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引自網路)
寫文章這件事可以被教嗎?又該怎麼教?
往淺理解,《文章自在》可以視作一本教孩子怎麼面對應試作文的書,但既是出自張大春之手,大概猜也知道,他的書不會如此淺白。就像他的舊作《送給孩子的字》,看起來是寫給孩子,但若細讀,想必會讓不少成人讀者都汗顏於自己了無文采,更何況是這本講明談「作文章」的新作。
有趣的恰恰是《文章自在》的起點:寫文章這件事可以被教嗎?整本書85篇文章裏,除了有6篇是張大春為了結構需要而找來的從古至今名家之文,其他文章的作者都是他自己,而且大都是舊文。重新組合舊文成為這本書的意義,在他看來是「示範一種不是制式的文章」,不論是寫人物、寫政論、講故事、寫八股文,每個題材都有自己的寫法。
書中的三十多個主題,皆以一篇引文跟一篇例文組成,有時由引文帶出例文,有時反之。於是整本書,既是本散文集也包括了作文示範。過去張大春是不出散文集的,他的想法素來是「散文每篇單篇是生命,變成一本書就怪了,做作了。」但正好過去三年每逢考季,關於語文程度的各種爭議紛至沓來,而且總夾帶着各種政治意見,眼見眾人各帶目的談國語文,這種現象反倒成了推動此書成形的契機:「我把平時不出散文集的想法變成出了散文集的動機:既然我認為我的文章不太一般,那我就該出一本散文集,去面對語文環境、語文教育和考試制度這三樣東西。」
帶着目的出這本散文集,預期的受眾,也的確是孩子、家長與老師。
說是寫給孩子,展卷《文章自在》就不免讓人滴汗。這些文字的程度對一般國中生而言會否太難?張大春笑言:「我認為我受教相當多的,都是難的文章,只讀已知的東西,不會進步,我看英文也挑戰連綿好幾寸的生字,一頁翻過去再回來看上一頁,好幾寸生字認識了一半。我這種中人之姿(資),在國中高中所看的書,十之七八不見得明白的。《夢的解析》、《浮士德》、《月亮與六便士》⋯⋯《孟子》從頭讀到尾也是不懂啊。」
不過作家也坦言,的確讀他這本《文章自在》的最理想方式是家長(老師)與孩子共讀(伴讀)。他認為,廣義的家長,本身就包括老師。「成人如果自覺對一個人(孩子)或一群人(學生)有文章教養的義務和興趣,就應該和他們一起唸這本書。」
有思想才是「文章自在」
不過倘若以為這本書是教孩子怎麼從結構上學寫文章,就會大失所望。提到結構,張大春攤手道:「那個沒辦法,我只是建立起能夠發展成文章的思想、甚至屬於一篇文章的經驗。體會這個經驗之後,要找到自在的自。」
《文章自在》集合的,不是所謂的範文,更不是張大春所認為某個範疇下最好的文章。他覺得如果用那個標準,就是在製造典範垃圾。「真正好的文章是『我』的文章,或者說真正值得回味的文章,是『我』整理這些思索的過程,別人覺得這些文章不好無所謂,重點是『我』的文章是經由思索而來,這就是每個人的自在。」
《文章自在》強調的,其實是思想的「自在」。張大春認為,「自在」不一定是文章看起來有多從容,而是寫文章的人要為自己找到想法。「他有了想法會不得不寫文章,哪怕打個簡訊也要跟老婆朋友說一說,是憋不住要表達的。」與其用考試逼着孩子不得不寫文章,為什麼不讓他覺得自己有話不得不說?猶如蘇軾說「常止於所不可不止」,真正不可止的,是思想。
張大春也坦言:「文章這件事,各人有各人想法,但我認為如果只在考作文基礎上認識所謂文學或者文章,是我們這個年代中華民國政府做的最糟糕的事。從1949年到現在,我們的作文教育都沒有進步;我不是要訓練每個人都變成作家,重要的是讓每個人心中湧動着那種當作家的慾望,而且有能力發揮。可政府不要你思想啊!尖銳的問題來了,除非你不要你的國民建立一個自主或自在的思想。否則你為什麼不去促成孩子思想?一代代的孩子必須思想!而且必須超越他上一代的思想。」
所以這85篇文章,篇篇都在刺激想法。張大春期待他的讀者掩卷後,第一個念頭就是想我也可以寫!自在的意義在於激發出「自發性的寫作動機」。他說:「文章的前提是思想,思想必須自己鍛煉。所以這本書不是教蹲馬步,是教思想的內功。」
如果三十年後,一位今日《文章自在》的讀者能對張大春重提起書中某篇,說你那文章落伍了哦,或許就是這本書的功德。
重讀老派文章的必要性?
