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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給最後一名讀者的家族流離誌──讀西西《候鳥》與《織巢》

有的作者文字是液態的,一讀便滲得滿身都是;有的作者下筆如一夜流星雨,金句頻出燃爆夜空

西西卻不是那樣戲劇性的作者。她的文字如電影鏡頭,靜靜穿透入室,攀爬過窗框,暫停,來一個特寫。她不刻意炫技,她把讀者當成與自己眼光齊平的對象,同看瑣碎事物。許多人讚譽西西的文字有童稚的趣味,童稚不是天真,而是以不同於慣習的嶄新眼光,把原先的世界揩抹一遍,重新觀看被視為理所當然的一切

在有那麼多事物讓人分心的時代,西西仍細密布局,構築文體,相信讀者能進入她獨特的世界。《我城》拼貼多重觀點,寫70年代香港現代化的騷動;《飛氈》以輕盈筆力寓實於虛,成為香港歷史寓言巨作。90年代初,自傳體小說《候鳥》出版,西西化身小女孩林素素,描述她由上海遷徙至香港的離散(diaspora)經驗。近30年過去,姐妹作《織巢》在今年問世,換素素的么妹妍妍講述香港生活。

在《候鳥》與《織巢》,素素與妍妍,相差十多歲的兩姐妹,皆以小女孩的口吻敘述,看似瑣碎紛亂,讀下去才會發現,兩姐妹的故事由一幢幢房子與棲居其中的人物串連起來,呈現半個世紀以來華人移民避亂的遷徙圖卷。姐姐的故事講戰時那一輩人候鳥般的顛沛流離,妹妹講的是戰後在香港成長的一代,如織巢鳥構建理想家園的心態。

《候鳥》以二戰結束,素素一家搬遷至上海紅磚屋新家起始,由此帶出素素父母皆為移居上海的廣東人背景,旁及戰時至浙江鄉間姑母家避難的回憶,一個親戚就是一個遷徙的節點,也是不同文化背景的象徵。上海租界現代化洋房住著身穿時髦旗袍的叔母,遠嫁到浙江傳統大宅院的秀姑姑穿短衫長褲抽水煙,另兩個姑姑嫁到香港,是後來素素一家南下避禍的伏筆。那時的香港,對西西而言仍是「南方」,而非「我城」。

共黨占領上海後,素素與父母和外祖父母移居香港。迥異於多數離散文學,西西沒有刻意強調逃難過程的艱辛,反而著重於孩子眼中父母面對新環境的調適。一家人重組日常秩序,努力學習殖民地重視的英文,吃大牌檔,抵禦颱風,在小島安身立命,成為勞動大軍一員。到了《織巢》,父親過世,素素負起全家經濟重擔,歷經租屋,換屋,直到終於購買屬於自家的房子,整修成自己喜歡的空間。素素一家如候鳥落腳異鄉,生機蓬勃地築構窩巢。

世上卻沒有永久的桃花源。1967年,左派工會與中國勢力結盟製造暴動,引發恐慌,移民不得不再度尋覓沒有戰爭的樂土。有些候鳥重新展翼,飛往其他國家,素素家族也因此重新洗牌,許多親戚移居海外。

要走?要留?在西西筆下,遷移於女性又有不同意義,隨夫同住的婚嫁慣俗,使女性在考量遷徙時有更多掙扎。西西一生與父母、姑姑、明姨、妍妍等親人住過各種房子,有時相聚,有時分離。她描繪家族女性在遷徙途中應對危難,展現出前所未有的堅韌力量,使得遷徙不僅是生離死別的傷痛,也是女性接觸不同文化,激發決策與行動能力的契機。

在《候鳥》裡,秀姑姑為了守住浙江亡夫家產,不隨素素一家同去香港,另外在《織巢》中,當初為了未婚夫留在上海的明姨,後續被共黨發配至鄭州教書,度過大半人生,這些女性長輩雖是跟隨夫婿落腳異鄉,仍盡力在新環境生存下來。受殖民地高等教育的素素,比起她們有更多選擇,她具有謀生能力,足以拒絕走入婚姻,留守原生家庭,並堅持她的寫作。對下一代更年輕的女性,隨著交通往來興起,遷徙的形式由逃難轉化為旅行,衍生出更複雜的變形,例如妍妍便是在旅遊時結識丈夫,移民加拿大,甚至規劃讓家人都隨之移民。

