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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解

〈天瑞〉,出自《列子》第一篇。瑞,吉祥,這裡指吉祥的徵兆。天人感應論認為,帝王修德,世道清平,會出現祥瑞感應。本篇認為,所謂祥符瑞以至天地萬物,都是由一個不生不化的本體(道)所產生的,並不是天的意志。

列子,名列禦寇,亦作列圄寇、列圉寇,鄭國人,居鄭圃,四十年無人識之。《莊子》中多載其傳說,後被道教神化為神仙,唐玄宗封他為「沖虛真人」,宋徽宗封他為「致虛觀妙真君」。子列子,後一個「子」表示有德之人,前一個「子」表示是作者或說話人的老師。《陔余叢考.夫子》:「有以子為師之專稱者,《公羊傳序》有子公羊子、子司馬子。何休釋曰:加子於姓上,名其為師也。若非師而但有德者,不以子冠氏也。《梁溪漫志》云:《列子》書,亦其門人所集,故曰子列子,冠氏上,明其為師也。不但言子者,所以避孔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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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子.天瑞

子列子居鄭圃,四十年人无識者。國君卿大夫眎之,猶眾庶也。國不足,將嫁於衛。弟子曰:「先生往无反期,弟子敢有所謁;先生將何以教?先生不聞壺丘子林之言乎?」子列子笑曰:「壺子何言哉?雖然,夫子嘗語伯昏瞀人,吾側聞之,試以告女。其言曰:有生不生,有化不化。不生者能生生,不化者能化化。生者不能不生,化者不能不化,故常生常化。常生常化者,无時不生,无時不化。陰陽爾,四時爾,不生者疑獨,不化者往復。往復,其際不可終;疑獨,其道不可窮。《黃帝書》曰:「谷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之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故生物者不生,化物者不化。自生自化,自形自色,自智自力,自消自息。謂之生化、形色、智力、消息者,非也。」
 
子列子曰:「昔者聖人因陰陽以統天地。夫有形者生於无形,則天地安從生?故曰: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太易者,未見氣也:太初者,氣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始也;太素者,質之始也。氣形質具而未相離,故曰渾淪。渾淪者,言萬物相渾淪而未相離也。視之不見,聽之不聞,循之不得,故曰易也。易无形埒,易變而為一,一變而為七,七變而為九。九變者,究也,乃復變而為一。一者,形變之始也。清輕者上為天,濁重者下為地,沖和氣者為人;故天地含精,萬物化生。」
 
子列子曰:「天地无全功,聖人无全能,萬物无全用。故天職生覆,地職形載,聖職教化,物職所宜。然則天有所短,地有所長,聖有所否,物有所通。何則?生覆者不能形載,形載者不能教化,教化者不能違所宜,宜定者不出所位。故天地之道,非陰則陽;聖人之教,非仁則義;萬物之宜,非柔則剛:此皆隨所宜而不能出所位者也。故有生者,有生生者;有形者,有形形者;有聲者,有聲聲者;有色者,有色色者;有味者,有味味者。生之所生者死矣,而生生者未嘗終;形之所形者實矣,而形形者未嘗有;聲之所聲者聞矣,而聲聲者未嘗發;色之所色者彰矣,而色色者未嘗顯;味之所味者嘗矣,而味味者未嘗呈:皆无為之識也。能陰能陽,能柔能剛,能短能長,能員能方,能生能死,能暑能涼,能浮能沈,能宮能商,能出能沒,能玄能黃,能甘能苦,能羶能香。无知也,无能也,而无不知也,而无不能也。」
 
子列子適衛,食於道,從者見百歲髑髏,攓蓬而指,顧謂弟子百豐曰:「唯予與彼知而未嘗生未嘗死也。此過養乎?此過歡乎?種有幾:若䵷為鶉,得水為藚。得水土之際,則為䵷蠙之衣。生於陵屯,則為陵舄。陵舄得鬱栖,則為烏足。烏足之根為蠐螬,其葉為胡蝶。胡蝶胥也,化而為蟲,生竈下,其狀若脫,其名曰鴝掇。鴝掇千日,化而為鳥,其名曰乾餘原作「徐」。據下文及今本《莊子》改)骨。乾餘骨之沫為斯彌,斯彌為食醯頤輅,食醯頤輅生乎食醯黃軦,食醯黃軦生乎九猷。九猷生乎瞀芮,瞀芮生乎腐蠸。羊肝化為地皋,馬血之為轉鄰也,人血之為野火也。鷂之為鸇,鸇之為布穀,布穀久復為鷂也。鷰之為蛤也,田鼠之為鶉也,朽瓜之為魚也,老韭之為莧也,老羭之為猨也,魚卵之為蟲。亶爰之獸,自孕而生,曰類。河澤之鳥,視而生,曰鶂。純雌其名大腰,純雄其名稺蜂。思士不妻而感,思女不夫而孕。后稷生乎巨跡,伊尹生乎空桑。厥昭生乎濕,醯雞生乎酒。羊奚比乎不筍,久竹生青寧。青寧生程,程生馬,馬生人,人久入於機。萬物皆出於機,皆入於機。」
 
《黃帝書》曰:「形動不生形而生影,聲動不生聲而生響,无動不生无而生有。」形,必終者也;天地終乎?與我偕終。終進乎?不知也。道終乎本无始,進乎本不久。有生則復於不生,有形則復於无形。不生者,非本不生者也;无形者,非本无形者也。生者,理之必終者也。終者不得不終,亦如生者之不得不生。而欲恆其生,畫其終,惑於數也。精神者,天之分;骨骸者,地之分。屬天清而散,屬地濁而聚。精神離形,各歸其真,故謂之鬼。鬼,歸也,歸其真宅。黃帝曰:「精神入其門,骨骸反其根,我尚何存?」
 
人自生至終,大化有四:嬰孩也,少壯也,老耄也,死亡也。其在嬰孩,氣專志一,和之至也;物不傷焉,德莫加焉。其在少壯,則血氣飄溢,欲慮充起;物所攻焉,德故衰焉。其在老耄,則欲慮柔焉;禮將休焉,物莫先焉;雖未及嬰孩之全,方於少壯,間矣。其在死亡也,則之於息焉,反其極矣。
 
孔子遊於大山,見榮啟期行乎郕之野,鹿裘帶索,鼓琴而歌。孔子問曰:「先生所以樂,何也?」對曰:「吾樂甚多。天生萬物,唯人為貴。而吾得為人,是一樂也。男女之別,男尊女卑,故以男為貴;吾既得為男矣,是二樂也。人生有不見日月、不免襁褓者,吾既已行年九十矣,是三樂也。貧者士之常也,死者人之終也,處常得終,當何憂哉?」孔子曰:「善乎!能自寬者也。」
 
林類年且百歲,底春被裘,拾遺穗於故畦,並歌並進。孔子適衛,望之於野。顧謂弟子曰:「彼叟可與言者,試往訊之!」子貢請行。逆之壠端,面之而歎曰:「先生曾不悔乎,而行歌拾穗?」林類行不留。歌不輟。子貢叩之不已,乃仰而應,曰:「吾何悔邪?」子貢曰:「先生少不勤行,長不競時,老无妻子,死期將至,亦有何樂而拾穗行歌乎?」林類笑曰:「吾之所以為樂,人皆有之,而反以為憂。少不勤行,長不競時,故能壽若此。老无妻子,死期將至,故能樂若此。」子貢曰:「壽者人之情,死者人之惡。子以死為樂,何也?」林類曰:「死之與生,一往一反。故死於是者,安知不生於彼?故吾知其不相若矣。吾又安知營營而求生非惑乎?亦又安知吾今之死不愈昔之生乎?」子貢聞之,不喻其意,還以告夫子。夫子曰:「吾知其可與言,果然;然彼得之而不盡者也。」
 
