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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示意圖:日本僧人


三島由紀夫《金閣寺》描寫「師徒關係」的段落節錄

(一)第一章

1-1


我們父子拜謁金閣之後,再次返回大雄寶殿的正門,我們被引領穿過寬敞的長廊,來到了可以展望著名的陸舟松的庭院──大書院的住持房間。

住持田山道詮和尚與父親是禪堂的學友。道詮和尚與父親共同度過三年的禪堂生活,這其間,他們同食同住,兩人都在據說是義滿將軍建立的相國寺專門道場修行,經過自古以來形成的終日垂頭和三日坐禪的儀式,然後才成為相國寺派的成員。不僅如此,直到後來,道詮法師興致上來的時候還曾談及他同父親不僅是如此辛苦修行的學友,而且還是嫖友,他們在就寢時間之後,時常翻越土牆,出去嫖妓,尋歡作樂。

我穿著學生服端正地跪坐著,顯得十分拘謹。可是,父親來到這裡突然心情舒暢起來。父親和這裡的住持雖然出身相同,他們的福氣卻完全迥異。父親病弱,肌膚蒼白,是一副貧相,而道詮和尚簡直就像桃紅色的點心。和尚的桌面上如山似地堆滿了從四面八方寄來的小包裹、雜誌、書、信等,都是未曾啟封的,很像一座華麗的寺廟。他用胖乎乎的手拿著剪子,靈巧地拆開了其中一個小包裹。

我們一邊喝談茶,一邊品嚐從未曾吃過的像是西式糕點的東西。吃的時候越緊張,糕點上的粉末就越掉落在我的膝上。當時我是穿著光亮的黑嗶嘰制服。

父親和住持對軍部和官僚只重視神社而輕視寺廟──豈止輕視,甚至壓迫──十分憤慨,議論了今後如何經營寺廟的問題。

住持微胖,當然臉上已刻上皺紋,連一道道皺紋的深處也洗得於乾乾淨淨。圓臉上唯有鼻子很高,成了流出的樹脂凝固起來似的形狀。臉兒雖是這副模樣,剃光的頭型卻很是威嚴,彷彿精力都凝聚在頭上,唯有頭部才是最具動物特徵的。

父親和住持的話題轉到僧堂時代的往事。我凝望著庭院裡的陸舟松,只見巨松的枝椏低垂,錯落有致,呈船形,唯有船首的樹枝全都高高伸展。臨近閉園時間,來了一群團體觀光客,從土牆另一邊的金閣方向傳來了一陣陣嘈雜聲。那腳步聲、人聲彷彿被春天黃昏的天空圾收了,聽起來聲音並不尖銳,略帶柔和、圓潤。腳步聲又如潮湧般地遠去了,令人感到好像踏過地面上的芸芸眾生的腳步聲。我抬頭直勾勾地望著凝聚在夕照餘暉的金閣頂上的鳳凰。

「我把這孩子……」

聽到了父親這話聲,我猛然回頭朝向父親。在幾乎黑暗下來的室內,父親把我的未來託付給道詮法師了。


我想我也不會久留於人世了。怎麼樣,到時就將這孩子託付給你啦?」

道詮法師不愧是法師,他沒有講什麼敷衍的安慰話,只說:

「好,我來照料。」

我震驚的是這兩人其後的愉快對話,談及各類名僧之死的軼聞。據說,有位名僧說了聲「啊!我真想死」,就死去了。有位名僧同歌德一樣,說了聲「給我更多的光明」,就死去了。還有位名僧彌留之際,還在計算自己的寺廟的錢財。

住持宴請我們吃了一頓晚餐的粥。當晚在寺廟歇了一宿。晚飯後我催促父親再去看看金閣。因為月亮已經高懸。

父親與住持闊別多年又重逢,甚為興奮,本已相當勞頓了,可一提及金閣,他喘了一口氣,抓住我的肩膀就跟著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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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第二章

2-1


禪寺不理世俗社會,按照樣寺的老規矩開展活動。因為是夏天,每天早晨最晚是五點起床。禪家將起床稱做「開定」。起床後馬上上早課誦經,稱做「三時迴向」,即讀三迴經。然後打掃室內衛生。然後進早餐,稱做「粥座」。進餐前要誦「粥座經」。

  粥有十利
  饒益行人
  果報無邊
  究竟常樂


誦畢吃粥。飯後做諸如除草、打掃庭院、劈柴一類雜務。學校開學的話,做完雜務就該是上學的時間了。從學校回來,不久就進晚餐。餐罷,有時聽住持講授經典教義。九時「開枕」,也就是就寢。


我的日作息如上所述。每天起床的信號,是伙夫──稱做「典座」──的搖鈴聲。

金閣寺也就是鹿苑寺裡,本應有十三人,但現在有的應徵入伍,有的徵調出去,剩下的是:一個專管嚮導和傳達的七十開外的老頭,一個年近六旬的專管炊事的老嫗,還有執事、副執事,再加上我們弟子三人,僅此而已。老人們已是風燭殘年,少年們畢竟還是孩子。執事,也稱做副司,掌管會計,盡心盡力地工作。

數日後,我被分配給住持(我們稱做老師)的房間送報。報紙派來的時間大致是在早課後掃除完畢的時候。在人手少、時間短的情況下,要打掃這擁有三十多間房屋的寺廟,揩拭所有的走廊,工作就難免粗雜了。有一回從大門口把報紙取來,走過「使者間」的前廊,從客殿後面繞了一圈,再穿過間廊,來到了老師所在的大書院。看得出這一路上的一道道走廊都是倒過半桶水,然後洗擦乾淨的,所以地板凹陷處都積了水。在朝陽照射下,積水閃閃發光,連腳踝骨都被濡濕了。時值夏天,覺得很是舒暢。可是,來到老師的房間拉門前就得跪下,招呼一聲「拜託您啦」,待聽見「嗯」地一聲回答以後,才能進入房間。師兄教給我一個祕訣:在進老師房間前得先用僧衣下襬將濡濕了的腳丫揩拭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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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示意圖:日本僧人


(三)第三章

3-1


父親一周年忌辰到來了。母親設想了一個難以想像的方案。正逢義務勞動總動員,我不能返回故里,母親就打算親自將父親的牌位送來京都,請求田山道詮和尚為舊友忌辰誦經,哪怕誦上幾分鐘也好。她壓根兒沒錢,只好求他看在情分上。於是她給和尚發了一封信。和尚答應了,並且把這個意思告訴了我。

3-2


──母親來了,正在老師的房間裡談話。我和鶴川跪坐在初夏夕陽映照的走廊上,招呼一聲:我們回來了!

老師把我一個人叫過屋裡,當著母親的面說了這孩子幹得不錯之類的話。我低下頭來,幾乎沒有看母親的臉一眼。我瞥見她穿著褪色的藏青棉布勞動褲的膝以及放在膝上的齷齪的手。

老師告訴我們母子倆可以退出房間了。我們再三施了禮便從房間裡走了出來。小書院朝南,面對中院的五鋪席寬的儲藏室就是我的房間。剩下我們兩人在這裡的時候,母親哭了。

這是我早就預料到的,所以我能夠冷然處之。


3-3

母親從背囊裡將大米掏出來,說:這是送給老師的。我默不作聲。母親取出了用舊灰色絲棉包了好幾層的父親的靈牌,放在我的書架上。

太感謝了,明兒老師會給唸經的,你父親也會高興的啊。


3-4

另一方面,我憎恨母親無法想像的野心,但它卻把我俘擄了。父親一言不發,也許他是在和母親同樣的野心的驅使下,才把我送到這寺廟裡來的吧。田山道詮法師是個獨身漢。如果法師本人是受前代法師的囑託而繼承鹿苑寺的話,那麼只要我有心,也許就有可能被推定為法師的繼承人。果真如此,金閣將屬於我的了!

