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解
本文選自《裨海紀遊》〈卷中〉,寫清康熙36年(公元1697年)郁永河奉命來台灣採硫礦,於府城採辦完成後,於農曆4月7日從台南出發,一行55人搭牛車沿台灣西部平原北上,經佳里、東山、斗六、社頭、彰化、清水、苑裡、新竹、南崁各地,二十天後,於農曆4月27日抵達淡水,內容以日記體書寫,逐日記錄沿途見聞經歷。
原文無標題,標題為編者擬訂。
上圖:郁永河來台路線圖
裨海紀遊 臺灣西岸二十日紀聞
余以採硫來居台郡兩閱月,為購布,購油,購糖,鑄大鑊,冶刀斧、鋤、杓,規大小木桶,制秤、尺、斗、斛,種種畢備。布以給番人易硫土;油與大鑊,所以煉硫;糖給工匠頻飲並浴體,以闢硫毒;鋤平土築基;刀斧伐薪剃草;杓出硫於鑊;小桶凝硫,大桶貯水;秤、尺、斗、斛,以衡量諸物。又購脫粟、鹽豉、筐、釜、椀、箸等,率為百人具。計費九百八十金,買一巨舶載之。入資什七,覺舟重不任載,心竊疑焉。遂止弗入,更買一舶,為載所餘,費半前舶。
或曰:「舟有大小,受載有量,今頗未盡量,何徒費為?」
余曰:「吾忽心動,方欲使兩舶中分之,匪直載所餘也。」言者匿笑去。王君意圖便安,不欲更張,中分之志遂寢。
余事既畢,擬旦日登舶,郡守靳公(名治揚,號斗南)、司馬齊公(名體物,號誠庵),咸謂余曰:「君不聞雞籠、淡水水土之惡乎?人至即病,病輒死。凡隸役聞雞籠、淡水之遣,皆欷歔悲嘆,如使絕域;水師例春秋更戍,以得生還為幸。彼健兒役隸且然,君奚堪此?曷令僕役往,君留郡城遙制之何如?」
余曰:「茲行計役工匠、番人數百人,又逼近野番,不有以靜鎮之,恐多事,貽地方憂;況既受人托,又何惜一往?」
明日,參軍尹君(名復)、鳳山尉戚君(嘉燦)皆吾鄉人,來止余行,曰:「客秋朱友龍謀不軌,總戎王公命某弁率百人戍下淡水,才兩月,無一人還者;下淡水且然,況雞籠、淡水遠惡尤甚者乎?」
又曰:「縣役某與其侶四人往,僅以身返。此皆近事,君胡不自愛耶?」
余笑曰:「吾生有命,蒼蒼者主之,水土其如余何!余計之審矣,不可以不往。」
尹君與守戎沈君(長祿),為余作丸散藥及解毒闢癘諸方為贈,珍重再三。又吾鄉黃岩顧君(敷公)隨父南金先生任江南糧儲道,住京口;順治己亥被掠留台,居台久,習知山海夷險。與余一見如故交,亦來謂余曰:「水土害人,鬼物為厲,有識者所不計;若夫去險就夷,居安避危,胡可不審?君亦知海道乎?凡海舶不畏大洋,而畏近山;不患深水,而患淺水。舟本浮物,有桅御風,有舵闢水,雖大風浪未易沉覆;若觸礁則沉,膠沙必碎,其敗立見。今自郡治至雞籠,舟依沙瀨間行,遭風無港可泊,險倍大洋,何如陸行為得乎?君將偕我往;若必從舟,則我請辭。」余曰:「謹受教。」王君圖便安,卒登舟,挽之不可。
余與顧君率平頭數輩,乘笨車就道;隨行給役者凡五十五人,時四月初七日也。經過番社即易車,車以黃犢駕,而令土番為御。是日過大洲溪,歷新港社、嘉溜(音葛辣)灣社、麻豆社,雖皆番居,然嘉木陰森,屋宇完潔,不減內地村落。余曰:「孰謂番人陋?人言寧足信乎?」顧君曰:「新港、嘉溜灣、毆王、麻豆,於偽鄭時為四大社,令其子弟能就鄉塾讀書者,蠲其徭役,以漸化之。四社番亦知勤稼穡,務蓄積,比戶殷富;又近郡治,習見城市居處禮讓,故其俗於諸社為優。毆王近海,不當孔道,尤富庶,惜不得見,過此恐日遠日陋矣。」然觀四社男婦,被髮不褌,猶沿舊習,殊可鄙。自麻豆易車,應至倒咯(音洛)國;番人不解從者語,見營官中途為余治餐,意余必適彼,為御至佳里興,至則二鼓矣。問孰為宿處,則營中也。無已,乃之守戎趙君所。趙君名振,天雄人,孝廉,與余友侯君敬止善,談次及天雄、平干、鄴下、汧台諸故人,皆能了了,蓋皆三十年事矣。聞漏下三十刻,乃就寢。
爰命張大為余治屋,余留居五日以待。五月朔,張大來告屋成。
......初五日,王君從海岸馳至,果得冶器七十二事及大鑊一具,餘其問之水濱矣。
【文章出處】
《裨海紀遊》卷中
〈臺灣西岸二十日紀聞〉
(編按:原文無篇名,篇名由編者暫擬訂)
原作者:郁永河
上圖:康熙臺灣輿圖(國立歷史博物館藏)
上圖:郁永河北行路線圖
註釋翻譯
(一)台南府城採辦
余以採硫來居台郡兩閱月,為購布,購油,購糖,鑄大鑊(大鍋),冶刀斧、鋤、杓,規(謀求)大小木桶,制秤、尺、斗、斛,種種畢備。
