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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雪妝金閣


三島由紀夫《金閣寺》描寫「金閣」的段落節錄

(一)第一章

1-1


五月黃昏,從學校回到家裡,我經常從叔父家的二樓書齋眺望對面的小山。承受著夕照的翠綠的山腰,恍如在原野中央豎起的一扇金屏風。目睹這番景象,我就聯想起金閣來了。

從照片上或教科書裡,我經常看到現實的金閣,然而在我心中,父親所講的金閣的幻影,遠勝於現實的金閣父親絕不會說現實的金閣是金光閃閃之類的話。按父親講述,人世間再沒有比金閣更美的東西了。同時,我內心裡從金閣這個字面及其音韻所描繪出的金閣,是無與倫比的。

每次看見陽光在遠處的水田裡閃耀的時候,我都會懷疑是肉眼看不見的金閣的投影。成為福井縣和京都府分水嶺的吉場嶺,正好坐落在正東的方向。太陽從這山嶺附近升起。它與現實的京都是正相反的方面,然而我透過山谷的晨曦卻看見了金閣高聳雲天。

就這樣,金閣處處皆是,而在現實裡卻看不見。在這一點上,它酷似這塊土地上的海。舞鶴灣位於志樂村西邊四公里多地,海被山巒遮擋,看不見了。但這塊土地上總是飄蕩著一種預感到海似的東西。偶爾,風絲也送來了海的氣息。

1-2

當然,拜訪金閣寺是我多年夢寐以求的。即使父親強作堅強,但是誰都可以看出他是個身患重病的人。我實在沒有什麼心思與他外出旅行。未曾一睹的金閣越來越接近的時候,我心中便有點躊躇了。不管怎麼說,金閣都應該是美的。因而,這一切與其說是金閣本身的美,莫如說是我傾盡身心所想像的金閣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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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一般少年的頭腦所能理解來說,我也通曉金閣了。一般美術書是這樣記述金閣的歷史的:

「足利義滿承受了西園寺家的北山殿,並在那裡建築了一幢規模宏大的別墅。主要建築物有舍利殿、護摩堂、懺法堂、法水院等佛教建築群,還有宸殿、公卿間、會堂、天鏡閣、拱北樓、泉殿、觀雪亭等住宅建築群。舍利殿的建築耗資巨大,這就是後來稱做『金閣』的建築物。究竟什麼時候開始叫做金閣,是很難劃分清楚的。一般地說,是應仁之亂以後,文明年間已經普遍沿用這一名稱了。」

「金閣是幢三層樓閣的建築物,面臨開闊的苑池(鏡湖池),大約是1398年(應永五年)建成的。第一、二層是按中古貴族住宅的形式建造,使用了帶方格子的板窗。第三層為三間,純粹是禪堂佛堂式的造型,中央鑲有唐式建築的板門,左右鑲有花卉形的窗。柏樹皮葺的方錐形屋頂頂端,飾有一隻鍍金的銅鳳凰。人字形屋頂的鈞殿(漱清)伸向池面,打破了整體的單調感。屋頂坡度比較平緩,屋簷下的椽子稀稀疏疏,木工精細,輕巧而優美。住宅式的建築,配以佛堂式的造型,不愧是和諧的庭園建築的傑作,表現了義滿吸收宮廷文化的情趣,也很好地傳達了當時的氛圍。

「義滿逝世後,遵其遺囑,將北山殿改為禪剎,稱做鹿苑寺。其建築物有的他遷,有的荒蕪,唯有金閣倖存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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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閣猶如夜空中的明月,也是作為黑暗時代的象徵而建造的。因此我夢幻的金閣以湧現在其四周的暗黑為背景。在黑暗中,美麗而細長的柱子結構,從裡面發出了微光,穩固而寂靜地坐落在那裡。不管人們對這幢建築物做什麼評語,美麗的金閣都是默默無言地裸露出它的纖細的結構,必須忍受著四周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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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想起那隻挺立在屋頂頂端上長年經受風風雨雨的鍍金銅鳳凰。這隻神祕的金鳥,不報時,也不振翅,無疑完全忘記自己是鳥兒了。但是,看似不會飛,實際上這種看法是錯誤的。別的鳥兒在空間飛翔,而這隻金鳳凰則展開光燦燦的雙翅,永遠在時間中翱翔。時間拍打著它的雙翼,拍打了雙翼之後,向後方流逝了。因為是飛翔,鳳凰只要採取不動的姿勢,怒目而視,高舉雙翅,翻捲著鳥尾的羽毛,使勁地岔開金色的雙腳牢牢地站穩,這樣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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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一想,我就覺得金閣本身也像是一艘渡過時間大海駛來的美麗的船。美術書上所說的這幢「四周明柱、牆少的建築物」,使我聯想起船的結構,這複雜的三層屋形船所面臨的池子,給人以海的象徵的印象。金閣度過了無計其數的茫茫黑夜。這是永無止境的航行。白晝,這艘奇異的船佯裝拋下了錨,讓許多遊人參觀。天剛擦黑,就借助四周的黑暗,揚起風帆似的屋頂啟航了。

對我來說,金閣絕不是一種觀念,而是一種物體。是一種儘管群山阻隔著我的眺望、但只要想看還是可以到那裡去看的物體。美就是這樣一種手可以觸摸、眼可以清晰地映現的物體。我知道並且相信:在紛繁變化的世界裡,不變的金閣是千真萬確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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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我覺得金閣宛如我掌心攥著的小巧玲瓏的手工藝品,有時我又覺得它是高聳雲端的龐然大物般的廟宇。少年時代的我並沒有認為所謂美就是不大不小的適當的東西。因此,看到夏天的小花像是被晨露濡濕散發出朦朧的光的時候,我就覺得它像金閣一般的美。還有,看到山那邊雲層翻捲、雷聲陣陣、惟有暗淡的雲煙邊緣金光燦燦的景象的時候,這種壯觀就使我聯想起金閣來。最後甚至看到美人的臉蛋,我心中也會用「像金閣一般的美」來形容了。

1-8

於是,我夢幻多年的金閣,就這樣輕易地以其全貌展現在我的眼前。

我站在鏡湖池這邊,金閣與池子相隔,西斜的夕陽照射著金閣的正面。漱清亭在對岸左側半隱半現。金閣精緻的影子,投落在稀疏地漂浮著藻類和水草的池面上。看上去,這投影更加完整。在各層房簷裡倒搖曳著夕照在池水的反射。比起四周的明亮來,這房簷裡側的反射更鮮明耀眼,恍如一幅誇張遠近法的繪畫,金閣的氣勢給人一種需要仰望的感覺。

「怎麼樣?漂亮吧?一層叫法水院,二層叫潮音洞,三層叫究竟頂。」

父親把瘦骨嶙峋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我變換著各種角度或側頭眺望。它已經引不起我任何的感動。它只不過是一幢古老的黑乎乎的三層小建築物。頂尖上的鳳凰,也像隻烏鴉似的。豈止不美,甚至給人一種不調和、不穩定的感覺。我尋思:所謂美,難道當是這樣不美的東西嗎

倘使我是個謙虛好學的少年,在這樣輕易地氣餒之前,必定先悲歎自己鑒賞力之差吧。然而,我心中幻想的無與倫比的美,竟背叛了我,這種痛苦完全奪去了我所有的反省

我思想:難道金閣虛構的美,幻化成別的什麼東西了嗎美為了保護自身,可能會誆騙人的眼睛。我本應更接近金閣,剔除使自己的眼中產生醜陋感覺的那種障礙,檢查一個個細微部分,親眼看看美的核心。既然我只相信眼睛見得著的美,那麼採取這種態度是理所當然的。

1-9

父親領著我畢恭畢敬地登上了法水院的廊道,我首先看到的是擺在玻璃櫥裡的精緻的金閣模型。我很喜歡這個模型。毋寧說它接近我夢想中的金閣。於是,大金閣的內部藏著模樣完全相同的小金閣,讓我聯想到猶如大宇宙中存在著小宇宙似的無限的呼應。我第一次夢幻到了。夢幻到比這模型更小巧而且更完整的金閣,以及比真實的金閣更無限大的、幾乎包容世界似的金閣。

1-10

父親順便把我領到聞名遐邇的國寶義滿像前。這尊木像用了義滿削髮為僧之後的名字,稱為鹿苑院殿道義之像。

在我看來,它只不過是一尊被煤煙燻黑了的奇妙的偶像,沒有覺得有任何一點美。再上二層的潮音洞,看到據說出自狩野正信手筆的仙女奏樂藻井圖案。更上三層的究竟頂,即使看到各個角落殘存的可憐的金箔痕跡,也無法覺得它的美。

