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圖：東碇島位置圖（圖片引自網路）
上圖：東碇島空拍圖（圖片引自網路）
上圖：東碇島（圖片引自網路）
題解
金門周邊駐有守軍而沒有居民的離島，除了大膽、二膽、復興嶼、猛虎嶼、獅嶼、北碇、東碇、草嶼、建功嶼等。
東碇島，又稱東椗島，西距中國大陸約15公里，雖名為「東」，其實位於烈嶼（小金門）南方27公里，是金門縣極南，船程需要一小時以上，面積僅0.016平方公里，大約僅巨蛋體育館面積。金門的東碇和馬祖的亮島，同樣是距離其他國軍駐守據點最偏遠的小島，不過亮島位處馬祖與東引的中途，相較之下，不在交通線上的東碇位置顯得更偏遠。
東碇島幾乎都是玄武岩巨岩，四周為懸崖，並無飲用水源，種植不易，只能種植少數耐旱作物，加上風強沒有樹林，島上物資全靠船隻運補。島上有一座東椗燈塔，興建於清同治10年，晚清自強運動期間由英國工程師所造，也是台澎金馬地區現存最老的燈塔。東碇島登岸後必須爬上300級的石階，才能夠抵達硬漢嶺山頂的官兵營舍及連集合場，是早晚點名、日常訓練、操課、籃球運動場所在，旁有中山堂，有圖書室、餐廳，也可進行莒光日教學。士官兵晚間須輪值夜間巡哨任務，以防被蛙人上岸摸哨，島上留有陣亡官兵墳地。東碇島早期缺水、缺電，進入坑道得點煤油燈，近年已有淡水機、發電機。早期島上沒有浴室，半山腰有雨水儲槽，阿兵哥集體洗露天澡，天冷洗到全身熱呼呼還會冒煙。島上所需的物資，都必須靠官兵扛上山，日常長跑則也於石階進行訓練，因此東碇官兵替自己取了「鐵人」稱號。若因海象不佳，補給船延遲，只能吃罐頭食品，也常採集海瓜子或海藻加菜。這些應該有不少是當年作者在此駐守的生活寫照。
本文〈給東碇島的伙伴們〉出自楊牧早年出版的《葉珊散文集》，當時楊牧的筆名是葉珊，葉珊於台中東海大學外文系畢業後，在1962到1964間服役軍旅於金門，1964年退伍後的楊牧隨即赴美國愛荷華大學（University of Iowa）詩創作班就讀，兩年後獲得藝術碩士學位，同年由文星書店出版《葉珊散文集》。本文前半段寫作者初抵美國愛荷華的觀察，後半段追憶過去在金門東碇島的軍旅生活。作者說島上「一個碉堡連接著一個碉堡，一個哨站招呼著另一個哨站，這麼密切地連一起，彼此照應，安慰著，鼓舞著」、「我們遙隔萬里，在兩個完全不同的天地裡，但我還是想念著你們」、「最近我常常想到你們，我的伙伴們，你們還記得我嗎？我在遙遠的異國為你們祝福，又快過年了，我真懷念我們連長的胡辣湯。」字裡行間流露袍澤之間的情誼。
《葉珊散文集》反映楊牧他19歲至25歲之間「感情和思想的投影」，寫金門的水井和馬燈，寫愛荷華校園的秋雨，字裡行間唯美迷人的風格，如徐志摩般浪漫抒情之散文修辭，成為許多年輕人喜愛的文學讀物，文藝青年幾乎人手一冊。《葉珊散文集》從最早的文星版、大林版，到後來重新修訂成「定本」的洪範版，五十多年來長銷不衰，直到二十一世紀仍是從未斷版的文學經典。專欄作家顏擇雅認為，此書是華語散文創作一個高峰，它「證明少年強說愁，只要文辭夠富麗，絕對可以寫出一流的散文」。
作家擁有幾個筆名不是重點，特別的是作家在文學旅程中有雙重成就：葉珊與楊牧分別在華文文壇留下典範作品，說他是「最難以成為」的作家典範並不為過，因為要找到在兩種以上之文類都成為經典的作家，這在當代文學史相當少見。