3-5

這天晚上,就寢誦經之前,為了特地禱告天皇陛下安康,悼念陣亡者之靈,誦了很長的經。戰爭以來,佛門各宗都穿著簡樸的圓口袈裟,可今夜,尤其是老師穿上了收藏多年的紅色五幅布袈裟。

他略胖的臉,洗得十分乾淨,彷彿連皺紋的深處都洗淨了。今天他的氣色確實好極了,似乎感到心滿意足。在悶熱的夜晚,那衣服的窸窣聲清晰可聞,令人感到一陣涼爽。

誦經完畢,寺廟的人全被喚到老師的居室,舉行講課。

老師選擇的參禪課題,是無門關第十四則《南泉斬貓》。

3-6

──故事梗概如上所述,尤其是趙州頭頂草鞋這段,聽起來是難解的問題。

但是,按老師的講義,問題又不是那麼難解。

南泉和尚斬貓,是斬斷自我的迷妄,斬斷妄念妄想的根源。通過無情的實踐,把貓首斬掉,以此寓意斬斷一切矛盾、對立、自己和他人的爭執。如果把這個叫做殺人刀,那趙州的作為就是活人劍。他將沾滿泥濘的被人蔑視的草鞋頂在頭上,以這種無限的寬容實踐了菩薩之道。

老師做了這樣的說明之後,絲毫沒有觸及日本戰敗的事就結束了講課。我們心裡納悶。老師為什麼在戰敗這一天特地選擇了這個參禪課題呢?我完全不明白。

3-7

我絕不因為戰敗了而感到不幸。然而,老師那張心滿意足的幸福似的臉,卻使我放心不下。

一爿寺廟,通常是仰仗對住持的尊敬之念,來維持寺廟的秩序的。過去一年裡,儘管我承蒙老師的多方關照,但我對他卻沒有湧起過深切的敬愛之情。光是這樣還好,可自母親點燃野心之火以來,十七歲的我有時竟以批判的目光來看待老師。

老師是大公無私的。然而這使我很容易地聯想到:假使我當上住持,我也能那樣大公無私。我覺得老師的性格缺少禪僧獨特的幽默感。儘管平時他那矮胖的軀體帶有幾分幽默。

我聽說老師極盡嫖色之能事。我想像著老師嫖樂的情形,既感到可笑,又感到惴惴不安。女人被他的桃紅色粘糕似的軀體緊緊擁抱,不知會作何感想?也許她會覺得這桃紅色的柔軟肉體一直連到世界的盡頭,猶如被埋在肉的墳墓裡。

對於禪僧也有肉體這點,我感到不可思議。老師極嫖色之能事,可能是為了捨離肉體,輕蔑肉體吧。可是,這被輕蔑的肉體卻能充分地吸取營養,膩膩潤潤,把老師的精神包裹起來,簡直令人難以想像。這是像馴服的家畜那樣溫順的、謙讓的肉體。對於和尚的精神來說,這是像侍妾一樣的肉體
……


3-8

從戰敗的翌日起,寺廟每日的功課又依然如故。起床、早課、早餐、雜務、齋座、晚餐、入浴、就寢……再加上老師嚴禁買黑市米,只得靠施主的捐贈,也許副司照顧到我們正處在發育身體的年齡,有時謊稱是施主的捐獻,買回來少量的黑市米。我們的粥碗沉底的只有少得可憐的幾粒米飯。還經常出去採購甘薯。一日三餐,不僅早餐,連午餐、晚餐也都吃稀粥和白薯。我們總是處在飢餓的狀態。

3-9

參觀金閣的遊人逐漸增多。為對付通貨膨脹,老師向市政府提出申請增加參觀費,獲得了批准。

過去參觀金閣的,只有稀稀拉拉的幾個身穿空軍服或作業服或紮腿勞動服的遊客。如今佔領軍來了,俗世的淫亂風俗蜂擁到了金閣的周圍。另一方面,上供茶的習慣也恢復了,婦女們穿上收藏多年的華麗衣裳,登上金閣來了。映在她們眼簾裡的我們、我們穿著僧衣的身影,同她們形成了鮮明的對照,我們簡直像是扮演著怪癖的僧侶的角色。就猶如居民特地恪守珍奇的舊習俗,是為了給前來參觀的人提供珍奇的地方風俗一樣──特別是美國兵們肆無忌憚地拉扯我的僧衣袖子,笑個不停。或者為拍紀念照,掏出少許錢來讓我們租借給他們僧衣。

3-10


剃頭的時候,老師閉上眼睛,雙手捧著一張紙承接飄落下來的頭髮。隨著剃刀的移送,他的頭的動物性的嶄新輪廓就清晰地顯露出來了。剃畢,副司用熱毛巾裹著老師的頭,良久才把毛巾揭開。毛巾下面露出的腦袋像是剛生下的、溫乎乎的,又像是剛煮出來的東西。

我向大書院老師的房間走去。擅長做這種事的副司正在給老師剃頭。我就在灑滿晨光的廊道上等候著。


在庭院的陸舟松映襯下,積雪更是耀眼生輝,簡直像是一張折疊的嶄新的風帆。

我好不容易才申明了來意,叩頭呈上兩條切斯特菲爾德香菸。

哦,你辛苦了。老師說了這麼一句,他臉上閃過了一絲微笑。僅此而已。老師漫不經心地就手將兩條香菸隨便疊在堆滿各種文件和信件的桌面上。

副司給老師擦肩膀,老師又把眼睛合上。

我不得不退下。一股不滿的情緒燃遍了我的全身。自己所幹的不可理解的罪惡行為,得到了意味著獎勵的香菸,不瞭解原委就把香菸接受下來的老師……這一系列的關係,理應還有更富戲劇性的、更激烈的東西。老師對此卻毫無察覺。這事便成為促使我輕蔑老師的又一個重要的原因。

3-11


然而,我正要退下的當兒,老師又把我叫住了,因為恰巧這時候他正想給我施加恩惠。

我想讓你……老師說,畢業後就上大谷大學
。令尊在九泉之下也一定惦掛著你的,你一定要加倍努力學習,以優秀的成績進入大學。

──一轉眼間,這一消息從副司的嘴裡傳遍了整個寺廟。因為老師許下諾言讓我上大學深造,這是受到格外器重的證據。據說從前有些弟子為了爭取上大學,甚至必須在無數的夜裡到住持房間給他擦肩搓背,才能如願以償。諸如此類的事堆積如山。決定依靠家裡提供費用上大谷大學的鶴川,拍了拍我的肩膀,為我高興。而另一個得不到老師任何關照的師弟,竟因此而不同我交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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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示意圖:日本僧人


(四)第四章

4-1


不久,一九四七年春上,我進了大谷大學的預科。這時,表面上我似乎是在老師不渝的寵愛和同事的羨慕之下意氣風發地入學的,其實並非如此。關於這次升學,有件事情回想起來也覺可恨。

老師答應讓我升大學一週後,一個下雪的早晨,我剛從學校回來,那個沒有得到關照升大學的師弟,帶著非常高興的表情望著我。這之前,這小子是不搭理我的。


不論是寺廟男僕的態度,還是副司的態度都有些異乎平常,但是,表面上他們卻佯裝與平常一樣。這些我都看出來了。

4-2

鶴川讓我發誓要嚴守祕密,然後觀察了一下我的臉色,才和盤托出。

據說,那天下午,一個身穿緋紅色大衣、專以外國人為對象的娼婦造訪寺廟,要求會見住持。副司代表住持來到了正門。女人斥罵副司,說無論如何也要面見住持。湊巧這時老師從廊道上走過來,看見女人的身影,就來到了正門。據女人說,約莫一週前的一個雪後晴朗的早晨,她同美國兵一起前來參觀金閣,被美國兵推倒在地,廟裡的小和尚為討好美國兵,用腳踐踏她的腹部。當晚她就流產了。所以要求賠償。假使不賠,她就向社會公開投訴鹿苑寺的不道德行為。

老師沉默不言,付過錢後就將她打發走了。老師明知當天導遊正是我,不是別人,可他卻由於無人目擊我的不道德行為,就決定不讓我知道這件事。老師採取不予置理的態度。

可是,寺廟的人從副司那裡一聽說這件事,都認定是我幹的。

4-3

他的正義感漸漸高漲起來,甚至慷慨激昂地說,明天他一定替我向老師解釋清楚。這時我心中忽地浮現出老師那個剛剃過的、活像剛煮出來的蘿蔔一樣的腦袋,然後浮現他那副無抵抗的桃紅色的臉頰。不知何故,我對這種心象突然感到非常厭惡。在鶴川表露正義感之前我必須親手把它全部埋在土裡。

