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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誌《論天人之際──中國古代思想起源試探》

按照常理,余英時這類碩儒的大塊頭作品 (其實不算大,約260頁而已),我會碰而不讀,但《論天人之際──中國古代思想起源試探》(《天》)的代序;一篇4萬字的序言!實在很精練優美,看了數頁放不了手,內容更解開了一些舊問題。

 舊問題源自高中時讀過的一本小書(演講集):《中國哲學的特質》,那是牟宗三先生比較易讀的入門作,內容當然艱澀,讀過一遍,起碼認識了甚麼主體性,內在道德性,天道下貫等似明非懂的字眼概念。日後再讀牟老的《中國哲學十九講》及《中西哲學之會通十四講》,明白牟老欲透過康德哲學這個「平台」,接通兩大哲學傳統。不過《十九講》及《十四講》兩書起首那三四個章回,已經是筆者的極限。綜合起來未明之處甚多,例如天道下貫這回事,外在神明或天道,如何被人這個主體把握?這正好是新儒家與基督教思想的一個差異甚至衝突,但自身根器實在平庸,欲深入理解嗎......勉強不了。

擱下這些問題好多年,竟然在余英時這本著作中,看見類似的課題。但余老談的不是哲學,他循文化比較之路,疏解另一個相關課題:天人合一,並這個觀念在中國思想史上的源流、沿革、傳承、演變、突破等等,追蹤大量文獻古籍,上下求索,砌成一幅非常宏大的併圖。

余老層層演進,解釋了古代中國人如何透過巫覡,與天接通,後來過度成周室禮樂,爾後修德之說興起,到軸心時代的孔丘承先啟後,「突破軸心」,奠定日後心性之學的基礎。

請留意,上述對《天》的概括,切勿盡信。余老在《天》做的探索功夫極深入細緻,我不相信可以如此容易輕鬆三言兩語撮要之,不少重要內容;例如「道術將為天下裂」(莊子.天下)一語,放在「軸心突破」的語境下,余老看見的是東西方兩個理念「天造地設」的呼應(14–16頁)......等等觀點,均無法指涉。或者再引述兩小段《天》的文字,可以更準確呈現《天》的內容:

「.......軸心突破所發展出來的「心」取代了「巫」的地位而成為人與超越領域(「天」或「道」)之間的中介......」(247頁)

「……如此一來,孟子已打破了天人之隔以及天命與人性之間的藩蘺。由人心深處有一秘道可以上通於天,而所屬於天者已非外在於人,反而變成是屬於人的最真實的本性了……」(131頁,引自劉殿爵《孟子》英譯本導言)

拿住這些觀點,日後再重讀牟老的書,也許會明白通透一點,尤其論述內在道德性及天道下貫等概念。

筆者沒有本事評論《天》,但本著作有兩點值得細說。

首先,如余老所言,他並非企圖重構中國思想史,《天》只是「......將中國軸心突破的展開歴程,置於比較文化史的脈絡之中,加以系統的敘述 ……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為先秦諸子學的開端增添一個理解的層次......」。說得簡單,但牽涉、覆蓋的材料極多極廣。軸心時代/突破本來不是早年研究中國思想/哲學的概念或工具,它是雅士培(Karl Theodor Jaspers,1883-1969)在上世紀提出的一個想法。簡而言之,「......在公元前第一個千年(1st millennium)之內,世界上幾個高度發展的文明,如中國、印度、希臘、以色列、波斯等,都曾經歷了一次精神上的重大突破,其結果則是每一文明都完成了一場「超越」運動......」 (219頁)。然而中國文化的發展,真的符合這個理論嗎?中國軸心時代的歴史期限,真的可以設定在公元前第一個千年?余老很大膽的套用這個觀念,追查天人合一的演變歷程,並為中國的軸心時代劃下自己的時間線(235及246頁),殊不簡單。

另一方面,余老的論述極其細密。如何細密?余老每寫完一個小題目,就會詰問自己很多問題,例如孔丘與巫覡傳統的關係如何?軸心突破不會是無中生有的,但那背後的「材料」是甚麼?「心」與「巫」兩者如何延續與改造(193頁)?於是,一個接一個問題問下去,一個又一個答案找出來。余老對自己提出的論點很嚴苛,沒有馬虎交貨這回事。這種魄力,我只能遠觀,未能模仿。

不過,我會模仿余老問問題。余老在《天》提及「.......孔子的終極關懷不在集體王朝的「天命」......破繭而出,另闢了一條個人本位的『仁禮一體』的新路......」(109-110頁)。言下之意,儒學以致中國士大夫,早在二千多年前已開始「去中央化」,但接下來的歷史,儒生們沒有在王朝外樹立道統,成為批判、監察家天下的力量,那種忠於今上的「習性」,仍然主宰著大部份的知識份子,何解呢?

民主、權力制衡、獨立人格,是否入不了中國文化的血脈當中?即使,孔丘早已開闢了一個嶄新的精神領域(109頁)。


余英時.png
上圖:余英時


【文章出處】
《方格子VOCUS》
〈讀書誌《論天人之際──中國古代思想起源試探》〉
2018-08-16
網址:

https://vocus.cc/article/5b742147fd8978000181c997
作者:關間聞
【余英時簡介】
余英時(1930年1月22日-2021年8月1日),天津人,祖籍安徽潛山,中華民國中央研究院院士、美國哲學會院士,余氏兒時接受中國傳統私塾教育,1949年就讀北平燕京大學歷史系,同年肄業轉赴香港,1950年起入讀香港新亞書院及新亞研究所師從國學大師錢穆,留學美國哈佛大學師從當代漢學泰斗楊聯陞教授,引領思想史研究數十年,他的大部分職業生涯都在美國,歷任美國密西根大學副教授、哈佛大學教授、香港新亞書院校長兼香港中文大學副校長、美國耶魯大學歷史講座教授,現為普林斯頓大學講座教授,並曾於1991年至1992年任美國康乃爾大學第一任胡適講座訪問教授。曾獲得克魯格人文與社會科學終身成就獎(人文諾貝爾獎)、首屆唐獎「漢學獎」得主。余氏的研究範圍縱橫三千年中國思想史,並堅守傳統知識份子一種「單純的倔強」。他自稱對政治僅只「遙遠的興趣」,但時常發文評論時政、文化,積極聲援兩岸民主運動及中國人權,包括香港、台灣的公民抗命,他認為中國共產黨將「很快」垮台。唐獎的頒獎理由形容余氏「深入探究中國歷史、思想、政治與文化,以現代知識人的身份從事中國思想傳統的詮釋工作,闡發中國文化的現代意義,論述宏闊、見解深刻,學界久已推為海內外治中國思想、文化史之泰斗。余英時桃李滿天下,於美任教期間,培養出許多史學研究人才,包括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的黃進興、陳弱水、康樂、王汎森、林富士,以及四川大學的羅志田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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