾年裡,她唯一能靜下心來思考讀書的時間,反而是台北和台中之間、坐在火車上的那三個小時。
齊老師這樣總結道:「那種全屬於自己的獨處三小時,我終身感激!」
維吉尼亞.伍爾夫有言:「一個女人如果打算寫小說的話,必須有錢和一個屬於自己的房間。」當然,這種需求不僅限於寫小說。伍爾夫認為,獲得一個真正屬於自己的房間,是實現女性價值的第一步。只有在自己的獨立空間,女性才能有機會深刻思考,不必依附於父親和丈夫。
誠哉斯言。
我從前並不懂得這個觀點的分量──直到看了齊邦媛老師這一生的妥協隱忍,才意識到對於一個女性來說,「擁有自己的房間」是多麼難的一件事。
社會分工給了她一層又一層的桎梏,即便她出身優越,又在那個時代裡如此幸運地受到了高等教育、有著源源不斷的拓展視野實現價值的機會,但就因為她是一個女性,整個社會總是在合謀剪斷她的羽翼。
她的父親齊世英是個思想先進、關注民生和人權的高級知識分子,但這樣一個人也會習慣性地輕視和踐踏女性的價值。例如他會因為嫌棄妻子的「毓貞」這個名字不好聽,而直接給她改名為「純一」。例如他在女兒大學畢業時,便以「怕耽誤婚姻」為由,不許她赴美進修。例如他一次次勸誡女兒追隨丈夫,後來又以「照顧家庭」為由將女兒召回,使女兒被迫終止她的學業。
齊世英想建立一個人人有尊嚴和人權的理想社會,但那仍舊是個男人心安理得狠狠踩在女人身上的社會。
男人果然是天生的利益共同體,對女人敲骨吸髓吃習慣了,絲毫不以為意。
我同時也在想,對於齊邦媛本人而言,這一生的那麼多錯失和妥協,她自己的性格也是個不可或缺的因素。
例如在她初到印第安納之際,明明教書與讀書的地方才相距七十邁,只要有一輛車就可以解決。以她的家庭條件,買車、租車都是不在話下的,但她似乎從來沒有把「學開車」當做一個可行方案,竟然就因為合不上蹭車時間,而難以兩頭兼顧,以至於簽證到期還沒修完學分。
我甚至在想:若換了是張大飛的妻子朱鴻影女士,以她的執行力,說不定來美國第一個月就學會了開車,許多困境迎刃而解,也不會有「坐在草坪無助哭泣」這樣的畫面了。
整個社會合謀剪斷女性的羽翼,不僅是客觀上迫使她放棄發展事業的機會,也在主觀上引導她們放棄自己成長的可能性。
必得自身有強悍的主觀能動性,才能改變自己的處境。
其實我與齊邦媛老師有很多相似之處,我一直都說自己是非常符合刻板印象的女性:我從小最擅長的科目就是語文、英語、歷史,一直極其討厭數理化,體育和動手能力都是弱項。即使來美國買了車,也自認為馬路殺手,一直不敢開車上路,以至於汽車輪胎的氣都漏光了。
最近我在一點點克服自己的恐懼,每周都開車出門。同時我也在想:這究竟是不同性別的天賦使然,還是整個社會都在潛移默化地給女性洗腦,從兒時就設定了無形的標準?
