扒開了人性的外衣,你我都同樣可憐──邊緣人〈孔乙己〉
魯迅先生的〈孔乙己〉,作為一個2000多字的短篇小說,其故事簡單,也非以情節取勝,給人印象深刻的是魯迅先生用精巧細膩的筆觸刻畫了「孔乙己」這個入木三分的人物形象。
孔乙己可謂深入人心,至今還有人用「知道茴香豆的『茴』字有幾種寫法麼」這樣的語句來調侃別人的迂腐,一種普遍的觀點因此形成:孔乙己=迂腐。
這些都有道理,卻並不準確全面,在〈孔乙己〉這篇小說中,只有國民性才是魯迅要竭力去扒開的,況且,國民性這種東西的撕扒,不僅在魯迅的小說中廣泛存在,更常見於他的雜文等體裁的作品。
〈孔乙己〉篇幅雖然不長,但它卻全景式地揭開了國民人性中最醜陋的三個方面:奴性、冷漠麻木和尋樂獵奇。更重要的是,小說所要體現出來的不僅僅是孔乙己的悲劇,而是更多的旁觀者、掌控孔乙己命運進程的參與者,在他們的集體參與下,孔乙己淪落成一個悲劇化的社會邊緣人。
〈孔乙己〉的價值,在於揭示那個時代中一個社會邊緣人的命運是如何被造就,在於對現代社會中那些游離在社會中心之外的人們內心的一種映照,它提供給當下人們的應該是一種全新的思考──人們該如何正確地以邊緣人的思維來審視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和反思我們所處的時代。
01.孔乙己的悲劇就是在流言中被徹底邊緣化
孔乙己的命運,是魯鎮群眾集體參與編寫的悲劇。
小說的中孔乙己,這個人名本身就帶有隱喻的意味。孔乙己為什麼姓孔,魯迅先生應該是有過精心設計的。中國讀書人以孔子為尊,而孔乙己卻是讀書人中最無用的代表,所以,這裡給孔乙己冠上孔姓,算是一種反諷。
有關孔乙己的家庭背景和成員,故事中刻意沒有交待,而孔乙己名字的來歷,更是符號化了,人們只知道他姓孔,便根據描紅紙上的一句「上大人孔乙己」,就將這個落魄的書生叫做了孔乙己,算是魯鎮底層群眾參與孔乙己形象的第一次集體創作。
其實,在小說中,孔乙己叫什麼都無所謂,他不過是一個落魄的讀書人的形象或者符號。
在魯鎮,到咸亨酒店喝酒的主要有兩樣人,他們被酒店的一張曲尺形的大櫃檯分割出了他們的層級和地位:底層社會的靠櫃外站著,是穿短衫做工的苦力們;上層社會是穿長衫的,他們可以進入酒店裡,坐著點菜喝酒。
而孔乙己,是站著喝酒而唯一穿長衫的人,他既沒錢買菜進不去酒店裡面,也融不入酒店外面的人群。孔乙己最多能做的,不過是用他破爛骯髒的長衫,向世人展示自己讀書人的身份。
但在下層社會這些穿短衫的苦力們眼裡,孔乙己是經常挨打,臉上時常掛著些傷痕的小偷,在他們眼裡孔乙己不過是一個生活中的笑料。
對於上層社會的那些穿長衫者,比如丁舉人,代表的是封建統治社會的知識分子階層,他們擁有絕對的話語權,擁有絕對的權威和權力,可以隨意左右或制定規則。在他們的眼裡,孔乙己不過是一個無賴和流氓,甚至是一隻螻蟻,即便是吊著打死也沒有人會過問。
在魯迅先生的筆下,孔乙己讀過些書,不會營生,窮到要討飯了,幸好寫得一手好字,可以替人抄寫換碗飯吃,但好吃懶作,坐不了幾天,便連人帶和書籍紙張筆硯都一起失蹤。沒有辦法,孔乙己就做些偷竊的事,後來還被打折了腿,不久後就死了。
孔乙己被窮人們笑話的偷書、偷東西的這些行為,到底是不是真實的?這些小說並沒有交待清楚,只是聽說,而且也遭到了孔乙己的否認。別人說他的腿是偷東西被「打斷」,他說是「跌斷」;別人說他又偷東西被打了,他會睜大眼睛很是在意地反駁對方「憑空污人清白」。
顯然,短衫幫們對他的譏笑,基本都屬於道聽塗說的流言,其中的真實成分是值得存疑的。
孔乙己真實展現在眾人面前的形象,與短衫幫口中的那個小偷形象時是存在嚴重的矛盾之處的。比如,他在咸亨酒店喝酒的欠帳與還錢,信用度極高,幾乎從不拖欠,偶爾的拖欠一回,「不出一月,定然還清」。
從行為心理上來分析,我們很難將一個小偷與信用很好的顧客聯繫在一起。關於偷東西的細節,孔乙己也從來都是否定的。
作為一個讀書人,既然已經淪落成賊,那麼偷東西的時候為什麼不去偷價值更高的東西,而去偷不值錢,還不好出手的書?所以,這裡也可以解釋得通孔乙己認為讀書人「竊書」算不得偷,那是「讀書人的事」,不是世俗人眼中的那種雞鳴狗盜的行為,自己順幾本書僅僅是為了增長學問和知識。
