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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解

明末天啟四年(1624),文學家馮夢龍編寫刊刻第二部白話短篇小說集《警世通言》,與第一部《喻世明言》、第三部《醒世恆言》合稱「三言」,常與凌濛初的兩部小說集「二拍」合稱「三言二拍」。「三言」每書收錄四十卷小說,每卷一篇,總收小說一百二十篇。每篇都是馮夢龍從大量古今通俗小說中精選出來,其中多為宋元明話本中的佳作,歷代為讀者稱譽。

三言原計劃以《古今小說》為總書名,其第一部書《喻世明言》初版在目錄之前也有「古今小說一刻」的字樣,但該書二刻、三刻出版時已各自名為《警世通言》、《醒世恆言》,之後《一刻古今小說》再版時標題也改為《喻世明言》。因為三書卷帙浩繁,輯而為一篇幅過大,明代抱甕老人將三言二拍故事再選出佳作四十篇,編成《今古奇觀》。

關於《警世通言》一書,「通者,取其可以適俗也」,取世俗之事,警世俗之人。觀其所警世內容,或為不可自滿,如〈
王安石三難蘇學士〉,意在言「為人第一謙虛好,學問茫茫無盡期」;或為莫貪美色,如〈白娘子永鎮雷峰塔〉,主旨是「但看許宣因愛色,帶累官司惹是非」;或為益修善行,如《呂大郎還金完骨肉》,為證明「世間惟有天工巧,善惡分明不可欺」。

本文〈
王安石三難蘇學士〉出自《醒世恆言》,是一篇擬話本小說,文字夾帶詩詞及淺近文言,內容寫宰相王安石為難蘇東坡的三段軼事。故事主旨在提醒世人以蘇學士為鑑,揭示「強中自有強中手,一山還有一山高」的道理。

然而故事除了人物、詩歌為真,其餘情節純屬虛構,張冠李戴。例如故事中〈詠菊〉詩之辯,本為王安石與歐陽脩之間逸事,這在《西塘集耆舊續聞》《類說.西清詩話》皆有記載,而本文卻挪指為蘇軾、王安石之爭,讓前者的恃才輕狂,後者私仇公報的形象,更加活靈活現;文中說蘇軾因為〈詠菊〉詩觸犯王安石被貶黃州,實則是烏臺詩案引起;而故事說王安石貶蘇東坡到湖州做刺史三年,其實蘇東坡只任湖州知府短暫時間即被捕入獄;而王安石託蘇軾所帶的巫峽之水之辨水故事,早見於《太平廣記.陸鴻漸》與《中朝故事.李讚皇逸事》,是權相李德裕與茶聖陸羽的逸事,此處又挪用以顯王安石之博學。

「適俗」是《警世通言》故事的選取及處理標準,本就屬於市井人物形象、故事情節自不必說,一些文人逸事也被加工以適俗情,本文言蘇軾隨意翻書提問而王安石對答,所問所答故事為姊妹狐精誘人歡愛之事,言意頗鄙俗,蘇、王二人的文人形象頓時沾滿市井煙火氣,恰恰貼合市井小民的審美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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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警世通言(圖片引自網路)


王安石三難蘇學士

(一)

海鱉曾欺井內蛙,大鵬張翅繞天涯。
強中更有強中手,莫向人前滿自誇。

這四句詩,奉勸世人虛己下人,勿得自滿。古人說得好,道是:「滿招損,謙受益。
(語出《書經.大禹謨》」俗諺又有四不可盡的話。那四不可盡?──勢不可使盡,福不可享盡,便宜不可占盡,聰明不可用盡──你看如今有勢力的,不做好事,往往任性使氣,損人害人,如毒蛇猛獸,人不敢近。他見別人懼怕,沒奈他何,意氣揚揚,自以為得計。卻不知八月潮頭(浪頭、浪峰),也有平下來的時節。危灘急浪中,趁著這刻兒順風,扯了滿蓬,望前只顧使去,好不暢快。不思去時容易,轉時甚難。當時夏桀、商紂,貴為天子,不免竄身於南巢(商湯放逐夏桀於南巢),懸頭於太白封神演義》記周武王斬商紂頭顱懸掛於太白旗)。那桀、紂有何罪過?也無非倚貴欺賤,恃強凌弱,總來不過是使勢而已。假如桀、紂是個平民百姓,還造得許多惡業否?所以說「勢不可使盡」。