我憑倚在精緻的欄杆上,心不在焉地俯視著池面。在夕陽的映照下,池面恍如生了鏽的古銅鏡,金閣的影子垂直地投落在鏡面上。水草和藻類的最下方,映現出傍晚的天空。這傍晚的天空,與我們頭上的天空不同。那是澄明的,充滿寂光,從下方,從內側把這個地上的世界完全吞噬,金閣就像黑油油的鏽透了的巨大的純金錨,沉落在其中……

1-11

臨近閉園時間,來了一群團體觀光客,從土牆另一邊的金閣方向傳來了一陣陣嘈雜聲。那腳步聲、人聲彷彿被春天黃昏的天空圾收了,聽起來聲音並不尖銳,略帶柔和、圓潤。腳步聲又如潮湧般地遠去了,令人感到好像踏過地面上的芸芸眾生的腳步聲。我抬頭直勾勾地望著凝聚在夕照餘暉的金閣頂上的鳳凰。

1-12

晚飯後我催促父親再去看看金閣。因為月亮已經高懸。

父親與住持闊別多年又重逢,甚為興奮,本已相當勞頓了,可一提及金閣,他喘了一口氣,抓住我的肩膀就跟著走了。

月亮從不動山的山際升起。金閣從背面承受著月光,折疊著黑暗而複雜的影子,寂然無聲,唯有究竟頂的花格子窗框,瀉入了清亮的月影。究竟頂四周通風,朦朧的月亮彷彿就待在那裡。

夜鳥啼鳴,從葦原島陰處騰空而飛。我感到父親瘦骨嶙峋的手壓在我肩膀上的份量

1-13

我回到安岡之後,那樣令我失望的金閣,又一次在我心中逐漸復甦了它的美,不知什麼時候竟成了比我看見之前更美的金閣。我說不出它什麼地方美。看來夢想中孕育著的東西,一旦經過現實的修正,反而變成刺激夢想了。

我已不再在矚目的風景和事物中尋找金閣的幻影了。金閣漸漸變成深刻、堅固、實在的物體。它的一根根柱子、花格子窗、屋頂、屋頂尖上的鳳凰清晰地浮現在我的眼前,彷彿伸手可及似的。它的纖巧的細部和複雜的全貌相互呼應,只要取出任何一部分,金閣的全貌就會響起來,恍如想起音樂的一小節,整個樂章就會流瀉出來。

你說人世間最美的東西是金閣,這是真實的。」

在給父親的信上,我第一次這樣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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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雪妝金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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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雪妝金閣


(二)第二章

2-1


我剛剃度,腦袋一片青痕。產生一種像是空氣緊貼在我的頭上似的感覺。這是一種奇妙的危險的感覺,彷彿自己頭腦中思索的事以一層薄薄的、敏感的、容易損傷的皮膚同外界的物像接觸似的。

帶著這樣的頭腦仰望金閣,金閣就不僅從我的眼睛,甚至恍如從我的頭腦深深地滲透進來。這種頭腦遇乾旱而發熱,遇晚風頓時又變涼了。

「金閣啊!我終於來到你身邊住下來了。」有時我停住拿著掃帚的手,心中喃喃自語,「不一定非現在不可嘛!但願有朝一日你對我顯示親切,對我袒露你的祕密。你的美,也許再過些時候就會清楚地看見,現在還看不見但願現實中的金閣比我想像中的金閣會顯出更清晰的美。還有,倘使你是人世間無與倫比的美,那麼請告訴我,你為什麼這樣美,為什麼必須美?」

2-2

是年夏天,金閣以不時傳來戰敗悲痛消息的黑暗狀態作為誘餌,顯得更加生動和輝煌。六月間,美軍在塞班島登陸,盟軍聯合部隊在諾曼底郊外登陸。參觀者的人數也明顯地減少了,金閣似乎愉悅於這種孤獨、這種寂靜。

戰亂和不安,纍纍的死屍和大量的血,豐富了金閣的美,這是自然的。因為金閣本來就是由不安建成的建築物,是以一名將軍為中心、眾多黑暗心靈的所有者籌建的建築物。美術史家在那裡只看見樣式的折衷,其三層的零亂的設計,無疑是探索一種使不安結晶的模式,自然形成如此的模樣。要是用一種安定的模式的話,那麼金閣就不可能承受那種不安而早已崩潰,這是毫無疑問的。

2-3

──儘管如此,我仍停下拿著掃帚的手,好幾次仰望著金閣,我覺得在那裡存在金閣簡直是不可思議。我曾記得,一個晚上我陪伴父親前來探訪,那時的金閣反而沒有給我這樣的感覺,可是一想到今後在生活的漫長歲月裡,金閣將會經常出現在我的眼前,就覺得委實難以置信。

往日,我在舞鶴,總覺得金閣在京都一角上,是永恆的存在。可是,一旦住在這裡,金閣就只在我眺望的時候才會出現在我的眼前。晚上睡在大雄寶殿時,我覺得金閣似乎不存在。所以我每天無數次地去眺望金閣,遭到了師兄弟的恥笑。不論看多少遍,我都覺得那裡存在金閣簡直是不可思議的。於是,眺望過後,我折回大雄寶殿的當兒,如果猛然回頭再望望,就會覺得金閣恍如歐里狄克
頓時消逝,無影無蹤了──

2-4

過去我常常產生一種奇妙的想法,卻從不曾把金閣和空襲聯繫起來。塞班島淪陷以後,本土遭受空襲在所難免。京都市部分地區迅速強制疏散。儘管如此,金閣這個半永恆的存在和空襲的災難,在我心中只能是彼此無緣的東西。我深知金剛不壞的金閣,與那科學上的火相互間是截然不同性質的東西,它們一相遇,彷彿就會迅速相互躲閃似的……可是,過不多久,金閣也許會毀於空襲的戰火。照這樣下去,金閣化為灰燼將是確實無疑的。

──我心中產生了這種想法之後,金閣再次增添了它的悲劇性的美。

2-5

鶴川那雙鑲上長睫毛的眼睛,僅僅把我的結巴過濾後,就接受了我。過去,我這個人總是莫名其妙地深信,誰要是無視我的結巴,就等於抹殺我這個人的存在。

──我感受到感情的和諧和幸福。我永遠忘不了這時刻所看到的金閣的情景,這是不足為奇的。我們兩人從正打瞌睡的傳達室老頭的跟前走過,沿著土牆急步經過渺無人影的路,來到了金閣的前面。

至今我還可以清晰地回憶起來。兩個少年打著綁腿,身穿白襯衫,並肩站在鏡湖畔。兩人的前方便是金閣的存在,中間沒有任何東西阻隔。

2-6

最後的夏天,最後的暑假,最後的一天……我們的青春聳立在令人目眩的尖端上,金閣也同我們一樣聳立在尖端上,面對面地對話了。對空襲的期待,竟使我們同金閣如此地接近起來。

晚夏寧靜的日光,在究竟頂的屋頂上貼上了金箔,傾瀉直下的光,使金閣內部充滿了夜一般的黑暗。過去,這建築物的不朽的時間壓迫著我,阻隔著我。可是,想到不久它將被燃燒彈的火燒卻的命運,也就與我們的命運靠近過來了。也許金閣會先於我們而毀滅。這樣一來,我覺得金閣和我們彷彿經歷著同樣的生。

2-7

我想:這美麗的物體不久將化為灰燼。於是心象中的金閣和現實中的金閣,便像將透過繪絹描摹的畫重疊在原畫上一樣,它的細部漸漸地相互重疊,屋頂疊屋頂、突出池面的漱清殿疊漱清殿。潮音洞的勾欄疊勾欄、究竟項的花格子窗疊花格子窗,彼此都吻合了。金閣已經不是不可動搖的建築物了。可以說,它化成了現象界的虛幻的象徵。這麼一想,現實中的金閣的美,就不亞於心象中的金閣的美了

2-8

明天,也許大火會從天而降,把細長的柱子、優雅的房頂的曲線化為灰燼,我們再也看不見它了。然而,眼前的它那典雅纖細的身影,依然沐浴著夏日火一般灼熱的陽光,顯得自在自若。