現實就是,孔乙己處在短衫幫集體的嘲諷之中時,也沒有人相信他的辯解;在丁舉人哪裡,毒打,寫伏辯書,更沒有他說話的權利。從社會的底層到上層,都沒有人替孔乙己說過一句話,孔乙己自己有過爭辯,但在上下兩層霸道的話語權的面前,孔乙己基本處於失語狀態。
魯迅先生用這種近乎魔幻現實主義的手法,力圖告訴人們是,在一個百病纏身的國度,可能會出現一個「病重的人」,但圍繞在這個病重的人身邊的,都是病人,這才是〈孔乙己〉想要表達的核心思想。
所以,孔乙己的悲劇就是在一個個似是而非的流言中,被徹底邊緣化。
02.孔乙己與我們一樣都是可憐的大多數
故事中,除了在短衫幫口中的不堪,孔乙己的其他種種行為,都表現出了一個讀書人所具備的所有特質:固執、迂腐、正直、善良、守信、敏感和擁有強烈的自尊心。
按道理來說,這樣的一個讀書人冒著被打死的風險,寧願去做賊也不願意去做一份養活自己的工作,這樣的情節邏輯本身就存在問題。
為什麼會這樣荒誕地安排情節?這裡有必要談一談魯迅先生小說寫作的師承問題。
魯迅先生說他的小說,「所取法的,大抵是外國的作家」。他在談及自己的小說創作時說,「大約仰仗的全在先前看過的百來篇外國作品和一點醫學上的知識。」在魯迅先生看過的百來篇作品中,就包括果戈里(編按:十九世紀俄國文學家)和契訶夫(編按:十九世紀俄國文學家),後來的作品顯然受他們的影響很大。
果戈里和契科夫都是善於描寫人性的高手,他們的作品將十九世紀畸變的社會中,那些扭曲的人性展現得淋漓盡致。比如,果戈里的《外套》中,一個小公務員竟然因為一件外套而喪命;契科夫的《裝在套子裡的人》,竟然懷疑身邊的一切,到了終日將自己包裹在套子裡的荒誕不經。
魯迅先生筆下的讀書人孔乙己,荒誕到去偷書或者其他什麼東西,被同是讀書人的丁舉人給打折了腿,最終貧病而死。
而圍繞在孔乙己周圍的短衫幫、鄙視他的酒店的老闆和小夥計,在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是丁舉人的幫凶。正是這樣的一群人,在他們的集體努力下,將孔乙己排擠在任何一個階層之外,在這樣的一群烏合之眾的圍攻下,孔乙己的命運自然成了悲劇。
魯迅曾經就〈孔乙己〉這篇小說有過一段專門的文字說明:
「這一篇很拙的小說,還是去年冬天做成的。那時的意思,單在描寫社會上的或一種生活,請讀者看看,並沒有別的深意。但用活字排印了發表,卻已在這時候,──便是忽然有人用了小說盛行人身攻擊的時候。大抵著者走入暗路,每每能引讀者的思想跟他墮落:以為小說是一種潑穢水的器具,裡面糟蹋的是誰。這實在是一件極可嘆可憐的事。所以我在此聲明,免得發生猜度,害了讀者的人格。一九一九年三月二十六日記。」
魯迅的這段文字說明,顯然是感受到了某種壓力的一種辯解,讓人不要對號入座,但實際上對號入座的行為,自小說發表至今,至少進行了一百年之久。
在後來的1933年,魯迅先生的《南腔北調集.我怎麼做起小說來》一書的序言中有這樣一段話:「所以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態社會的不幸的人們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
圍繞魯迅的這段話,我們展開來解讀一下還發現,孔乙己是病態社會「病」得最重的那個人嗎?顯然不是。
在魯鎮,幾乎人人都生「病」了。咸亨酒店的老闆,囑咐員工給客人溫酒時必須摻水,摻不了水的員工則是不合格員工,是要被開除的;酒店的小夥計沒有摻水的本事,沒被開除的原因竟是推薦他來的人面子很大;咸亨酒店外面站著喝酒的那群人,常年以取笑孔乙己為樂;吊著毆打孔乙己的何家、丁舉人……他們無一正常。
〈孔乙己〉要告訴人們的是,不要嘲笑孔乙己,書中的每一個人物都那麼可憐,自私和無情、冷漠和麻木,人性中的弱點在每一個人身上都不時地隱現,在魯迅先生的筆下,你我都是值得可憐的大多數。
03.邊緣人的自我救贖
在〈孔乙己〉這個小說中,魯迅先生並沒有負責給出故事中隱藏的社會問題以正確的答案,對那些「生病」的人們也沒有給出相應的藥方,只是以「大約孔乙己的確死了」這樣一句似是而非的話來結束了小說,這是魯迅眼中病態社會的必然結果。
在魯迅先生的眼裡,一個活生生的人就這樣死了,除了對病態社會無力感的一種宣洩之外,似乎也在追問:「被社會邊緣化了的人」到底該怎樣活著,怎樣去完成自我的救贖?