怎麼說福不可享盡?常言道:「惜衣有衣,惜食有食。」又道:「人無壽夭,祿盡則亡。
(人的壽命長短沒有一定,福分盡了就會死亡)」晉時石崇(西晉時富豪,建金谷園,有名妓綠珠,後遭誣陷被抄家身亡)太尉,與皇親王愷(西晉外戚,曾與石崇鬥富)鬥富,以酒沃釜(用酒來洗鍋子),以蠟代薪(用蠟燭取代木柴來燒)。錦步障大至五十里,坑廁間皆用綾羅供帳,香氣襲人。跟隨家僮,都穿火浣布衫,一衫價值千金。買一妾,費珍珠十斛。後來死於趙王倫(趙王司馬倫,西晉八王之亂的八王之一)之手,身首異處。此乃享福太過之報。

怎麼說便宜不可占盡?假如做買賣的錯了分文入己,滿臉堆笑。卻不想小經紀
(做小買賣的人)若折了分文,一家不得吃飽飯。我貪此些須小便宜,亦有何益?昔人有占便宜詩云:

我被蓋你被,你氈蓋我氈。
你若有錢我共使,我若無錢用你錢。

上山時你扶我腳,下山時我靠你肩。
我有子時做你婿,你有女時伴我眠。
你依此誓時,我死在你後。
我違此誓時,你死在我前。


若依得這詩時,人人都要如此,誰是呆子,肯束手相讓?就是一時得利,暗中損福折壽,自己不知。所以佛家勸化世人,吃一分虧,受無量福。有詩為證:


得便宜處欣欣樂,不過心時悶悶憂。
不討便宜不折本,也無歡樂也無愁。


說話的,這三句都是了。則那聰明二字,求之不得,如何說聰明不可用盡?見不盡(看不完)者,天下之事;讀不盡(讀不完)者,天下之書;參不盡(悟不完)者,天下之理。寧可懵懂而聰明(大智若愚),不可聰明而懵懂。如今且說一箇人,古來第一聰明的。他聰明了一世,懵懂在一時。留下花錦般一段話文,傳與後生小子恃才誇己的看樣。那第一聰明的是誰?

吟詩作賦般般會,打諢猜謎件件精。
不是仲尼重出世,定知顏子
(顏回)再投生。

話說宋神宗皇帝在位時,有一名儒,姓蘇名軾,字子瞻,別號東坡,乃四川眉州眉山人氏。一舉成名,官拜翰林學士。此人天資高妙,過目成誦、出口成章。有李太白之風流、勝曹子建
(曹植,字子建)之敏捷。在宰相荊公王安石(王安石,封國荊公,身後追贈太傅)先生門下,荊公甚重其才。東坡自恃聰明,頗多譏誚。

荊公因作《字說》
(王安石所著的字學專書),一字解作一義。偶論東坡的坡字,從土從皮,謂坡乃土之皮。東坡笑道:「如相公所言,滑字乃水之骨也。」

一日,荊公又論及鯢字,從魚從兒,合是魚子。四馬曰駟、天虫為蚕,古人製字,定非無義。東坡拱手進言:「鳩字九鳥,可知有故?」荊公認以為真,欣然請教。東坡笑道:「《毛詩》云:『鳲鳩在桑,其子七兮。』連娘帶爺,共是九個。」荊公默然,惡其輕薄,左遷為湖州刺史
(蘇軾曾任湖州知府,未任湖州刺史)。正是:是非只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巧弄唇。