夏日山脊上飄浮著擺出一副莊嚴架勢的雲彩,好像亡父入殮時映入正在誦經的我的眼角時一樣。它充滿積鬱的光,俯視著這纖細的建築物。在如此強烈的晚夏的陽光照耀下,金閣彷彿喪失了它的細部的意趣,其內部依然籠在陰森冰冷的黑暗中,只用它自己神祕的輪廓拒絕著周圍閃爍的世界。並且,只有立在屋頂尖上的鳳凰為了不在這太陽之下失足,張開尖利的爪子,緊緊地抓住了座子。

2-9

對我的長時間凝視厭煩的鶴川,拾起腳下的小石子,以優美的投擲姿勢,向鏡湖池中的金閣倒影中央扔去。

池面上激起的波紋推著藻類擴展開去,頓時美麗而精緻的建築物投影崩潰了。

2-10

此後至戰爭結束,整整一年是我同金閣最親近、最關心它的安危和沉湎在它的美的時期。怎麼說呢?我沒想這時期金閣下降到同我一樣的高度,我就可以無所畏懼地去愛它。我還沒有受到金閣的壞影響,或者受到它的毒害。

在這人世間,我和金閣有著共同的危難,這激勵了我。因為我找到了把美同我聯繫在一起的媒介我感到在我和拒絕我、疏遠我的某種東西之間,架起了一座橋

燒毀我的火,也定會燒毀金閣。這種想法幾乎陶醉了我。在遭受相同災難、相同不吉利的火的命運中,金閣和我所居住的世界一元化了。儘管金閣堅固,卻與我的脆弱而醜陋的肉體一樣,擁有易燃的碳素的肉體。這麼一想,我似乎可以把金閣藏在我的肉體裡,藏在我的組織裡,然後潛逃,就像潛逃的盜賊把昂貴的寶石嚥下,然後隱匿起來似的。

2-11

我暗自幻想著京都全市被圍在火海裡。這古都依然如故地過分地保護著古老的東西,以致許多神社佛閣忘卻了其中產生過灼熱的灰色的記憶。因為我想像著應仁大亂使這古都荒蕪了的時候,就覺得由於京都忘卻戰火的不安太久,由此喪失了它的幾分的美

2-12

也許正是明天金閣將會遭到火劫吧。充滿空間的那個形態將會喪失吧……那時候,屋頂上的那隻鳳凰將會復甦為不死鳥而飛翔被束縛在形態中的金閣將會輕飄飄地離開它的錨而出現在這裡那裡,漂泊在湖面上、黑暗的海潮上、透露微光蕩漾在水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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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雪妝金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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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雪妝金閣


(三)第三章


3-1

母親天生就同美麗的金閣無緣,她卻擁有我所不知道的現實感覺。京都不會遭到空襲,儘管這是我的夢想,但也許會是真的。假使此後金閣不會遭到空襲的危險,目前我的生存就會失去意義,我所居住的世界就會瓦解

3-2

我憎恨母親無法想像的野心,但它卻把我俘擄了。父親一言不發,也許他是在和母親同樣的野心的驅使下,才把我送到這寺廟裡來的吧。田山道詮法師是個獨身漢。如果法師本人是受前代法師的囑託而繼承鹿苑寺的話,那麼只要我有心,也許就有可能被推定為法師的繼承人。果真如此,金閣將屬於我的了!

3-3

應該說,金閣在那邊,我在這邊。自從我一睹這天的金閣,我就感到我們的關係已經發生了變化。

由於戰敗的衝擊,民族的悲哀,金閣顯得更是超絕非凡。或者是佯裝超絕非凡。迄今,金閣還是這樣子,終於免遭空襲的洗劫,從今以後也不用再擔心,無疑就是這些原因使金閣重新恢復了這樣的表情,即自古以來我就坐落在這裡,未來也許仍然永遠屹立在這裡

3-4

金閣內部陳舊的金箔依然如故。外牆被亂塗上一層護漆,抵擋著夏日的陽光。金閣像無蓋的高雅的日用器皿,寂然無聲。它就像放置在森林燃燒起的綠色火焰前的巨大而空蕩的百寶架。適合於這百寶架尺寸的擺飾物,只有大得出奇的巨型香爐,或無比龐大的虛無之類的東西。金閣突然把這些東西喪失殆盡,實質蕩然無存,在那裡不可思議地構築起空虛的外形。更奇怪的,就是金閣不時顯出的美中,卻從未見過像今天這樣的美。

它超脫我的心象,不!也超脫現實的世界,無緣於任何種類的容易的變化,金閣從未曾顯示過這樣堅固的美!它拒絕所有的意義,它的美從未曾顯示過這樣的輝煌

毫不誇張地說,正在觀望的我,腳在顫抖,額頭在滲出冷汗。不久以前,我觀看金閣以後回老家去了,覺得它的局部與整體猶如音樂般地照應交響與之相比,現在我所聽見的則是全然無聲、全然靜止。那裡沒有任何流動的東西,也沒有任何變化的東西。金閣像音樂的可怕的休止,也像響徹雲霄的沉默,存在在那裡,屹立在那裡


3-5

金閣同我斷絕關係了我想,這樣一來,我和金閣共存在同一世界裡的夢想崩潰了。另外,本來就毫無指望的事態──美在那邊,而我卻在這邊的事態──開始了。只要這個世界還繼續存在,這種事態就將不會改變……」

對我來說,戰敗無非就是這種絕望的體驗。至今我眼前依然看見八月十五日如火焰般的夏日的光。人們說所有的價值都崩潰了,可我心中卻相反,主張永遠覺醒、復甦並擁有其權利。這永遠說明金閣在那裡是永恆的存在。


永遠從天而降,緊貼在我們的臉上、手上、腹部上,把我們完全掩埋。這是令人詛咒的東西──是啊,停戰這一天,我從層巒疊嶂那裡響起的蟬聲中也聽見過這種詛咒似的永遠。它用泥把我完全封閉在金色的牆上

3-6

過去參觀金閣的,只有稀稀拉拉的幾個身穿空軍服或作業服或紮腿勞動服的遊客。如今佔領軍來了,俗世的淫亂風俗蜂擁到了金閣的周圍。另一方面,上供茶的習慣也恢復了,婦女們穿上收藏多年的華麗衣裳,登上金閣來了。映在她們眼簾裡的我們、我們穿著僧衣的身影,同她們形成了鮮明的對照,我們簡直像是扮演著怪癖的僧侶的角色。就猶如居民特地恪守珍奇的舊習俗,是為了給前來參觀的人提供珍奇的地方風俗一樣──特別是美國兵們肆無忌憚地拉扯我的僧衣袖子,笑個不停。或者為拍紀念照,掏出少許錢來讓我們租借給他們僧衣。

3-7

戰後的第一冬來了。一個星期五的晚上,開始下雪,直到星期六還下個不停。我在學校,中午放學回家,觀賞雪中的金閣,這是最愉快的。

午後仍是雪天。雪還在紛紛揚揚地下。我依然腳蹬長統膠靴,肩挎書包,沿著神路來到了鏡湖池畔。孩提時我經常這樣做。此時我也衝著天空,張開大嘴,雪片落在我的牙齒上,發出猶如碰在薄鋁箔上的聲音。雪在我溫熱的口腔裡擴散開來,我感到雪融化在我的腔肌的表面。這時候,我想像究竟頂上的鳳凰嘴,想像著那隻金色的怪鳥的潤膩而溫熱的嘴。

3-8

籠罩在雪中的金閣之美,是無與倫比的。這座像亭子式的建築物,在雪中任憑風雪席捲進來,它那細長的柱子依然以其清爽的肌膚挺立著。

我在尋思:為什麼雪不結巴?在被八角金盤的葉子阻擋的時候,雪也會結結巴巴似地降落在地面上。我沐浴在從毫無阻隔的天空紛揚而降的雪中,就忘卻心靈的扭曲,好像沉浸在音樂中,我的精神恢復了工整的旋律。

事實上,多虧下了雪,立體的金閣才變成與世無爭的平面的金閣。畫中的金閣。兩岸紅葉山上的枯枝幾乎掛不住雪花,那林子顯得比往常更加光禿。遠近的松樹的積雪卻蔚為壯觀。池子裡的冰面上積雪更多了。奇怪的是,個別地方卻不積雪。這些疏疏落落的大白斑點,恍如大膽描繪的裝飾畫上的雲。看起來九山八海石和淡路島都與池子冰面上的雪聯結起來,繁茂生長在其間的小松樹,像偶然從冰和雪原的中央冒了出來似的。