「不過,老師會相信是我幹的嗎?」

「這個嘛……」鶴川頓時窮於思考。

「不管別人背後怎樣議論,老師一直保持沉默,獨自推敲,我覺得是可以放心的。」


於是,我做了說明,讓他明白他的解釋反而只能加深大家對我的猜疑。我說,只要老師知道我是無辜的,其他的一切就可以不問了。說話的時候,我心裡露出了幾分喜悅。喜悅逐漸牢固地紮下了根。這是「沒有目擊者、沒有見證人」的喜悅……

4-4

我並不相信只有老師認為我是無辜的。毋寧說正相反。老師置所有的一切不聞不問,反而證實我的這種推測是對的。

說不定老師從我手裡接過兩條切斯特菲爾德香菸的時候,早已看穿了呢?他之所以不問,也許只是為了從遠處忍耐地等待著我自覺的懺悔吧。不僅如此。也許還以升大學為誘餌,換取了我的懺悔,假如我不懺悔,就不讓我升學,以懲罰我不老實;假如懺悔,就盤查悔改的效驗,爾後施以格外的恩典,允許我升大學。而且,更大的圈套是老師命令副司不告訴我這件事。倘使我真是無辜,那麼我可以無所感覺,無所知曉地度日子。另一方面,倘使我犯了罪,並且多少還有點智慧,那麼我可以完全模仿無辜,度過純潔的沉默的日子。就是說,度過沒有必要懺悔的日子。不!模仿也是好的。這是最妥善的辦法。這是證明我心地純潔的唯一的道路。老師就是這樣暗示了這一點。他讓我落入這個圈套──一想到這裡,我便義憤填膺。

當然,我並非沒有辯解的餘地。如果我不踐踏那個女人,外國兵也許會掏出手槍來威脅我的性命。不能反抗佔領軍,所有這一切,我都是在被威脅的情況下做出來的。

但是,那透過我的長統膠靴所感覺到的女人的腹部、那媚人的彈力、那呻吟、那像被壓碎的肉泥綻開的花兒,給我一種感覺,一種誘惑的感覺。那時候,女人的內心貫通在我內心的,是一種隱微的閃電般的東西──我不能說這些東西都是被強迫去體味的。至今我也沒有忘卻甜美的那一瞬間。

老師知道我感受的核心,那甜美的核心!

4-5

時值晚秋,老師準備應邀參加一個老施主的葬禮,這主人距此地約需兩個多小時火車的路程,所以老師前一天晚上就宣佈他早晨五點半出發。副司陪同前往。我們也為了趕得上老師的出門時間,必須四點起床,做好清掃工作以及備好早餐。

副司照料老師的這段時間,我們起床後就上早課,誦讀經文。

昏暗而寒冷的寺廚那邊,不斷地響起用吊桶汲水的吱吱聲。寺廟的人都在忙於盥洗。後院的公雞的啼鳴清澈而響亮,劃破了晚秋黎明前的黑暗,東方吐白了。我們合攏僧衣的袖口,急匆匆地走到客殿的佛壇前。

在黎明前的冷空氣中,這間不曾睡過人的寬敞的和式房間,有著一種不可抵禦似的寒冷之感。燭臺上的火焰搖搖曳曳。我們三拜之後,站著叩頭,和著引磬聲跪坐叩頭,如此反覆三次。

早課誦經時,在集體誦經的男聲中,我經常感受到勃勃的生機。一天中以早課的誦經聲最激越,它足以把整夜的妄念吹散,彷彿是從聲帶中迸發出黑色的水花。我不知道自己的事究竟如何。雖然不知道,但一想到我的聲音也同樣可以把男人的汙穢撒向四方,這時它竟奇妙地使我增加了勇氣。

我們還沒有用完早餐,老師出發的時間到了。按寺廟的規矩,老師出門,寺廟眾僧都要在正門前列隊歡送。

天還沒有發白。上空佈滿了星星。在星光的照耀下,一直通到山門前的這段石臺階,白晃晃地向前延伸。四處都落上了巨大的枹樹、梅樹、松樹的影子。影子融化在影子裡,佔據著整個地面。我穿了件有破口的毛衣,拂曉的冷空氣從我的胳膊肘滲透了進來。

所有這一切都是在無言中進行。我們默默地低下頭來,老師幾乎沒有反應。只聽見老師和副司走在臺階上的咯咯咯咯的木屐聲,越走距我越遠。我們一直目送到完全看不見他們的背影。這是禪家的禮節。

他們走遠了,我們看見的並不是他們的背影的全部,而只是僧衣的潔白的下襬和潔白的布襪子。有時我以為已經看不見了,但那是樹影遮擋住了。不一會兒,潔白的下襬和潔白的布襪子又出現在影子的遠方,腳步聲的迴響卻反而更高了。

我們凝眸目送著他們。一直目送到他們兩人走出山門全然看不見蹤影了。對於目送者來說,這段時間是相當漫長的。


4-6

那時候,不能說我沒有勇氣。我懂得坦白者的勇氣!二十年來我緘口不言地生活過來,我懂得坦白的價值。難道說我過分了嗎?我對抗老師的無言而堅持不坦白,或許是為了試一試「行惡可能嗎」。如果我堅持到最後也不懺悔,行惡就已經成為可能,哪怕只是小小的行惡。

然而,我看到老師的潔白的下襬和潔白的布襪子在小樹林的陰影中若隱若現,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遠去的時候,我的喉嚨裡燃燒著的力量,幾乎變成難以控制的力量。我想把所有的一切都坦白出來。我想追上老師,拽住他的衣袖,逐一地大聲陳述那雪天發生的事。絕不是對老師的尊敬才促使我如是想的。而對我來說,老師的力量似是一種強有力的物理性的力量。

……但是,假如我坦白出來,我人生中最初的小小的罪惡也就瓦解,這種思緒制止了我,彷彿有什麼東西緊緊地拽住我的後背。此時老和尚的身影已鑽出了山門,在濛濛亮的天空下消失了。

頓時大家獲得了解放,熙熙攘攘地跑進了正門裡。我正在發呆,鶴川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的肩膀甦醒了。這瘦骨嶙峋的醜陋的肩膀又恢復了自豪。


4-7

……儘管有這樣的經歷,但結果如上所述,我還是進了大谷大學。不需要懺悔。此後過了數日,老師把我和鶴川喚去,簡單地吩咐了一句:應該開始準備考試了,為照顧備考,免去你們幹雜務吧。

我就這樣升了大學。但是,不等於說一切都因此而了結。老師這種態度,依然沒有說明任何問題。即使是繼承人的問題,也不知道他有什麼打算,完全摸不著頭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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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第五章

5-1


這一天給我留下了極其暗淡的印象,我們的郊遊淒楚地結束了固然是原因之一,但又不僅僅緣於此。這天晚上就寢前,東京方面給老師發來了一封電報,老師旋即向全寺廟的人宣佈了電報的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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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示意圖:日本僧人


(七)第七章

7-1


這是一九四九年正月的事。

幸虧是週末除策(這是指除去警策的意思,故如是說),我到廉價的「三番館」電影院看了一場電影,歸途獨自漫步在久未踏足的新京極街上。在雜沓的人流中,迎面碰上一個熟悉的面孔,沒等我想起是誰的時候,這張臉已被人流推擁到我的身後去了。

他頭戴呢禮帽,身穿高級大衣,圍著圍巾,身邊帶著一個穿著褐紅色大衣的女人,一眼就能辨出是個藝妓。這張桃紅色的豐滿的男人臉有點異樣,帶有一種娃娃臉般的清潔感、高高的鼻子,這是一張普通中年紳士不易看見的臉──這不是外人,正是老師其人的面部特徵。呢禮帽幾乎遮住了他的這張面部特徵。

儘管我這方面是沒有任何內疚的,卻反而害怕被對方發現。因為那一瞬間,我泛起了一股想逃避的心緒,不願成為老師便裝外遊的目擊者、見證人,不願同老師在無言中結下信賴和不信賴的相互交織的關係。