東坡在湖州做官,三年任滿朝京,作寓於大相國寺內。想當時因得罪於荊公,自取其咎。常言道:「未去朝天子,先來謁相公。」吩咐左右備腳色手本,騎馬投王丞相府來。


離府一箭之地,東坡下馬步行而前。見府門首許多聽事官吏,紛紛站立。東坡舉手問道:「列位,老太師在堂上否?」

守門官上前答道:「老爺晝寢未醒,且請門房中少坐。」從人取交牀在門房中,東坡坐下,將門半掩。

不多時,相府中有一少年人,年方弱冠,戴纏騣大帽,穿青絹直襬,攦手洋洋,出來下階。眾官吏皆躬身揖讓,此人從東向西而去。東坡命從人去問,相府中適纔出來者何人。從人打聽明白回覆,是丞相老爺府中掌書房的,姓徐。


東坡記得荊公書房中寵用的有個徐倫,三年前還未冠
(二十歲成年)。今雖冠(二十歲成年)了,面貌依然,叫從人:「既是徐掌家,與我趕上一步,快請他轉來。」

從人飛奔去了,趕上徐倫,不敢於背後呼喚,從旁邊搶上前去,垂手侍立於街旁,道:「小的是湖州府蘇爺的長班。蘇爺在門房中,請徐老爹相見,有句話說。」


徐倫問:「可是長鬍子的蘇爺?」

從人道:「正是。」


東坡是個風流才子,見人一團和氣,平昔與徐倫相愛,時常寫扇送他。徐倫聽說是蘇學士,微微而笑,轉身便回。從人先到門房,回覆徐掌家到了。徐倫進門房來見蘇爺,意思要跪下去,東坡用手攙住。

這徐倫立身相府,掌內書房,外府州縣首領官員到京參謁丞相,知會徐倫,俱有禮物,單帖通名。今日見蘇爺怎麼就要下跪?因蘇爺久在丞相門下往來,徐倫自小書房答應,職任烹茶,就如舊主人一般,一時大不起來。


蘇爺卻全他的體面
(面子),用手攙(扶)住道:「徐掌家(管家),不要行此禮。」

徐倫道:「這門房中不是蘇爺坐處,且請進府到東書房待茶。」

這東書房便是王丞相的外書房了,凡門生知友往來,都到此處。徐倫引蘇爺到東書房,看了坐,命童兒烹好茶伺候。


「稟蘇爺,小的奉老爺遣差往太醫院取藥,不得在此服侍,怎麼好?」

東坡道:「且請治事。」


徐倫去後,東坡見四壁書櫥關閉有鎖,文几上只有筆硯,更無餘物。東坡開硯匣,看了硯池,是一方綠色端硯,甚有神采。硯上餘墨未乾,方欲掩蓋,忽見硯匣下露出些紙角兒。東坡扶起硯匣,乃是一方素箋,疊做兩摺。取而觀之,原來是兩句未完的詩稿,認得荊公筆跡,題是〈詠菊〉。

東坡笑道:「士別三日,換眼相待。昔年我曾在京為官時,此老下筆數千言,不由思索。三年後也就不同了,正是江淹才盡
(「江郎才盡」典故主角為江淹),兩句詩不曾終韻。」

念了一遍:「呀,原來連這兩句詩都是亂道。」這兩句詩怎麼樣寫?「西風昨夜過園林,吹落黃花滿地金。
(語出王安石詠菊

東坡為何說這兩句詩是亂道?一年四季,風各有名。春天為和風,夏天為薰風,秋天為金風,冬天為朔風。和、薰、金、朔四樣風配著四時。這詩首句說西風,西方屬金,金風乃秋令也。那金風一起,梧葉飄黃,群芳零落。

第二句說:「吹落黃花滿地金。」黃花即菊花。此花開於深秋,其性屬火,敢與秋霜鏖戰,最能耐久,隨你老來焦乾枯爛,並不落瓣。說個「吹落黃花滿地金」,豈不是錯誤了?