無人居住的金閣,除了究竟頂和潮音洞的兩層屋頂加上漱清殿的小屋頂這三層屋頂呈現了輪廓分明的白色部分之外,昏暗而複雜的木質結構在雪中顯出了黝黝的黑色。這古色古香的黑木色澤的艷麗,也使我不由得想窺視一下金閣裡是不是有人居住,就像我們觀賞南畫的山中樓閣之類的景物時,也會抽冷子把臉湊近畫面窺視一下裡面是不是有人居住一樣。然而即使湊近過去,我的臉也只能碰在畫著白雪的冰冷的經絹上,不可能有比這更深的接近。

今天,究竟頂的門扉也是朝降雪的天空敞開著。仰望究竟頂,我的心看到了飄落的雪花在它的空蕩蕩的小空間裡紛揚飛舞,不久落在壁面的陳舊而生鏽的金箔上,停止了呼吸,乃至凝結成小巧玲瓏的顆顆金色的露珠子。

3-9

我按照常規引領他們參觀了金閣。泥醉的美國兵搖晃了一下,把鞋脫了下來,東一隻西一隻地扔在地上。我用凍僵了的手從口袋裡掏出一份需要在這種場合朗讀的英文說明書來。可美國兵從旁邊伸手把它搶了過去,怪聲地讀了起來。我的導遊就成為不必要了。

我憑依在法水院的欄杆上,眺望閃爍著強光的池子。金閣中從未被照耀得這樣明亮,甚至讓人感到有些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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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雪妝金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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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雪妝金閣


(四)第四章

(無)

(五)第五章

5-1


儘管是平日,但時值觀光季節,當天金閣的遊客甚眾,簡直是人山人海。導遊老人驚異地望著穿過人群急匆匆地跑到金閣前的我。

這樣,我就站在為飛揚的塵土和醜陋的人群所包圍的春天的金閣前。在導遊大聲介紹的迴響中,金閣總是佯裝不知道似的,半隱藏著它的美,唯有在地面上的投影是澄明的,但乍看,恍如眾聖來迎圖上被眾菩薩包圍的來迎阿彌陀,塵埃的雲卻活像環繞著眾菩薩的金色的雲,金閣在飛揚的塵土中呈現出朦朧的姿影,也恍如褪了色的舊顏料和磨破了的圖案。這種混雜和喧囂,滲入佇立著的細長的柱子後面,吸進了由小小的究竟頂及其頂上的鳳凰漸漸變細聳立而連接著的發白的天空,這是不足為奇的。建築物只在這裡存在,起著管制和限制的作用。周圍的躁動越來越厲害,西邊面臨漱清池,頭頂頂著二層上突然變小的究竟頂的金閣,這座不勻整的纖細的建築物就越發起著不斷地把濁水變為清水的過濾器似的作用。人們私語中的嬉戲,也沒有遭到金閣的拒絕,它們卻被吸進了立著的優美柱子之間,不久就會被過濾成一種寂靜,一種澄明。於是,金閣不覺間也在地面上完成了如同毫不動搖的地面上的投影一樣的東西。

我的心情平和了下來,恐怖感也漸漸地減退了。對於我來說的所謂美,必須就是這樣的東西。它從人生中遮隔我,又從人生中保護我。

5-2

這時候,金閣出現了。

這是一座充滿威嚴、憂鬱而精緻的建築物。是一座處處留下了剝落的金箔的奢侈的屍體似的建築物。這座永恆澄明地浮現著的金閣,在既近又遠、既親又疏的不可思議的距離上出現了。


它屹立在我和我所志向的人生之間阻擋著我,起初它像是一幅工筆畫,精緻小巧,眼看就漸漸變大,在它那纖巧的模型裡,彷彿能看到幾乎包容整個世界的巨大金闊的呼應,它甚至掩埋著我四周的世界的每個角落,把這個世界的空間都完全填滿。它像巨型的音樂充滿世界,唯有用這種音樂才能使世界成為充滿意義的東西。有時候,我覺得金閣竟那樣地疏遠我,屹立在我之外,現在卻又完全包圍我,允許我在其結構內部佔有我的位置。

5-3

房東姑娘走遠了,變小了,變成像灰塵一樣的小了。姑娘既然被金閣拒絕,也就被我的人生拒絕。處處被美緊密地包圍,我又怎能向人生伸手呢?就是從美的立場來看,它也有權利要求我死了這條心吧。用一隻手去觸摸永遠,另一隻手去觸摸人生,這是不可能的。我覺得對待人生的行為的意義,倘使在於對一瞬間發誓忠實,並讓這一瞬間止步的話,或許金閣會知悉這種情況,短暫地取消對我的疏遠,而親自此做這一瞬間前來告訴我,我對人生的渴望是徒然的。在人生中,化做永恆的瞬間可以使我們陶醉,然而比起這時的金閣這種化做瞬間的永恆的姿態來,它是微不足道的。這一點,金閣是知悉的。美的永恆的存在正是在這種時候就會真正阻礙我們的人生、使生受到毒害。生讓我們從夾縫中窺視到的瞬間的美在這樣的毒害面前簡直不是對手,將會馬上崩潰、毀滅,生本身也整個暴露在毀滅的淡茶色的光輝下。

……我完全沉湎在幻影的金閣懷抱裡,並不是很長的時間。待我清醒過來時,金閣已經隱沒了。其實它只不過是一座如今依然存在的建築物。而且它聳立在東北方向的遙遠的衣笠山麓,從這裡是不可能看見的。那樣接受我、擁抱我的金閣幻影的時間,已經消逝了。


5-4

從這時候起,我覺得我對金閣的感情發生了微妙的變化。雖然不能說是憎恨,但我有一種預感,自己心中漸漸萌生了一種與金閣絕不相容的東西,無疑這種事態終究會發生的。自從我遊龜山公園之後,這種感情變得明顯了。不過,我害怕給它起個名字。然而,由於要值一宿的夜班,寺廟將金閣全委託給我,我高興得喜形於色。

5-5

我拿到了究竟頂的鑰匙。這是金閣的第三層樓閣,尤為珍貴,在離地面四十二尺高的門楣上,高雅地懸掛著一幅後小松帝的御筆橫匾。

收音機廣播時時刻刻都傳來颶風快到的消息。但總是不見颶風到來的跡象。下午陣雨停息了。明月懸在夜空中,寺廟的人走到庭院裡觀察氣象情況,紛紛議論說,這是暴風雨前夕的沉靜。

寺廟一片幽寂。金閣裡只有我獨自一人。我站在月光照射不到的地方時,就感到金閣沉重而奢華的黑暗包圍著我,我心曠神怡,漸漸深深地沉浸在這種現實的感覺中。這種感覺又原封不動地變成了幻覺。我清醒過來時,才知道如今我如實地沉湎於在龜山公園時那種被人生隔絕的幻影裡。

我孤身獨影,絕對的金閣包圍著我。不知是應該說我擁有金閣,或說金閣擁有我。抑或是那裡產生了罕見的均衡,使得我就是金閣、金閣就是我這種狀態成為可能呢?


晚上十一點光景,風越刮越猛。我憑著手電筒的光登上了究竟頂,用鑰匙打開了它的門鎖。

我倚靠在究竟頂的欄杆上。風是東南風。上空還沒有出現什麼變化。鏡湖池的水草上閃爍著月光,蟲聲和蛙鳴此起彼伏,佔據著四周。

最初,勁風從正面吹拂著我的臉頰,幾乎可以說一種官能性的戰慄流遍了我的肌膚。風就那樣像地獄之風無休止地越刮越兇猛,彷彿是一種徵兆:風要將我連同金閣一起刮倒。我的心在金閣裡,同時也在風上。規定著我的世界結構的金閣,它的沒有被風掀起的帷幔,泰然自若地沐浴在月光中。可是風,我的兇惡的意志,一定會奪走金閣傲慢的存在的意義。


是啊。當時我被美所包圍,確實是落在美境中。然而我懷疑:倘使不是在無休止地猛刮的凶暴的風的意志支撐下,我能那樣萬全地被美所包圍嗎?正像柏木叱責我結巴!結巴那樣,我也嘗試著鞭笞風,呼喚出鼓勵駿馬的話語:

使勁刮呀!使勁刮!風速再快些!再強勁些!

