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圖：畫家筆下的金閣寺
《金閣寺》──被燒的背後，是一個男人對「愛情」的絕望和執著
1950年，在金閣寺內修行的一個和尚，突然放了把火將整個金閣燒成灰燼。這件事在當年引起了巨大轟動，一座經歷「二戰」洗禮都毫髮無傷的建築，居然被人蓄意燒毀了。金閣被燒毀的事件讓作家三島惋惜不已，他萌生了創作的念頭，特意跑到金閣寺所在的京都和縱火犯的故鄉，做了十分詳盡的實地採訪，試圖通過自己的筆深挖縱火犯行爲背後的動機，讓讀者站在人物的角度去體驗這種嫉妒心理是如何一步步變化升級，最終變成縱火行爲的全部過程。1956年，小說《金閣寺》正式出版，引起巨大反響。
三島由紀夫出生於1925年，本名平岡公威，是日本當代文學史上首屈一指的作家，被譽爲「日本的海明威」。他的作品既有日本文學一貫的細膩柔情，也有其他日本作家身上少見的暴力、鮮血與黑暗。他曾說：「我心之所向是死亡、黑夜和鮮血。」這本《金閣寺》正是三島一生最重要的作品，把他「追求美，又毀滅美」的特點體現得淋漓盡致。
表面看來，這是一個關於和尚燒毀金閣寺的故事。其實，更多的是，和尚燒毀金閣寺的背後猶如一個男人對於心愛的人求之不得，而心生怨恨的故事。我想看到這個比喻的人肯定覺得很好笑，第一個反應就是金閣寺是個建築，怎麼會是人？在我看來，溝口默默欣賞著金閣寺的美，幻想著與它相處的種種情節，而金閣寺就像多數被暗戀的人一樣，對一切毫不知情，甚至從來沒跟溝口有過真實接觸，但它卻實實在在影響了溝口的命運。
今天我就來分析，男主溝口對金閣寺由愛生恨的四個階段。這四個階段很像談戀愛的階段：心動期、磨合期、衝突期、決裂期（編按：將《金閣寺》溝口與金閣關係以戀愛歷程關係說明，應小心避免硬套入理論框架內）。同時，我會在文章最後的結語部分講述我們對這種「愛戀」的態度和這種「愛戀」對我們的思考。
01、溝口對金閣寺的心動期：自身的身體缺陷及畸形的心理讓他埋下毀滅和復仇的種子；腦海中錯誤的認知，以及有爲子的背叛讓溝口陷入對金閣寺的愛戀中不可自拔
首先，是自身的身體缺陷和畸形的心理讓溝口埋下了毀滅和復仇的種子。
溝口生活在一個偏遠的海邊城市，他的父親是一個和尚，在日本，和尚是可以娶妻生子的。溝口的命運早就被家裡安排好，父母希望他有一天能當上京都金閣寺的住持。溝口從小就口吃，他沒法向世界表達自己，世界也沒法接納他，這是他一生的心理陰影。口吃這件事讓他覺得非常自卑和恥辱。
雖然生理上有缺陷，但溝口並非普通人，口吃這件事反倒讓他從小就對美產生了更強烈的渴望和更敏銳的感知力。一方面他追求美，一方面又認爲完美是一種威脅。因爲在完美面前，所有不完美的東西會被映襯得更加醜陋。
在我看來，擁有如此畸形心理的溝口就如同那些最可怕的暗戀者。一方面，溝口明知自己的條件不好，遇上喜歡的「女生」，知道自己並沒有多大的把握得到她的歡心。於是，便起了邪惡的念頭，認爲因爲「女生」太「美」反而讓自己更醜。這種想法，真的是太可怕了。什麼時候，美麗也能成爲女生的罪名？在我看來，這種想法是偏激的，也是錯誤的。但溝口這一個畸形的想法也成爲了燒毀金閣寺埋下的伏筆。
其次，腦海中的錯誤認知，讓溝口自欺欺人。
溝口對金閣寺的印象此時只停留在父親的描述以及課本的照片上，並沒有真正親眼目睹過金閣寺的面貌，但這並不妨礙他對金閣寺的幻想。小說中，父親稱「人世間再沒有比金閣寺更美的東西了。」溝口也認同這一點，以後無論見到什麼美好的事物，他都會聯想起金閣寺，並用「像金閣寺一樣美」來形容它們。
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前提，它在溝口的意識裡奠定了一個牢固的觀念，金閣寺就是美的象徵，甚至是溝口想融入而又無法融入的外部世界當中，美的最高點，也是外部世界的支撐點。在生活裡受盡了排斥和嘲笑的溝口，彷彿也找到了自己人生的支撐點。不僅如此，溝口反覆強調，儘管看過金閣寺的照片，但他仍然覺得還是自己想像中的金閣寺更美。
在這個階段，溝口就像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年，迷戀上一個遙不可及的偶像，他拒絕接受真實，只是一味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並反覆自我催眠。想像在這個時期高過了現實，這也爲他日後的思想和行爲，奠定了一個基調。