興之所發,不能自己。舉筆舐墨,依韻續詩二句:「秋花不比春花落
(意指秋天菊花並不像春天百花會凋落,此續詩譏王安石不懂菊花),說與詩人仔細吟。」

寫便寫了,東坡愧心復萌:「倘此老出書房相待,見了此詩,當面搶白,不像晚輩體面
(王安石長蘇軾16歲)。欲待袖去以滅其迹,又恐荊公尋詩不見,帶累徐倫。」思算不妥,只得仍將詩稿折疊,壓於硯匣之下,蓋上硯匣,步出書房。

到大門首,取腳色手本,付與守門官吏囑咐道:「老太師出堂,通稟一聲,說蘇某在此伺候多時。因初到京中,文表不曾收拾。明日早朝贅過表章,再來謁見。」說罷,騎馬回下處去了。


不多時,荊公出堂。守門官吏雖蒙蘇爺囑咐,沒有紙包相送,那個與他稟話,只將腳色手本和門簿繳納。荊公也只當常規,未及觀看,心下記著菊花詩二句未完韻。恰好徐倫從太醫院取藥回來,荊公喚徐倫送置東書房,荊公也隨後入來。

坐定,揭起硯匣,取出詩稿一看,問徐倫道:「適纔
(剛才)何人到此?」

徐倫跪下,稟道:「湖州府蘇爺伺候老爺,曾到。」荊公看其字跡,也認得是蘇學士之筆
(蘇軾書法字跡被評為「石壓蛤蟆」,為宋四大家之一)

口中不語,心下躊躇:「蘇軾這個小畜生,雖遭挫折,輕薄之性不改!不道自己學疏才淺,敢來譏訕老夫!明日早朝,奏過官裏,將他削職為民。」

又想道:「且住,他也不曉得黃州菊花落瓣,也怪他不得!」叫徐倫取湖廣缺官冊籍來看。單看黃州府,餘官俱在,只缺少個團練副使,荊公暗記在心。命徐倫將詩稿貼於書房柱上。


明日早朝,密奏天子,言蘇軾才力不及,左遷黃州團練副使
(歷史上蘇軾因烏臺詩案被貶黃州團練副使,與王安石此詩無關)。天下官員到京上表章,陞降勾除,各自安命。惟有東坡心中不服,心下明知荊公為改詩觸犯,公報私仇。沒奈何,也只得謝恩。

朝房中纔卸朝服,長班稟道:「丞相爺出朝。」東坡露堂一恭。

荊公肩輿中舉手道:「午後老夫有一飯。」東坡領命。回下處修書,打發湖州跟官人役,兼本衙管家,往舊任接取家眷黃州相會。


午牌過後,東坡素服角帶,寫下新任黃州團練副使腳色手本,乘馬來見丞相領飯。門吏通報,荊公吩咐請進到大堂拜見。

荊公待以師生之禮,手下點茶,荊公開言道:「子瞻左遷黃州,乃聖上主意,老夫愛莫能助。子瞻莫錯怪老夫
否?」(古代重視禮儀,對於人的稱呼是十分講究。自稱時稱名,稱別人時稱字,是基本的禮貌。名通常只能由長輩、上級或是非常親密的同輩才能稱呼,字則是平輩互稱,表示對對方的尊敬和親切。除非是長輩對晚輩,否則指名道姓、直呼其名,會被認為是一種不敬和冒犯的行為)