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是魯迅先生想要表達給孔乙己們的意思;而撥開國民人性的外衣「引起療救的注意」,則是說給所有人聽的。
一個活生生的孔乙己被吊起來打斷了雙腿,只能以手代腿走路,以孔乙己的生活條件與周邊人的關係,自然沒有醫治的可能,死或者殘是他必然的結局。魯迅先生的這一構思,才是最觸動人心的地方。
中國有句話叫做「人命關天」,但實際上人命關天被強調的歷史並不久遠。
古代中國的「天」指的是皇帝的老子,皇帝自稱為天的兒子,即「天子」。古代中國的帝王都是以自己為中心,天下百姓都是中心之外的邊緣人。
《管子》一書中的〈牧民〉提到,「凡有地牧民者,務在四時,守在倉廩。」《淮南子》一書中寫到,「夫牧民者,猶畜禽獸也,不塞其囿垣,使不野心,系絆其足,以禁其動,而欲修生壽終,豈可得乎?」由此可見,古代中國的「民」等同於家畜或禽獸。即便到了滿清,還奴才奴才的自我稱謂著。
也就是說,人命關天也就是現代以後的事情。所以,孔乙己竟然就這麼死了,才是魯迅要追問的問題本質。
寫於1919年的〈孔乙己〉,作品中孔乙己對一切批評、指責、甚至是流言,他都是逆來順受,很快就被魯鎮的人們給邊緣化了。〈祝福〉寫於1924年,此時作品中的邊緣人物祥林嫂,比孔乙己多了一些「進步思想」,想要追求自己的幸福生活,有了反抗的勇氣,但最終還是死在封建禮教的桎梏和閒人的口水之中。
從孔乙己到祥林嫂,人性有了一定的解放和進步,但在同一個時代下,命運仍然一致。那麼,一個人如何才不會被邊緣化?我們有沒有在邊緣化別人?這也是魯迅作品試圖要解決的兩個終極問題。
這樣的問題關乎人性,至今似乎都沒有完全的解決,因為這裡面有一個哲學觀點的存在:強者總是藉助於權力,而弱者往往寄希望於道德。這一邏輯的背後,必然會導致弱者被邊緣化,強者則在邊緣化弱者。
比如說,當下社會中那些弄出人命還駕車逃逸的肇事司機,會在律師的協助下,編造各種理由來逃脫責罰;再比如某些精緻的利己主義者,在做了有違社會公序良俗的事情之後,也會有知名的人士跳出來為他們辯解和脫責,等等。類似這樣的行為,就是那些掌握著更多社會資源的權威人士,試圖以非正當的手段邊緣化別人,從而達到顛倒是非黑白的目的(編按:弱者的聲音無人聽見,強者掌握話語權)。
當然,儘管今天仍然存在著邊緣化別人的市場,但大環境並沒有多少機會給到他們。人們真正要避免的是自我的邊緣化危機。
從心理學來分析,自我邊緣化主要通過內因在起作用。因此,少一些個體的自卑意識、多一些與各種社會群體的接觸;少一些消極的思想,多一些積極進取的心態,自然不會淪為孔乙己、祥林嫂之類悲劇人物的命運。
上圖:魯迅
【文章出處】
《每日頭條》
〈邊緣人《孔乙己》,魯迅扒開了國民人性的外衣:你我都很可憐〉
2020-03-13
網址:
https://kknews.cc/n/pbm5pkj.html
作者:不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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