譯文:
我為了採硫來台灣,居住在府城兩個月,購布;購油;購糖;鑄造大鍋子;備辦刀、斧、鋤、杓;購置了大小木桶、也買了秤、尺、斗、斛,種種東西都齊備了。
布以給番人易(交換)硫土;油與大鑊,所以煉硫;糖給工匠頻飲並浴體,以闢(避)硫毒;鋤平土築基;刀斧伐薪剃草;杓出硫於鑊;小桶凝硫,大桶貯水;秤、尺、斗、斛,以衡量諸物。
譯文:
布是拿來向番人交換硫磺土用的;油與大鍋子是拿來煉硫用的;糖是拿來給工匠常常喝飲並且沐浴身體用的,可以避開硫磺的毒害;鋤頭是拿來鏟土築基用的;刀、斧是拿來砍伐薪草用的;杓是拿來勺出硫磺到鍋子裏用的;小木桶是拿來凝結硫磺用的;大木桶是拿來貯水用的;秤、尺、斗、斛是拿來衡量東西用的。
又購脫粟(脫殼的米粟)、鹽豉、筐、釜、椀、箸等,率(大約)為百人具(量)。
譯文:
又購買了脫殼的米粟、鹽巴、豆豉、籮筐、鍋釜、木椀、竹筷等等,大約是一百人的生活份量。
計費九百八十金,買一巨舶(船)載之。
譯文:
總計花了九百八十金,雇了一艘大船準備運載它們。
入資(放入船上的物資)什七(十分之七),覺舟重不任(不堪)載,心竊(私下)疑焉。
譯文:
當貨物大約放入船十分之七的容量時候,船主就覺得船已經太重,不能再運載,我心裡對這艘船的可靠性產生了懷疑。
遂止弗入,更買一舶,為載所餘,費半前舶(所花的費用是前艘船的一半)。
譯文:
於是只好停止再裝載,又雇了另一艘船,運載所剩下的貨物,所花的費用是前一艘船的一半。
或曰:「舟有大小,受載有量,今頗未盡量(置入全量,即裝滿),何徒費為(呢)?」
譯文:
有人說:「船有大小,能運載的貨物有一定的數量,如今還沒有置入全量,為什麼又花錢雇了一艘呢?」
余曰:「吾忽心動,方欲使兩舶中分之,匪(非)直載所餘也。」言者匿笑去。
譯文:
我說:「我忽然有一個靈感,想要叫兩艘船平均運載,以減輕前一艘船的負擔,不是由後一艘船只運載所剩下的。」問話的人知道我的意思,就忍住笑意離開了。
王君意圖便安(安穩、安適。便,音ㄆㄧㄢˊ),不欲更張(更改),中分(平均裝載)之志(心志)遂寢。
譯文:
師爺王雲森君貪圖方便的做法就這麼定下來了,我的平均裝載的建議就不了了之。
余事既畢,擬旦日(明日)登舶,郡守靳公名治揚,號斗南、司馬齊公名體物,號誠庵,咸(都)謂余曰:「君不聞雞籠(編按:基隆)、淡水水土之惡乎?人至即病,病輒死。凡隸役聞雞籠、淡水之遣(派遣),皆欷歔悲嘆,如使絕域(絕境);水師例春秋更戍(換班戍守),以得生還為幸。彼健兒役隸且然,君奚(何)堪此?曷(何不)令僕役往,君留郡城遙制(遙遙節制)之何如?」
譯文:
我的工作既然做完,準備等一、二天之後上船,台灣知府靳公(注解:名治揚,號斗南)、同知齊公(注解:名體物,號誠庵)都告訴我說:「先生沒有聽說過雞籠、淡水的水土惡劣情況嗎?凡是到那裏的人就馬上生病,一旦病了就死了。凡是隸役聽說要派往雞籠、淡水,都悵然悲歎,好像要叫他出使絕域一樣;水師按例在春、秋兩季換班防守,還認為能夠生還是萬般幸運的事。那些健壯的隸役尚且如此,您怎能去那裏呢?何不命令僕役前去,您留在府城遙遙節制他們呢?」
余曰:「茲行計役工匠、番人數百人,又逼近野番,不有以靜鎮之(不能以靜止不動來處理),恐多事,貽地方憂;況既受人托,又何惜一往?」
譯文:
我說:「這一趟行程總計出動工匠、番人幾百人,又逼近野番的住處,不能以靜態不動來處理,恐怕過程會發生許多事,給地方增添麻煩;何況既然受人託咐,又怎能不前往呢?」
明日,參軍尹君(名復)、鳳山尉戚君(嘉燦)皆吾鄉人,來止余行,曰:「客秋朱友龍謀不軌,總戎王公命某弁(低階軍官)率百人戍下淡水(編按:屏東萬丹一帶),才兩月,無一人還者;下淡水且然,況雞籠、淡水遠惡尤甚者乎?」
譯文:
第二天,參軍尹君(注解:名復)、鳳山尉戚君(注解:嘉燦)都是我的鄉人,前來勸止我前去淡水,說:「去年秋天朱友龍圖謀不軌,總戎王公命令某軍官率領一百人守住下淡水,才兩個月,沒有一個人生還;下淡水就已經如此,更何況雞籠、淡水又遠又惡,不是比下淡水還更厲害嗎?」
又曰:「縣役某與其侶四人往,僅以身(單身一人)返。此皆近事,君胡(何)不自愛耶?」
譯文:
接著又說:「縣裡的一個隸役某人曾與四個友人前往淡水,卻只有他一個人回來。這都是最近發生的事情,先生為什麼如此不愛惜自己生命呢?」
余笑曰:「吾生有命,蒼蒼者(蒼天)主(決定)之,水土其如余何!余計之審(詳)矣,不可以不往。」
譯文:
我笑說:「我的生命是由上天來決定,水土能拿我如何呢!我的計劃是很詳細的,不可不去。」
尹君與守戎沈君(長祿),為余作丸散藥及解毒闢(避)癘諸方(藥方)為贈,珍重再三。
譯文:
尹君與守戎沈君(注解:長祿)為我做了丸藥、散藥以及解毒避癘的許多藥方來贈送我,再三告誡我要自己珍重。
又吾鄉黃岩顧君(敷公)隨父南金先生任江南糧儲道,住京口;順治己亥被掠留台,居台久,習知山海夷險。
譯文:
另外我的鄉親黃岩顧君(注解:顧敷公),他曾經隨著在江南糧儲道任職的父親南金先生住在京口,順治己亥年被鄭成功擄到台灣,居住在台灣很久,熟知山海的安全與凶險。
與余一見如故交,亦來謂余曰:「水土害人,鬼物為厲,有識者所不計;若夫去險就(得)夷(平安),居安避危,胡(怎)可不審?君亦知海道乎?凡海舶不畏大洋,而畏近山;不患深水,而患淺水。舟本浮物,有桅御風,有舵闢水,雖大風浪未易沉覆;若觸礁則沉,膠沙必碎,其敗立見。今自郡治至雞籠,舟依沙瀨(沙石上的淺水)間行,遭風無港可泊,險倍大洋,何如陸行為得乎?君將偕我往;若必從舟,則我請辭。」
譯文:
他與我一見如故,也來對我說:「台灣的水土害人,鬼物作怪,有見識的人當然不以為意;不過,假若能避開危險就是得到平安,也就是居安避危的意思,何能不小心審慎呢?您瞭解海上的道理嗎?凡是海船就不畏大洋大海,而畏懼靠近山脈;不害怕水深,而害怕水淺。船本來就是能浮起來的東西,有船桅可以禦風,有船舵可以避水,雖大風浪也不容易沉沒翻覆;不過,假若觸礁就沉沒了,擱淺在鐵板沙上就必定粉碎,敗象馬上顯露。現在從府城到雞籠,舟船必須靠近砂石淺水的附近走,而且遭到風也無港灣可停,比行在大洋加倍危險,何不由陸路來走要更正確嗎?您將與我同去淡水;假若必須搭船,那麼我就不去了!」(編按:顧敷公真乃郁永河之救命貴人)
余曰:「謹受教。」王君圖便(音ㄆㄧㄢˊ)安,卒(最後)登舟,挽(挽留)之不可。
譯文:
我說:「我誠懇接受您的看法。」師爺王雲森貪圖方便安逸,最後選擇搭船前去淡水,我無法改變他。
上圖:台南府城
上圖:康熙臺灣輿圖:台南府城一帶
(二)四月初七,從台南出發,至佳里夜宿
余與顧君率平頭數輩,乘笨車就道;隨行給役者凡五十五人,時四月初七日也。
譯文:
我與顧君就率領在衙門任職的幾個人,乘坐笨車上路;隨行的僕役有五十五人,當時是四月初七日。
經過番社即易(換)車,車以黃犢(黃牛)駕,而令土番為御(駕駛)。
譯文:
每經過番社就換車,車用黃牛拉,叫土番駕駛。
是日過大洲溪(編按:鹽水溪),歷新港社(編按:台南新市)、嘉溜(音葛辣)灣社(編按:台南善化)、麻豆社(編按:台南麻豆),雖皆番居,然嘉木陰森(茂密),屋宇完潔,不減內地村落。
譯文:
這一天過了大洲溪,行經新港社、嘉溜(注解:音葛辣)灣社、麻豆社,雖然都是番人所居住的地方,卻是大樹茂密陰森,屋宇完美乾淨,比內地的村落毫無遜色。
余曰:「孰謂番人陋?人言寧足(豈可)信乎?」
譯文:
我說:「誰說番人粗陋?一般人的話豈可相信嗎?」
顧君曰:「新港、嘉溜灣、毆王(漚汪社,今台南將軍)、麻豆,於偽鄭時為四大社(編按:或言新港、嘉溜灣、蕭壟、麻豆為西拉雅平埔族四大社),令其子弟能就鄉塾讀書者,蠲(音ㄐㄩㄢ,免除)其徭役,以漸化之。四社番亦知勤稼穡,務蓄積,比戶殷富;又近郡治(台南府城),習見城市居處禮讓,故其俗於諸社為優。毆王近海,不當孔道,尤富庶,惜不得見,過此恐日遠日陋矣。」
譯文:
顧敷公君說:「新港、嘉溜灣、毆王、麻豆,在偽鄭時是番人的四大社,官方特許他們能在鄉塾讀書的子弟不必服勞役,好漸漸同化他們。四社的番民也能勤於稼穡,努力積蓄,一家家都很富有;加上這四大社靠近府城,熟悉城市居民的禮讓美德,所以他們的風俗比其它番社要更優秀。毆王靠近海邊,不在交通要道,特別富庶,可惜我沒有親眼看見過,過了毆王後,恐怕越遠就越簡陋了。」
然觀四社男婦,被髮不褌(音ㄎㄨㄣ,褲),猶沿舊習,殊可鄙。
譯文:
然而我看四社男男女女,都披頭散髮,不穿長褲,還沿襲他們的舊慣,實在很隨便。