文采盎然如張大春,教育自家小孩時,大概很會啟發他們對國語文的興趣吧?他卻答說顯然不是。「現在小孩所面對的環境,都在促使他們比我那個時代早20年脫離家庭,我的意思不是不住在家裏,而是他們可能才10歲,但心智和渴望就已經在非常遠的地方。國語文這件事只要和他的趣味無關,怎麼啟發都沒用。我不能騙自己我是一個作家而且是最專業的作家,我的孩子寫文章一定要好,沒那個事。」
張大春認為,語文好的定義,包含了語言、文章、文學乃至文化之方方面面,所以語文能力是個全方位能力,涉及了表達書寫等種種形式的溝通。他覺得如今的部落格乃至微信臉書上都充斥着好文章,每天都可以從中選出一篇不亞於五四時代名篇的佳文。新生的界面已從某種程度上重新定義了文學,只是人們不太能體認。他坦言:「我認為界面的繁複和分享的快速性(包括點讚),已形成新的受眾與作者的關係,傳統文學世界已經在一點一點崩潰了。」
而如果在這樣的語境下,能夠對白話文運動的諸多名篇文本開始做仔細的爬梳整理,甚至進一步輔以評論,在張大春看來,會讓今人更了解如今大家不太使用的某些句法當年是怎樣被淘汰?或是我們遺漏的某些文字技巧為何在那個時代會發生?這些都是文章學問中的一環。他相信,對白話散文的重新閱讀,或許正是訓練寫作教養的條件。
也是為了推廣這本《文章自在》,張大春此前在自己臉書上寫起了〈重讀老派文章〉系列,愈寫愈覺得再寫下去一點不費力,就算另成一本書也不是問題,「重讀老派文章這個概念,會使我有動機再寫一本,不敢說是本書的續篇,這樣好像許了個願得還,但的確是一個值得的工作。」
願還沒許,作家卻連下一本的字數都想好了。如果真把《重讀老派文章》成書,張大春估計至少15萬字起跳,可能比寫《文章自在》更不輕鬆。他說:「因為要真的重新爬梳白話文運動以來各種名家名篇的美學基礎,可能每篇不只會做導讀,還要附一部分關鍵性文字或者原篇⋯⋯」
上圖:張大春(圖片引自網路)
【文章出處】
《端傳媒》
〈寫文章這件事可以被教嗎?又該怎麼教?〉
2016-05-11
網址:
https://theinitium.com/article/20160511-culture-interview-chang-ta-chuen/
受訪者:張大春
記者:賈選凝
【受訪者簡介】
張大春(1957年6月14日-),出生於臺北市,祖籍山東省濟南,成長於眷村,筆名大頭春,華文作家。其父張東侯(張逵)親授國學,畢業於成功高中,輔仁大學中國文學系畢業,輔仁大學中國文學研究所碩士,碩士論文〈西漢文學環境〉(1982年)指導教授為國學大老王靜芝,歷史小說家及紅學家高陽收為關門弟子。曾任《中國時報》、《時報周刊》記者、編輯、撰述委員及文化大學、輔仁大學講師、電視廣播節目主持人。其妻葉美瑤曾任時報出版副總編輯,現為新經典文化總編輯。在臺灣文壇上,張大春以頑童自居,批評時事口吻嘻笑怒罵、用字尖酸刻薄、看法有相當爭議與批判性,在政治立場上反對台獨強調中華文化,並認為當前的古文教育問題,出在中文系老師教學生的內容與方式。台灣解嚴不久後,張大春憑其深厚的舊學根柢和對國際都會氣息的敏銳,以嘲弄嘻笑的敘事風格,寫出大量巧成熟、形式時髦的小說,師法魔幻寫實主義,筆法跳脫日常語言、試圖解構意識形態,虛構與現實交織,是著作等身的當代名家。1980年代以來,二十來歲的張大春出版數部小說,以〈將軍碑〉等魔幻寫實小說、長篇武俠小說《城邦暴力團》最為人所知,作品《大說謊家》等虛實新聞小說系列,則嘗試用文字顛覆政治,辨證真實與現實。張大春創作類型以小說、詩、詞、京劇、說書、書法、文學評論、歷史評論、新聞評論及導讀為主,其作品陸續在美國、英國、法國、中國大陸、日本等地出版。曾獲時報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吳三連文學獎。
留言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