森林開始沙沙作響。池邊葳蕤的樹枝相互摩挲著。夜空失去了平靜的藍色,呈現一片深青灰色,混混濁濁的。蟲鳴未衰,風卻席捲著大地,越刮越厲害,風嘯猶如遠方神祕的笛聲越來越近了。


我看見一塊塊的雲朵掠過月前,宛如千軍萬馬似地從群山那邊由南而北壓將過來。有厚厚的雲層,也有薄薄的雲彩。有長長的大片,也有孤零的斷片。所有的一塊塊雲朵都是從天的南邊呈現,從月前掠過,籠罩著金閣的房頂,彷彿急於去辦什麼大事似的,朝北奔去。我彷彿聽見頭上的金鳳凰的啼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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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京都.金閣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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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京都.金閣寺


(六)第六章

6-1


「我學的是琴古流派。難得月色這麼宜人,我想,可能的話,就在金閣上吹它幾曲,於是就來了,還可以順便教教你……」

「現在可以,因為老師外出了,老大爺磨磨蹭蹭,還沒打掃完。打掃完畢,他就會把金閣的門關上的。」

柏木的出現方式很是唐突。他提出月色宜人,想在金閣上吹尺八,也是很唐突的。所有這一切都背叛了我所瞭解的柏木的形象。儘管如此,對於我單調的生活,可以起到震動的作用。僅此,我也是高興的。我手裡拿著他送給我的尺八,引領他走進了金閣。


這天晚上,我和柏木彼此談了些什麼,已經記不太清楚了。我想大概也不會談什麼了不起的內容吧。首先,柏木絲毫無意談到他平素掛在嘴邊的奇特的哲學和帶毒的反論。

也許他這是為了向我展示我所想像不到的他的另一個側面,才專程前來的吧。這個只對美的冒瀆感興趣的、好挖苦人的柏木,確實讓我看到了他纖細的另一個側面。他對美所持的理論,遠比我更為精密。對於這種理論,他不是用語氣,而是用姿態、眼神、吹奏尺八的曲調和伸向月光中的前額來表達。

我們倚在第二層潮音洞的欄杆上。坡度緩緩的挑檐下的深深的廊沿,是由其下方的八根典雅的天竺式肘托木來支撐的,它伸向投有月影的地面上。


6-2

隨著對柏木的深入瞭解,我才明白他討厭永恆的美。他的嗜好僅限於瞬間消失的音樂或數日之間就枯萎的插花,他討厭建築和文學。他所以到金閣,無疑也只是為了尋求明月照耀的瞬間的金閣而來的。儘管如此,音樂的美是多麼奇妙啊!吹奏者造就的這種短暫的美,宛如接蜉蝣的短命的生物,生命本身完全是抽象的、創造的。沒有比音樂更像生命的東西了,雖然同樣是美,然而沒有比金閣更遠離生命、更像汙辱生的美了。柏木奏罷《源氏車》的瞬間,音樂這個架空的生命消逝了,可他那醜陋的肉體和陰鬱的認識卻絲毫沒有損傷、沒有改變,且依然存在那裡。

6-3
 

這時金閣又出現了。應該說,乳房變形成為金閣了。

我回想起初秋值夜班的咫尺之夜。即使是在明月的照用下,晚上金閣內部那板窗的內側、格子門的內側、金箔剝落的壁頂下面,都積澱著沉重的豪華的黑暗。這是當然的。因為金閣本身就是精心的構築、造型的虛無。這樣,我眼前的乳房即使表面明晃晃地放出肉體的閃光,它的內容也同樣是黑暗的。它的實質同樣是沉重的豪華的黑暗。

我絕不為認識所陶醉。毋寧說我的認識被蹂躪、被侮蔑了。生和慾望更不在話下!……然而深深的恍惚感沒有離開我,我彷彿麻痺了一陣子,面對著她的裸露的乳房而坐了下來。

6-4

……回到寺廟之前,我仍然落入恍惚之中。乳房和金閣在我的心中交替地湧現。一種無力的幸福感充滿了我的身心。

6-5

「我又一次同人生隔絕了!」我喃喃自語道,「又一次啊!金閣為什麼要保護我?我沒有拜託它,它為什麼企圖將我同人生隔絕呢?誠然,也許金閣是從墮地獄中把我拯救了出來,緣此,金閣使我比墮地獄的人更壞,使我成為一個比任何人都通曉地獄消息的人。

6-6

就寢前必須再去巡視一遍金閣。路經沉睡的鹿苑寺大雄寶殿,再過了唐門前,踏上了通向金閣的路。

金閣隱約可見了。金閣四周圍著樹叢,它在黑夜裡紋絲不動,但絕不沉睡地聳立著,彷彿是夜本身的護衛似的──是啊,我不曾看見金閣猶如沉睡的寺廟那樣酣睡過。這幢不住人的建築物可以忘卻睡眠。因為居住在裡面的黑暗,完全擺脫了人類的規律性。

我有生以來頭一遭用近似詛咒的口氣向金閣粗野地呼喊起來:

「總有一天我一定要把你給治服,再也不許你來干擾我!總有一天我一定要把你變成我的所有,等著瞧吧!」


聲音在深夜的鏡湖池上空空虛地旋蕩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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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京都.金閣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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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京都.金閣寺


(七)第七章

7-1


……吹罷尺八,我經常沉思:金閣為什麼不責備也不阻撓我這種化身,而且默許我的這種化身呢?另一方面,每每在我企圖化身為人生的幸福和快樂的時候,金閣為什麼一次也沒有放過我呢?它會立即阻止我的化身,使我還原為我自己,難道這不就是金閣的做派嗎?為什麼限於音樂,金閣才容忍我陶醉和忘我呢?

……這麼一想,單憑金閣寬恕這一點,音樂的部力也就淡薄了。為什麼呢?因為既然金閣默認了,音樂再怎麼類似生,也只不過是贋品的架空的生,縱令我想化身為生,這種化身也只能是短暫的。


7-2

金閣總是出現在女人和我之間、人生和我之間。於是,我的手一觸及我想抓住的東西,那東西就立即變成灰,展望也完全化成沙漠了。

7-3

永恆的、絕對的金閣出現了。毋庸贅言,我的眼睛變成金閣的眼睛時,恐怕世界就將這樣變形,而且在這變形的世界裡,唯有金閣保持原來的形態,佔有美,其餘的東西都將完全化為灰塵。自從那娼婦踏足金閣的庭院以來,還有自從鶴川摔死以來,我心中反覆地提出這樣的問題:儘管如此,行惡是可能的嗎

7-4

儘管時間是短暫的,可我為什麼竟熱衷於這樣荒唐的幻想呢?我無法解釋。冷靜思考的話,我是想憑藉這種無聊的愚蠢行動來觸怒老師,讓他從繼承住持的候選人名單中勾銷我的名字,從而我自己找出成為永遠失去當金閣主人的希望的端緒。這時候,我甚至忘卻了我對金閣長期以來的執著。

7-5

我用剪刀將女人的照片剪碎,然後用兩層結實的筆記本紙包起來,緊緊摟在手裡,帶到了金閣的旁邊。

寒風呼嘯的月夜,金閣像往常一樣聳立著,洋溢著一種陰鬱的均衡的氣氛。林立的細長柱子在承受著月光的時候,恍如琴弦,金閣就像一個巨大的離奇的樂器。這是由於懸月的高低不同,使人看起來產生這種錯覺。今夜也如此。可是風兒從絕不鳴響的琴弦隙間徒然地吹過去了。

我撿起腳下的一塊小石頭,把它包在小紙包裡,將紙包揉成結結實實的一團。這樣我便把用石頭壓著的剪成碎片的女人照片,投入鏡湖池裡了。悠然地擴展的漣漪,很快就蕩到岸邊我的腳下來。


7-6

「你想逃避什麼吧?」

「我想擺脫自己周圍的一切事物,擺脫自己周圍的事物所噴發出來的有氣無力的氣味──我終於懂得老師也是無力的,是非常無力的啊!」

「也想擺脫金閣嗎?」

「是啊。也想擺脫金閣。」


「金閣也無力嗎?」

金閣不是無力。絕不是無力。但它是一切無力的根源!」


7-7

我沒有向金閣告別,原因也在於此。因為必須是突然從包括金閣在內的我的全環境中把我奪走。我漸漸向山門掃去。透過松樹梢,可以望見晨星在閃爍。

7-8

我腦海裡突然生起的念頭,難道就是柏木所說的殘暴的念頭嗎?不管怎麼說,這種念頭猝然在我內心中產生,從剛才起就啟示了閃耀著的意義,明晃晃地照亮了我的內心。我還沒顧及深思,這種念頭就猶如閃光,在我的心中一閃而過。僅此而已。但是,這個迄今從未想過的想法產生了,同時立即給我增添了力量,增添了莫大的力量。毋寧說我被它包圍了。這種念頭是什麼呢?就是:

「我一定要把金閣燒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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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京都.金閣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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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京都.金閣寺
 


(八)第八章

8-1


……我站在窗邊,又開始追尋方才的念頭。我捫心自問:我在想燒毀金閣之前,為什麼沒有先想到把老師殺掉呢?

