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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示意圖(圖片引自網路)


「我只做自己」的人生組曲

本文的寫作年代大約是南朝宋永初二年(西元四二一年),當時陶淵明已經五十七歲。他不願意因為作官而委屈了自己的自由個性,退隱以後,通過〈桃花源記〉和〈桃花源詩〉的組曲,表達了自己的人生態度與理想。〈桃花源記〉文章一開頭,點明事件的時間,是東晉太元年間,又敘述主角是武陵人,職業是漁人。作者為什麼要這樣具體地交代「人物、時間、地點」呢?這些敘述可不可以刪除或是省略呢?答案是「不可以」,因為,這是為了突出文本中事件的真實性,讓讀者相信確有其事。事實上,此文表述的是陶淵明的理想世界,是有點超越現實的性質,但,超現實的理想境界往往是迷人的、吸引讀者的。如果,在超現實的基底之下,又強調情節內容的可信性,一切彷彿煞有介事,那就更能吸引讀者一窺究竟的想望。而強調可信的辦法,除了事件發生的時間、地點能夠具體呈現之外,其他如:事件年代、皇帝的年號、事件過程的合理描述、人物風俗的真切等等,也是取信於讀者的重要敘述


(一)真假莫辨產生的獨到性與理想美

強調時間、人物的可靠性,事件內容的真實感,這是本文寫作上的一個特點。另一特點則是,強調地點的不確定性及神祕性。先是,這個以捕魚為業的人,緣溪行,就在自己日常工作的地方,忘記走了多遠的路,進而意外地、偶然地遇到桃花夾岸的景觀,這可能是桃花夾岸的風光太迷人了吧?又或者是這個漁夫有點迷迷糊糊,要不,怎麼會在自己已熟悉不過的尋常工作場域「忘路」及「偶遇」?這種玄妙之筆自然增加了文本的神祕感,如此的神祕難測,當然也是為文末南陽劉子驥找不到路一事預作伏筆。後來,更奇異的是,桃花林盡處有水源,水源處有一座山,山又有洞,並且,這洞口不是幽暗的,而是彷彿若有光,山口又很小,「纔通人」而已,這樣的場景鋪排吸引了好奇的漁人往更遠更深處走去,當然,如此的敘述更是吸引讀者的好奇。


終於進入桃花源內了,桃花源畢竟是個理想的境界,可,所謂「理想」究竟在何處呢?作者陶淵明如何表現桃花源的獨到性與理想美呢?

首先,通向桃花源的沿路環境非常優美:美在桃花,美在流水,美在有一點神祕。「山有小口,彷彿若有光。」完全符應「別有洞天」之感。

第二,這裡的住民農耕興旺,日常生活安康、幸福、靜美(黃髮垂髫,並怡然自樂)。

第三,此處之所以如此安寧(與外人隔絕),因為這裡是避亂(避秦時亂)之地。此處的「亂」字, 意涵深刻,一是秦時之亂,當初桃花源人是因為逃避秦亂而避居於此;其次,從秦以後直到晉朝為止,歷史上至少還有東漢末、三國、魏晉時期的征伐和戰亂,桃花源中的人卻對外在世界一概不知,作者這樣的寫法,隱隱然有諷喻當時時政或社會現象之意。

第四,桃花源的理想性還有什麼呢?這裡的人民超越於政權之更迭,完全不知道秦以後的改朝換代(不知有漢,無論魏晉〉,出來接待漁人的都是普通百姓、尋常人物,政府官吏或是政治制度於此全然消聲匿跡,就像王安石詩裡說的「兒孫生長與世隔,雖有父子無君臣。」更有一種古詩〈擊壤歌〉所言之況味:「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於我何有哉?」桃花源裡的日子是一派安寧。

第五,桃花源裡的人際之間,不見有任何利害的爭奪,人情關係是和諧的,於是,一聽說村裡來了外人, 便熱情招待, 而且是家家戶戶輪流地招待(便要還家,設酒、殺雞、作食)。

第六,桃花源的境界之妙就是「與世隔絕」。漁人臨別之時,村人表示「不足為外人道也」,告知漁人不要告訴其他人關於桃花源的點滴。「不足為外人道也」於此有多重意義:其一,此處僅是一個純樸的農村,不值得對外人提起;其二,這樣與世隔絕的的境界是很神祕的,不可以對外隨便談起。