最後，有爲子的背叛讓溝口意識到金閣寺對他的重要性。
溝口喜歡上一個叫有爲子的美麗姑娘，爲了認識對方，還做出了半路攔道的荒唐行爲。姑娘十分氣憤，於是去了溝口家吿狀。事發之後，溝口受到了更多的嘲笑，這讓他覺得更加羞恥，他甚至惡毒地詛咒姑娘去死。不久後姑娘真的死了，不過與溝口無關，她是先出賣了自己的逃兵情人，然後被情人一槍打死。
有爲子的出現，是溝口第一次真正在人世間感受到美。在溝口心裡，假如金閣寺在人世間外化出一個形象，那麼它大概就是有爲子。溝口對姑娘的感覺很複雜，一開始覺得她高高在上；在得知她出賣情人以後，又感覺在道德的準則上，姑娘似乎瞬間降到了與自己同樣的位置，兩人之間距離被拉近了；而姑娘被情人殺死之後，死亡又一下把姑娘的形象又拉回到原來的高度，溝口彷彿感到了姑娘的背叛。
在我看來，這種感覺就是暗戀的關係。溝口從頭到尾都在編織着自己與有爲子的愛情之夢，這種關係上的時遠時近，也是溝口因爲自卑而不斷尋找的心理平衡。有爲子因被迫揭發情人而遭槍殺。溝口認爲他與有爲子處在同一世界裡，他看到有爲子在拒絕著世界，有爲子的背叛使他找到他們之間的共同性。而這種姿態讓溝口感到有爲子接受了他，讓他找到了復仇的快意。而當有爲子死後，他就把這種幻想寄托在金閣寺上。
我感到，有爲子就是金閣寺的化身。她一開始高高在上，到降低位置，再拉回原來的高度，就如同金閣寺一樣。有爲子的死，在溝口心裡並不會起多大的波瀾，因爲他已經意識到他要把愛給金閣寺。但整個第一階段，金閣寺始終高高在上，如理想一樣遙遠且美麗。並且，讓溝口心動的，是他幻想中的金閣寺，而非真實存在的那個金閣寺。
02、溝口對金閣寺的磨合期：第一次見到金閣寺，發現並不是想像中的美好；而再次回到家鄉，重新發現金閣寺的美，讓溝口對金閣寺的感情微妙又複雜
首先，是溝口第一次見到金閣寺，但發現金閣寺並不是想像中的美好。
父親帶溝口去金閣寺，想把他託付給住持。在見到了真正的金閣寺以後，溝口內心卻是失望的，他是這樣說的：「豈止不美，甚至給人一種不調和、不穩定的感覺。所謂美，難道竟是這樣不美的東西嗎？」
不僅如此，金閣寺裡有一個小模型。那是一個金燦燦的金閣寺模型，對溝口來說，那才是他喜歡的金閣寺。而他所去的那個金閣寺，只不過是一個黑乎乎，普通的一個三層小樓，遠遠算不上「美」。
溝口的感受是可以理解的，期望越高往往失望越大，並且，當我們爲想像的事物投注了極大的情感以後，就很難接受它真實的樣貌了。
在我看來，溝口這一次和金閣寺的見面就如同神交已久的網戀一般。在見面前，互相想着對方是多麼的美好，可見面後，發現對方和自己心裡想像的是有落差的。當然這也是正常的。溝口愛的不是真實的金閣寺，而是他想像中的虛假金閣寺。這時候，我想他心裡一定很迷茫吧。一方面這是他喜歡了那麼久的金閣寺，可另一方面，她並不如自己想像的那麼美好。到底是棄還是留，溝口的心裏一定很苦惱。
其次，溝口再次回到家鄉，重新發現了金閣寺的美麗
但溝口在回到家鄉以後，又變得輾轉反側，他感到金閣寺在意識中重新復活了。在溝口心中，因爲感受到了曾經的「不美」，但因爲自欺欺人的性格，使金閣寺在他的眼裡更美了。對他來說，夢想孕育著的東西，一旦經過現實的修正，反而會更刺激夢想。
所以，他繼續幻想着夢想中的金閣寺。從幻影，變成了具體的細節。在給父親的信中，他寫道：「你說人世間最美的東西是金閣寺，這是真的。」
在我看來，這與戀愛關係中，距離產生美的道理是一樣的。儘管現實與自己的想像存在落差，但分別之後，距離彌補了一切的不美好，反倒讓這段關係變得更加令人迷戀。
這個階段的溝口和金閣寺就像是戀愛中的磨合期，從遙不可及，到物理距離被拉近。此時暗戀的一方又開始渴望心理距離上的拉近，而期待落空以後的失望讓人無法接受。這段時期裡，有相處的甜蜜，但仇恨的種子卻也漸漸長大。
03、溝口對金閣寺的衝突期：認識柏木，選擇了墮落；而逃課、發現主持的祕密，讓溝口心裏人性的惡被無限方法，終於決定要毀滅金閣寺
柏木是個生理上畸形的人，天生足內翻，他的內心與外表同樣陰暗醜陋。與溝口一樣，柏木也是個被世界和美拒絕的人，但他比溝口要主動，他選擇傷害別人和否定一切來獲得主動權。他玩弄女性的情感，甚至出手傷人，這些行爲彷彿在向世人昭吿，他才是那個拒絕世界的人。而溝口選擇靠近柏木而遠離鶴川，也是他選擇墮落的開始。