迄今我並非全未想過要把老師殺掉,可是我很快就意識到這樣做是無濟於事。為什麼呢?因為我知道即使把老師殺掉,他的和尚頭和他的無力的罪惡還是會源源不斷地、不計其數地從黑暗的地平線上湧現出來。

一般來說,有生命的東西不像金閣那樣具備嚴密的一次性。人類只不過是承擔大自然的諸多屬性的一部分,用有效的替代方法來傳播並繁殖它罷了。假如殺人是為了消滅被殺對象的一次性的話,那麼殺人就是永遠的誤算。我就是這樣認為的。這樣,金閣和人類的存在就愈發顯示它們鮮明的對比。一方面,人類容易毀滅的形象反而浮現眾生的幻想,而金閣堅固的美反而露出毀滅的可能性。像人類那樣有能力致死的東西是不會根絕的,而像金閣那樣不滅的東西卻是可以消滅的。為什麼人們竟沒有察覺這一點呢?我的獨創性是沒有什麼可懷疑的。假如我把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指定為國寶的金閣燒毀,那是純粹的破壞,是無法挽回的破滅,那就是確實減輕人類創造的美的總分量。

思緒翩躚的時候,連諧謔的氣氛也襲擊了我。「要是把金閣燒掉……」我自言自語,「這種行為可能會有明顯的教育效果吧。因為人們會以此類推,從而學習到『不滅』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學習到金閣單單持續五百五十年聳立在鏡湖池畔是不會成為任何事物的保證的。還學習到我們的生存騎在其上的當然前提就是一種不安──明天也會崩潰的不安。」

是啊。我們的生存確實是被持續一定時間的凝固物所包圍而保存著的。譬如,木匠只為家務之便而製造的小抽屜,隨著時間的流逝,時間凌駕於這物體的形態之上,歷時數十年數百年後,時間反而彷彿凝固起來而形成這物體的形態。一定的小空間,起初被物體佔據著,後來變為被凝結了的時間所佔據。它就是一種精靈的化身。

8-2

我的行為可能免遭付喪神的災難,成為打開人們的眼睛,從這災難中把他們拯救出來吧。由於我的這種行為,可能導致把金閣所存在的世界,推向金閣所不存在的世界。世界的意義將會確實地改變……

……我自己越想越快活。現在我目睹的圍繞著我身邊的世界,已經接近了沒落與終結。落日的光輝曾照大地,載著承受夕照而輝煌燦爛的金閣的世界,猶如從指縫漏掉的沙子實實在在地時時刻刻地掉落下去……


8-3

我理解了革命家的心理。這位農村站長和警官圍著忽閃著火苗的鐵火盆,談笑風生,絲毫沒有預感到逼近眼前的世界的變動和他們的秩序行將崩潰。

我心想:「假使金閣被燒掉了──假使金閣被燒掉了,這幫傢伙的世界將會被改變面貌,生活的金科玉律將會被推翻,列車時刻表將會被打亂,他們的法律也將會被變成無效的吧。」

8-4

他們竟然絲毫也沒有留意到他們自己身邊站著一個未來的犯人,這個未來的犯人佯裝若無其事的樣子,把手伸向火盆。他們使我感到高興。性格爽朗的年輕站務員大聲吹噓他下個假日將去看的電影。那是一部精采的、催人淚下的電影,也不乏花哨的武打場面。下個假日就去看電影!這個朝氣蓬勃的、遠比我魁偉的、生動活潑的青年在下個假日將去看電影,擁抱女人,然後進入夢鄉。

他不斷地捉弄站長,開玩笑,挨責備,還手不停地給火盆添炭,時而在黑板上寫些數字。生活的迷惑,或者說對生活的妒忌,又要再度使我成為俘虜。我也可以不去燒金閣,從寺廟跑出來,還俗,這樣完全埋沒在生活裡。

……但是,黑暗的力量又立即復甦,把我從那裡帶了出來。我還是一定要把金閣燒掉。到了那個時候,特別訂造的、我特別製造的、前所未聞的生命就將開始。

8-5

一旦下了這樣的決心,我就不談對種種情況產生的動搖,也不談來來回回的經過。這是不足為奇的。我的思想不再易變。這半年我的目光凝視著一個未來而堅定不移。這期間的我,大概懂得了幸福的意義。

首先是,寺廟的生活變得快樂了。一想到金閣遲早會被燒掉,本來難以忍受的事物也變得容易忍受了。像是預感到死亡的人似的,我對待寺廟的人的態度變得和藹可親,待人接物變得明朗大度,辦任何事也變得以和為貴。甚至對大自然也採取和解的態度。對冬天每日早晨飛來啄食殘存的落霜紅果的小鳥的胸毛也抱有一種親切感。

我連對老師的憎恨也忘卻了!我已經從母親、朋友、所有一切事物中擺脫出來,成了自由之身。但是,我還不至於愚蠢到產生這樣的錯覺,以為這新的日子住著舒暢,沒有必要下手就可以實現世界面貌的改變。任何事情,從結尾的角度來看,都是可以寬恕的。我感到已經把從結尾的角度來觀察事物的目光變成自己的目光,而且還親自著手裁斷這種結尾。這正是我的自由的根據。

那樣的念頭雖說是突然產生,但是焚毀金閣這種想法,就猶如訂做的西服穿起來特別合身。彷彿生下來就立志要這樣做。至少彷彿從與父親相伴,初次邂逅金閣這天起就在我的體內孕育著等待開花。在少年的眼裡,金閣是世上非同尋常的美,憑藉這一點,我早已具備日後成為一名縱火者的種種理由了。

8-6

明治維新以後,京都城內外的古老寺廟所以很少被焚,就是這種素質的賞賜。即使偶然失火,火也會被踩滅、被分截,乃至被管理的。以前絕非如此。知恩院在永享三年失火,其後還多次遭受火劫。明德四年,南禪寺本院的佛殿、法堂、金剛殿、大雲庵等都失過火。延曆寺在元龜二年化為灰燼。建仁寺在天文二十一年罹難於戰火。三十三間堂在建長元年毀於一旦。本能寺則在天正十年的兵荒馬亂中焚毀……

那時,火與火互相親近了。火不會像現在這樣被分截、被貶低,火總是能夠同別的火攜起手來,糾合成無數的火。大概人也是這樣的吧。火不論在哪裡,都能夠召喚別的火,它的呼聲很快地傳達到了。各個寺廟的被焚,全是由於失火、連遭火災或是戰火所致,並沒有留下縱火的記錄。即使古時某個時代有像我這樣的男子漢,他也只能是屏住氣息、藏身等待時機。各個寺廟有朝一日一定會被焚毀的。火是豐富而放肆的。只要等待,鑽空子的火就一定會相繼而起,火與火就一定會攜手完成它應該完成的使命。實際上,金閣只不過是由於罕見的偶然才免於火災。火自然而起,滅亡和否定是常態,建造起來的寺廟一定會被焚毀,佛教的原理和規則是嚴密地支配著人間的。即使是縱火,那也是過分地訴諸自然、訴諸火的各種力量。所以歷史學家無論誰都不把它當做縱火來看待。

那時候,人間是不安寧的。一九五〇年的現在,人間的不安也不亞於當年。如果說各個寺廟由於不安寧而被焚毀,那麼今天的金閣豈有不被焚毀的道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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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京都.金閣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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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京都.金閣寺


(九)第九章

9-1

就是在這個時候,我不指望老師的驅逐,下決心要縱火了。老師和我早已成為彼此不互相影響的不同世界的居民,我已達到自由自在的境界了。已經不要期待借助外力,可以按自己所想的,在自己所想的時候堅決行動了。

9-2

世界確實在沒落,在毀滅,我這種預感果然應驗了。我必須趕緊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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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第十章


10-1

實際上,去五番町後的翌日,我已經做了一次嘗試。我把金閣北側木板門上的足有二寸長的釘子拔掉了兩根。

金閣的第一層法水院有兩處入口。東西各一處,都帶左右對開的兩扇門扉。當嚮導的老人夜間登上金閣,從裡側將西門關得嚴嚴實實,然後又從外側關上東門,並上了鎖。但我知道,即使沒有鑰匙也能夠進入金閣。從東門繞到後面北邊的板門,正好是保護著閣內的金閣模型的背後。這扇板門已經老朽,上下釘著六七顆釘子,要拔是很容易的。釘子都已鬆動,只要用手指的力量就可以輕而易舉地把它拔下來。我嘗試拔了兩顆,用紙包好,放到書桌抽屜的最裡頭保存起來。數日過去了,似乎誰也沒有發覺。一週過去了,依然誰也沒有發覺。二十八日晚上,我又悄悄地把那兩顆釘子回復原處。