東坡道:「晚學生自知才力不及,豈敢怨老太師!」

荊公笑道:「子瞻大才,豈有不及!只是到黃州為官,閒暇無事,還要讀書博學。」


東坡目窮萬卷,才壓千人。今日勸他讀書博學,還讀什麼樣書!口中稱謝道:「承老太師指教。」心下愈加不服。

荊公為人至儉,餚不過四器,酒不過三杯,飯不過一箸。東坡告辭,荊公送下滴水檐前,攜東坡手道:「老夫幼年燈窗十載,染成一症,老年舉發,太醫院看是痰火之症。雖然服藥,難以除根。必得陽羨茶
(陽羨,地名,位於今江蘇宜興。陽羨茶產於江蘇宜興,歷史悠久,自古享有盛名)方可治。有荊溪進貢陽羨茶,聖上就賜與老夫。老夫問太醫院官如何烹服,太醫院官說須用瞿塘中峽水。瞿塘在蜀,老夫幾欲差人往取,未得其便,兼恐所差之人未必用心。子瞻桑梓(故鄉)之邦,倘尊眷往來之便,將瞿塘中峽水,攜一甕寄與老夫,則老夫衰老之年,皆子瞻所延也。」東坡領命,回相國寺。

次日辭朝出京,星夜奔黃州道上。黃州合府官員知東坡天下有名才子,又是翰林謫官,出郭遠迎。選良時吉日公堂上任。過月之後,家眷方到。


東坡在黃州與蜀客陳季常為友。不過登山玩水,飲酒賦詩,軍務民情,秋毫無涉。光陰迅速,將及一載。時當重九
(重陽節)之後,連日大風。

一日風息,東坡兀坐書齋,忽想:「定惠院長老曾送我黃菊數種,栽於後園,今日何不去賞玩一番?」

足猶未動,恰好陳季常
(陳慥,字季常,妻子性悍,河東獅吼的主角)相訪。東坡大喜,便拉陳慥同往後園看菊。到得菊花棚下,只見滿地鋪金,枝上全無一朵。唬得東坡目瞪口呆,半晌(片刻,一會兒)無語。

陳慥問道:「子瞻見菊花落瓣,緣何如此驚詫?」


東坡道:「季常有所不知。平常見此花只是焦乾枯爛,並不落瓣,去歲在王荊公府中,見他〈詠菊〉詩二句道:『西風昨夜過園林,吹落黃花滿地金。』小弟只道此老錯誤了,續詩二句道:『秋花不比春花落,說與詩人仔細吟。』卻不知黃州菊花果然落瓣!此老左遷小弟到黃州,原來使我看菊花也。」

陳慥笑道:「古人說得好:『廣知世事休開口,縱會人前只點頭。假若連頭俱不點,一生無惱亦無愁。』」


東坡道:「小弟初然被謫,只道荊公恨我摘其短處,公報私仇。誰知他倒不錯,我倒錯了。真知灼見者,尚且有誤,何況其他!吾輩切記,不可輕易說人笑人,正所謂經一失長一智耳。」東坡命家人取酒,與陳季常就落花之下,席地而坐。

正飲酒間,門上報道:「本府馬太爺拜訪,將到。」

東坡吩咐:「辭了他罷。」是日,兩人對酌閒談,至晚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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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長江三峽(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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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瞿塘峽.灩澦堆(圖片引自網路)


(二)

次日,東坡寫了名帖,答拜馬太守,馬公出堂迎接。彼時沒有迎賓館,就在後堂分賓而坐。茶罷,東坡因敘出去年相府錯題了菊花詩,得罪荊公之事。

馬太守微笑道:「學生初到此間,也不知黃州菊花落瓣。親見一次,此時方信。可見老太師學問淵博,有包羅天地之抱負。學士大人一時忽略,陷於不知,何不到京中太師門下賠罪一番,必然回嗔作喜。」