這時,一隻黑狗混在正月之夜的雜沓的人群中。這黑長毛獅子狗似乎很習慣在這種人群中穿梭,從美貌女人的大衣之間、從混有穿著軍大衣的行人的腳邊,伶俐地擁來擠去,在各個商店門前亂轉。牠在聖護院八橋的一家昔日專賣名糕點的店鋪門前嗅著味兒。店鋪燈火通明,這時我才看清狗的臉,牠的一隻眼睛已經潰爛,聚在潰爛了的眼睛的眼角上的眼屎和血跡,就像瑪瑙;另一隻健全的眼睛盯著地面。這長毛獅子狗的脊背上帶有一塊燙傷的傷疤,結成一束成團的硬毛,格外顯眼。

不知為什麼,狗竟惹起了我的關心。大概是因為狗在內心頑固地抱著另一個與這裡明亮而繁華的屋宇櫛比的市街全然不同的世界。狗在徘徊。狗走在只有嗅覺的黑暗的世界上,這與人類的市街重疊起來了。毋寧說,燈火、唱片的歌聲和笑聲,被執拗的黑暗的臭味所威脅。這是為什麼呢?是因為臭味的秩序最確實,糾纏在狗的潮濕的腳下的尿臭味兒,同人類的內臟和器官散發出來的隱微的惡臭確實地聯繫在一起了。


天氣奇寒。兩三個像是幹黑市買賣的年輕人,揪下了裝飾在人家門前的松枝──雖已過了新年,卻還沒將門前的松枝取下──走了過去。他們張開戴著新皮手套的巴掌,在互相競賽。一人的掌心上僅有幾片松葉,另一人的掌心完整地留下一小枝松枝。這伙黑市商人邊笑邊走了過去。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我竟隨狗走了起來。狗時隱時現。在通往河原町的路上拐了彎。我就這樣來到了比新京極還黑暗的電車路旁的人行道上。狗的蹤影消失了。我停下腳步,左顧右盼,甚至走到電車路的邊上,探尋狗的蹤跡。


這時一輛光亮的計程車在我面前戛然而止。車門打開了,女人先上了車。我不由得往那邊瞧了瞧。一個緊跟著女人上車的漢子,突然注意到我,在那裡呆然不動。

原來他就是老師。為什麼方才同我擦身而過的老師和那女人轉了一圈後又復與我相遇呢?我不得而知。總之,他就是老師,先行上車的女人身穿的大衣的褐紅色,以及方才見過的顏色都留在我的記憶裡。

這回我無法躲避了。但是我嚇得說不出話來。因為還沒有發出聲音,結巴就在我的嘴裡沸滾開了。我終於做出了連自己都想像不到的表情來。我莫名地對著老師莞爾一笑。

我無法說清這種笑從何而來。這種笑似乎是從外部來,突然貼在我的嘴邊。老師看見我的笑,頓時臉色都變了。

「混帳!你要跟蹤我嗎?」

斥聲剛一落地,老師馬上斜視了我一眼,爾後上車,使勁關上了車門,計程車就開走了。這時我才恍然,方才在新京極,老師確實早已發現我了。


7-2

翌日,我等待著老師把我喚去訓斥一番。這應該成為我解釋的一個機會。然而,與上回發生踩踏娼婦的事件一樣,從次日起老師就開始了他的無言的放任的拷問。

恰好這個時候,我又接到了母親的來信。結束語依然是:她只為盼我當鹿苑寺住持的那天到來而活下去!

「混帳!你要跟蹤我嗎?」老師這一聲大喝,使人越反思越覺得不合適。再說,假如他是一位詼諧豪放、磊落大方的地道的禪僧,那麼他就不會把這種庸俗的斥責傾瀉在他的弟子身上。相反,會吐露出一句更有效的、更精闢的話來。事態發展到了無法挽救的地步。事後回想起來,那時老師一定誤解了我,以為我故意跟蹤他,最後帶著抓到狐狸尾巴似的表情嘲笑了他。他多半是狼狽不堪,不由自主地露出那副怒相來的。


不管怎麼說,老師的無言,又形成一種不安,天天壓在我的身上。老師的存在變成了一股巨大的力量,恍如在眼前煩人地飛來飛去的飛蛾的影子。按照慣例,老師應邀外出做法事時,是會由一兩名侍僧陪同的,原先一定是由副司陪伴,最近實行所謂民主化,便由副司、殿司、我以及另兩名弟子等五人輪流承擔。至今人們還常常背地裡議論舍監的好挑剔,舍監入伍後戰死了。因此,舍監一職由現年四十五歲的副司兼任。鶴川逝世後,又補充了一名弟子。

7-3

正在這個時候,同屬相國寺的有閱歷的某寺住持仙遊了。老師應邀參加新任住持的太廟儀式,這次輪到我做陪同。老師沒有故意排斥我不許我作陪,我也就由衷地盼望:也許在往返途中會有機會向他解釋清楚的吧。臨行的前一天晚上,又追加一名新太廟的弟子作陪,我所寄予的期望,一半已成了泡影。

熟悉五山文學人,無疑還會記得康安元年石室善玖進京都萬壽寺時解說佛法的妙語的事。新任住持就職時,是從山門經由佛殿、土地堂,最後步入方丈室,每經一處都留下了解釋佛法的妙語。

住持內心翻滾著就任新職的喜悅,指著山門自豪地說:

「天城九重內,帝城萬壽門。空手撥關鍵,赤腳登崑崙。」


開始焚香,舉行了向嗣法師獻上謝恩香的嗣法香儀式。昔日禪宗不拘慣例,非常重視個人省悟的源流,在這樣的時代,與其說是師父決定弟子,毋寧說是弟子選擇師父。弟子不僅接受最初投業的師父,還接受各方師父的證明悟道的熟達程度,並且必須在獻嗣法香時解釋佛法的妙語裡公開自己心目中擬承繼其法的師父的名字。

我一邊觀察這種明朗的焚香儀式,一邊苦苦思索:倘使我繼嗣鹿苑寺,在獻嗣香的時候,能按慣例宣告老師的名字嗎?也許我會打破七百年來的慣例,宣告別的名字吧。早春的下午,方丈室冷颼颼的,室內瀰漫著五種香的香氣,擺在佛具後面的閃閃發光的瓔珞、繞在主佛像背後的燦爛奪目的光環、並列而坐的僧侶們的袈裟色彩──我幻想著假如有一天我也能在那裡焚上嗣法香──我在心裡描繪著我變成了新任住持的形象。

7-4

……就在這時候,我大概會在早春凜冽的空氣鼓舞下,用人世間也有的爽朗的背叛來蹂躪這種習慣吧。恐怕列座的眾僧會在驚得目瞪口呆、憤怒之餘臉色刷白了吧。我不願意說出老師的名字。我說出別的名字──別的名字?但是,真正省悟的師父是誰呢?真正嗣法的師父又是誰呢?我結結巴巴地說,這個別的名字被結巴所阻撓,輕易說不出來。也許會把這個名字結結巴巴地說成是「美」,或說成是「虛無」吧。於是引起了哄堂大笑。在笑聲中,我呆然不動──突然從夢中驚醒了。老師應做的事,我作為侍僧都協助做了。對侍僧來說,列席這種儀式本來是很自豪的,但是當天的主賓卻是鹿苑寺住持。主賓嗣香完畢,一定要敲打一下白槌,證明新任住持並非贗浮圖,也就是說並非冒牌和尚。

老師唸誦道:

法筵龍象眾
當觀第一義

話音剛落,他就重重地敲打了一下白槌。這一響徹方丈室的槌聲,又使我認識到老師掌握的權力是多麼的靈驗。


7-5

我無法忍受老師無止境的無言的放任。我只要還有一丁點人的感情,就無法不期待獲得對方相應的感情。不論是愛還是憎。

一有機會就窺視老師的臉色,已成為我的一種可憐的習慣,但在這習慣中沒有浮現出任何特別的感情來。這種無表情也算不上是什麼冰冷。即使這意味著汙辱,可也不是衝著我個人,而是衝著更普遍的東西,譬如衝著一般人性或種種抽象概念而來的。