子貢倦於學,告仲尼曰:「願有所息。」仲尼曰:「生无所息。」子貢曰:「然則賜息无所乎?」仲尼曰:「有焉耳,望其壙,睪如也,宰如也,墳如也,鬲如也,則知所息矣。」子貢曰:「大哉死乎!君子息焉,小人伏焉。」仲尼曰:「賜!汝知之矣。人胥知生之樂,未知生之苦;知老之憊,未知老之佚;知死之惡,未知死之息也。晏子曰:「善哉,古之有死也!仁者息焉,不仁者伏焉。」死也者,德之徼也。古者謂死人為歸人。夫言死人為歸人,則生人為行人矣。行而不知歸,失家者也。一人失家,一世非之;天下失家,莫知非焉。有人去鄉土,離六親,廢家業,遊於四方而不歸者,何人哉?世必謂之為狂蕩之人矣。又有人鍾賢世,矜巧能,脩名譽,誇張於世,而不知己者,亦何人哉?世必以為智謀之士。此二者,胥失者也。而世與一不與一,唯聖人知所與,知所去。」
 
或謂子列子曰:「子奚貴虛?」列子曰:「虛者无貴也。」子列子曰:「非其名也,莫如靜,莫如虛。靜也虛也,得其居矣;取也與也,失其所矣。事之破䃣,而後有舞仁義者,弗能復也。」
 
粥熊曰:「運轉亡已,天地密移,疇覺之哉?故物損於彼者盈於此,成於此者虧於彼。損盈成虧,隨世隨死。往來相接,閒不可省,疇覺之哉?凡一氣不頓進,一形不頓虧;亦不覺其成,不覺其虧。亦如人自世至老,貌色智態,亡日不異;皮膚爪髮,隨世隨落,非嬰孩時有停而不易也。閒不可覺,俟至後知。」
 
杞國有人,憂天地崩墜,身亡所寄,廢寢食者。又有憂彼之所憂者,因往曉之,曰:「天,積氣耳,亡處亡氣。若屈伸呼吸,終日在天中行止,奈何憂崩墜乎?」其人曰:「天果積氣,日月星宿不當墜邪?」曉之者曰:「日月星宿,亦積氣中之有光耀者,只使墜,亦不能有所中傷。」其人曰:「奈地壞何?」曉者曰:「地積塊耳,充塞四虛,亡處亡塊。若躇步跐蹈,終日在地上行止,奈何憂其壞?」其人舍然大喜,曉之者亦舍然大喜。長廬子聞而笑之曰:「虹蜺也,雲霧也,風雨也,四時也,此積氣之成乎天者也。山岳也,河海也;金石也,火木也,此積形之成乎地者也。知積氣也,知積塊也,奚謂不壞?夫天地,空中之一細物,有中之最巨者。難終難窮,此固然矣;難測難識,此固然矣。憂其壞者,誠為大遠;言其不壞者,亦為未是。天地不得不壞,則會歸於壞。遇其壞時,奚為不憂哉?」子列子聞而笑曰:「言天地壞者亦謬,言天地不壞者亦謬。壞與不壞,吾所不能知也。雖然,彼一也,此一也。故生不知死,死不知生;來不知去,去不知來。壞與不壞,吾何容心哉?」
 
舜問乎烝曰:「道可得而有乎?」曰:「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有夫道?」舜曰:「吾身非吾有,孰有之哉?」曰:「是天地之委形也。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順也。孫子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蛻也。故行不知所往,處不知所持,食不知所以。天地強陽,氣也,又胡可得而有邪?」
 
齊之國氏大富,宋之向氏大貧;自宋之齊,請其術。國氏告之曰:「吾善為盜。始吾為盜也,一年而給,二年而足,三年大穰。自此以往,施及州閭。」向氏大喜,喻其為盜之言,而不喻其為盜之道,遂踰垣鑿室,手目所及,亡不探也。未及時,以贓獲罪,沒其先居之財。向氏以國氏之謬己也,往而怨之。國氏曰:「若為盜若何?」向氏言其狀。國氏曰:「嘻!若失為盜之道至此乎?今將告若矣。吾聞天有時,地有利。吾盜天地之時利,雲雨之滂潤,山澤之產育,以生吾禾,殖吾稼,築吾垣,建吾舍。陸盜禽獸,水盜魚鱉,亡非盜也。夫禾稼、土木、禽獸、魚鱉,皆天之所生,豈吾之所有?然吾盜天而亡殃。夫金玉珍寶穀帛財貨,人之所聚,豈天之所與?若盜之而獲罪,孰怨哉?」向氏大惑,以為國氏之重罔己也,遇東郭先生問焉。東郭先生曰:「若一身庸非盜乎?盜陰陽之和以成若生,載若形;況外物而非盜哉?誠然,天地萬物不相離也;仞而有之,皆惑也。國氏之盜,公道也,故亡殃;若之盜,私心也,故得罪。有公私者,亦盜也;亡公私者,亦盜也。公公私私,天地之德。知天地之德者,孰為盜邪?孰為不盜邪?」

【文章出處】
《列子》
天瑞
原作者:(傳)列禦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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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翻譯

(編按:各章原無標題,標題為編者暫擬)

(一)


子列子(子列子,後一個「子」表示有德之人,前一個「子」表示是作者或說話人的老師)居鄭圃,四十年人无識者。國君卿大夫眎之,猶眾庶(一般百姓)也。國不足張湛註:「年饑」),將嫁(張湛註:「自家而出謂之嫁。」盧重玄解:「嫁者,往也。」)於衛。
譯文:
列子住在鄭國圃田,四十年沒有知道他的人。鄭國的國君公卿大夫看待他,就像看待一般老百姓一樣。鄭國發生了饑荒,列子準備離開家到衛國去。


弟子曰:「先生往无反期,弟子敢有所謁(敢,自言冒昧之詞,猶言膽敢。謁,請問,請求說明問題);先生將何以教?先生不聞壺丘子林張湛註:「列子之師。」殷敬順、陳景元釋文:「司馬彪注《南華真經》云:名種,鄭人也。」)之言乎?」
譯文:
他的學生說:「老師這次出門,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學生想請教一些問題,老師用什麼來教導我們呢?老師沒有聽到過壺丘子林的教導嗎?」

子列子笑曰:「壺子何言(猶言何,說了些什麼)哉?雖然,夫子嘗語(告訴。本作「詔」)伯昏瞀人(伯昏瞀人,又作伯昏無人,張湛註:「伯昏,列子之友,同學於壺子。」瞀,音ㄇㄠˋ,眼睛看不清楚的樣子,形容愚昧無知),吾側聞之,試以告女(同「汝」,你)
譯文:
列子笑著說:「壺丘先生說了什麼呢?即使如此,他老先生曾經告訴過伯昏瞀人。我從旁邊聽到了,姑且告訴你們。


其言曰:有生不生,有化不化。
譯文:
他的話說:有生死的事物,不能產生其他事物;有變化的事物,不能使其他事物發生變化。

不生者能生生,不化者能化化。
譯文:
沒有生死的事物,能夠產生出有生死的事物;沒有變化的事物,能使有變化的事物發生變化。


生者不能不生,化者不能不化,故常生常化。
譯文:
有生死的事物不能不生死,有變化的事物不能不變化,所以這些事物經常生死,經常變化。

常生常化者,无時不生,无時不化。
譯文:
經常生死、經常變化的事物,無時無刻不在生死,無時無刻不在變化。

陰陽爾(指示代詞,如此),四時爾,不生者疑(疑,許維遹:「疑讀為擬,僭也,比也,即比擬之意)(獨一無二),不化者往復(循環)
譯文:
陰陽是這樣,四時也是這樣。沒有生死的事物獨一無二,沒有變化的事物循環往復。

往復(明世德堂本、《道藏》本、北宋本此處只出現一次「往復」,按王重民說,應據吉府本憎補「往復」二字),其際(交界之處)不可終(終點);疑獨,其道不可窮。
譯文:
循環往復的事物,它的邊界永遠找不到;獨一無二的事物,它的道理不可以窮究。