齊邦媛老師晚年將自己一生的經歷梳理出來,看到自己因為父親和丈夫的命令而眼睜睜錯過了那麼多機會,心中恐怕也不是沒有憾恨。
王德威老師在後記中說道:對於齊世英先生而言,當年參與郭松齡兵諫,渡不過巨流河是他一生的遺憾。在他的巨流河裡,有著史詩般的波濤洶湧。而對於齊邦媛而言,她渡不過的那條巨流河,卻是賢妻良母的守則、日復一日的家庭責任,瑣碎而漫長,「艱難處未必亞於一次戰役、一場政爭」。
齊邦媛老師如她父親一樣,知道自己有能力渡到河的對岸,但對岸卻終究可望而不可即。
生活在那樣一個時代,沒有思想上的啟蒙引導,一個女性想推翻這種約定俗成的壓迫、將命運和生活節奏掌握在自己手中,是極為艱難的事。
好在,我們這個時代的人,思維已經大不相同了。
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房間」,學會為自己的每個人生決定負責,不依附於他人的保護,也不妥協於他人的施壓──這是當代每個女性都需要渡過的巨流河。
上圖:齊邦媛(右)與妹妹(左)(圖片引自網路)
八、海外孤臣
齊邦媛老師無疑是頂尖幸運的人。
我原本起了一個小標題叫做「孤臣孽子之思」,得自於白先勇。但我想了一下,流亡台灣的那批人皆可稱為「孤臣」,卻未必個個都是孽子。起碼溫馴的齊邦媛老師一定不是。
齊邦媛從來沒有真正的反叛意識的覺醒。一直保護她、引導她、同時也順理成章擠壓她成長空間的父親齊世英,是她一生的精神偶像。
她中學就讀於南開,受教於孟志蓀這樣的國文名師。進入武漢大學後,有朱光潛親自指導她轉系,並且擔任她的導師。她在語言、文學和審美上受到的啟蒙,都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這不僅為她奠定了一生的職業生涯,也成為她在無數次挫折和苦難當中的精神力量來源。
她的恩師朱光潛、吳宓在文革期間受盡凌辱,她的老同學們各自經受了重大考驗,而她卻安安穩穩成家立室,遊歷世界各地,還參與編纂教材和文學作品翻譯,大大實現了自我價值。
她這一生與同儕相比,已然獲得了足夠多的幸運和寵愛,正沒有什麼可反叛的。
她因時代而感受到的痛苦,更像是一種迷惘。這是那代人共同承受的一種時代的捐棄。
初到台灣時,她是個十足的「外省人」,對受日據時代影響的榻榻米感到不習慣,甚至在出國訪學還會想要到更寒冷的地方,去感受與家鄉東北相似的氣息。後來幾十年倏忽而過,她幫著丈夫一起使台灣自動化鐵路系統從無到有,她參與多項文化教育活動、與各個國家地區的大人物交流會晤,更在素書樓的石階上與大師錢穆先生建立起十八年的密切友誼。
幾十年下來,她已經徹底成了一個「台灣人」。
在大陸一片荒漠的時期,她努力推廣「台灣文學」走向世界,卻每每在自我介紹時難以定位──她是來自中華民國?來自東北?來自台灣?外國人應當如何理解這種複雜的關係?
對於所有台灣人來說,談及identity時都有種「霧中奔跑」的感覺,最初的鄉愁和失落慢慢被時間沖淡,便成了一種長久的流亡之感。
從一九八零年代開始,齊邦媛漸漸在國際文化交流活動上見到中國大陸的作家,當中也不乏她極為欣賞的創作者。她一開始很熱情地向她欽佩的作家張賢亮打招呼,卻引來了幾位大陸作家的詫異表情。後來才逐漸意識到,兩岸作家對許多文革主題的作品態度不盡相同,「凡事稍涉政治觀點,人與人之間立刻保持相當距離」。
漸漸地,也會有大陸的作家去台灣參加活動。「雖然彼此認識一些可以交談的朋友,但是『他們』和『我們』內心都明白,路是不同的了。誠如福斯特《印度之旅》結尾所說:全忘記創傷,『還不是此時,也不是此地』。」
一九八五年,齊邦媛在西柏林自由大學教授台灣文學,白先勇、陳若曦、鍾玲、李歐梵和鄭樹森受邀來柏林參加「地平線世界文學會議」,齊邦媛竭誠招待。但很快他們發現,來參加這場會議的大陸作家,名字都印在了會議大廳的大型看板上,而五位台灣作家卻沒有姓名。眾人都對此感到憤慨,無奈形勢比人強,此時整個世界都對這些由「文革」後的中國來的作家充滿好奇。到了一九九零年代以後,歐洲的台灣文學研究也漸漸熱情不再,注意力被中國大陸占據。
一九八七年十一月,台灣和大陸之間開放了探親,但齊邦媛一直等了六年才回去。當時,「熾熱的探親文學已由重逢相擁的痛哭激情漸漸冷卻,甚至開始出現了幻滅的敘述。隔著台灣海峽,漂流者日思夜想的是故國山川和年輕的親友,即使父母也應尚在中年,隔了四十年,回去時所見多是美夢的骨骸。」