東坡道:「學生也要去,恨無其由。」


太守道:「將來有一事方便,只是不敢輕勞。」東坡問何事。

太守道:「常規,冬至節必有賀表到京,例差地方官一員。學士大人若不嫌瑣屑,假
(借)進表為由,到京也好。」

東坡道:「承堂尊大人用情,學生願往。」


太守道:「這道表章,只得借重學士大筆。」東坡應允。


別了馬太守回衙,想起荊公囑咐要取瞿塘中峽水的話來。初時心中不服,連這取水一節,置之度外。如今卻要替他出力做這件事,以贖妄言之罪。但此事不可輕托他人。現今夫人有恙,思想家鄉。既承賢守公美意,不若告假親送家眷還鄉,取得瞿塘中峽水,庶為兩便。黃州至眉州,一水之地,路正從瞿塘三峽過。那三峽?西陵峽、巫峽、歸峽。西陵峽為上峽、巫峽為中峽、歸峽為下峽。那西陵峽又喚做瞿塘峽(今日長江三峽由上而下為瞿塘峽、巫峽、西陵峽,瞿塘峽與西陵峽不同),在菱州府城之東。兩崖對峙,中貫一江。灩澦堆(李白長干行〉:「五月不可觸,瞿塘灩澦堆。」)當其口,乃三峽之門。所以總喚做瞿塘三峽。此三峽共長七百餘里,兩岸連山無闕,重巒疊嶂,隱天蔽日。風無南北,惟有上下。自黃州到眉州,總有四千餘里之程,夔州適當其半。

東坡心下計較:「若送家眷直到眉州,往回將及萬里,把賀冬表又耽誤了。我如今有個道理,叫做公私兩盡。從陸路送家眷至夔州,卻令家眷自回。我在夔州換船下峽,取了中峽之水,轉回黃州,方往東京,可不是公私兩盡?」


算計已定,對夫人說知,收拾行李,辭別了馬太守。衙門上懸一個告假的牌面。擇了吉日,準備車馬,喚集人夫,合家起程。一路無事,自不必說。


纔過夷陵州,早是高唐縣。
驛卒報好音,夔州在前面。

東坡到了夔州,與夫人分手。囑咐得力管家,一路小心服侍夫人回去。東坡討個江船,自夔州開發,順流而下。原來這灩澦堆,是江口一塊孤石,亭亭獨立,夏即浸沒,冬即露出。因水滿石沒之時,舟人取途不定,故又名猶豫堆。俗諺云:

猶豫大如象,瞿塘不可上。
猶豫大如馬,瞿塘不可下。

東坡在重陽後起身,此時尚在秋後冬前。又其年是閏八月,遲了一個月的節氣,所以水勢還大。上水時,舟行甚遲,下水時卻甚快。東坡來時正怕遲慢,所以捨舟從陸。回時乘著水勢,一瀉千里,好不順溜。東坡看見那峭壁千尋,沸波一線,想要做一篇〈三峽賦〉,結搆不就。因連日鞍馬困倦,憑几構思,不覺睡去,不曾吩咐得水手打水。及至醒來問時,已是下峽,過了中峽了。


東坡吩咐:「我要取中峽之水,快與我撥轉船頭。」

水手稟道:「老爺,三峽相連,水如瀑布,船如箭發。若回船便是逆水,日行數里,用力甚難。」

東坡沉吟半晌,問:「此地可以泊船,有居民否?」

水手稟道:「上二峽懸崖峭壁,船不能停。到歸峽,山水之勢漸平,崖上不多路,就有市井街道。」


東坡叫泊了船,吩咐蒼頭
(以青頭巾裹頭的廝役兵卒
:「你上崖去看有年長知事的居民,喚一個上來,不要聲張驚動了他。」蒼頭領命。

登崖不多時,帶一箇老人上船,口稱居民叩頭。東坡以美言撫慰:「我是過往客官,與你居民沒有統屬,要問你一句話。那瞿塘三峽,那一峽的水好?」

老者道:「三峽相連,並無阻隔。上峽流於中峽,中峽流於下峽,晝夜不斷。一般樣水,難分好歹。」


東坡暗想道:「荊公膠柱鼓瑟
(拘泥不知變通)。三峽相連,一般樣水,何必定要中峽?」

叫手下給官價與百姓買個乾淨瓷甕,自己立於船頭,看水手將下峽水滿滿的汲了一甕,用柔皮紙封固,親手簽押,即刻開船。直至黃州拜了馬太守。夜間草成賀冬表,送去府中。馬太守讀了表文,深贊蘇君大才。齎表官就簽了蘇軾名諱,擇了吉日,與東坡餞行。