自麻豆易車,應至倒咯(音洛)國;番人不解從者語,見營官中途為余治餐,意余必適彼,為御至佳里興(編按:台南佳里),至則二鼓(二更,亥時)矣。
譯文:
從麻豆換車後,本來我們應該就到了倒咯(注解:音洛)國;可是番人不瞭解漢人隨從的語言,見到有佳里興的營官在途中為我準備餐食,就以為我必定要去營官那裡,在沒有問清楚之下,就把我載到佳里興,到達的時候,已經是晚間十點了。
問孰(哪裡)為宿處,則營中也。無已(沒有辦法),乃之(往)守戎趙君所。
譯文:
問他們有哪個地方可以過夜,他們說就在兵營中。在沒有辦法下,就到守備趙君的住所過夜。
趙君名振,天雄人,孝廉,與余友侯君敬止善,談次及天雄、平干、鄴下、汧台諸故人,皆能了了,蓋皆三十年事矣。聞漏(刻漏,古代計時器)下三十刻,乃就寢。
譯文:
趙君名振,河北天雄人,孝廉出身,與我的朋友侯敬止君很好,談及天雄、平幹、鄴下、汧台的許多老朋友,都說得很清楚,原來都是三十年前的事了。聽到刻漏的聲音已經是半夜時分,就寢。
上圖:康熙臺灣輿圖(局部):善化、麻豆、佳里、西港一帶
(三)從佳里出發,至東山夜宿
初八日,仍馭原車,返麻豆社,易車渡茅港尾(編按:台南下營)溪、鐵線橋(編按:台南新營)溪。至倒咯國社(編按:台南東山),日已近暮。
譯文:
初八日,仍然駕原車,返回麻豆社,再換車渡過茅港尾溪、鐵線橋溪。到了倒咯國社,太陽已接近下山了。
憶王君此時,乘南風,駕巨艦,瞬息千里,余至則後矣;乃乘夜渡急水(編按:急水溪,自白河水庫流經新營、北門南鯤鯓)、八掌(編按:八掌溪,台南嘉義界河)等溪。
譯文:
我心想王雲森君這個時候,應該是乘著南風,駕著巨艦,瞬息前進千里,我抵達淡水必定在他之後了;於是趁著夜晚渡過急水、八掌等等溪流。
上圖:康熙臺灣輿圖(局部):嘉義、民雄、斗南、斗六一帶
(四)連夜兼程,四月初十過嘉義,至斗六夜宿
遲明(天將亮),抵諸羅山(編按:嘉義市),倦極坐憩;天既曙,復渡牛跳溪(編按:朴子溪),過打貓社(編按:嘉義民雄)、山迭溪、他裏務社(編按:雲林斗南),至柴里社(編按:雲林斗六)宿。計車行兩晝夜矣。
譯文:
天快亮的時候,抵達了諸羅山,因為疲倦極了,就坐下來休憩;當曙光露出來的時候,又渡過牛跳溪,經過打貓社、山疊溪、他里霧社,到柴裡社過夜。計算一下車行已經兩個日夜了。
車中倦眸欲瞑,每至深崖陡塹,輒復驚覺。
譯文:
每次,當我在車上閉上疲勞的眼睛想睡覺時,往往遇到深崖陡塹,就又驚醒過來。
所見御車番兒,皆遍體雕青:背為鳥翼盤旋;自肩至臍,斜銳為網罟(網)纓絡;兩臂各為人首形,斷脰(頸)猙獰可怖。自腕至肘,累鐵鐲數十道;又有為大耳者。
譯文:
看到駕車的番人,都是遍體雕青:背部有鳥翼盤旋的圖形;從肩膀到肚臍,則是銳角狀的網罟或纓絡的圖形;兩臂各刺上人頭的圖形,斷去的頸子猙獰恐怖。從腕部到肘部,累累掛著鐵鐲幾十個;另外還有大耳朵的外貌。
上圖:康熙臺灣輿圖(局部):雲林、彰化一帶
(三)從斗六出發,過濁水溪,至社頭夜宿
初十日,渡虎尾溪(編按:自斗六流經虎尾、土庫)、西螺溪(編按:濁水溪),溪廣二三里,平沙可行,車過無軌跡,亦似鐵板沙,但沙水皆黑色,以台灣山色皆黑土故也。
譯文:
初十日,渡過虎尾溪、西螺溪,溪寬二、三里,有平沙可以通行而過,牛車輾過並沒有留下軌跡,很像鐵板沙,但是沙水都是黑色的,這是因為臺灣的山都是黑土的緣故。
又三十里,至東螺溪(編按:濁水溪舊河道),與西螺溪廣正等,而水深湍急過之。轅中牛懼溺,臥而浮,番兒十餘,扶輪以濟(渡過),不溺者幾矣。
譯文:
又經過三十里,到了東螺溪,與西螺溪的寬度相當,但是比西螺溪更要水深湍急。渡溪時,車轅裏的牛隻畏懼溺水,用臥浮的姿勢游了過去,十幾個番人只好扶著車輪渡溪,像這樣,能不溺入水中的很少啊。
既濟(渡河),值雨,馳三十里,至大武郡社(編按:彰化社頭),宿。
譯文:
渡過溪以後,碰到下雨,急走了三十里,到了大武郡社,就宿在那裏。
是日所見番人,文身者愈多,耳輪漸大如椀,獨於髮加束,或為三叉,或為雙角;又以雞尾三羽為一翿,插髻上,迎風招颭,以為觀美。
譯文:
這一日所見到的番人,紋身的愈來愈多,耳朵上掛的的輪子也漸漸大如木椀,特別是他們在頭上束髮,有的成為三叉狀,有的像兩個角;也有樹立三根雞毛成為一排的,就插在髮髻上,迎風招搖,用來呈現美觀。