《黃帝書》曰:「谷神(任繼愈《老子新譯》:「谷神,也就是老子的道。」張湛註:「至虛無物,故謂谷神。」谷,即山谷之谷,指虛空)不死,是謂玄牝(任繼愈:「『牝』是一切動物的母性生殖器官。『玄牝』是象徵著深遠的、看不見的生產萬物的生殖器官。」玄,幽遠,微妙)。玄牝之門,是謂天地之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許維遹:「勤當訓盡。」任繼愈:「勤即盡。」)。」
譯文:
《黃帝書》說:「虛空之神不會死亡,它是幽深微妙的玄牝。玄牝的大門,就叫做天地的本根。它綿延不斷,好像存在著,用它也用不盡。」

故生物者不生,化物者不化。
譯文:
所以產生萬物的自己不生死,變化萬物的自己沒有變化。

自生自化,自形自色,自智自力,自消自息。
譯文:
它自己產生,自己變化;自己形成,自己著色;自己產生智慧,自己產生力量;自己消減衰落,自己生長旺盛。

(俞樾:「謂,當作為,古書『謂』『為』通用,說詳王氏引之《經傳釋詞》。」)之生化、形色、智力、消息者,非也。」
譯文:
說有使它產生、變化、形成、著色、產生智慧、產生力量、消減衰落、生長旺盛的事物,那是錯誤的。」

(二)


子列子曰:「昔者聖人因陰陽以統天地。
譯文:
列子說:「過去聖人憑借陰陽二氣來統御天地萬物。


夫有形者生於无形,則天地安從生?故曰: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
譯文:
有形的事物是從無形的事物產生出來的,那麼有形的天地萬物是從哪裡產生的呢?所以說:天地萬物的產生過程有大易階段,有太初階段,有太始階段,有太素階段。

太易者,未見氣也:太初者,氣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始也;太素者,質之始也。
譯文:
所謂太易,是指沒有出現元氣時的狀態;所謂太初,是指元氣開始出現時的狀態;所謂大始,是指形狀開始出現時的狀態;所謂太素,是指質量開始出現時的狀態。

氣形質具而未相離,故曰渾淪(又作「渾沌」、「混沌」,古人想像中的天地開闢前的狀態,即氣、形、質都未分離出來的混然一片的狀態)。渾淪者,言萬物相渾淪而未相離也。
譯文:
元氣、形狀、質量具備但卻沒有分離開來,所以叫做渾淪。所謂渾淪,說的是萬物渾然一片而沒有分離開來的狀態。

視之不見,聽之不聞,循王重民《列子校釋》:「循當讀如揗」「揗,正字;循,假字。」《說文》:「揗,摩也。」)之不得,故曰易簡易。張湛註:「《老子》曰:『視之不見名曰希。』而此曰易,易亦希簡之別稱也。」)也。
譯文:
看它看不見,聽它聽不到,摸它摸不著,所以叫做簡易。

易无形埒形狀。《淮南子.本經訓》:「合氣化物,以成埒類。」高誘註:「埒,形也。」),易變而為一,一變而為七,七變而為九。九變者,究(窮盡,終極。張湛註:「究,窮也。」)也,乃復變而為一。一者,形變之始也。
譯文:
易沒有形狀,易變化而成為一,一變化而成為七,七變化而成為九。九是變化的終極,於是反過來又變化而成為一。一是形狀變化的開始。

清輕者上為天,濁重者下為地,沖和(中和。陶鴻慶《讀列子札記》云:「沖讀為中。《文子.九守篇》:『故三皇、五帝有戒之器,命曰侑卮,其沖即正,其盈即覆。』沖即中也。又《精誠筒》『執沖含和』,《淮南子.泰族訓》沖作中,皆沖、中通用之證。」)氣者為人;故天地含精,萬物化生。」
譯文:
清輕之氣上浮成為天,濁重之氣下沉成為地,中和之氣便成為人,所以天地蘊含著精華,萬物由此變化而生。」

(三)

 
子列子曰:「天地无全(完備。張湛註:「全猶備也。」)功,聖人无全能,萬物无全用。
譯文:
列子說:「天地沒有完備的功效,聖人沒有完備的能力,萬物沒有完備的用途。


故天職生覆,地職形載,聖職教化,物職所宜。
譯文:
所以天的職責在於生長覆蓋,地的職責在於成形載物,聖人的職責在於教育感化,器物的職責在於適合人們使用。

然則天有所短,地有所長,聖有所否(堵塞,不通達,與下句「通」相對而言),物有所通。
譯文:
這樣看來,天有短缺之功,地有擅長之事,聖人有淤塞之時,器物有通達之用。

何則?生覆者不能形載,形載者不能教化,教化者不能違所宜,宜定者不出所位楊伯峻案:「『不出所位』『不』下疑脫『能』字。『不能出所位』與『不能形載』等三句句法一律。下句『不能出所位者也』,有『能』字,可證。」)
譯文:
為什麼呢?這是因為生長覆蓋的不能成形負載,成形負載的不能教育感化,教育感化的不能違背它的適當用途,事物適宜的功用已經確定了的,便不能再超出它所擔負的職責。

故天地之道,非陰則陽;聖人之教,非仁則義;萬物之宜,非柔則剛:此皆隨所宜而不能出所位者也。
譯文:
所以天地的運行,不是陰便是陽;聖人的教化,不是仁便是義;萬物的本質,不是柔便是剛;這些都是按照它所適宜的功用而不能超出它所擔負的職責的。

故有生者,有生生第二個「生」字,指有生死的事物。第一個「生」字是動詞,指產生。此下「形形者」、「聲聲音」、「色色者」、「味味者」句法相同)者;有形者,有形形者;有聲者,有聲聲者;有色者,有色色者;有味者,有味味者。
譯文:
所以有有生死的事物,有使有生之物產生的事物;有有形狀的事物,有使有形之物成形的事物;有有聲音的事物,有使有聲之物發出聲音的事物;有有顏色的事物,有使有色之物表現出顏色的事物;有有滋昧的事物,有使有味之物呈現出滋味的事物。

生之所生者死矣,而生生者未嘗終;形之所形者實矣,而形形者未嘗有;聲之所聲者聞矣,而聲聲者未嘗發;色之所色者彰矣,而色色者未嘗顯;味之所味者嘗矣,而味味者未嘗呈:皆无為之識也。
譯文:
有生死的事物所呈現出的生命死亡了,但使有生之物產生的事物卻沒有終止;有形狀的事物所呈現出的形狀成就了,但使有形之物成形的事物卻沒有出現;有聲音的事物所呈現出的聲音已經被聽到了,但使有聲之物發聲的事物卻沒有發聲;有顏色的事物所呈現出的顏色顯明瞭,但使有色之物出色的事物卻沒有顯露;有滋味的事物所呈現出的滋味已經被嘗到了,但使有味之物出味的事物卻沒有呈現:這些都是『無』所做的事情。

能陰能陽,能柔能剛,能短能長,能員(通「圓」)能方,能生能死,能暑能涼,能浮能沈(與「沉」同),能宮能商中國古代五聲音階的第一、第二音級。五聲音階為:宮、商、角、徵、羽,近似於簡譜中的 1、2、3、4、5、6),能出能沒,能玄能黃,能甘能苦,能羶能香。
譯文:
『無』使事物可以表現出陰的特性,也可以表現出陽的特性;可以表現出柔的特性,也可以表現出剛的特性;可以縮短,也可以延長;可以呈現圓的形狀,也可以呈現方的形狀;可以產生,也可以死亡;可以暑熱,也可以涼爽;可以上浮,也可以下沉;可以發出宮聲,也可以發出商聲;可以呈現,也可以隱沒;可以表現出黑的顏色,也可以表現出黃的顏色;可以呈現出甜的滋味,也可以呈現出苦的滋味;可以發出羶的氣味,也可以發出香的氣味。

无知也,无能也,而无不知也,而无不能也。」
譯文:
它沒有知覺,沒有能力,卻又無所不知,無所不能。」

(四)