齊邦媛既覺得自己無親可探,也有「近鄉情怯」的感覺。
直到得知學生時代的摯友魯巧珍肺癌末期,齊邦媛才匆忙趕往上海,此時才知自己當年的男友俞同學已於一年前因心臟病去世,當年的許多舊友也都已經去世了。
她到了醫院,魯巧珍被扶著坐起來,說道:「知道你要來,我一直等著。」
魯巧珍從枕下拿出一張紙,隆重地念起了杜甫的《贈衛八處士》:「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少壯能幾時,鬢髮各已蒼。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
這首詩放在這個情境下,實在是再合適也沒有了。
魯巧珍對齊邦媛這些年在台灣的生活表示由衷羨慕,齊邦媛淚落不止,心知此番重逢便是訣別。
齊邦媛對於上海並無逗留的心情,從醫院出來後,她坐車駛過原先最繁華的街道,想起自己半世紀前來到此處的場景,啼笑從無。她很慶幸自己的人生選擇:若當年留在上海,她在文革時期早就因出身而被鬥死,「即使倖存,也必須耗盡一生否定真正的自我」,就像她那幾位尊嚴盡失的恩師一樣。
此番返鄉,她也回了一趟東北老家,所坐的火車途經巨流河鐵橋時,天已經全黑了,她未能看見這條他父親心中流淌一生的巨流河的全貌。
在軟臥車廂內,她與幾個來自俄國的工程師相談甚歡,對方對她很是友善,還提出要護送保護她。她想到三十多年來「反共抗俄」的口號──腦海中模糊的仇恨概念,與眼前具體的、善良的人相聯結,很具有象徵意味。
暮春三月,齊邦媛來北京參加同學聚會,負責聯絡接待的是當年他們南開中學的校花邢文衛。曾經,冷艷矜持的邢文衛是整個男生宿舍「遙望受彤樓」的焦點,此時已經年邁,卻依舊與眾不同。聚會前,齊邦媛申明道:「此行專為歡聚,一不談病痛健身靈藥,二不談台灣回歸祖國之事。」
明明是分享過最珍貴青春的昔日舊友,打起交道來卻有了這麼多無法觸及的雷區。
聚會時,眾人唱起了當年由十八歲的齊邦媛創作的班歌,一句「而今一九四三春風遠」令人唏噓不已。
「這些當年精英中的精英,因為政治的對立,婚姻的牽絆,失去了許多正常生活的歲月,成為失落的一代,吞沒在『春風遠』這麼簡單直率的嘆息之中,無須記憶,也無法遺忘。」
兩年後,齊邦媛在台灣收到校友傳來的「邢文衛病逝」的消息,才知道在聚會時邢文衛就已經生病。當時她不知情,竟對邢文衛沒有一句慰問,而這時邢文衛的死訊是由簡體字宣告,齊邦媛甚至不認識這個名字。
齊邦媛猶記得聚會那天中午,眾人從邢文衛家走到巷外大街的飯館吃飯,四月柳絮飄飛,齊邦媛忽然想起當年孟志蓀老師教過的蘇東坡的〈水龍吟〉。
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
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
人與人的每一場分道揚鑣,都有可能是一生的訣別。縱使他朝再相逢,彼此間也隔著茫茫歲月,終究再也無法回到青春的彼岸。當年去了台灣的這些人,幸運地避開了許多摧殘傷害,卻終身都無法擺脫「被拋棄」的流亡之感。
而這一份流亡與失落,或許還要延續世世代代。
又或許,下一代早已在無聲的歲月裡,流亡了「流亡」,失落了「失落」。
上圖:齊邦媛(左)、林海音(左二)、林文月(右二)(圖片引自網路)
九、江河萬古流
這本書讀到最後,有一處忽然令我熱淚盈眶。
那是一九九三年齊邦媛回到遼寧鐵嶺,來到小西山的村莊舊址,詢問「鬼哭狼嚎山在哪裡」。結果所有人都從未聽說過這個山名。直到此時齊邦媛才知道,幼年時聽母親說的「鬼哭狼嚎山」,原來是母親當時的心情。
當是時,她的一生已經走到暮年,她父母也都魂歸九泉。她漂泊了這麼久回到原點,才發現這樣一個微末的真相。
由於她父親齊世英為國民黨政府做事,他們家的祖居莊院已被摧毀,祖墳也被犁平為田。她童年奔跑過的山野、她採過的芍藥花,早已沒了昔日存在的痕跡。此番萬裡還鄉,唯見沃野良田伸向默默穹蒼,她終於確認,父祖的故鄉早已沒有了她的立足之地。
她南開中學的好友潘英茂,後來定居在加拿大,在七十歲那年曾經主動寄明信片與她恢復聯繫。齊邦媛去紐約辦公時,曾想過順便去加拿大看望潘英茂,但當時正逢美國感恩節、公路繁忙,她便想著下一年再去。哪裡知道下一年她便得知了潘英茂因病去世的消息。