又有三少婦共舂,中一婦頗有姿;然裸體對客,而意色泰然。
譯文:
又有三個少婦共同舂米,裏面的一個婦人頗有姿色;不過她們一律裸體面對客人,臉色泰然自若。
(四)從社頭出發,至彰化夜宿
譯文:
十一日,走了三十里,到半線社,招待我們住宿的主人打躬作揖,對客人頗為恭敬,辦理的餐食特別豐厚。有人告訴我們說:「離開這裏會有許多石頭路,牛車行進不容易,何不稍稍休息,省省勞累呢!」我們就在這裡留宿了。從諸羅山到這裡,所見到的番人女子,多半皮膚白晰、面貌美好。
上圖:康熙臺灣輿圖(局部):台中大肚、沙鹿、清水、大甲一帶
(五)從彰化出發,至大肚夜宿
譯文:
十二日,過了啞束社,到大肚社,一路有大大小小的石頭堆,牛車行走在路面上,整天顛躓跳動,行進十分困難;加上林荒草莽,長草埋肩,與半線以南彷彿是兩個不同的世界。至於溪澗的數量之多,真是難以計算。番人的面貌也慢慢轉趨醜陋了。
上圖:台灣早期平埔族原住民分布圖
(六)抵達清水夜宿
譯文:
十三日,渡過一條大溪流,經過沙轆社,到了牛罵社,番社的房屋非常狹窄,恰巧剛下過雨,空氣十分濕濡。
假(借)番室牖(窗)外設榻,緣梯而登,雖無門闌,喜其高潔。
我們就在番人的屋窗外設下帳榻,沿著梯子爬登而上,雖然沒有門戶遮蔽,但是還滿喜歡高高的地勢與潔淨的環境。
上圖:康熙臺灣輿圖(局部):沙轆社(台中沙轆)
(七)從大肚出發,大雨所困,暫停於清水等候
十四日,陰霾,大雨(編按:疑為農曆四月梅雨鋒面),不得行;午後雨止,聞海吼聲,如錢塘怒潮,至夜不息。社人云:「海吼是雨徵(徵兆)也。」
十四日,天氣陰霾,下大雨,不能行進;午後雨水停止,就聽到海吼的聲音,彷彿錢塘江的怒潮,到夜晚時還不停息。番社的人說:「海吼就是下雨的徵兆。」
(八)(九)大雨所困,暫停清水等候
十五日、十六日都下雨,前溪的新水流正在怒吼,不敢前進。
(十)雨初停,仍暫停清水等候
十七日,小霽(放晴)。余榻面山,霾霧障之凡五日,苦不得一睹其麓;忽見開朗,殊快。
譯文:
十七日,稍微有天光。我的臥榻面對著山脈,山霧籠罩,經過了五天,就是看不到山麓;五天以後,天氣突然放晴,感到非常愉快。
念野番跳梁(跳躍),茲山實為藩籬,不知山後深山,當作何狀,將登麓望之。
譯文:
想到未開化的野番在這裡出入,這座山實在是他們的外圍,因為不知道山後的深山是什麼狀況,我就想要爬上山麓去看看。
社人謂:「野番常伏林中射鹿,見人則矢鏃立至,慎毋往!」
譯文:
番社的人就警告我,說:「野番常埋伏在林木中射鹿,一見到人就會立即發射弓箭,最好不要上去!」
余頷之;乃策杖披荊拂草而登。既陟(音ㄓˋ,登)巔,荊莽樛結(纏繞糾結。樛,音ㄐㄧㄡ),不可置足(立足)。林木如蝟毛,聯枝累葉,陰翳晝暝,仰視太虛,如井底窺天,時見一規(圓)而已。雖前山近在目前,而密樹障之,都不得見。
譯文:
我點了點頭;就拿了木杖,劈砍荊棘,撥開草叢,攀爬上去。等我到達山巔,才發現荊棘林木都糾結在一起,甚至沒有站立的空隙。林木就好像刺蝟的毛,樹枝與樹枝、葉子與葉子糾疊在一起,白天或晚上都被蔭影遮蔽;我仰視有限的天空,就像是井底窺天,有時只能看見一個小圓圈的天空而已。雖然知道群山就在眼前,但是被密密麻麻的樹遮蔽了,都看不到。
惟有野猿跳躑上下,向人作聲,若老人咳;又有老猿,如五尺童子,箕踞怒視。風度林杪,作簌簌聲,肌骨欲寒。瀑流潺潺,尋之不得;而修蛇乃出踝下,覺心怖,遂返。
譯文:
唯有野猴子上上下下跳躍著,向人發出叫聲,就像是老人咳嗽一樣;又有老猿猴,有如五尺的小孩,蹲踞在地上,怒目而視。此時,風吹過了林梢,發出簌簌的聲音,我感到肌膚骨頭都寒冷了起來。耳朵聽見潺潺的流水聲,卻找不到在哪裏;蛇又出沒在腳邊。我感到害怕,就回來了。
譯文:
十八日,又下大雨,雲氣很盛,衣服濕潤彷彿剛洗過;台階前泥濘一片,腳都很難踩踏;我在這裡徘徊,心情鬱結。
賦詩曰:「番舍如蟻垤(蟻丘),茅簷壓路低;嵐風侵短牗(窗牖),海霧襲重綈(音ㄊㄧˊ,絲袍);避雨從留屐,支床更著梯;前溪新漲阻,徙倚欲雞棲。」
譯文:
寫了一首詩,說:「這裏的番社就像是螞蟻的巢穴,茅屋低矮壓向地面。山雲侵入了小窗,海霧弄濕了雙層的錦衣,跟隨著別人留下的腳印趕著去避雨,爬著樓梯到床上去休息。前溪因為這幾天下雨暴漲,交通阻斷了;到處搬遷居住,活像是禽鳥隨意棲息。」