子列子適衛,食於道,從者(陶鴻慶《讀列子札記》:「列子因見髑髏,攓蓬而指,以示弟子百豐,不當言『從者』。《莊子.秋水篇》作『從見百歲髑髏』,無『者』字,當從之。」楊伯峻案:「從,當依《釋文》作『徒』,字之誤也。」「郭慶藩《莊子集釋.至樂篇注》:『《列子.天瑞篇》正作食於道徒』,是郭所見《列子》有作『徒』者矣,當據改。『者』字後人所加,陶說是。」司馬彪:「徒,道旁也;一本或作從。」)見百歲髑髏(死人的頭骨),攓拔取)蓬(草名,又叫「飛蓬」)而指,顧謂弟子百豐曰:「唯予與彼知而未嘗生未嘗死也。
譯文:
列子到衛國去,在路邊吃飯,看見道旁已有百年的死人頭骨。列子拔起一根飛蓬草指著它,回頭對他的學生百豐說:「只有我和他懂得萬物既沒有生,也沒有死的道理。

此過養(洪頤煊《讀書叢錄》:「《莊子.至樂篇》兩『過』字皆作『果』。《國語.晉語》『知果』,《漢書.古今人表》作『知過』。過即果,假借字。」俞樾《諸子平議》:「養當讀為恙。《爾雅.釋詁》「『恙,憂也。』恙與歡對,猶優與樂對也。恙與養古字通。」)乎?此過歡乎?種(物種,指萬事萬物)有幾幾,當讀為「機」,即下文結語「萬物皆出於機,皆入於機」之「機」。機,機關,指萬物出生與復歸的機關)
譯文:
生死果真使人憂愁嗎?生死果真使人歡喜嗎?物種都有出生與復歸的機關:

若䵷(同「蛙」)為鶉(鳥名,鵪鶉),得水為藚與「繼」同。《說文》:「繼,續也。繼或作 。」)。得水土之際,則為䵷蠙之衣(青苔,又稱蝦蟆衣、魚衣、石衣)
譯文:
就像青蛙變為鵪鶉,得到水又繼續變化。到了水土交會之處,便成為青苔。

生於陵屯(張湛註:「陵屯,高潔處也。」),則為陵舄《莊子.至樂》疏:「陵舄,車前草也。既生於陵阜高陸,即變為車前也。」)。陵舄得鬱栖(《莊子.至樂》疏:「郁棲,糞壤也。」),則為烏足。
譯文:
生長在高土堆上,便成為車前草。車前草得到了糞土,又變為烏足草。
 

烏足之根為蠐螬(俗稱「地蠶」、「土蠶」,金龜子的幼蟲),其葉為胡蝶。
譯文:
烏足草的根變為土蠶,它的葉子則變為蝴蝶。


胡蝶胥(《釋文》:「胥,少也,謂少去時也。」俞樾:「『胡蝶胥也化而為蟲』,與下文『 掇千日化而為鳥』兩文相對。『千日為鳥』,言其久也;『胥也化而為蟲』,言其速也。」)也,化而為蟲,生竈下,其狀若脫蛻皮。《釋文》:「郭注《爾雅》云:脫謂剝皮也。」),其名曰鴝掇(蟲名)。鴝掇千日,化而為鳥,其名曰乾餘原作「徐」。據下文及今本《莊子》改)骨。
譯文:
蝴蝶很快就又變為蟲子,如果生長在爐灶下,它的形狀就會像蛻了皮一樣,它的名字叫掇。 掇過了一千天,又變化成為鳥,它的名字叫乾餘骨。


乾餘骨之沫為斯彌蟲名),斯彌為食醯(醋)頤輅(頤輅,蟲名,古人以為酒醋上的白霉所變),食醯頤輅生乎食醯黃軦(黃軦,蟲名,亦生於酒醋之上),食醯黃軦生乎九猷(《釋文》:「李云:九當作久。久,老也。猷,蟲名。」)。九猷生乎瞀芮瞀芮,《釋文》:「小蟲也,喜去亂飛。」),瞀芮生乎腐蠸(腐蠸,《釋文》:「謂瓜中黃甲蟲也。」《莊子.至樂》疏:「螢火蟲也,亦言是粉鼠蟲。」以上四句所云,皆為小蟲,但越來越大,故文中「乎」字當為助詞,非介詞「於」意)
譯文:
乾餘骨和唾沫變成為斯彌蟲,斯彌蟲又變成為酒醋上的頤輅蟲,酒醋上的頤輅蟲生出了酒醋上的黃軦蟲,酒醋上的黃軦蟲又生出了九猷蟲,九猷蟲生出了瞀芮蟲,瞀芮蟲又生出了螢火蟲。


羊肝化為地皋《說文》:「皋,氣皋白之進也,從白本。」段註:「氣白之進者,謂進之見於白氣滃然者也。」則地皋當附在地面上的白氣,鬼火之屬),馬血之為轉鄰(《釋文》:「顧胤《漢書集解》云:如淤泥鄰,《說文》作磷,又作燐,皆鬼火也。」則轉鄰當為能轉動的磷火,鬼人之屬)也,人血之為野火(在野外亂竄的鬼火)也。
譯文:
羊肝變化為附在地面上的白氣,馬血變成為能轉動的磷火,人血變成為在野外流竄的鬼火。


鷂之為鸇(又名「晨風」,鳥名),鸇之為布穀,布穀久復為鷂也。
譯文:
鷂鳥變成為晨風鳥,晨風鳥變成為布榖鳥,布榖鳥時間長了又反過來變為鷂鳥。


鷰之為蛤(即蛤蜊,生活在淺海泥沙中的有殼軟體動物。《釋文》引《家語》:「冬則燕雀入海化為蛤。」又引《周書》:「雀入大水化為蛤。」)也,田鼠之為鶉也,朽瓜之為魚也,老韭之為莧也,老羭母羊。《說文》:「夏羊牝曰羭。」)之為猨(即猿)也,魚卵之為蟲王叔岷《列子補正》:「『蟲』下當有『也』字。乃與上文句法一律。《御覽》八八七引《莊子》正有『也』字。」)
譯文:
燕子變成為蛤蜊,田鼠變成為鵪鶉,腐朽的瓜變成為魚,老韭菜變成為莧菜,老母羊變成為猿猴,魚的卵又變成為蟲子。
 

亶爰(亶爰,山名,《山海經》:「亶爰之山有獸,其狀如狸而有發,其名曰類,自為牝牡相生也。」)之獸,自孕而生,曰類。河澤之鳥,視而生,曰鶂(鳥名,即鷁。《莊子天運》:「白相視,眸子不運而風化之也。」)
譯文:
亶愛山上的獸自己懷孕而生子叫做類,河澤中的鳥互相看著而生子叫做


純雌其名大腰(張湛註:「大腰,龜鱉之類也。」),純雄其名稺蜂《釋文》引司馬彪:「稚蜂,細腰者。」張湛註:「此無雌雄而自化。」)
譯文:
全是母的動物的名字叫大腰,全是公的動物的名字叫稚蜂。

思士不妻而感,思女不夫而孕。
譯文:
單相思的男士不娶妻子而受胎,單相思的女子不嫁丈夫而懷孕。

后稷生乎巨跡(張湛註:「傳記云:高辛氏之妃名姜原,見大人跡,好而履之,如有人理感己者,遂孕,因生後稷。長而賢,乃為堯佐。即周祖也。」),伊尹生乎空桑(張湛註:「傳記曰:伊尹母居伊水之上,既孕,夢有神告之曰:『臼水出而東走,無顧!』明日視臼出水,告其鄰,東走,十里而顧,其邑盡為水,身因化空桑。有莘氏女子採桑,得嬰兒於空桑之中,故命之曰伊尹,而獻其君。令庖人養之。長而賢,為殷湯相。」)
譯文:
后稷生於巨人的腳印,伊尹生於空曠的桑林。

厥昭(厥昭,當即蟨蛁,厥為蟨之省,昭為蛁之訛。井中赤蟲。《晉書.束皙傳》:「羽族翔林,蟨蛁赴濕。」《玉篇》:「蟨,井中蟲。」)生乎濕(濕,潮濕之處。張湛註:「此因蒸潤而生。」),醯雞(醯雞,小蟲名,即蠛蠓。古人誤以為由酒醋上的白霉所變。張湛註:「此因酸氣而生。」)生乎酒。
譯文:
蟨昭生在潮濕之處,蠛蠓生在酒醋之中。