溝口在鶴川死後，變得更加消沉，他逃課、考試不及格，甚至要留級，這使得寺廟的住持對他非常失望。同時，住持私會妓女的祕密又無意中被溝口發現了，這也讓兩人的關係變得更加尷尬。最後住持親口對溝口說，他已經決定徹底放棄溝口。
溝口把這一切的錯都歸結到金閣寺的身上，他說「金閣寺總是出現在女人和我之間、人生和我之間。我的手一觸及想抓住的東西，那東西就立即變成灰，展望也完全變化成沙漠。」
溝口感到外部世界又一次嚴厲拒絕了自己。他從寺廟出走，來到家鄉的海邊，凝望著大海，感受到蠻荒與蕭瑟的力量，這股力量似乎給了他一種啓示，一個堅定而可怕的念頭，從他的口中說來出來，他說，「我必須燒掉金閣寺。」
在溝口看來，這個世界上，有生命的東西是很難被徹底摧毀的，但金閣寺不一樣，毀滅了就徹底完了。在我看來，金閣寺在溝口心裡是外部世界美的象徵、秩序的體現，代表了既定存在的這個社會。而這個階段的溝口把自己與社會的矛盾轉化爲自己與金閣寺的矛盾，所以燒毀金閣寺，是想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好像只有金閣寺毀滅了，讓他產生痛苦的這個世界才能徹底停轉。
在這個階段，是溝口心理變化最大的時期。他漸漸意識到金閣寺是動搖不了的。而金閣寺的美，則更反映出他的醜。因愛生恨，這個暗戀的人，終於產生了要毀滅戀愛對象的念頭。如他自己所說「假如金閣寺不毀滅，世界會永遠壓在我的頭上。」
04、溝口對金閣寺的決裂期：矛盾逐漸升級，溝口決定動手毀了金閣寺
從老家回來以後，溝口得知了鶴川之死的真相，原來這不是意外而是自殺。而且，鶴川與柏木的私交更好，兩個人背著溝口，結成了更牢固的友誼同盟。鶴川善良與光明的形象就此崩塌，溝口感到一種毀滅感，也許這世上從來就不曾有過光明與溫暖，黑暗和痛苦才是唯一的真相。同時，韓戰爆發了，這使得包括金閣寺在內的世界似乎又有了被摧毀的可能，溝口意識到，必須儘快動手。
溝口本來是打算帶著全部家當與金閣寺同歸於盡的，但因爲第三層舍利殿的門被鎖死，他沒能進入其中，這好像是金閣寺對他的一種無聲的拒絕。在火光沖天的場景中，金閣寺與大火融爲一體，反倒產生了一種更爲震撼的美，敏銳的溝口再一次感受到金閣寺美的力量。
這個階段的溝口，他發現在放火的時候，金閣寺燃燒的力量竟然超越了過往所有的想像和實際感受，金閣寺彷彿在大火中完成了現實與想像的統一，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頂峯。這種力量，給了溝口無限的壓力，他費盡心思想要摧毀的事物，原來是無法被毀滅的存在，反倒由於實體的消亡，而達到了精神上的永恆，所以他做的一切都是徒勞的。
在我看來，溝口先是把金閣寺燒毀，以爲斬斷了自己的執念，但在金閣寺被毀以後，他又感到了徒勞和無力。這才明白，燒毀金閣寺並不能解決根本的問題，他的執念才是讓他痛苦的根源，所以他最後選擇放過自己，活了下來。這何嘗不像分手後報復前任的做法。一味的糾纏和打擾不是對前任最好的報復。只有，絕不打擾，過好接下來的一生，才可以放過自己，得到幸福。
結語：
溝口對金閣寺，不僅是不斷在感受著金閣寺在各個角度和不同時間的美；同時，溝口從頭到尾也在思考金閣寺之美的意義，思考金閣寺與世界，自己與金閣寺和世界的關係。而這個關係，在我看來，也是我們對每段感情的反思過程。
讀完整本書，這既是金閣寺的毀滅之路，也是溝口這樣一個人的情感毀滅之路。金閣寺雖然是物，不是人，沒有行爲能力，但他是有力量的。最後，雖然金閣寺被毀了，可他更多的是想吿訴我們，在面對每一段感情的時候，要好好珍惜。而暗戀的人啊，若能勇敢，請鼓起勇氣進行吿白，若不敢，那麼請好好守護她。
上圖：畫家筆下的金閣寺
【文章出處】
《人人焦點》
〈《金閣寺》：被燒的背後，是一個男人對「愛情」的絕望和執著〉
2020-08-23
網址：
https://ppfocus.com/hk/0/cu25cca5e.html
作者：不詳（無物永駐）
留言列表
主編的窩 (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