從這時候起,我決定強迫自己回想老師那活像動物的腦袋和醜陋的肉體。想像著他排便的姿態,甚至他與身穿褐紅色大衣的女人共寢的姿態。幻想著他的無表情鬆弛了,他的快感鬆弛了,臉上露出了似歡笑又似痛苦的表情。


他的光滑柔軟的肉體,與同樣光得柔軟的女人的肉體融合在一起,幾乎分辨不出來了。老師的便便大腹,與女人的便便大腹壓擠在一起──但不可思議的是,無論我的想像多麼豐富、多麼自由馳騁,老師的無表情都會立即與排便和交配的動物的表情聯繫在一起,沒有填補其間隙的東西。日常的細膩感情色彩,不是像彩虹聯繫其間,而是一個個地從一個極端向另一個極端變形。如果說只有少有地聯繫其間的東西、少有地給予抓頭兒的東西,那麼也是一瞬間吐出的相當粗俗的斥責:「混帳!你想跟蹤我嗎?」

7-6

想膩了,等煩了,結果我成了難以擺脫欲求的俘虜,只想哪怕一次,也要明確地捕捉老師的憎惡的面孔。最後,我想出了這樣的詭計:我狂妄,也充滿稚氣,明知首先會給我帶來不利,我卻已經不能克制自己,甚至不顧這種惡作劇會導致老師對我更大的誤解。

我到學校向柏木打聽了店鋪的地點和名稱。柏木不問緣由就告訴了我。當天我趕到那店鋪,看見了不計其數的像明信片大小的祗園名妓的照片。

乍看,經過人工化妝的女人的面孔幾乎都是一副模樣;細看,卻可以發現其性格的微妙差異。透過白粉胭脂相同的假面具,可以看到明暗和明朗,靈活的智慧和美麗的愚昧,不愉快和無限度的快活,不幸和幸運等等多彩的色調活現出來了。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我想要的──這張照片在店裡璀璨燈光的照耀下,其亮光紙面光燦燦反射,使我差點疏漏過去了。不過,拿在手中,照片就沒有反光,身穿褐紅色大衣的女人的面孔就現出來了。

「我要這張!」我對店員說。


7-7

我為什麼變得如此大膽?這是難以想像的。它與我實行這項計劃後反常地變得格外快活,並為不可名狀的喜悅所振奮的這種難以想像,是互相呼應的。初始我本想趁老師不在悄悄地做,而不讓他察覺出是誰做的。可是,這時候,一股昂揚的情緒驅使著我選擇了讓他清楚地知道是我做的危險的辦法。

至今,給老師房間送展報還是我的任務。三月還有點微寒的清晨,我像平時一樣到大門口去取報紙。我從懷裡掏出祇園藝妓的照片,夾在其中一張報紙裡,這時我心潮沸騰起來了。

前院環車道中央那些用樹籬圍著的鐵樹,沐浴在朝陽下,它的枝幹的粗糙表皮勾勒出了鮮明的輪廓。左側植著一株小菩提樹。四、五隻晚歸的黃雀落在它的枝椏上,啁啾鳴囀,恍如揉念珠般的聲響。此刻還有黃雀,我感到意外。在旭日照耀的枝頭移動著纖細的黃色胸毛,牠確實是黃雀。前院鋪滿了石沙子,一派寂靜。

我約略地揩拭打掃過後,小心地走過有許多處被濡濕的走廊,以免濡濕了腳丫。大書院老師房子的拉門仍然緊閉著。清晨來得早,拉門的白色顯得格外的光亮。

我跪坐在廊道上,像平時一樣揚聲說:

「打擾了!」

聽見老師的應聲,我便打開拉門走了過去,把疊好的報紙輕輕地放在書桌的一角上。老師低著頭在閱讀什麼書,沒有瞧我的眼睛──我退出房間,把拉門關上,強作鎮靜,悠然地從走廊向自己的房間走去。


7-7

上學前的這一段時間,我一直坐在自己的房間裡,任憑心臟越來越劇烈地跳動。迄今我不曾抱希望等待著什麼。如今分明是期待老師的憎恨才做出來的,不料我心中卻在幻想洋溢著人際相互理解的戲劇性的熱情的場面。

也許老師會冷不防地來到我的房間,寬恕我了吧?我被寬恕,也許會有生以來頭一遭像鶴川的日常那樣,到達無瑕的明朗的感情。老師與我大概會互相擁抱、會嘆息相互理解太晚了吧。無疑,唯有這一點保留了下來。

儘管時間是短暫的,可我為什麼竟熱衷於這樣荒唐的幻想呢?我無法解釋。冷靜思考的話,我是想憑藉這種無聊的愚蠢行動來觸怒老師,讓他從繼承住持的候選人名單中勾銷我的名字,從而我自己找出成為永遠失去當金閣主人的希望的端緒。這時候,我甚至忘卻了我對金閣長期以來的執著。

我只顧豎起耳朵傾聽大書院老師房間裡的動靜。什麼聲音也沒有聽見。

我心想:這回等待的是老師無法抑制的怒火和大發雷霆。就是被拳打腳踢,落到流血的窘境,我也不會後悔。

但是,大書院那邊鴉雀無聲。什麼聲音也沒有傳過來……


7-8

那天早晨,終於到了上學的時刻,從鹿苑寺出來時,我的身心疲憊,頹喪極了。上課聽課也聽不進去,回答老師也是答非所問,引起了哄堂大笑。只有柏木漠不關心地眺望著窗外。毫無疑問,他早已察覺到我內心的這齣戲。

回到寺廟後,也沒有發生任何的變化。寺廟生活的暗淡、帶霉味的永久性,是由今日和明日之間不可能產生任何差異和懸殊所構成的。今天適逢是每月兩次講授教典課中的一天,寺廟的所有人都得聚集在老師的起居室聽講。可我卻相信老師大概會在眾人面前藉著講授「無門關」這一課來責問我。

我確信的理由是這樣的:今晚上課和老師相對而坐,是很不合我的性格的。不過,我自己感到這應該說是一種男性的勇氣。那麼,老師就會相應地表現出男性的美德,打破偽善,在寺廟的所有人面前坦白自己的行徑,爾後再責問我的卑劣行為。

……寺廟眾僧手持「無門關」講義,聚在昏暗的燈光下。夜間寒冷,老師身旁只放著一隻小手爐。可以聽見抽鼻涕的聲音。低著頭的老老少少的臉被影子畫成了花臉,每張臉上都露出了難以形容的有氣無力的神情。新進廟的弟子,白天任小學教師,他的近視眼鏡不時地從瘦削的鼻樑上滑落下來。

只有我感到體內充滿了力量。至少我是這樣想的。老師翻開講義,環視了眾人一圈。我的視線追著老師的視線。因為我要讓他瞧瞧,我是絕不會垂下眼簾的。但是,老師那雙眼圈滿是鬆弛的皺紋的眼睛,沒有露出任何感興趣的神采,他將視線從我身上移到我貼鄰的人的臉上。

開始講課了。我只顧等待著他講到哪裡會突然急轉到我的問題上。我側耳傾聽。老師高亢的聲音不斷於耳。老師內心的聲音,我一句也沒有聽見……


7-9

這一夜,我依然難以成眠。我藐視老師,我要嘲笑他的偽善。但是,我漸漸露出了一種悔恨自己不能總是保持著這樣興奮的情緒。我對老師的偽善表示的輕蔑,在奇妙的狀況下,與我的意志薄弱結合在一起,我終於明白了他是個不足取的人,我甚至想到哪怕向他道歉也不算是我的失敗。我的這種心緒一度爬上了頂峰,爾後又沿著陡坡快步跑了下來。

我想:明兒一早就去道歉。到了早晨,我又想:今天之內向他道歉吧。老師的表情依然沒有什麼變化。

7-10

老師似乎打算用這個辦法了結這樁事件。倒不是他對此事明確表示不聞不問,而似乎是要讓我意識到我的行為是無效的。這種歸還照片的奇妙方法,卻突然讓我浮想聯篇。

「老師一定也很痛苦。」我想,「他一定是絞盡腦汁才想出這一招來的。當今他確實在憎恨我。大概老師不是憎恨照片,而是這張照片逼使他在自己的寺廟裡也不得不避忌他人的耳目,趁無人的當兒躡足經過走廊,來到一次也不曾來過的弟子房間,簡直像犯罪似地打開了我的書桌抽屜,露出了一副卑鄙的嘴臉。如今老師已有充分理由憎恨我了。」