羊奚(羊奚,《釋文》引司馬彪:「羊奚,草名,根似蕪青。」)比乎不筍《太平御覽》卷八八七引《莊子.至樂》文,此句與下句為:「羊奚比乎不筍久竹,不筍久竹生青寧。」不筍久竹,為不生筍的老竹,文意甚明),久竹生青寧(按《太平御覽》引《莊子》文,此句應為「不筍久竹生青寧」。青寧,《釋文》引司馬彪:「青寧,蟲名也。」)。青寧生程(《釋文》引《屍子》:「程,中國謂之豹,越人謂之貘。」),程生馬,馬生人,人久入於機。
譯文:
羊奚草與不長筍子的老竹相比美,不長筍子的老竹生出了青寧蟲,青寧蟲生出了豹子,豹子生出了馬,馬生出了人,人活久了又復歸於於機。


萬物皆出於機,皆入於機。」
譯文:
萬物都從這個「機」生出,又都回復於這個「機」。


(五)
 
《黃帝書》曰:「形動不生形而生影,聲動不生聲而生響,无動不生无而生有。」
譯文:
《黃帝書》說:「形體動不產生形體而產生影子,聲音動不產生聲音而產生迴響,『無』動不產生『無』而產生『有』。」


形,必終者也;天地終乎?與我偕終。
譯文:
有形之物是一定會終結的。天地會終結嗎?和我一樣有終結。


終進乎(盧重玄解:「進當為盡。假設問者,言天地有終盡乎?」)?不知也(陶鴻慶:「『不知』二字無義,注亦弗及,疑『知』為『始』字之誤。」並以二句為一句「終進乎不始也。」此說證據不足,然可供參考)
譯文:
終結有完盡的時候嗎?不知道。

道終乎本无始,進乎本不久張湛註:「『久』當為『有』。無始故不終,無有故下盡。」王叔岷云:「『久』蓋『又』字形誤,古多以『又』為『有』。」)
譯文:
道終結於原來沒有開始的時候,完盡於原來就沒有事物的地方。


有生則復於不生,有形則復於无形。
譯文:
有生死的事物則回復到沒有生死的狀態,有形狀的事物則回復到沒有狀態的狀態。


不生者,非本不生者也;无形者,非本无形者也。
譯文:
沒有生死的狀態,並不是原來就沒有生死;沒有形狀的狀態,並不是原來就沒有形狀。


生者,理之必終者也。
譯文:
凡是產生出來的事物,按理是必定要終結的。


終者不得不終,亦如生者之不得不生。
譯文:
該終結的事物不得不終結,就像該產生的事物不能不產生一樣。


而欲恆其生,畫其終(俞樾:「畫者,止也。《論語·雍也篇》『今女畫』,孔注曰:『畫』止也。』『畫其終』者,止之使不終也。」楊伯峻案:「俞說是也。《藏》本、北宋本、盧重玄本作『盡』,今從世德堂本正。」),惑於數(自然之理)也。
譯文:
而要想使它永遠生存,制止它的終結,這是不懂得自然之理啊!


精神者,天之分分,當作「有」。《釋文》引《漢書》楊王孫:「精神者天之有,骨骸者地之有。」任大椿又引《淮南子·精神訓》「是故精神者天之有也,而骨骸者地之有也」,又「壺子持以天壤」,高誘注「精神天之有也,形骸地之有也」,認為「與楊王孫所云皆本《列子》此文,然則漢人所見之本並作『有』,不作『分』。」);骨骸者,地之分。
譯文:
精神,屬於天;骨骸,屬於地。


屬天清而散,屬地濁而聚。
譯文:
屬於天的清明而分散,屬於地的混濁而凝聚。


精神離形,各歸其真本原,即下文「真宅」),故謂之鬼。鬼王重民:「『鬼』字下本有『者』字,今本脫之。《韓詩外傳》:『死者為鬼。鬼者,歸也。』」《論衡.論死篇》:「人死精神升天,骸骨歸土,故謂之鬼。鬼者,歸也。』《風俗通》『死者,澌也;鬼者,歸也。精神消越,骨肉歸於土也。』『鬼』下並有『者』字可證。《意林》引正作『鬼者歸也』。」),歸也,歸其真宅(本原之地,即「萬物皆出於機,皆入於機」之「機」,亦即玄牝)
譯文:
精神離開了形骸,各自回到它原來的地方,所以叫它為鬼。鬼,意思是回歸,回歸到它原來的老家。


黃帝曰:「精神入其門,骨骸反其根,我尚何存?」
譯文:
黃帝說:「精神進入天門,骨骸返回原來的地根,我還有什麼留存呢?」


(六)
 
人自生至終,大化有四:嬰孩也,少壯也,老耄(老。《禮記.曲禮上》:「八十、九十曰耄。」《鹽鐵論.孝養》:「七十曰老耄。」)也,死亡也。
譯文:
人從出生到死亡,大的變化有四個階段:嬰孩,少壯,老耄,死亡。


其在嬰孩,氣專志一,和之至也;物不傷焉,德莫加焉。
譯文:
人在嬰孩階段,意氣專一,是最和諧的時候,外物不能傷害它,德不能比這再高了。


其在少壯,則血氣飄溢,欲慮充起;物所攻焉,德故衰焉。
譯文:
人在少壯階段,血氣飄浮橫溢,慾望思慮充斥升起,外物便向它進攻,德也就開始衰敗了。


其在老耄,則欲慮柔焉;禮將休焉,物莫先焉;雖未及嬰孩之全,方(比)於少壯,間(《釋文》:「間,隔也。」)矣。
譯文:
人在老耄階段,慾望思慮不斷減弱,身體將要休息,外物也就不和它爭先了。這時的德雖然還不如嬰孩時的完備,但與少壯階段相比,卻有距離了。

其在死亡也,則之於息焉,反其極(本文指死與生的交會點)矣。
譯文:
人在死亡階段,那就到了完全休息的時候,返回到出生之前的極點了。


(七)
 
孔子遊於大山(即泰山),見榮啟期行乎郕(楊伯峻:「郕,亦作成,本國名,周武王封其弟叔武於此。春秋時屬魯,為盂氏邑。在今山東泰安地區寧陽縣東北九十里。」)之野,鹿裘(裘,皮衣。鹿裘,沈濤:「鹿裘乃裘之粗者,非以鹿為裘也。鹿車乃車之粗者,非以鹿駕車也。」「《呂氏春秋.貴生篇》,顏闔鹿布之衣,猶言粗布之衣也。」)帶索(帶索,腰間繫著繩索),鼓琴而歌。
譯文:
孔子在泰山遊覽,看見榮啟期漫步在郕邑的郊外,穿著粗皮衣,繫著粗麻繩,一面彈琴,一面唱歌。

孔子問曰:「先生所以樂,何也?」
譯文:
孔子問道:「先生這樣快樂,是因為什麼呢?」

對曰:「吾樂甚多。
譯文:
榮啟期回答說:「我快樂的原因很多:


天生萬物,唯人為貴。而吾得為人(楊伯峻:「《御覽》四六八引作『吾既得為人』,與下『吾既得為男』、『吾既已行年九十』句法一律,《說苑.雜言篇》作『吾既已得為人』,《家語.六本篇》作『吾既得為人』,疑當從《家語》。」),是一樂也。
譯文:
大自然生育萬事萬物,只有人最尊貴;而我既然能夠成為人,那自然就是我快樂的第一個原因了。


男女之別,男尊女卑,故以男為貴;吾既得為男矣,是二樂也。
譯文:
人類中有男女的區別,男人受尊重,女人受鄙視,所以男人最為貴;而我既然能夠成為男人,那自然就是我快樂的第二個原因了。


人生有不見日月、不免襁褓者,吾既已行年九十矣,是三樂也。
譯文:
人出生到世上,有沒有見到太陽月亮、沒有離開襁褓就夭亡的,而我既然已經活到了九十歲,那自然就是我快樂的第三個原因了。