東坡齎(持)了表文,帶了一甕蜀水,星夜來到東京,仍投大相國寺內。天色還早,命手下擡了水甕,乘馬到相府來見荊公。

荊公正當閒坐,聞門上通報:「黃州團練使蘇爺求見。」

荊公笑道:「已經一載矣!」


吩咐守門官:「緩著些出去,引他東書房相見。」守門官領命。

荊公先到書房,見柱上所貼詩稿,經年塵埃迷目。親手於鵲尾瓶中,取拂塵將塵拂去,儼然如舊。荊公端坐於書房。


卻說守門官延捱了半晌,方請蘇爺。東坡聽說東書房相見,想起改詩的去處,面上赧然。勉強進府,到書房見了荊公下拜。

荊公用手相扶道:「不在大堂相見,惟恐遠路風霜,休得過禮。」命童兒看坐。

東坡坐下,偷看詩稿,貼於對面。荊公用拂塵往左一指道:「子瞻,可見光陰迅速,去歲作此詩,又經一載矣!」

東坡起身拜伏於地,荊公用手扶住道:「子瞻為何?」

東坡道:「晚學生甘罪了!」


荊公道:「你見了黃州菊花落瓣麼?」

東坡道:「是。」


荊公道:「目中未見此一種,也怪不得子瞻!」

東坡道:「晚學生才疏識淺,全仗老太師海涵。」

茶罷,荊公問道:「老夫煩足下帶瞿塘中峽水,可有麼?」

東坡道:「見攜府外。」


荊公命堂候官兩員,將水甕擡進書房。荊公親以衣袖拂拭,紙封打開。命童兒茶灶中煨火,用銀銚汲水烹之。先取白定碗(定窯白瓷)一隻,投陽羨茶一撮於內。候湯如蟹眼,急取起傾入,其茶色半晌方見。

荊公問:「此水何處取來?」

東坡道:「巫峽。」

荊公道:「是中峽了。」


東坡道:「正是。」

荊公笑道:「又來欺老夫了!此乃下峽之水,如何假名中峽?」


東坡大驚,述土人之言:「三峽相連,一般樣水。」「晚學生誤聽了,實是取下峽之水!老太師何以辨之?」

荊公道:「讀書人不可輕舉妄動,須是細心察理。老夫若非親到黃州,看過菊花,怎麼詩中敢亂道黃花落瓣?這瞿塘水性,出於《水經補註》。上峽水性太急,下峽太緩,惟中峽緩急相半。太醫院官乃明醫,知老夫乃中脘變症,故用中峽水引經。此水烹陽羨茶,上峽味濃,下峽味淡,中峽濃淡之間。今見茶色半晌方見,故知是下峽。」東坡離席謝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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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王安石(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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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蘇軾(圖片引自網路)


(三)

荊公道:「何罪之有!皆因子瞻過於聰明,以致疏略如此。老夫今日偶然無事,幸子瞻光顧。一向相處,尚不知子瞻學問真正如何?老夫不自揣量,要考子瞻一考。」

東坡欣然答道:「晚學生請題。」

荊公道:「且住!老夫若遽然考你,只說老夫恃了一日之長。子瞻倒先考老夫一考,然後老夫請教。」

東坡鞠躬道:「晚學生怎麼敢?」


荊公道:「子瞻既不肯考老夫,老夫卻不好僭妄。也罷,叫徐倫把書房中書櫥盡數與我開了。左右二十四櫥,書皆積滿。但憑於左右櫥內上中下三層,取書一冊,不拘前後,念上文一句,老夫答下句不來,就算老夫無學。」