這麼一想,我心頭驀地湧起了一股稀奇古怪的喜悅。此後我便從事愉快的操作。

7-10

我出走的直接動機,是由於前一天老師第一次以堅決的口吻明確地說:「我曾經打算讓你接我的班,不過現在我必須明確地告訴你,我已經沒有這個意思了。」

對於老師這番言明,我耿耿於懷。雖說這種宣告是頭一次,但我早就預感到會有這種宣告,是有思想準備的。所以我聽到這種宣告時,並不感到是個晴天霹靂。再說,事到如今,大吃一驚或周章狼狽都無濟於事。儘管如此,我還是喜歡這樣認為:我自己所以出走,是由於受老師這番話的觸發,一時衝動之下採取的行為。


我施展照片的策略,確實探知了老師恨我之後,眼看著我的學業就荒疏了。預料一年級的成績是:為首的華語、歷史均是八十四分,總分是七百四十八分,名次是八十四人中排列第二十四名。總課時是四百六十四小時,缺課僅十四小時而已。預科二年級的成績總分是六百九十三分,名次落到七十七人中的第三十五名。我不是有錢去消磨時間,只是不願意上課,以閒暇為樂而逃學的,是在上三年級之後,在這新學期恰恰發生照片事件之後不久開始的。

第一學期結束時,校方警告我,老師也訓斥了我。成績不佳,缺課時間多固然是訓斥的理由,但最使老師惱火的,是一學期只上三天的禪宗教義課我竟全部曠課了。這三天的禪宗教義課,學校都是安排在暑假、寒假和春假之前,採取與諸事專門道場同樣的形式進行的。

老師特別把我召到他自己的房間裡訓斥,這是罕見的。我只耷拉著腦袋,一聲不言。我心中暗自等待的是一件事,然而老師對照片事件,或上溯到娼婦勒索事件都隻字不提。


從這時候起,老師對我明顯地疏遠了。這就是我盼望的演變結果,是我希望看到的證跡,也是我的一種勝利。而且,要獲得這種勝利,只需偷懶就足夠了。

三年級第一學期,我曠課達六十多個小時,約為一年級三個學期總曠課時間的五倍。我曠課這麼多時間,不是用來讀書,也沒有錢去娛樂,除了偶爾同柏木閒聊,就是我獨自一人無所事事。大谷大學的記憶,同無為的記憶幾乎是難以區分的。我緘口不言,獨自一人無所作為。或許這種無為也是我這號人的一種「禪的教義」吧。這種時候,我片刻也不感到寂寥。


7-11

……轉眼間,老師的訓斥洩露了出去,寺廟的人對我的態度變得日益險惡了。妒忌我升大學的那個師兄弟總是帶著一種充滿勝利自豪的冷笑凝望著我。

夏秋兩季,我一直在廟裡生活,幾乎不與他人交談。我出走的前一天早晨,老師命令副司把我喚去。

那是十一月九日的事。正是我上學前,我穿著制服來到了老師的眼前。

老師本來胖乎乎的臉,異樣地繃得緊緊的,大概是由於一見到我不得不跟我說話這樣一種不愉快的情緒所導致的吧。而我呢,看到老師的眼睛像看痲風病人似地望著我的時候,我就感到異常的痛快。因為這正是我所期待的充滿人的感情的眼睛。

老師旋即把視線移開,一邊在手爐上揉搓著手一邊說話。那柔軟的掌心上的肌肉相互摩擦發出的聲音,雖然輕微,但是在初冬早晨的空氣中,聽起來卻是充滿著清澄的刺耳。這使人感到和尚的肉與肉之間存在著超過需要的親密。

「你看看這封信吧,校方又寄來了嚴厲的警告。令尊在天之靈有知的話,不知道會多傷心啊。你自己也應該好好考慮,這樣下去結果會成為什麼樣子呢?」……然後,他接著說了那一句:「我曾經打算讓你接我的班,不過現在我必須明確地告訴你,我已經沒有這個意思了。」


我沉默良久,然後才說道:

「這不就等於已經拋棄我了嗎?」


老師沒有立即回答。過了一會兒才說道:

「到了這種地步,還能不被拋棄嗎?」

我沒有回答。過了好大一會兒,我不知不覺竟結結巴巴地扯到別的事情上去了。


「我的情況,您完全瞭解了。您的事情,我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一清二楚又怎麼樣?」老師的眼神頓時暗淡下來,「這成不了什麼氣候,也無濟於事嘛!」


這時老師露出了一副完全拋棄了現世的面孔。生活的細節、金錢、女人和所有的一切,他都一一染指了,他這樣一副汙辱現世的面孔,是我從未曾見過的……我感到厭惡,彷彿觸摸到血色好、有體溫的屍體。

這時候,我湧起一種痛切的感覺,希望周圍的一切事物遠離自己,哪怕是片刻。我從老師的房間退出來後,不斷地思考著這個問題,而且這個想法越來越劇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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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示意圖:日本僧人


(八)第八章

8-1


……我站在窗邊,又開始追尋方才的念頭。我捫心自問:我在想燒毀金閣之前,為什麼沒有先想到把老師殺掉呢?

迄今我並非全未想過要把老師殺掉,可是我很快就意識到這樣做是無濟於事。為什麼呢?因為我知道即使把老師殺掉,他的和尚頭和他的無力的罪惡還是會源源不斷地、不計其數地從黑暗的地平線上湧現出來。

8-2

我有點躊躇,要不要走到母親的跟前。我也有點納悶,為什麼母親會到這裡來。後來我才明白老師知道我出走後,就到母親那裡打聽,母親驚慌失措地趕到鹿苑寺,就這樣住了下來。

8-3

一旦下了這樣的決心,我就不談對種種情況產生的動搖,也不談來來回回的經過。這是不足為奇的。我的思想不再易變。這半年我的目光凝視著一個未來而堅定不移。這期間的我,大概懂得了幸福的意義。

首先是,寺廟的生活變得快樂了。一想到金閣遲早會被燒掉,本來難以忍受的事物也變得容易忍受了。像是預感到死亡的人似的,我對待寺廟的人的態度變得和藹可親,待人接物變得明朗大度,辦任何事也變得以和為貴。甚至對大自然也採取和解的態度。對冬天每日早晨飛來啄食殘存的落霜紅果的小鳥的胸毛也抱有一種親切感。

我連對老師的憎恨也忘卻了!我已經從母親、朋友、所有一切事物中擺脫出來,成了自由之身。但是,我還不至於愚蠢到產生這樣的錯覺,以為這新的日子住著舒暢,沒有必要下手就可以實現世界面貌的改變。任何事情,從結尾的角度來看,都是可以寬恕的。我感到已經把從結尾的角度來觀察事物的目光變成自己的目光,而且還親自著手裁斷這種結尾。這正是我的自由的根據。

8-4

老師在桌上攤放著按了我的拇指紋的借據,他拿起借據一角,讓跪坐在廊道上的我瞧了瞧,沒讓我進屋。

「這確實是你的指紋吧?」

「是。」我回答道。


「你幹了讓我們為難的事啊。今後若再發生這等事,寺廟就無法再留你了。請你好生記住。另外還有……」老師話到這裡,就緘口不言,大概是顧忌柏木在場吧。接著他又說:「錢由我來還。你可以退下去了。」

這句話使我有閒暇看了看柏木的臉。他帶著一種奇妙的神色坐在那裡。他到底把視線從我身上移開了。行惡時的他做出的一副表情,似是自己意識不到的、從性格的核心抽出來的、最純潔的。只有我才瞭解這一點。