10-2

戰後,金閣安裝了最新式的自動火警警報器。只要金閣內部達到一定溫度,警報就會響遍鹿苑寺辦公室的廊道。六月二十九日晚上,這警報器發生了故障,是嚮導老人發現的。趕巧我在廚房,聽見了老人在執事宿舍裡報告這件事。我彷彿聽到了蒼天激勵我的聲音。

三十日晨,副司給安裝這裝置的工廠打了電話,請他們來修理。好心的老嚮導還特地把這件事告訴了我。我咬了咬嘴唇。昨夜正是斷然行動的好機會,我又錯過這千載難逢的時機了。

傍晚修理工終於來了。我們都帶著一副好奇的臉孔,觀看修理的情形。修繕的時間很長,工人遇到難題,一味歪著腦袋。圍觀的寺僧一個個離去了。我也適時地離開了現場。剩下的就只有等待工人修好,試響鈴聲響徹整個寺廟。對我來說,這就是等待絕望的信號──我等待著。夜色如潮般地湧上金閣來了。修理用的小燈火還在閃爍。警報響不起來,工人扔下鑰匙,扔下了一聲「我明兒再來」,就回去了。


10-3

釘子一顆顆地像是插在鬆土裡,輕易地拔了出來。我用身子支撐著傾斜下來的板門,這濡濕了的朽木表面帶著潮濕和微漲,觸在我的臉頰上。它並沒有想像的那麼沉重。我把拆卸下來的板門橫放在身旁的地面上。可以窺見的金閣內部是一片漆黑。

板門的寬度側著身子正好可以進去。我的身體泡在金閣的黑暗中。一張不可思議的面孔顯露出來,它使我全身戰慄。卻原來是我剛步入金閣時,在火柴亮光的輝映下,我的臉映在陳列金閣模型的玻璃櫥的玻璃上。

這不應是我這樣做的場合,可我面對玻璃櫥內的金閣卻看得入了迷。這小小的金閣在火柴亮光的照耀下,搖曳著它的影子,使其纖細的木質結構充滿不安,顯得卑躬屈膝。這種景象又被黑暗吞噬了。因為火柴燃盡了。


10-4

香資箱後面,安置著一尊屬國寶的鹿苑院殿道義足利義滿的木像。那是一尊身著法衣的坐像,衣袖左右拖得很長,右手執笏,笏橫向左手。雙眼睜開,小腦袋剃光,脖頸在法衣領子裡。它的眼睛在火苗的映照下閃閃發光。可是,我並不畏懼。看起來這尊小偶像甚是淒慘,儘管它鎮坐在自己興建的宅邸的一角,然而對於遙遠的昔日的統治卻全然斷念了。

我打開通向漱清亭的西門。正如前述,這扇門扉是內側向左右對開的。雨夜的天空也比金閣的內部明亮。潮濕的門扉吸收了又低又輕的輾軋聲,導入了充盈於微風中的深藍色的夜氣。


「義滿的眼睛,義滿的那雙眼睛。」我從門扉躍身戶外,向大書院後面跑回去的時候,繼續想道:「所有的行動就要在那雙眼睛的前面進行。在那雙什麼也無法看見、已死了的證人的眼睛的前面……」


10-5


……我處在只差一步就行動的時刻了。導致行動的長期準備工作已經全部完成,我站在準備的尖端上,只等縱身一躍而就了。只要付出一舉手一投足之勞,就可以輕而易舉地到達行動了。

我做夢也沒有想到這兩者之間足以吞噬我生涯的廣闊的深淵正在張開大口。


因為這時候,我打算做最後的告別,就眺望著金閣。

雨夜的黑暗中,金閣朦朦朧朧,其輪廓恍惚不定。它漆黑地屹立著,簡直像是黑夜的結晶體。定睛凝望,勉強可見三樓的究竟頂
忽然變細的結構、法水院和潮音洞的細長的柱林。這些昔日曾使我那樣深受感動的細部,如今全然融化在一色的漆黑之中。

隨著我那美好的回憶的增強,這黑暗就變成了基礎,可以任意在上面描繪幻影了。在這蹲著的黑暗的形態中,隱藏著被我認為是美的東西的全貌。以回憶的力量,使美的細部逐一地從黑暗中閃爍出來,這閃爍傳播開去,金閣終於在既不是白晝也不是黑夜的不可思議的時光之下,漸漸地變成了清晰可見的東西。金閣從未曾以如此完整而精緻的姿態,各個角落都閃爍著突現在我的眼前。我彷彿將盲人的視力當做自己的視力了。金閣因自身的發光而變得透明,從外面也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潮音洞壁頂的仙女奏樂圖案,以及究竟頂牆上斑駁的古老金箔的殘片。金閣精巧的外部,與它的內部渾然一體了。我的眼睛可以把它的結構和主題明瞭的輪廓、主題具體化的細部的精心的重複和裝飾、對比和對稱的效果等等一覽無遺。法水寺和潮音洞的同樣寬廣的二層,呈現了微妙的差異,儘管如此,它們卻是在同一深屋簷的庇護之下,就像一雙頗為相似的夢、一對頗為相似的快樂的紀念重疊起來了。本來倘使只是其中之一就會容易讓人忘卻的東西,現在輕易地從上下將其弄明白了,因此夢變成了現實,快樂變成了建築。但第三層究竟頂忽然縮小的形狀。使得一度弄明白的現實崩潰了,被那個黑暗而輝煌的時代的高超哲學所概括,乃至於屈服這種概括。於是薄木修葺的屋頂高聳,金銅鳳凰連接著無明的長夜。

10-6

建築家仍不滿足於此。他還在法水院西側架起一座形似釣殿的小巧玲瓏的漱清亭。似乎要打破均衡,他就將其賭注押在一切美的力量方面。對這建築物來說,漱清亭是反抗形而上學的。雖然它絕不是長長地伸向地面,卻看似是從金閣的中心通達到任何的地方。漱清亭像一隻展翅欲飛的鳥,如今張開了翅膀,正從這建築物向地面上,向一切當今世界的東西遁逃。這意味著是從規定世界的秩序向無規定的東西,甚至可能是向官能過渡的橋。是啊。金閣的精靈就是從這座形似半截橋的漱清亭開始,完成三層的樓閣,然後又從這座橋通達的。為什麼呢?因為漂蕩在地面上的巨大的官能的力量,雖是建築金閣的潛在力量的泉源,但這種力量在完全建立起秩序、完成美麗的三層樓閣之後,再也無法忍耐居住於此,就只好順著漱清亭再次向池面、向無垠的官能的蕩漾、向故鄉通達了。除此以外,別無他途。這是我經常思忖的事。每逢眺望瀰漫在鏡湖池上的朝霧夕靄的時候,我就思忖著那裡才是築起金閣的巨大的官能力量的所在。

10-7

於是,美概括了各部分的爭執、矛盾和一切不協調,並且君臨其上!它如同用泥金一字一字準確地抄錄在深藏青色冊頁上的納經一樣,是一幢在無明的長夜裡用泥金修建的建築物。然而,我不知道美究竟是金閣本身還是與籠罩著金閣的虛無之夜同一性質的東西!或者兩者都是美。美既是細部,也是整體;既是金閣,也是籠罩金閣之夜。這麼一想,過去曾令我苦惱的金閣之美的不可解,彷彿有一半已經解開了。為什麼呢?因為倘使審視其細部的美,諸如其柱子、欄杆、板窗、板門、花格子窗、寶形造型的屋頂──其法水院、潮音洞、究竟頂、漱清亭──地面的投影、池心的小島群、松樹乃至泊舟石等等細部的美,就知道美絕不是以其細部告終,以其局部完結的,而是任何一部分的美都包含著另一種美的預兆。細部的美,其本身就充滿著不安。它儘管夢想著完整,卻不知道完結,被唆使去追尋另一種美、未知的美。於是,預兆聯繫著預兆,一個一個不存在這裡的美的預兆,形成了金閣的主題。這種預兆,原來就是虛無的兆頭。虛無,原來就是這個美的結構。這些細部的美在未完成之時,各自都蘊含著虛無的預兆,木質結構尺寸比例精細而纖巧的這座建築物,就像瓔珞在風中飄蕩似的,在虛無的預感中顫慄。