如此突顯女性力量,來重新定義遷移,大異於男性離散書寫中,將原鄉形塑為僵固神話的執戀。西西最懷念的上海童年經驗,來自美麗的紅磚房新家,但相隔二十多年,中國開放旅遊後,她北上再見舊居,童話般的紅磚房已蒙塵殘破,回憶裡的中國不復原貌。西西淡然帶過對原鄉的失落,返回香港,繼續蝸居逼仄公寓,觀察這座城市。

而她確實也像公寓窗邊一隻鴿子,睜著圓溜溜的眼,寫香港的碼頭工人,教育政策變更、銀行擠兌危機、越南難民、六七暴動、限水管制、女權運動,開放中國探親、移民風潮,看盡香港歲月更迭。這座原本用以避難的小島,在時間推移中綻放出最繁華的城市文明,而當年那個受限於狹隘陋室,遁入文學世界而提筆寫作的少女,也寫著寫著,把自己寫成了香港文學史一部分

或者/時間才是/一隻飛得很快的/大鳥

西西在《織巢》末段的引言詩寫道。即使不動如山,時間仍飛掠而去,衰老就是生命本身的流徙。西西看待香港前程,如其他香港創作者,略帶宿命的哀愁,卻始終不願喪志。在《飛氈》中,肥土鎮傳奇所有人物最後都消失無蹤,敘事者卻說:「你要我告訴你,關於肥土鎮的故事。我想,我已經把我所知道的,你想知道的,都告訴你了,花阿眉。」無論香港前景如何,是否可能在政治桎梏下沒落,西西就像薛西弗斯,已屆高齡仍寫作不輟,寫給最後一個感興趣的讀者看。

因而,年老女子西西,或許也是在對《候鳥》與《織巢》的讀者,坦然地說:「關於變遷與興滅的故事,我已經把我所知道的,你想知道的,都告訴你了。」

【西西簡介】
西西(1937年11月9日-2022年12月18日),原名張彥,筆名據她自述乃象形文字,「西」是穿著裙子的女孩子兩隻腳站在地上的一個四方格子裡,「西西」就是跳飛機之意,這是她兒喜歡的遊戲。西西祖籍廣東省中山縣,生於上海浦東,1950隨父母定居香港,就讀協恩中學。自葛量洪教育學院(今香港教育大學,教育學院前身)畢業後成為教師,任教小學約二十年,期間積極參與過70年代教師權益運動,在各種報章雜誌寫作專欄,無論新詩、小說、散文都能涉獵創作,亦涉獵電影評論及劇本,是香港製作實驗電影的元老之一。此外也投入文學雜誌和報刊編輯工作,41歲選擇提早退休,此後專心寫作。西西著作有四十餘本,是相當多產的作家,代表作品除短篇小說集《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外,長篇小說《我城》影響了一代香港青年,以看似無憂無慮的小城故事,寫出七十年代香港面臨著社會轉型、蟄伏的困頓,種種現實等著年輕人去面對體驗。因罹患乳癌和手術誤傷神經的後遺症,致右手日漸失去功能,從此須改用左手寫作的折磨,但無損西西的創作,將治療癌症過程寫成長篇小說《哀悼乳房》,探討乳癌患者的經歷。另一部長篇小說《飛氈》出版,以有關「肥土鎮」的系列故事總結一個城市近百年的歷史。83歲高齡出版24萬字長篇歷史作品《欽天監》。西西曾獲《聯合報》第8屆小說獎之聯副短篇小說推薦獎、第10屆聯合報小說獎之聯副短篇小說推薦獎。第11屆時報文學獎之小說推薦獎、
香港八方文學創作獎、中國時報開卷周報開卷十大好書、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小說獎、香港藝術發展局文委會第1屆文學獎、馬來西亞花蹤世界華文文學獎、第4屆全球華文文學星雲獎貢獻獎、第6屆紐曼華語文學獎、第8屆紅樓夢獎專家推薦獎等。2022年5月第16屆香港藝術發展獎終身成就獎,表揚西西將畢生奉獻予文學藝術及教育。2022年12月18日早上8時15分因心臟衰竭於醫院逝世,享壽85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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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出處】
《博客來OKAPI閱讀生活誌》
寫給最後一名讀者的家族流離誌──讀西西《候鳥》與《織巢》
2018-11-26
網址:

https://okapi.books.com.tw/article/11553
作者:廖梅璇
【作者簡介】
廖梅璇,1978生,台灣嘉義人,台大歷史系雙修外文系畢。善於失眠,喜陰溼,背對鏡子面朝苔綠,在詩、散文和小說間切換電頻,曾獲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獎,林榮三文學獎散文獎,梁實秋文學獎,2015年於法國出版中法對照詩集《雙耳的對話Dialogue des oreilles》。另著有散文集《當我參加她外公的追思禮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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