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雨聲淅瀝,我在孤獨中驀地獲得了解放。師兄弟已經不在了。


「寺廟就無法再留你了!」老師說。我第一次從老師的嘴裡聽到這句話。可以說我得到老師的許諾了。突然間,事態變得明朗了。老師早就有了驅逐我的念頭。我必須果斷從速行事。

8-5

「嘿,你別怨我呀。我所以不得不打出這一手,完全是你自作自受的結果。不去說它了。」他說著從口袋裡掏出了一個印有鹿苑寺字樣的信封,數了數鈔票。鈔票是今年正月發行的嶄新的千元票。只有三張。我說:

「這裡的鈔票很整潔吧。老師有個潔癖,每隔三天就讓副司拿零錢到銀行去兌換新票。」

「瞧,只有三張。你們這裡的住持真吝嗇,說什麼是學生之間的借貸,付利息是不能承認的。然而,他自己卻拚命地賺。」


柏木這種意想不到的失望,使我由衷地感到愉快。我毫無顧慮地笑了。柏木也隨之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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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示意圖:日本僧人


(九)第九章

9-1


老師總是以恩惠代替垂訓。恰恰在應該垂訓的時候,卻對我施以恩惠。他這樣做,大概不是偶然的吧。柏木來取錢的五天後,老師把我喚去,親手交給我第一學期的學費三千四百元,以及走讀車費三百五十元、書籍文具費五百五十元。按學校規定,學生必須在暑假前繳納學費。不過,自從發生那件事以後,我萬萬沒想到老師還會給我這筆錢。我本來以為老師既然知道我是不可信賴的,即使有心給我錢,也會把錢直接匯給學校的吧。

老師就是這樣把錢交到我的手裡,我也比老師更明白,這是他對我的一種虛偽的信賴。老師無言中賜給我的恩惠裡,存在他那柔軟的桃紅色的肌肉似的東西。人世間充滿虛偽的肉體,有以信賴對待背叛和以背叛對待信賴的肉體,還有不受任何腐敗所侵蝕的肉體,悄然地繁殖於溫馨、淡桃色的肉體──我又抱著這種近似妄想的恐懼,恍如警官來到由良旅館時,我突然害怕發覺似的,心裡在嘀咕:老師是不是看穿了我的計劃,給我錢讓我錯過斷然行動的機會呢?我覺得珍惜地掌握著這筆錢的期間,就鼓不起斷然行動的勇氣。我一定要早日設法找到花掉這筆錢的途徑。只要是貧苦人,就想不出錢的好用途來。我一定要設法找到這樣一種用途,即老師知道後火冒三丈,即刻把我從寺廟趕出去。

9-2

我沒有再次去「大瀧」,該做的事已經完成。剩下的只有待老師發現他給我的學費的用途,把我驅逐出寺廟。

然而,我絕不在行動上有所敗露,譬如向老師暗示這些學費的用途。不須自白,因為即使不坦白,老師也會探聽出來的。

從某種意義上說,過去我為什麼竟如此相信老師的力量,並企圖借助老師的力量呢?我難以解釋清楚。再說,為什麼我要把自己最後的決斷,委諸老師的驅逐呢?我自己也不甚明白。如前所述,我早就看透了老師的無能為力。

第二次上青樓的幾天之後,我曾發現老師的這副姿態。


那天清晨,老師早早就到開園前的金閣附近散步。在老師來說,這是罕見的事情。老師還向正在打掃庭院的我們講了幾句慰勞的話。他身穿涼爽的白衣,登上了通向夕佳亭的石階。我想他大概要在這裡獨自品茶清心吧。

9-3

眾所周知,與夕佳亭毗鄰的是拱北樓,樓名出自「北辰之居其所眾星拱之」。但是,現在的拱北樓,與當年義滿威震天下時不同了,它是百餘年前重建的,成了一個圓形的時尚的茶室。在夕佳亭裡看不見老師的身影,他大概是在拱北樓裡吧。

我不願獨自與老師照面。只要彎腰沿著籬笆走,對方就看不見了。就這樣,我躡手躡腳地走了。

拱北樓的門敞開著。像往常一樣,可以望見壁龕掛著圓山應舉的畫軸,還擺設著用檀香木雕成的刻功精細而纖巧的舶來佛龕。由於年長月久,色澤都變黑了。左邊可以看到利休喜愛的桑木百寶架,也可以看見隔扇壁畫。唯獨看不見老師的影子。我不由得翹首越過籬笆環視了四周。


昏暗的壁龕柱子附近,可以看見一個大白包似的東西。細看,原來是老師。他竭力曲著身子,把頭埋在雙膝之間,用雙抽摀住了臉,蹲在那裡。

老師依舊保持著這個姿勢,一動不動。怎麼也不動。我望著他,反而激起種種複雜的感情。


我首先想到的是,老師是否突然得了什麼急病,忍耐著病痛的發作。如果我立即走過去照拂就好了。

然而,另一種力量制止了我。無論從任何意義上說,我都不愛老師,因為我縱火的決心很堅定,說不定明天就可以進行,所以那種照拂是偽善的。再說,我也擔心,我前去照拂的結果,一定會招來老師對我表示感謝與情愛,這就會使我的心軟下來的。

再細端詳,老師並不像有病痛的樣子。不管怎麼說,這種姿勢令人感到是失去了自豪和威信,顯得有些卑微,幾乎像是獸類的睡態。我看出他的衣袖在微微地顫動,彷彿有一種無形的沉重的東西壓在他的脊背上。

這種無形的沉重的東西是什麼呢?我在尋思。難道是苦惱嗎?是老師自身難以忍受的乏力感嗎?

耳朵適應了,隨之我聽到了老師用極低的聲音唸唸有詞地誦讀經文,卻無法聽出是什麼經文。老師身上有我們所不知曉的陰暗的精神生活,比起它來,我一向拚命地嘗試的小小的惡、罪和怠慢就是微不足道的了。這種想法為了刺傷我的自尊心而突然出現了。


是啊。就是那個時候我發現老師那副蹲著的姿態,好像雲遊僧請求讓眾弟子入僧堂而遭到拒絕時,終日間在大門口,將自己的頭垂在自己的行李上生活的所謂「庭詰」的姿勢一樣。如果像老師這樣的高僧,模仿新來的雲遊僧做這樣的修行形式,那麼他的謙虛精神就有值得人們震驚的地方。可是,我不知道老師是衝著什麼才變得如此的謙虛?是不是像庭院樹下叢生的雜草、林木的葉梢、落在蜘蛛網上的露珠對天上的朝霞表現謙虛那樣,老師也對本非自己的本源的惡行和罪孽,以獸類的姿勢原原本本地在自己身上映現出來而變得謙虛呢?

「分明是做給我看的!」我突然想起來了。這是肯定無疑的。他知道我會經過這裡,是為了讓我看而那樣的。老師非常明白自己的無力,最後才發現在這個世界上還有這種諷刺性的訓誡方法,那就是默默地撕碎我的心,喚起我的憐憫感情,最終使我屈服。


9-4

不知怎的,我心緒煩亂,凝望著老師的影子的時候,我險些遭到感動的侵襲,這是事實。我雖然竭力否認,但我確實要來到愛慕老師的交界線了。多虧我想到「分明是做給我看的」。一切都在逆轉,我把比先前更加堅定的心據為己有了。

就是在這個時候,我不指望老師的驅逐,下決心要縱火了。老師和我早已成為彼此不互相影響的不同世界的居民,我已達到自由自在的境界了。已經不要期待借助外力,可以按自己所想的,在自己所想的時候堅決行動了。

朝霞褪色,天空雲彩迤邐。陽光從拱北樓外窗的窄廊道上消逝了。老師依然蹲在那裡。我從那裡急步走開了。


日本僧人.png
想像示意圖:日本僧人


(十)第十章

10-1


自從我看見老師的蹲相之後,終於下定決心不再依賴任何人的力量了。當天我就到千本今出川西陣警察局附近的一家藥房買了安眠藥。起初店員取出估計是三十粒裝的一小瓶來,我說要大瓶的,便花了一百元買了一瓶百粒裝的。然後,我再到西陣警察局南面貼鄰的小五金鋪,花了九十元買了一把帶鞘的四寸長刀刃的小刀。