上圖：美國．愛荷華大學（圖片引自網路）
上圖：美國．愛荷華大學（圖片引自網路）
上圖：美國．愛荷華大學（圖片引自網路）
給東碇島的伙伴們
人對時間和空間的感覺往往是錯亂的。有時我覺得我們已經分別很久了，有時卻覺得只是昨夕甚至今晨，我們還在一起；有時我覺得有萬里白雲千山百水橫阻在我們的面前，有時卻只感到非常親近──彷彿還是鄰居，甚至幻想你們就住在門外的山坡上。一個碉堡連接著一個碉堡，一個哨站招呼著另一個哨站，這麼密切地連接在一起，彼此照應，安慰著，鼓舞著。也許這就是最真切的生命。
已經是嚴冬了。愛荷華城正在一片收穫以後的玉米田的邊緣上，一條出名的河橫流過，河上也都了冰。自從去年十一月底開始，冰雪一直佔據著這個小小的大學城。說起了冰雪，也許你們都淡忘了，也許有些人還沒有經歷過。但那種美景是可以想像出來的。記得一個十一月灰濛濛的下午，我坐在室內看書──看的是一本外國人討論中國傳統山水畫的書──對著玻璃窗，忽然間覺得眼前一陣明亮，抬起頭來，原來已是白雪紛飛了。雪落在人家淺綠色，棕黃色，乳白色的屋頂上，雪落在掉光了紅葉的大榆樹和老楓樹上，落在路上，落在整個大地上。不遠處那座紅磚的教堂淡下去了，雪越落越大，第二天早晨起來一看，這世界已經變成一個銀色世界了。那一剎那的驚喜是我畢生難忘的。最近我已經了悟「剎那」對恆久的影響，那種無意間的撞擊，往往使一個人長久地記憶，永遠都忘不了。
幾個月來我一直生活在無可奈何的忙碌裡，讀書，上課，沒有一樣像在國內上大學那麼輕鬆。這個大學很大，校園很廣闊，很古老，很優美。初來的時候正是深秋，滿城的樹葉都在慢慢地轉黃，轉紅；突然一葉落地（黯黯夢魂驚斷！）風起了，秋殘了！葉子在一星期之內都掉盡了。校園的走道上舖了一層落葉，學生走過的時候，總發出沙沙的聲響。秋季的愛荷華城，最忙碌的不是白頭髮的教授，不是穿套頭毛衣的男女學生，而是穿淡藍色工人裝的掃葉人和加緊覓食的松鼠。
松鼠是我來美國後最覺得心喜的小動物。美國人也許歡飼貓餵狗，而且常常把一隻賤貓養得白胖白胖，像一團絨線球似的──這也是我不解地一點；美國人花那麼多食料來打扮一隻貓或一隻狗，卻讓南方幾州的黑人同胞挨餓，他們往往喜歡一隻狗遠甚於喜歡一個黑皮膚的「人」。松鼠就不同了，松鼠不要人來照管，也不要人來表示親善，他們住在樹上，草地上；美國人不像我們那麼重視鐵籠子。在中國，人們讓松鼠到處亂跑，校園裡，馬路邊，有大樹綠草的地方就有松鼠。而美國的松鼠也真大膽，有時你行過一排樹木，它們就在低低的枝椏上瞪著眼睛看你，好奇地看得你不好意思起來。校園裡不乏幾片大草坪，初來的時候草猶翠綠可愛，上面植了很多古老的樹木，松鼠就在草坪上追逐。學生匆忙地夾著書換教室，都不太理會它們，我趁著沒課，曾坐在石階上看了幾個下午。
現在天氣冷了，松鼠都躲起來了，也許開春雪化之以後，它們會出來晒晒太陽，看看久違了的青年學生們。自從下雪以後，愛荷華河就一直凍著，上月我走過橋上的時候，還看見有人在河上滑冰呢。這裡的冬天也多霧，前幾天我下課走出藝術館的時候，就曾經遭遇了一片濃霧，光禿的樹椏印在茫茫的夜空上，像李成、郭熙的山水畫，橋上也是濕淋淋的。一路上我不停地想，這種氣候是不是和我們中國的北方一樣呢？
上圖：東碇島（圖片引自網路）