頃之,有番婦至,蕡(音ㄈㄣˊ,雜草)首瘠體,貌不類人,舉手指畫,若有所欲,余探得食物與之;社人望見,亟(急)麾(揮)之去,曰「此婦有術,善祟(作怪)人,毋令得近也!」
譯文:
不久,有番人婦女來這裏,頭髮雜亂,身體瘦小,面貌不像人類,她比手劃腳,好像向我要些什麼東西。我去拿食物給她,番社的人看見了,趕緊叫她離開。他們對我說:「這個婦人有邪術,很會作弄人,不要叫她靠近你!」
上圖:康熙臺灣輿圖(局部):牛罵社(台中清水)
(十二)從清水出發,過大甲溪
十九日,晨起,忽霽,差爽人意,計二三日水落可涉,則前路匪(不)遙矣。
譯文:
十九日,早晨起身,忽然放晴,還算令人滿意,估計在二、三日水就會消退,可以涉溪渡過,那麼前路就不是很遠了。
比午,方飯,南風颼颼起萍末,衣潤頓乾,覺快甚。
譯文:
靠近中午,剛吃完飯,南風颼颼地吹掀起浮萍,濕潤的衣服馬上乾了,覺得很愉快。
飯罷,風漸橫(音ㄏㄥˋ,粗暴),草木披靡,念兩海舶當已至;不然殆(危)矣,王君奈何!意甚憂之。
譯文:
吃完飯,風漸漸強勁起來,草木望風披靡,我心想那兩艘走海路的船應該已經到了;假如還不到,就糟了,王雲森君不知道將會如何!我的心裡很為他擔憂。
薄暮,有人自海濱來,云:「見二巨舟,乘風而北。」益駭,披襟坐大風中,至三鼓,勉(勉強)就枕,然竟夜無寐(睡不著覺)。
譯文:
靠近黃昏時,有人從海邊來,說:「我看見兩艘大船,乘風向著北方走。」就更加害怕,披衣坐在大風之中,到三更鼓時分,勉強把頭靠在枕上,卻整夜睡不著覺。
(十三)(十四)(十五)水急再度暫停
譯文:
二十日,早晨辰刻大風已經停了;得不到那兩艘船的消息。
顧君慰余曰:「君無憂二舶也!彼非南風不行,既久無南風,昨風又橫(強),無行理(道理),何憂為(呢)?」
譯文:
顧敷公安慰我說:「您就不必再擔憂那兩艘船了!除非南風,他們就不可能行船;既然這麼久都沒有吹南風,昨天風又緊,沒有行船的道理,何必擔憂呢?」
土官使麻答為余問水(麻答是番兒之矯健者;問水,探水之深淺也),曰:「水急且高,未可涉也。」
譯文:
上圖:康熙臺灣輿圖(局部):苗栗通霄、後龍、竹南一帶
(十六)至苑裡夜宿
二十三日,余念二舶,遂叱(吆喝)馭行。
譯文:
二十三日,我因為擔憂那兩艘船,就呼喊啟程了。
行二十里,至溪所,眾番為戴行李,沒水而過;復扶余車浮渡,雖僅免沒溺,實濡(浸)水而出也。
譯文:
走了二十里,到溪流前,番人們頂著行李,沒入在水中走向對岸;又扶著我坐的牛車浮渡過去,雖然沒有溺水,實際上是浸在水中上岸。
渡凡三溪(編按:其中包括大安溪),率相越不半里;已渡過大甲社(即崩山)(編按:台中大甲)、雙寮社(編按:台中大甲),至宛里社(編按:苗栗苑裡)宿。
譯文:
自渡溪後,御車番人貌益陋,變胸背雕青為豹文。無男女,悉翦髮覆額,作頭陀(苦行僧)狀,規樹皮為冠;番婦穴耳為五孔,以海螺文貝嵌入為飾,捷走先(比......快)男子。
譯文:
從渡過溪流以後,駕車的番人面貌越來越醜陋,變成在胸背上刺著青色的豹文。不論男女,都把頭髮剪到額際,成為頭陀的形狀,用樹皮做成帽子;番人女子的耳洞五孔,用海螺、文貝嵌入裏面當裝飾,走起來比男子還快。
經過番社皆空室,求一勺水不可得;得見一人,輒喜。自此以北,大概略同。
凡是我們所經過的番社,大半都剩空屋,想要乞求給一勺水都不可得;偶而能看到一個人,就很高興。從這裏以北,大概都相同。
(十七)過通霄,至後阪社夜宿
二十四日,過吞霄社(編按:苗栗通霄)、新港仔社(編按:苗栗後龍溪出海口一帶),至後阪社。甫下車,王君敝衣跣足(赤腳。跣,音ㄒㄧㄢˇ)在焉。泣告曰:「舟碎身溺,幸復相見。」
譯文:
二十四日,過了吞霄社、新港仔社,到後阪社。剛下車,就看到王雲森君的衣服破了、赤著腳在那裏。他哭泣地告訴我們說:「我們的船沉沒了,許多人溺水了,幸好還能與您在這裡再見面。」
余驚問所以不死狀,曰:「自初三日登舟,泊鹿耳門,候南風不得。
譯文:
我驚問他所以能夠不死的原因是什麼,他回答說:「從初三日登船,先停在鹿耳門,等不到南風。
十八日,有微風,遂行。行一日,舵與帆不洽(不協調),斜入黑水者再;船首自俯,欲入水底,而巨浪又夾之;舟人大恐,向馬祖(媽祖)求庇,苦無港可泊,終夜徬徨。