貧者士之常也,死者人之終也,處常得終(盧文紹:「『得』,《說苑.雜言篇》作『待』。」王重民:「作『待』是也。蓋榮啟期樂天知命,既明貧者士之常,死者人之終,故自謂處常以待終,當有何憂,若作得,則非其旨矣。《御覽》四六八引正作『待』。《類聚》四十四引作『居常以待終』,文雖小異,『待』字固不誤也。」),當(楊伯峻:「當讀為尚。《史記.魏公子列傳》:『使秦破大梁,而夷先王之宗廟,公子當何面目立天下乎?』當亦應讀為尚,可以互證。」)何憂哉?」
譯文:
貧窮是讀書人的普遍狀況,死亡是人的最終結果,我安心處於一般狀況,等待最終結果,還有什麼可憂愁的呢?」


孔子曰:「善乎!能自寬者也。」
譯文:
孔子說:「說得好!你是個能夠自己寬慰自己的人。」

(八)
 
林類(張湛註:「書傳無聞,蓋古之隱者也。」)年且(將近)百歲,底(張湛註:「底,當也。」)春被(同「披」,穿著)(這裡指粗糙皮衣),拾遺穗於故畦,並歌並進。
譯文:
林類的年紀將近一百歲了,到了春天還穿著粗皮衣,在田地裡拾取收割後遺留下來的谷穗,一面唱歌,一面往前走。


孔子適衛,望之於野。顧謂弟子曰:「彼叟可與言者,試往訊之!」
譯文:
孔子到衛國去,在田野上看見了他,回頭對學生說:「那位老人是個值得對話的人,試試去問問他。」


子貢(孔子弟子,姓端木,名賜,字子貢,衛國人)請行。逆(迎)之壠(田埂)端,面之而歎曰:「先生曾不悔乎,而行歌拾穗?」
譯文:
子貢請求前往。在田埂的一頭迎面走去,面對著他感歎道:「先生沒有後悔過嗎?卻邊走邊唱地拾谷穗?」


林類行不留。歌不輟。子貢叩(詢問)之不已,乃仰而應,曰:「吾何悔邪?」
譯文:
林類不停地往前走,照樣唱歌不止。子貢再三追問,他才仰著頭答覆說:「我後悔什麼呢?」


子貢曰:「先生少不勤行,長不競時,老无妻子,死期將至,亦有何樂而拾穗行歌乎?」
譯文:
子貢說:「您少年時懶惰不努力,長大了又不爭取時間,到老了還沒有妻子兒女,現在已經死到臨頭了,又有什麼快樂值得拾谷穗時邊走邊唱歌呢?」

林類笑曰:「吾之所以為樂,人皆有之,而反以為憂。少不勤行,長不競時,故能壽若此(張湛註:「不勤行,則遺名譽;不竟時,則無利慾。二者不存於胸中,則百年之壽不祈而自獲也。」盧重玄解:「勤於非行之行,競於命外之時,求之下跋,傷生夭壽矣。吾所以樂天知命,而得此壽。」跋當作獲)。老无妻子,死期將至,故能樂若此張湛註:「所謂樂天知命,故無憂也。」盧重玄解:「妻子適足以勞生苦心,豈能延入壽命?居常待終,心無憂戚,是以能樂若此也。」)。」
譯文:
林類笑著說:「我所以快樂的原因,人人都有,但他們卻反而以此為憂。我少年時懶惰不努力,長大了又不爭取時間,所以才能這樣長壽。到老了還沒有妻子兒女,現在又死到臨頭了,所以才能這樣快樂。」


子貢曰:「壽者人之情(楊伯峻:「《漢書.董仲舒傳》云:『情者人欲也。』又云:『人欲之謂情。』《後漢書.張衡傳》注云:『情者,性之欲。』古人多以欲惡對文,如《呂覽.論成篇》『人情慾生而惡死』是也。則此『情』字當訓『欲』。」),死者人之惡。子以死為樂,何也?」
譯文:
子貢問:「長壽是人人所希望的,死亡是人人所厭惡的。您卻把死亡當作快樂,為什麼呢?」


林類曰:「死之與生,一往一反。故死於是者,安知不生於彼?故吾知其不相若矣(俞樾云:「『吾』下脫『安』字。上云『死之與生,一往一反』,故云『安知其不相若』,言死生一致也。下云『吾又安知營營而求生非惑乎』,正承此而言。若作『知其不相若』,則於語意大背矣。」)。吾又安知營營而求生非惑乎?亦又安知吾今之死不愈昔之生乎?」
譯文:
林類說:「死亡與出生,不過是一去一回。因此在這兒死去了,怎麼知道不在另一個地方重新出生呢?由此,我怎麼知道死與生不一樣呢?我又怎麼知道力求生存而忙忙碌碌不是頭腦糊塗呢?同時又怎麼知道我現在的死亡不比過去活著更好些呢?」

子貢聞之,不喻其意,還以告夫子。夫子曰:「吾知其可與言,果然;然彼得之而不盡者也(孔子為何說林類之言未盡其理,其意不清。張湛云:「今方對無於有,去彼取此,則不得不黨內外之異。」「若夫萬變玄一,彼我兩忘,即理自夷,而實無所遺。」盧重玄則云:「死此生彼,必然之理也。林類所言『安知』者,是疑似之言耳,故云未盡。」)。」
譯文:
子貢聽了,不明白他的意思,回來告訴了孔子。孔子說:「我知道他是值得對話的,果然如此;可是他懂得自然之理並不完全徹底。」

(九)
 
子貢(子貢之名,姓端木,字子貢)倦於學,告仲尼曰:「願有所息。」
譯文:
子貢對學習有些厭倦,對孔子說:「希望能休息一陣。」


仲尼曰:「生无所息。」
譯文:
孔子說:「人生沒有什麼休息。」


子貢曰:「然則賜息无所王叔岷:「『息無所』疑原作『無所息』,即本上文『生無所息』而言。今本『息』字誤錯在『無所』上。」此說可從。子貢所要的是休息的時間,而不是休息的地方,故不應談到「有所」、「無所」上)乎?」
譯文:
子貢問:「那麼我也就沒有休息的時候了嗎?」


仲尼曰:「有焉耳,望其壙墓穴;原野。本文指空曠的墓地),睪(通「皋」,實即「皋」字的訛變。《荀子.大略》:「望其壙,皋如也。」可證。 如,高貌)如也,宰(宰,猶「塚」,墳墓)如也,墳古代指高出地面的土堆。《禮記.檀弓》:「古也墓而不墳。」鄭玄註:「土之高者曰墳。」)如也,鬲(鬲,古代炊器,陶或青銅製,圓口,三空心足。鬲如,像鬲一樣。郝懿行:「鬲如,蓋若覆釜之形,上小下大,今所見亦多有之。」)也,則知所息矣(張湛註:「見其墳壤鬲翼,則知息之有所。《莊子》曰:「死為休息也。」)。」
譯文:
孔子回答說:「有休息的時候。你看那空曠的原野上,有高起來的地方,好像是墓穴,又像是土丘,又像是底朝上的飯鍋,就知道休息的時候了。」


子貢曰:「大哉死乎!君子息焉,小人伏(埋葬)焉。」
譯文:
子貢說:「死亡真偉大啊!君子在那時休息了,小人在那時被埋葬了。」


仲尼曰:「賜!汝知之矣。人胥(皆,都。《方言》第七:「胥,皆也。東齊曰胥。」)知生之樂,未知生之苦;知老之憊,未知老之佚;知死之惡,未知死之息也(張湛注引《莊子.大宗師》文:「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耳。」)
譯文:
孔子說:「賜!你現在已經明白了。人們都知道活著的快樂,卻不知道活著的勞苦;都知道老年的疲憊,卻不知道老年的安逸;都知道死亡的可惡,卻不知道死亡是休息。

晏子(名嬰,字平仲,夷維(今山東高密)人,春秋時齊國大夫。齊靈公二十六年(前 556 年)其父去世後,繼任齊卿,歷仕靈公、莊公、景公。世傳《晏子春秋》出於後人偽托,但保存了很多晏嬰的有關資料。此下孔子引文,見《晏子春秋.內篇諫上》。)曰:「善哉,古之有死也!仁者息焉,不仁者伏焉。」死也者,德之徼(求取。張湛註:「德者,得也。徼者,歸也。言各得其所歸。」似不妥。緊接下文有「古者謂死人為歸人」,此處不該重複)也。
譯文:
晏子說過:「真好啊,自古以來就有死亡!仁慈的人在那時休息了,不仁的人在那時被埋葬了。」