上圖：東碇島（圖片引自網路）
上圖：東碇島（圖片引自網路）
來美國已經四個月了，離開你們也半年了。我還記得臨走那天，金門的七月底，你們正忙於修工事，我來不及向你們道別就到了尚義機場。海灣是藍色的，平靜的臺灣海峽裡飄盪著幾條漁舟。我離開金門的時候，根本想不到此後的生活是怎麼一回事；我以為至少還能回去一趟，和你們大家喝一杯。我最記得一年前的冬天了，大家擠在小碉堡裡煮螃蟹，喝老酒；屋子當中燒起一盆柴火，聽你們說些家鄉過年的習俗。你們看我年紀輕，總愛撿些沙場上的故事來嚇我。一個說「我在東北打八路的時候，耳朵凍掉了，揀起來貼回去，才知道揀的不是自己的，是身邊一個死屍的耳朵！」一個說：「你上戰場可不能打抖，要挑槍林彈雨的地方前進，我們才會服你。」幾瓶老酒，幾包金門花生米，加上一罐結凍的軍用扣肉，常常吃得我們眉目不清，馬燈暗澹的光芒下，我得到許多我在大學裡最嚮往的生命的意義。
我們曾經在一起歡笑，也曾經在一起忍受艱苦。夏天的機場構工，烈日下的汗滴，把我們的脖子曬成咖啡色，脫了一層皮，再脫一層皮；我們也曾經在一起擔負黑夜的警哨，在野地裡用生疏的口令來往，真槍實彈的把戲，誰也不敢出錯。種西瓜，收穫西瓜；種玉米，收穫玉米。時間飛逝，我離開你們的時候，高粱田上只剩了稈子，玉米田裡可還有些青翠哩！尤其是那片片缺少水份的落花生，我到現在還是耿耿於懷的。吳丹的黑狗是不是又有孕了？第七班的那條猛犬還咬查哨的軍官嗎？班長假使教不乖它，何不宰掉打牙祭算了。冬天的東碇島想必是很冷的，海風一定很大，你們晚上還有時間打百分？我們遙隔萬里，在兩個完全不同的天地裡，但我還是想念著你們。
天黑起來了，微弱的星星照在皚皚白雪上；一列火車正經過這個小城，其他一切都是靜的。我們馬上就大考了，同學們都在啃書。在外國讀書不比在國內讀書；從前覺得考壞了，至多自己丟臉，如今假使考不好，中國人的臉也一起丟了，更得加緊用功。最近我常常想到你們，我的伙伴們，你們還記得我嗎？我在遙遠的異國為你們祝福，又快過年了，我真懷念我們連長的胡辣湯。
上圖：東碇島防禦工事（圖片引自網路）
上圖：東碇島位置最高的籃球場及燈塔（圖片引自網路）
上圖：東碇島守備隊舉辦「東碇鐵人籃球賽」（圖片引自網路）
【文章出處】
《葉珊散文集》
〈給東碇島的伙伴們〉
1966
作者：葉珊（楊牧）
【作者簡介】
楊牧，本名王靖獻，1940年出生於台灣花蓮，15歲就讀花蓮高中時即在《現代詩》、《創世紀》等刊物發表詩作，啟用筆名葉珊。1963年於東海大海外文系畢業，翌年赴美留學，先後獲愛荷華大學藝術碩士和柏克萊大學比較文學博士學位。1972年起改筆名為「楊牧」。曾任美國麻州大學、台灣大學客座教授、美國普林斯頓大學、香港科技大學、美國西雅圖華盛頓大學教授。現任台灣國立東華大學中文系教授、人文社會科學院院長。是台灣學府派的詩人和散文家，右手寫詩，左手寫散文，兼擅翻譯和評論，2000年榮獲第四屆文學類國家文藝獎，並被譽為台灣最接近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2020年3月13日以80歲之齡病逝於台北。
【文字打字】
本站。
留言列表
主編的窩 (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