譯文:
十八日,有微風,才啟程。走了一天,舵與帆不搭調,船再三斜斜傾入黑水溝;船頭自動俯低,似乎想要潛入水底,加上船又夾在巨浪之中;船上的人大感驚恐,就向媽祖求保佑,卻苦無港口可以停泊,整夜徬徨徘徊在海上。
十九日,猶如昨。午後南風大至,行甚駛,喜謂天助;頃之,風厲甚,因舵劣,不任使,強持之,舵牙折者三。
譯文:
十九日,仍然與十八日一樣,不過在午後南風大大颳來,船走得很快,大家高興說是天神的幫助;不久,風颳得很厲害,由於船舵的性能低劣,不堪使用,勉強操持它,結果舵牙折了三根。
風中蝴蝶千百,繞船飛舞,舟人以為不祥。
譯文:
在大風中有蝴蝶成千上百,繞著船飛舞,船上的人認為這是不祥的兆頭。
申刻,風稍緩,有黑色小鳥數百集船上,驅之不去,舟人咸謂大凶;焚楮鏹(金銀紙錢。楮,音ㄔㄨˇ)祝(祝禱)之,又不去,至以手撫之,終不去,反呷呷向人,若相告語者。
譯文:
下午申刻時分,大風稍微和緩,就有黑色小鳥數百隻棲息在船上,趕不走它們,船上的人都認為這是大凶兆;於是焚燒金銀紙錢禱告,卻不離開,甚至用手撫趕它們,始終都不離去,反而向人呷呷叫著,彷彿要告訴人們什麼似的。
少間(不久),風益甚,舟欲沉,向馬祖(媽祖)卜筄,求船安,不許;求免死,得吉;自棄舟中物三之一。
譯文:
經過不久,風越大,船就要沉沒了,船上的人就向媽祖擲筊,祈求給船隻安全,卻得不到正面的回答;不過,祈求免去一死,卻得到好的回答了;於是,我們自動拋棄舟中的東西三之一。
至二更,遙見小港,眾喜幸生,以沙淺不能入,姑就港口下椗(碇,繫船之石墩、鐵錨)。舟人困頓,各就寢。
譯文:
到二更的時候,遙遙看見一個小港口,眾人歡喜能活下來,不過,因為沙淺不能入港,姑且在港口下椗。舟上的人感到困乏,各自就寢了。
五鼓失椗,船無繫,復出大洋,浪擊舵折,鷁首(船頭)又裂,知不可為,舟師告曰:惟有划水仙,求登岸免死耳!
譯文:
到了五更鼓的時候,船的椗流失了,船就沒有停不住,又飄出大海,在大浪的衝擊下,船舵折斷了,船首也裂開了,大家知道事情已經難以挽回,操舟的師父告訴大家說:現在只能做划水仙的儀式,求上岸免去一死而已!」
划水仙者,眾口齊作鉦鼓聲,人各挾一匕箸,虛(假裝)作棹船勢,如午日競渡狀;凡洋中危急,不得近岸,則為之。船果近岸,浪拍即碎。」
譯文:
划水仙的儀式是這樣的:眾人口中一齊發出鉦鼓的聲音,人人各挾一雙筷子,假裝做划船的樣子,就彷彿端午節龍舟競渡的划船模樣;凡是在大洋中遇到緊急的情況,無法靠岸,就趕快做划水仙的儀式。我們做了,果然船就靠岸,在大浪的拍擊下,船立刻粉碎了。」
王君與舟人皆入水,幸善泅,得不溺;乘浪勢推擁登岸,顧視原舟,惟斷板折木,相擊白浪中耳。
譯文:
王雲森君與船上的人都落入水中,幸好善於游泳,能不溺水,趁著浪勢的推擁,最後登到岸上,再回看原來的那艘船,只剩下破掉的木板與折斷的木頭,在白色的海浪中相互推擊罷了。
余亟問:「後舶安(何)在?」王君曰:「彼舟利步,自十八日已先余舟數百里矣,尚何能知之?」
譯文:
我急忙問他:「後面的那艘船又在哪裡?」王雲森君說:「那艘船走得很順利,從十八日開始,已經比我的船先走幾百里了,怎麼能知道它怎麼了?」
余聞王君言,意欲回車;復自計曰:「驅馳千餘里,何惜三數日程,不往探後舶確耗(音訊,消息)乎?」
譯文:
上圖:康熙臺灣輿圖(局部):苗栗、新竹、桃園一帶
(十八)從後阪社出發,過竹南,至新竹夜宿
二十五日,與王君共一車,兼程進。越高嶺三,至中港社(編按:苗栗竹南),午餐。
譯文:
二十五日,與王雲森君共乘一輛牛車,加倍趕路。越過三座高大山嶺,到了中港社,吃午餐。
見門外一牛甚腯(音ㄊㄨˊ,肥),囚木籠中,俯首局足,體不得展;社人謂:「是野牛初就靮(音ㄉㄧˊ,控制牛馬的韁繩),以此馴之。」
譯文:
就看到門外有一隻牛很肥,被囚禁在木籠中,牠著低頭、腳被侷限住,身體不能伸展;番社的人說:「這是剛被捕來穿繩的野牛,用這個木籠子來馴服牠。」
又云:「前路竹塹(音ㄑㄧㄢˋ)、南崁,山中野牛甚多,每出千百為群,土番能生致之,候其馴,用之。今郡(府城)中挽車牛,強半(多半)是也。」
譯文:
又說:「前面的竹塹、南嵌一帶,那裡的山中野牛很多,每次出現都是成千上百,土番能夠生擒牠們,等到馴服以後,就能使用牠們。如今府城裡挽車的牛,大半都是這樣來的。」