最後,她只能給已故的潘英茂寫了一封無法寄出的信。
她在信中回憶起當年高中畢業的夏天,她們一行五人牽著手往車站走,忽然一輛吉普車衝來,將她們衝散。當時的潘英茂用一貫沉靜的聲音說道:「我們以後恐怕不能再見面了,我母親的法國迷信說,牽著的手被人從中沖開,就是分散的預兆。」
那次離別的場景,偶爾還會浮現在齊邦媛腦海中。她未曾想到當年的預兆這樣準確,大家竟然分散得如此徹底。
或許只有快走到盡頭時,才能將人生每個細微處的線索完整地銜接起來。
此之謂人生的讖語。
陪著齊邦媛老師見證了她一生的歷程,跳脫出特定的時代回看過去,也可以發現很多相似的事情都是在重複發生。例如當某個國家、某個政黨做出不人道的行為,國際社會一定會予以聲援譴責:如郭松齡反戰兵諫時曾獲得各方的讚許;如在南京大屠殺之際,科學家愛因斯坦、英國哲學家羅素、法國作家羅曼.羅蘭和美國哲學家杜威,聯名發表宣言籲請各國人民自動組織抵制日貨──這與今年國際社會對烏克蘭的聲援一般無二。
每個時代都總有一些人在努力做正確的事,這也是讓人感到「世界有希望」的地方。
雖然,每個時代也都有被沙塵蒙了眼的人,他們構成了一個時代的殘忍,最終那殘忍也落在他們自己身上。
《巨流河》這本書出版於2009年,書裡書外的學者都在感嘆文化環境越來越好、兩岸的聯繫日益緊密,大家都勇於直視「昨日之非」,共同祈願明天會更好。然而在十多年後的今天,局勢再度緊張起來,不知所謂的喊打喊殺之聲甚囂塵上,許多的話題又成了諱言──歷史就像是一個曲折的輪迴。
倘若樂觀點,將自己的所見所聞zoom out(編者註:鏡頭縮小、推遠)到足夠遙遠的距離,將歷史的跌宕輪迴放進時間的長河裡,似乎一切都並沒有那麼糟糕,再多的荒謬也終究會被歲月撫平。
倘若悲觀地想:每個人在自己有限的人生裡,迎面遭遇一個什麼樣的時代,卻是一件不可選擇的事。即使荒謬終將被歲月撫平、一切終將重新恢復欣欣向榮,那又如何呢?生活在時代夾縫裡的人,已然在這場荒謬中耗盡了一生的青春。
那麼究竟是該樂觀一點還是悲觀一點?
我在讀這本書的時候,看到有那麼一些真實存在的人──在那樣艱難的歲月裡,他們仍然保全了肉身和精神世界的完滿,使我頓感欣慰。我忽然意識到,無論在多麼糟糕的時代,也總有人可以倖免於難,既不必同流合污,還可以獨善其身、肉體與尊嚴都不受摧殘。
在悠悠不斷的歲月裡,我們都知道這樣一個道理: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編者註:語出杜甫〈戲為六絕句.其二〉)。
而在我們自己有限的人生裡,惟願我們都可以獨善其身。人生的巨流河,或是寂靜無聲,或是波濤洶湧,唯有身在其中才知道,自己總是需要一刻不停地航行、竭力躲開風浪和暗礁,才能有機會抓住人生的果實。
願你我都能抵達內心的彼岸。
【齊邦媛簡介】
齊邦媛(1924年1月15日—2024年3月28日),女,漢族,遼寧鐵嶺人,國民黨政治人物齊世英長女,國立武漢大學外文系畢業,1947年來到台灣,1968年美國印第安納大學研究,1969年出任中興大學新成立之外文系系主任,1988年從台灣大學外文系教授任內退休,受聘為台大榮譽教授。曾任美國聖瑪麗學院、舊金山加州州立大學訪問教授,德國柏林自由大學客座教授。教學著作論述嚴謹,編選翻譯出版文學評論多種,對引介西方文學到台灣,將台灣代表性文學作品英譯推介至西方世界,卓有貢獻。81歲起以四年完成代表作《巨流河》,記述縱貫百年、橫跨兩岸的大時代故事。
上圖:齊邦媛(圖片引自網路)
【文章出處】
《豆瓣讀書》
〈人生的讖語:讀齊邦媛《巨流河》〉
2022-09-15
網址:
https://book.douban.com/review/14650568/
作者:林探惜
【作者簡介】
林探惜,中國湖南長沙人,網路作家,留學紐約,大學就讀語文科系,研究所攻讀電影媒體。
- Apr 06 Sat 2024 00:53
▲林探惜:人生的讖語----讀齊邦媛《巨流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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