(二)沒有「描寫」,只淡筆幾畫構築的烏托邦

這篇文章之所以經典,除了其中的烏托邦理想社會以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它的語言文字精粹而簡練。本來,描寫一種理想的境界,最容易使用的手法應該是「形容、渲染和感嘆」。但是,陶淵明的文風卻不是這樣。首先,這個主人翁漁夫的出現就很平實,不過是「武陵人,捕魚為業,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此處以純然「敘事」的方式呈現,沒有「描寫」。不過,到了意外發現桃花林時,這樣驚喜的發現是不能不描寫了,但是,陶淵明文字一貫輕盈、簡略:「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這是點題的景觀,也是情節發生的要素,是漁人「詫異」之所在,本該是描寫的重點,可以大筆濃墨、用力揮灑,但,陶淵明在此處仍然沒有鉅細彌遺地描寫細節,而是淡淡的敘述,真正稱得上描寫的,僅是「落英繽紛」這麼一句,這就是陶淵明式的書寫工夫,只抓住一個細節「落英繽紛」,不加渲染,不先寫景色遠觀如何,不說近看如何,更不寫桃花與桃葉如何在光影中相映、如何在風中搖曳等等。


陶淵明在本文中以一種淡筆寫美好,所用的幾乎全是「概括式」的敘述,例如:「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是一種現象羅列式的表述,本來,這些關於桃花源內的實際景觀,就是以細筆描寫、深度刻畫、特寫建置,也不為過,但是,陶淵明卻堅決回避了。又如:描寫漁夫的心理,也是簡潔的一句「漁人甚異之」,以五個字交代;寫到桃花源中人物的心理也一樣「見漁人,乃大驚。」連一點嗟嘆形容都沒有;等到村民聽漁人講述外面世界的種種時,也僅以「皆嘆惋」輕輕帶過桃花源中人的情緒。

文章末段提及的隱士劉子驥,於《晉書.隱逸傳》有記載,名叫劉驎之,可見,這是確有其人,仔細探究,他應該也是與陶淵明同調的高潔之士。把這個有名有姓的人物寫出來,主要也是強調桃花源故事的真實可靠。所以,(桃花源記〉的獨特性就在於:全文呈現一種真實可靠與撲朔迷離的統一。如果劉子驥稱得上是與陶淵明同調之人,為什麼他會找不到呢?這個答案(桃花源記〉中沒有正面回答。但是,從文章的邏輯脈絡,我們可以探究出線索。這個漁人,違反了桃花源中人的意志,人家明明白白告訴他「不足為外人道也」,可,他一出桃花源,「處處誌之」(可見漁人是有預備再返回的),接著又向官府報告,這實在是犯了大忌,桃花源之妙正在於沒有官員的無政府狀態,才臻於理想,一經官府參與,當然就找不到了

(三)生活枯槁但生命藝術的詩人

陶淵明所期待的一種美好的理想境界,是無意得之,若有意去追求,可能毫無所得其最高境界,就是「怡然有餘樂,於何勞智慧。」的那種身心放鬆、遠離官場、不受世俗政治干預的理想狀態。


總體而言,陶淵明所刻劃的「桃花源」並非是渺遠深邃、高蹈難企的境界,桃花源是平實且靜謐的,既不耀眼,也不絢麗,桃花源裡的人衣著素樸,耕種自足,沒有心機,熱忱待人,與漁夫自在的交談,而這樣的農村對於身處東晉紊亂社會的陶潛而言,竟是難得的想望。其實,陶淵明所追求的,不過是平凡、平實、平靜的生活。但,這樣的簡單理想,在當時社會,卻是難以得到的奢求,於是,他刻意安排了太守欲訪桃花源,無功而返;而素有高尚清譽的隱士,也興致勃勃計畫前往,但,終歸失敗了。陶淵明為何要在故事的結局安排兩個人刻意尋找桃花源又都鎩羽而歸呢?因為,他想藉此反諷機關算盡的聰明誤事,而簡單平凡才是真正的生活之道與生命之路

本文摘自《打開古人的內心小劇場:十五篇核心古文,透視古人這樣想、那樣寫的萬千糾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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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示意圖(圖片引自網路)


【文章出處】
《聯合新聞網》
陶淵明〈桃花源記〉如果在亂世,遇見一處避難所
(轉引自《打開古人的內心小劇場:十五篇核心古文,透視古人這樣想、那樣寫的萬千糾結!》(聯經出版))
2022-02-01
網址:

https://udn.com/news/story/6885/6065692
作者:楊曉菁
【作者簡介】
楊曉菁,現任國立彰化師範大學助理教授,曾任高中教師。
喜愛學術研究及文學創作,有一顆感性的腦及一支愛寫作的筆,研究與教學之餘胡思亂想與隨意塗鴉。人生經歷裡,意外獲得一些些超乎預期的獎項。耽溺於文學、歷史、電影、旅遊、寫作,企圖藉由書寫以感受軀殼與精神的異同。最愛在校園裡播撒文學的種子,以生活化、實用化、思辨性的教學,招徠文學的新靈魂,篤信文學帶來思考、引發創意、興發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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