儘管如此,金閣的美從沒有中斷過的時候!它的美總是在某處迴響。我有如患耳鳴疾的人,到處聽見金閣的美的迴響,習以為常了。以聲音來做比喻的話,這座建築物猶如歷經五個多世紀響聲不絕的小金鈴或小琴。倘使它們的聲音中斷……

10-8

夢幻的金閣在黑暗的金閣之上,依然清晰可見。它的燦爛輝煌沒有終了。池畔的法水院的欄杆的確謙虛地後退了,屋簷下用天竺式的肘托木支撐著的潮音洞的欄杆,容易做夢似地向池面探出自己的胸膛。房簷在地面的反映下顯得十分明亮,水波的蕩漾使倒映也晃蕩不定。斜陽輝映或月光照耀之時,金閣恍如一種奇妙地流動著的東西,一種振翅欲飛的東西,這就是由於這種水的光的作用。由於蕩漾的水波的反映,堅固的形態的束縛被解開了。這種時候,金閣彷彿是用永遠飄動的風、水和火焰般的材料建成的。

10-9

金閣的美是無與倫比的。我知道我的不堪的勞頓是從哪裡來的。美在最後的機會再次發揮它的威力,企圖用過去曾經無數次襲擊過我的無力感來束縛我。我的手腳無力了。直至剛才,只差一步就行動的我,再度從這裡大大地後退了。

「我已準備只差一步就行動了。」我喃喃自語,「既然行動本身完全是夢幻,既然我已經完全發揮了這個夢幻的作用,那麼還有必要行動嗎?這不是徒勞無益的事嗎?」

柏木所說的事或許是真的,他說,改變世界的,不是行動而是認識,並且是一味模仿行動到了極限的認識。我的認識就是屬於這種類型的,並且是一種使行動真的變成無效的認識。如此看來,我長期以來的精心準備,豈不是完全為了「無需行動也行」的這種最後的認識嗎?


10-10

「向裡向外,逢者便殺。」

……《臨濟錄》「示眾」這章最著名一節的開首一行是這樣寫的。接著語言流暢地出來了。

「逢佛殺佛,逢祖殺祖,逢羅漢殺羅漢,逢父母殺父母,逢親眷殺親眷,始能獲得解脫。不拘於物而灑脫自在。」

語言把我從深陷的無力中彈了出來。頃刻間我渾身充滿了力量。儘管如此,心靈的一部分卻執拗地告訴我,今後我應該做的事是徒然的,但我的力量變得不懼怕白費了。因為是徒然,才是我應該做的。


我將身邊的坐墊和布巾團成一團,挾在胳肢窩下,站起來朝金閣望了望。金光閃閃的夢幻的金閣開始朦朧了。欄杆漸漸被黑暗所吞噬,林立的柱子變得模糊不清了。水光消失,屋簷內側的反光也消去了。不久,細部也完全隱沒在黑夜中,金閣只剩下黑魆魆的朦朦朧朧的輪廓。

10-11

我奔跑起來。繞過了金閣的北側,我的腳步熟練了,沒有絆跤。黑暗不斷擴展,給我引路

我從漱清亭旁走到金閣西側的板門,縱身躍進兩扇敞開的大門內,把挾在胳肢窩下的坐墊和布巾扔在疊在一起的行李堆上。

我的心歡快地跳動,濡濕了的手微微顫抖著。火柴也潮濕了。頭一根沒有劃著。第二根剛劃著又折斷了。劃第三根時,我用手擋風,火光從指縫透了出來,燃著了。


10-12

遠處蚊帳的綠色膨脹起來,烈火熊熊燃燒,我感到四周頓時熱鬧起來了。

這時候,我的頭腦清晰極了。火柴為數有限。這回我走到了另一個角落,珍惜地劃了一根火柴,把另一捆稻草點燃了。熊熊的烈火安慰了我。以前我和朋友燒篝火的時候,我是特別擅長點火的。

法水院內樹起了一個巨大的搖曳的影子。中央的彌陀、觀音、勢至三尊佛像,紅彤彤地映現了出來。義滿像閃爍著熠熠的目光。這尊木像的影子也在背後搖晃著。


10-13

我突然產生了「要在烈火包圍中的究竟頂裡死去」的想法。於是,我從火中遁逃,登上了狹窄的階梯。潮音洞的門為什麼敞開?我沒有生疑。原來是老嚮導忘記關二樓的門。

煙霧從我背後逼將過來。我一陣咳嗽,看了看譽稱惠心之作的觀音像和仙女奏樂藻井圖案。瀰漫潮音洞的煙霧愈發濃重了。我再上了一層樓,準備打開究竟頂的門。

10-14

門扉打不開。三樓的門牢固地上了鎖。

我叩這扇門。叩門聲相當激烈,卻沒有落入我的耳朵裡。我拚命地叩。因為我覺得會有人從究竟頂內側給我開門的。

這時候,我所以夢見究竟頂,確實因為它是自己的葬身之地。濃煙已經迫近,我彷彿要求救濟一樣,性急地叩著這扇門。門的另一方,只不過是三間四尺七寸見方的小屋。而且,這時候我痛切地做了個夢,不過如今金箔已經基本剝落,早先小屋裡理應到處都是貼滿金箔的。我一邊叩門一邊在想:我無法說明我是多麼嚮往這耀眼奪目的小屋啊!好歹到達這裡就行了。到達這金色的小屋就行了──我竭盡全力叩門。用手還嫌不夠,我直接用身體去碰撞,門扉還是不開。

潮音洞已經瀰漫煙霧。腳底下響起了火燒的爆裂聲。我被煙嗆得幾乎窒息了。我一邊不停地咳嗽,一邊還在叩門。門扉還是不開。


10-15

一瞬間,確實意識到我被拒絕的時候,我便毫不猶豫,急忙轉身跑下樓去。從濃煙的漩渦中一直下到了法水院,多半是從火裡鑽出來的。好不容易來到西門,縱身跳到了戶外。然後我就像韋馱天那樣拔腿就跑,連我自己也不知道要跑到什麼地方去。

……我奔跑著。簡直無法想像我不停歇地奔跑了多長的路程。我也不記得都經過什麼地方了。

10-16

仰躺著的我望著夜空。不計其數的鳥兒啁啾鳴囀,飛掠過赤松的樹梢。點點的火花在頭頂的上空浮游著。

我站起身來,鳥瞰遠方山澗的金閣。從那裡傳出了異樣的聲音,像是爆竹的聲音,也像是無數的人的關節一齊響起的聲音。

從這裡看不見金閣的形狀。只見滾滾的濃煙和沖天的焰火。樹叢間飛舞著無數的火星,金閣上空就像撒滿了金沙。

我盤腿而坐,久久地眺望著這番景象。

延伸閱讀:
美的極致就是毀滅----三島由紀夫:金閣寺(小說全文+註釋解析)

金閣寺.png
上圖:京都.金閣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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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京都.金閣寺


【作品出處】
金閣寺
網址:

https://www.haodoo.net/?M=u&P=J080816:0&L=
(編按:翻譯文錯字已訂正,少數贅字不雅訓文字略作修改)
作者:三島由紀夫
【作者簡介】

三島由紀夫(日語:みしまゆきお Mishima Yukio,1925年1月14日-1970年11月25日),日本戰後文學大師,本名平岡公威,生於東京府東京市四谷區,三島受祖母影響從小接受皇族教育,極度迷戀傳統武士道精神和愛國主義,熱衷健身,曾擔任記者、電影製作人、電影演員。三島因為體弱,無法從軍報國,因此藉寫作擺脫傷痛,受日本文學巨擘川端康成引薦步入文壇,創作形式遍及小說、散文、詩歌、戲劇,作品以耽美的悲劇式美學著稱,文風細緻華麗,著重在挖掘情慾、人性、社會真實。三島正好歷經形塑當代日本的二次大戰與戰後時期,對戰後日本社會高度西化和主權受制於美國極為不滿,加上受到60年代全球社會運動爆發、左右派嚴重對立的氛圍,晚年的三島也熱衷政治改革,是日本極右派民族主義者,甚至組織私人武裝組織楯之會,聲稱要保存日本傳統武士道精神,試圖鼓動推翻日本憲法,找回自衛隊保衛天皇的政變無人響應,最後以切腹自殺結束45歲生命,震驚日本及國際社會。三島由紀夫在日本文壇擁有高度聲譽,在西方世界也有崇高的評價,被譽稱他為「日本的海明威」,曾三度入圍諾貝爾文學獎提名,也是著作獲得外國翻譯最多的當代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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