古者謂死人為歸人。夫言死人為歸人,則生人為行人矣。
譯文:
死亡是德所求取的事情。古人把死人叫做「歸人」。說死人是「歸人」,那麼活著的人就是「行人」了。


行而不知歸,失家者也。一人失家,一世非之;天下失家,莫知非焉。
譯文:
一直在外面行走而不知道回家,那是拋棄了家庭的人。一個人拋棄了家庭,所有世上的人都反對他;天下的人都拋棄了家庭,卻沒有人知道反對。

有人去鄉土,離六親(六種親屬,其說不一,《漢書.賈誼傳》顏師古注引應劭注,以父、母、兄、弟、妻、子為六親。一般以「六親」泛指各種親屬或所有的親屬),廢家業,遊於四方而不歸者,何人哉?世必謂之為狂蕩之人矣。
譯文:
有人離開了家鄉,拋棄了親人,荒廢了家業,到處遊蕩而不知道回家,這是怎樣的人呢?世上的人一定會說他是放蕩而瘋狂的人。


又有人鍾(專注)賢世(善世,治理、安定之世),矜巧能,脩名譽,誇張於世,而不知己者,亦何人哉?世必以為智謀之士。
譯文:
又有人專心致志於盛世之治,自以為聰明能幹,於是博取功名,到處誇誇其談而不知道停止,這又是怎樣的人呢?世上的人一定會認為他是有智慧謀略的人。


此二者,胥失者也。而世與(讚許)一不與一,唯聖人知所與,知所去。」
譯文:
這兩種人都是錯誤的,而世上的人卻讚揚一個,反對一個。只有聖人才知道什麼該讚揚,什麼該反對。」


(十)
 
或謂子列子曰:「子奚(何,為什麼)貴虛(以虛無為貴。《呂氏春秋.不二篇》:「子列子貴虛。」)?」
譯文:
有人對列子說:「您為什麼以虛無為貴呢?」

列子曰:「虛者无貴也張湛註:「凡貴名之所以生,必謂去彼而取此,是我而非物。今有無兩忘,萬異冥一,故謂之虛。虛既虛矣,貴賤之名,將何所生?」)。」
譯文:
列子說:「虛無沒有什麼可貴的。」


子列子曰:「非其名也(不在於事情的名稱。張湛註:「事有實者,非假名而後得也。」),莫如靜,莫如虛。靜也虛也,得其居矣;取也與也,失其所矣。事之破䃣毀壞),而後有舞仁義者,弗能復也。」
譯文:
列子又說:「不在於事物的名稱。關鍵在於保持靜,最好是虛。清靜與虛無,便得到了事情的真諦;爭取與讚許,反而喪失了事情的精義本性。事物已被破壞,而後出現了舞弄仁義的人,但卻不能修復了。」

(十一)
 
粥熊(粥,同「鬻」。鬻熊,史傳為周代楚國的祖先。年九十知道,為周文王師。後人集其遺言,凡22篇,名《鬻子》。成王時封其玄孫熊繹於荊楚之丹陽)曰:「運轉亡(無)(止),天地密移,疇(通「誰」。《書.堯典》:「帝曰:疇咨若時登庸?」蔡沈集傳:「疇,誰」)覺之哉?
譯文:
鬻熊說:「萬事萬物運動轉移永不停止,連天地也在悄悄地移動,誰感覺到了呢?


故物損於彼者盈於此,成於此者虧於彼。
譯文:
所以事物在那裡減損了,卻在這裡有了盈餘;在這裡成長了,卻在那裡有了虧缺。

損盈成虧,隨世(生。張湛註:「此『世』亦宜言『生』」)隨死。
譯文:
減損盈餘、成長虧缺,隨時發生,隨時消失。


往來相接,閒(間,縫隙)不可省(察看),疇覺之哉?
譯文:
一往一來,頭尾相接,一點間隙也看不出來,誰感覺到了呢?

凡一氣不頓很短的時間,突然)(增長),一形不頓虧;亦不覺其成,不覺其虧。
譯文:
所有的元氣都不是突然增長,所有的形體都不是突然虧損,所以我們也就不覺得它在成長,也不覺得它在虧損。

亦如人自世(出生)至老,貌色智態,亡日不異;皮膚爪髮,隨世隨落,非嬰孩時有停而不易也。
譯文:
這也像人們從出生到衰老一樣,容貌、膚色、智慧、體態,沒有一夭不發生變化;皮膚、指甲、毛髮,隨時生長,隨時脫落,並不是在嬰孩時就停頓而不變化了。

閒不可覺,俟至後知。」
譯文:
變化一點也覺察不到,等到衰老來到了才明白。」


(十二)杞人憂天
 
杞國(杞國,周初分封的諸侯國,姒姓,初在雍丘(今河南杞縣),杞成公遷緣陵(今山東昌樂東南),杞文公遷淳於(今山東安丘東北)。公元前 445 年被楚國所滅)有人,憂天地崩墜,身亡所寄,廢寢食者。
譯文:
杞國有個人擔憂天會塌下來,地會陷下去,自己的身體無處可藏,因而睡不著覺,吃不下飯。

又有憂彼之所憂者,因往曉之(王重民:「『曉』下『之』字蒙上文『因往曉之』句而衍。《御覽》二引作『曉者雲』,無『之』字。下文『曉者曰地積塊耳』云云,亦無『之』字,可證。」然觀下文,又有「曉之者亦捨然大喜」一句,似此處不衍,而「曉者曰地積塊耳」句脫一「之」字),曰:
譯文:
又有一個擔憂那個怕天塌地陷之人的人,於是前去向他解釋,說:

「天,積氣耳,亡處亡氣。若屈伸呼吸,終日在天中行止,奈何憂崩墜乎?」
譯文:
「天是氣的積聚,無處沒有氣。就像你彎腰挺身、呼氣吸氣,整天在天空中生活,為什麼要擔憂它崩塌下來呢?」


其人曰:「天果積氣,日月星宿不當墜邪?」
譯文:
那人說:「天如果真是氣的積聚,那日月星辰不會掉下來嗎?」


曉之者曰:「日月星宿,亦積氣中之有光耀者,只使(即使。吳闓生:「只使,藉使也,然非三代語。」)墜,亦不能有所中傷。」
譯文:
向他解釋的人說:「日月星辰,也是積聚起來的氣中有光輝的物體,即使掉下來,也不會傷害什麼。」

其人曰:「奈地壞何(猶「地壞奈何」)?」
譯文:
那人說:「地陷下去怎麼辦呢?」


曉者曰:「地積塊耳,充塞四虛,亡處亡塊。若躇步跐蹈(《釋文》云:「四字皆踐蹈之貌。」),終日在地上行止,奈何憂其壞?」
譯文:
解釋的人說:「地是土塊的積聚,充滿了四方空間,無處沒有土塊。就像你停走踩踏,整天在地上生活,為什麼要擔憂它陷裂下去呢?」


其人舍然(舍,捨。張湛註:「捨,宜作釋,此書釋字作捨。」《釋文》:「捨音釋,下同。」釋然,疑慮消除貌)大喜,曉之者亦舍然大喜。
譯文:
那人放下心來,十分高興;那個為他擔心的人也放下心來。


長廬子又作「長盧子「,楚國人,曾著書九篇,屬道家一流)聞而笑之曰(楊伯峻:「《御覽》二引無『之』字,是也,當刪。下文『子列子聞而笑曰』亦無『之』字,可證。」):「虹蜺(即霓,虹的一種,亦稱副虹)也,雲霧也,風雨也,四時也,此積氣之成乎天者也。山岳也,河海也;金石也,火木也,此積形之成乎地者也。知積氣也,知積塊也,奚謂不壞?
譯文:
長廬子聽說後笑著說:「虹霓,雲霧,風雨,四季,這些是氣在天上積聚而形成的。山嶽,河海,金石,火木,這些是有形之物在地上積聚而形成的。知道它們是氣的積聚,是土塊的積聚,為什麼說它不會毀壞呢?