10-2

這天晚上,鹿苑寺老師住處來了一位稀客。客人昔日是老師的同一僧堂的學友,如今是福井縣龍法寺住持桑井禪海和尚。要說與老師是同一僧堂的學友,我的父親也是啊。

寺廟的人給老師前往的地方打了電話。對方回話說:老師再過約莫一個鐘頭就會回去。禪海和尚這次上京都,打算在鹿苑寺泊一兩宿。


我清楚地記得,昔日父親動不動就愉快地談起禪海和尚的事,可見父親對和尚的敬愛之心。不論外表還是性格,和尚的確是屬於男性的豪放的禪僧的典型。他身高近六尺,膚色黝黑,眉毛濃密,聲音宏亮極了。

寺廟的師兄弟來喚我的時候,禪海和尚對我表示了想在等候老師回廟的這段時間裡同我閒談的意向,我有點躊躇。因為我害怕禪海和尚的單純而澄明的眼睛會不會看穿我今晚迫在眉睫的企圖。


禪海和尚盤腿坐在正殿客殿的十二鋪席寬的房間裡,品嚐副司精心備好的酒和下酒的素齋。我來之前,是師兄弟給他斟酒;我到之後,就由我替代。我端坐在禪海和尚面前為他斟酒。我背向下著無聲的霏霏的細雨的黑夜。禪海和尚所能望見的,只能是我的臉和這梅雨季節的庭院裡的黑夜。也就是說,所能望及的就是這兩樣黑暗的東西,別無其他。

然而,禪海和尚是不受任何東西拘束的。他初次見我,就滔滔不絕,爽朗地說:你很像令尊。你已經健康地長大成人了。令尊辭世了,實在可惜啊!等等。


禪海和尚身上有一股老師所沒有的樸素,父親所沒有的力量。他的臉被太陽曬得黝黑,鼻翼張得很大,濃眉下的肌肉隆起迫將過來的情狀,活像一副照常規製造出來的能劇的假面具。他的長相並不勻稱。他的內在力量過剩,這種力量自由發揮,完全破壞了其均勻性,連那突出的顴骨也像南畫中的岩山那樣奇峭突兀。

儘管如此,在轟鳴般大聲說話的禪海和尚身上,有著一種震顫我心靈的慈祥。這不是人世間常見的那種慈祥,而是宛如村外大樹下的粗大樹根,給過往旅人提供在樹蔭下歇息的條件的那種慈祥,是用手觸摸很粗糙的那種慈祥。談話間,我警惕著今晚這關鍵時刻,自己的決心不要由於接觸這種慈祥而被磨鈍了。於是,我心中又生起了一團疑竇:是不是老師為了我才特地把這位和尚請來的呢?轉念又想:不可能是為了我才特地把這位和尚從福井縣請到京都來的。禪海和尚只不過是奇妙的偶合的客人,無比悲慘結局的見證人。

內裝近四兩酒的大白磁酒壺都空了。我施了個禮,就到典座僧那裡換了一壺。我端著溫熱的酒壺回來的時候,產生了一種我過去所不懂得的感情。過去我一次也不曾泛起希望得到別人理解的衝動,到了關鍵時刻,卻唯獨希望禪海和尚的理解。再次回來勸酒的我的眼睛,與方才不同,是如何閃爍著真率之光的,禪海和尚應有所體察。

「您是怎樣看我的?」我問道。

「喏,你是個誠實的好學生。你在背地裡是否幹了什麼放蕩不羈的事,我不知道。但可憐的是,現在與過去不同,沒有可供吃喝嫖賭的錢了吧。令尊和我,以及這裡的住持,年輕時都幹過相當惡劣的事哩。」

「您不覺得我是個平凡的學生嗎?」


「看來平凡,這是最好不過的了。平凡才好呢。平凡不會招人懷疑,這才好呢。」

禪海和尚沒有虛榮心。這是高僧容易陷入的弊端。人們都以為他們有萬般的鑑別能力,經常邀請他們去鑑定從人物到書畫古董的真偽。有的高僧為了事後不被人恥笑其鑑定錯誤,就不談結論性的意見,當然也不會當場提出禪僧式的獨斷的見解,總給人留下難以捉摸其意思的模稜兩可的餘地。禪海和尚並不是這種人。大家知道他會將所見所感都和盤托出的,而對於映現在自己單純而強烈的目光裡的事物,是不會故意去追求什麼意義的。有意義也罷,無意義也罷,禪海和尚使我感到最偉大的,就是他看東西,譬如看我,並不想標新立異地以自己的特別目光來看,而是以一般人的目光來看。對於禪海和尚來說,單純的主觀世界是沒有意義的。我懂得禪海和尚想說什麼,就漸漸地感到無所顧慮了。只要他人把我看成是個平凡的人,我就是平凡的人,哪怕膽敢做出多麼異常的行動,我的平凡也會像用簸箕來篩米粒一樣還是殘留著的。

不知什麼時候,我竟然感到自己的身子恍如一株靜靜的葉茂的小樹,立在禪海和尚的面前。

「就像人們所看到的那樣生活行嗎?」


「恐怕不行吧。如果你做出與眾不同的事,人們又會那樣地看你。社會是健忘的啊。」

「人們所看到的我,同我所思想中的我,究竟哪一個能持久呢?」

「不論哪個都會立即中斷的。即使你認定強要讓它持續下去,它還會在不知不覺間中斷的。火車疾馳的時候,乘客是靜止的。火車一停,乘客就一定會從車廂裡走出來。疾馳中斷,休息也將中斷。死雖是最終的休息,但也不知會持續到什麼時候。」


「希望您把我看透囉。」我終於脫口說出來了,「我並不像您所想像那樣,希望您把我的本願看透囉。」

禪海和尚一邊呷酒,一邊直勾勾地凝視著我。我感到被雨水濡濕的鹿苑寺又大又黑的瓦房頂般的沉默的重量,壓在我的身上。我顫慄了。禪海和尚突然發出了特別爽朗的笑聲。

「不必看透囉。一切都已經表露在你的臉上了。」和尚說。

我感到我完全地、一無遺漏地被理解了。我第一次變成了空白。行動的勇氣噴薄而出,就像衝著這空白滲入的水。


10-3

晚上九點,老師回來了。四名警衛像往常一樣出去巡邏了。沒有任何異常的情況。從外面回來的老師與禪海和尚兩人交盞對飲,約莫至深夜零點三十分,這時寺廟的小僧才將禪海和尚領到寢室。老師說了一聲洗澡,就入浴去了。七月二日凌晨一點鐘,敲梆子聲已經停息,寺廟變得一片寧靜。雨依然無聲無息地下著。

日本僧人.png
想像示意圖:日本僧人


【作品出處】
金閣寺
網址:

https://www.haodoo.net/?M=u&P=J080816:0&L=
(編按:翻譯文錯字已訂正,少數贅字不雅訓文字略作修改)
作者:三島由紀夫
【作者簡介】

三島由紀夫(日語:みしまゆきお Mishima Yukio,1925年1月14日-1970年11月25日),日本戰後文學大師,本名平岡公威,生於東京府東京市四谷區,三島受祖母影響從小接受皇族教育,極度迷戀傳統武士道精神和愛國主義,熱衷健身,曾擔任記者、電影製作人、電影演員。三島因為體弱,無法從軍報國,因此藉寫作擺脫傷痛,受日本文學巨擘川端康成引薦步入文壇,創作形式遍及小說、散文、詩歌、戲劇,作品以耽美的悲劇式美學著稱,文風細緻華麗,著重在挖掘情慾、人性、社會真實。三島正好歷經形塑當代日本的二次大戰與戰後時期,對戰後日本社會高度西化和主權受制於美國極為不滿,加上受到60年代全球社會運動爆發、左右派嚴重對立的氛圍,晚年的三島也熱衷政治改革,是日本極右派民族主義者,甚至組織私人武裝組織楯之會,聲稱要保存日本傳統武士道精神,試圖鼓動推翻日本憲法,找回自衛隊保衛天皇的政變無人響應,最後以切腹自殺結束45歲生命,震驚日本及國際社會。三島由紀夫在日本文壇擁有高度聲譽,在西方世界也有崇高的評價,被譽稱他為「日本的海明威」,曾三度入圍諾貝爾文學獎提名,也是著作獲得外國翻譯最多的當代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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