東坡暗想道:「這老甚迂闊,難道這些書都記在腹內?雖然如此,不好去考他。」

答應道:「這箇晚學生不敢!」


荊公道:「咳!道不得個『恭敬不如從命』了!」

東坡使乖
賣弄聰明耍奸詐),只揀塵灰多處,料久不看,也忘記了。任意抽書一本,未見簽題,揭開居中,隨口念一句道:「如意君安樂否?」

荊公接口道:「『竊已啖之矣。』可是
是嗎)?」

東坡道:「正是。」

荊公取過書來,問道:「這句書怎麼講?」

東坡不曾看得書上詳細。暗想:「唐人譏則天
武則天)后,曾稱薛敖曹(薛敖曹,武則天的情夫。與僧懷義、御醫沈懷謬、張易之、張昌宗等淫亂後宮為如意君。或者差人問候,曾有此言。只是下文說,『竊已啖之矣』,文理卻接上面不來。」

沉吟了一會,又想道:「不要惹這老頭兒。千虛不如一實。」答應道:「晚學生不知。」


荊公道:「這也不是什麼秘書,如何就不曉得?這是一樁小故事。漢未靈帝時,長沙郡武岡山後有一狐穴,深入數丈內,有九尾狐狸二頭。日久年深,皆能變化,時常化作美婦人,遇著男子往來,誘入穴中行樂。小不如意,分而食之。後有一人姓劉名璽,善於採戰之術
(房中術),入山採藥,被二妖所擄。夜晚求懽,劉璽用抽添火候工夫,枕席之間,二狐快樂,稱為如意君。大狐出山打食,則小狐看守。小狐出山,則大狐亦如之。日就月將(日積月累),並無忌憚。酒後,露其本形。劉璽有恐怖之心,精力衰倦。一日,大狐出山打食,小狐在穴,求其雲雨,不果其欲。小狐大怒,生啖劉璽於腹內。大狐回穴,心記劉生,問道,『如意君安樂否?』小狐答道:『竊已啖之矣。』二狐相爭追逐,滿山喊叫。樵人竊聽,遂得其詳,記於《漢末全書》。子瞻想未涉獵?」

東坡道:「老太師學問淵深,非晚輩淺學可及!」


荊公微笑道:「這也算考過老夫了。老夫還席,也要考子瞻一考。子瞻休得吝教!」

東坡道:「求老太師命題平易。」


荊公道:「考別件事,又道老夫作難。久聞子瞻善於作對,今年閏了個八月,正月立春,十二月又是立春,是個兩頭春。老夫就將此為題,出句求對,以觀子瞻妙才。」命童兒取紙筆過來。

荊公寫出一對道:「一歲二春雙八月,人間兩度春秋。」

東坡雖是妙才,這對出得蹺蹊,一時尋對不出,羞顏可掬,面皮通紅了。

荊公問道:「子瞻從湖州至黃州,可從蘇州、潤州經過麼?」


東坡道:「此是便道。」

荊公道:「蘇州金閶門外,至於虎丘,這一帶路叫做山塘,約有七里之遙,其半路名為半塘。潤州古名鐵甕城,臨於大江,有金山、銀山、玉山,這叫做三山。俱有佛殿僧房,想子瞻都曾遊覽?」

東坡答應道:「是。」


荊公道:「老夫再將蘇潤二州,各出一對,求子瞻對之。蘇州對云:『七里山塘,行到半塘三里半。』潤州對云:『鐵甕城西,金玉銀山三寶地。』」

東坡思想多時,不能成對,只得謝罪而出。荊公曉得東坡受了些腌臢
(骯髒),終惜其才,明日奏過神宗天子,復了他翰林學士之職。


後人評這篇話道:「以東坡天才,尚然三被荊公所屈。何況才不如東坡者!」因作詩戒世云:

項托
(又作項橐,孔子之師)曾為孔子師,荊公反把子瞻嗤。
為人第一謙虛好,學問茫茫無盡期。


王安石.png
上圖:王安石(圖片引自網路)
寒食帖.png
上圖:蘇軾.黃州寒食帖(局部)(台北故宮博物院藏)(圖片引自網路)


【作品出處】
《三言.警世通言》
王安石三難蘇學士
原編者:馮夢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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