夫天地,空(與「有」相對,指整個宇宙空間)中之一細物,有(與「空」相對,指人們見到的萬物)中之最巨者。難終難窮,此固然矣;難測難識,此固然矣。
譯文:
天地是宇宙中的一個小物體,但卻是有形之物中最巨大的東西。難以終結,難以窮究,這是必然的;難以觀測,難以認識,也是必然的。


憂其壞者,誠為大遠;言其不壞者,亦為未是。
譯文:
擔憂它會崩陷,確實離正確的認識太遠;說它不會崩陷,也是不正確的。


天地不得不壞,則會歸於壞。遇其壞時,奚為不憂哉?」
譯文:
天地不可能不毀壞,最終總會毀壞的。遇到它毀壞時,怎麼能不擔憂呢?」


子列子聞而笑曰:「言天地壞者亦謬,言天地不壞者亦謬。
譯文:
列子聽到後,笑著說:「說天地會毀壞的意見,是荒謬的,說天地不會毀壞的意見,也是荒謬的。


壞與不壞,吾所不能知也。
譯文:
毀壞與不毀壞,是我們不可能知道的事情。


雖然,彼一也,此一也。
譯文:
即使這樣,毀壞是一種可能,不毀壞也是一種可能。


故生不知死,死不知生;來不知去,去不知來。
譯文:
所以出生不知道死亡,死亡不知道出生;來不知道去,去不知道來。


壞與不壞,吾何容心哉?」
譯文:
毀壞與不毀壞,我為什麼要放在心上呢?」


(十三)
 
舜問乎烝(人名)曰:「道可得而有乎?」
譯文:
舜問烝說:「治理天下的道可以獲得並據為己有嗎?」


曰:「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有夫道?」
譯文:
烝回答說:「你的身體都不是你所據有的,你怎麼能據有道呢?」


舜曰:「吾身非吾有,孰有之哉?」
譯文:
舜問:「我的身體不屬於我所有,是誰據有它呢?」


曰:「是天地之委(委託,託付)形也。
譯文:
烝回答說:「是天地把形體託付給你的。

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指宇宙中的中和之氣)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順(指宇宙中的順序密碼)也。孫子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蛻(指宇宙中的蛻變功能)也。
譯文:
生命不屬於你所有,是天地把中和之氣託付給你的。壽夭不屬於你所有,是天地把順序密碼託付給你的。子孫也不屬於你所有,是天地把蛻變的功能託付給你的。

故行不知所往,處不知所持,食不知所以俞樾:「《莊子·知北遊篇》作『食不知所味』。」王叔岷:「宋徽宗《義解》:『食不知所味。』范致虛《解》:『食安知所味。』是所見本『以』並作『味』,與《莊子》同。」)
譯文:
所以你行走不知道要到哪兒去,居住不知道要拿些什麼,吃飯不知道要什麼味道。

天地強陽(王重民:「《莊子.知北遊篇》『大地』下有『之』字,此不可省。疑《列子》本有『之』字,而今本脫之也。郭注云:強陽猶運動),氣也,又胡可得而有邪?」
譯文:
天地的運動,也是氣的作用,天地間的萬物又怎麼能獲得並據有呢?」


(十四)
 
齊之國氏大富,宋之向氏大貧;自宋之齊,請其術。
譯文:
齊國的國氏非常富有,宋國的向氏非常貧窮。向氏從宋國到齊國,向國氏請教致富的方法。

國氏告之曰:「吾善為盜。始吾為盜也,一年而給,二年而足,三年大穰(一本作「壤」,誤。穰,莊稼豐熟)。自此以往,施及州閭里巷。《周禮.地官.閭胥》:「閭胥各掌其閭之征令。」鄭玄注引鄭司農:「二十五家為閭。」)。」
譯文:
國氏告訴他說:「我善於偷盜。我開始偷盜時,一年就夠自用,二年便很富足,三年就家資豐收了。從此以後,我還施捨州里鄉親。」

向氏大喜,喻(瞭解)其為盜之言,而不喻其為盜之道,遂踰(即逾,越過)(牆)鑿室,手目所及,亡不探也。未及時,以贓獲罪,沒其先居積蓄。俞樾:「居猶畜也,謂其先所蓄之財也。《論語·公冶長篇》:『臧文仲居蔡。』皇侃《義疏》曰:「居猶蓄也。』是其義。」)之財。向氏以國氏之謬(錢繹:「謬,詐也。」)己也,往而怨之。
譯文:
向氏聽了非常高興。但他只理解了國氏偷盜的話,卻沒有瞭解國氏偷盜的方法。於是跳牆打洞,凡是手摸到的,眼睛看到的,沒有一件不探取。沒過多久,便以盜竊來的贓物而被問罪,並被沒收了先前積蓄的財產。向氏認為國氏欺騙了自己,便去埋怨國氏。

國氏曰:「若(你)為盜若何?」向氏言其狀。
譯文:
國氏問:「你是怎樣偷盜的?」向氏敘述了他偷盜的情況。


國氏曰:「嘻《釋文》:「嘻,哀痛之聲。」)!若失為盜之道至此乎?今將告若矣。
譯文:
國氏說:「唉!你偷盜的方法竟然錯到了這種程度!現在來告訴你吧。

吾聞天有時,地有利。吾盜天地之時利,雲雨之滂潤,山澤之產育,以生吾禾,殖吾稼,築吾垣,建吾舍。陸盜禽獸,水盜魚鱉,亡非盜也。
譯文:
我聽說天有季節性,地有利人處。我偷盜天的季節和地的利益,如雲雨的滋潤,山澤的特產,都用來生育我的禾苗,繁殖我的莊稼,夯築我的圍牆,建造我的房屋。在陸地上偷盜禽獸,在水泊中偷盜魚鱉,沒有不偷盜的。

夫禾稼、土木、禽獸、魚鱉,皆天之所生,豈吾之所有?然吾盜天而亡殃。
譯文:
這些禾苗、莊稼、土地、樹木、禽獸、魚鱉,都是天生出來的,難道是我所有的?然而我偷盜天的東西,卻沒有災殃。

夫金玉珍寶穀帛財貨,人之所聚,豈天之所與?
譯文:
至於金玉珍寶、谷布財物,是別人所積聚,哪裡是天給你的呢?

若盜之而獲罪,孰怨(孰,誰。孰怨,猶怨誰)哉?」
譯文:
你偷盜它們而被問罪,能怨誰呢?」


向氏大惑,以為國氏之重罔(欺騙。《漢書.王嘉傳》:「臣驕侵罔。」師古:「罔,謂誣蔽也。」)己也,遇(一本作「過」)東郭先生問焉。
譯文:
向氏十分迷惑,以為國氏又在欺騙自己了,於是到東郭先生那裡去請教。


東郭先生曰:「若一身庸(豈,難道)非盜乎?
譯文:
東郭先生說:「你全身的東西難道不都是偷盜來的嗎?


盜陰陽之和以成若生,載若形;況外物而非盜哉?
譯文:
偷盜陰陽中和之氣來成就你的生命,充塞你的形體,又何況身外之物,哪一樣不是偷盜來的呢?

誠然,天地萬物不相離也;仞(通「認」)而有之,皆惑也。
譯文:
誠然,天地和萬物都是不能完全分開的,把它們認作己有,都是糊塗的。

國氏之盜,公道也,故亡殃;若之盜,私心也,故得罪。
譯文:
國氏的偷盜,是公道,所以沒有災殃;你的偷盜,是私心,所以被問罪。

有公私者,亦盜也;亡公私者,亦盜也。
譯文:
其實,分別公私也是偷盜,不分別公私也是偷盜。

公公私私公其公,私其私。前一個「公」、「私」為動詞),天地之德。
譯文:
但把公共的東西視為公共所有,把私人的東西視為私人所有,這是天地的德行。

知天地之德者,孰為盜邪?孰為不盜邪?」
譯文:
瞭解天地德行的人,誰是偷盜者呢?誰又不是偷盜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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