飯竟,復登車,道由海壖橫涉小港,迂回沙岸間三十餘里;王君指折舵碎舟脫死登岸處甚悉,視沙間斷木廢板,尚有存者,惟相對浩嘆而已。
譯文:
吃飯後,又上車,經由海邊的濕軟的地面橫渡小港灣,在迂迴的沙岸間走了三十多里;王雲森君非常詳細地指出折斷舵、破碎的船、擺脫死亡登岸的地方,我們就看到沙灘間斷去的廢木板還散佈在那裏,只能相對浩歎而已。
又浮一深溪,至竹塹社(編按:新竹市),宿。溪水湍急,役夫有溺而復起者。奴子車後浴水而出,比至,無復人色。
譯文:
又渡過一條深溪,到竹塹社,夜宿在那裏。由於溪水湍急,有一個工人先溺水後又游上來;另一個奴僕從牛車後面泅泳出來,上岸後,臉上慘無人色。
有人自雞籠(編按:基隆市)、淡水來者,言二十日風後,有一舶至;余聞之甚喜,謂王君曰:「沉舟諸物,固無有理,然大鑊與冶器,必沉沙中,似可覓也;且一舟猶在,無中輟理,君毋惜海濱一行!」遂留王君竹塹社,余復馳至南崁社宿。
譯文:
有人從雞籠、淡水來到這裡的,說二十日大風過後,有一艘船到了;我聽到了,非常高興,對王雲森君說:「隨著船沉沒的那些東西,固然已經烏有了,但是大鍋子和煉硫的器具,必定還沉在沙中,好像可以找一下吧;而且一艘船還在,沒有中途放棄而不去採硫的道理,您不要吝惜到海邊走一趟!」於是,就留王雲森君在竹塹社休息,其餘的人就趕到南嵌社過一個晚上。
(十九)從新竹出發,至南崁夜宿
自竹塹迄南崁八九十里,不見一人一屋,求一樹就蔭不得;掘土窟,置瓦釜為炊,就烈日下,以澗水沃(澆)之,各飽一餐。
譯文:
從竹塹到南崁有八、九十里,看不見一個人或一棟房屋,想要求一棵樹的樹蔭來遮涼都不可能;我們就掘了土洞,擺上鍋子具來煮食,在烈日下,用溪水淋浴,大家飽餐一頓。
途中遇麋、鹿、麏、麚逐隊行,甚伙(夥,多),驅獫猲獟獲三鹿。既至南崁(編按:桃園南崁),入深箐中,披荊度莽,冠履俱敗:直(簡直)狐狢之窟,非人類所宜至也。
譯文:
途中遇到麋、鹿、麏、麚成隊行走,非常多,放出獵犬捕獲了三隻鹿。到了南崁後,進入茂密的大竹林中,披荊斬棘,衣服鞋子都破敗了:這裡簡直是野獸的巢窟,不適合人到的地方啊!
上圖:康熙臺灣輿圖(局部):淡水、北投、大台北一帶
(二十)從南崁出發,經八里,抵達淡水
二十七日,自南崁越小嶺,在海岸間行,巨浪卷雪拍轅下,衣袂為濕。
譯文:
二十七日,從南崁越過小嶺,在海岸間行走,巨浪彷彿捲起的雪拍打在車轅底下,衣袖袂被打濕了。
至八里分社(編按:新北八里),有江水(編按:淡水河)為阻,即淡水也。深山溪澗,皆由此出。水廣五六里,港口中流有雞心嶕(礁),海舶畏之;潮汐去來,淺深莫定。
譯文:
到了八里分社,有江水阻擋,就是淡水了。果然,深山的溪流,都由這裡流出。水闊有五、六里,港口中間有一座雞心礁,海船頗害怕它;因為潮汐來來去去,淺深沒有辦法測定,容易觸礁。
余停車欲渡,有飛蟲億萬,如急雨驟至,衣不能蔽,遍體悉損。
譯文:
我停了牛車,想要渡過去,忽然有億萬的飛蟲,像驟雨一般地飛來,衣服都無法遮擋,遍體都受到傷害。
視沙間一舟,獨木鏤成,可容兩人對坐,各操一楫以渡;名曰莽葛,蓋番舟也。
譯文:
這時就看到沙灘有一種小舟,由獨木製成,可以容納兩個人對坐,各人操一枝槳渡過去;名叫「莽葛」,就是番人的小舟了。
既渡,有淡水社長張大,罄折(曲躬如罄,比喻謙恭)沙際迎,遂留止其家。
譯文:
渡過去之後,有淡水社的頭目(編按:也可能為通事)張大,恭敬地在沙灘上迎接我們,就留在他的家。
視後舶果已至;當風橫(強)時,棄擲數物,餘皆獲全;然不過前舶之餘,計所亡已什八(十分之八)矣。
譯文:
看到那後一艘船果然已經到了此地;當風強烈起來的時候,這艘船的人也曾拋棄的幾樣東西,不過其餘都還很齊全;但是這艘船所運載的,不過只是前一艘船的餘數,總計所損失的有十分之八了。
爰(音ㄩㄢˊ,於是)命張大為余治屋,余留居五日以待。五月朔(農曆初一),張大來告屋成。
譯文:
於是命令張大為我構築房屋,我暫時留居張大的家五天來等待。五月朔日,張大來報告說房屋蓋好了。
......初五日,王君從海岸馳至,果得冶器七十二事及大鑊一具,餘其問之水濱矣。
譯文:
初五日,王雲森君從海岸趕到,果然找到冶煉硫黃土的器具七十二件以及大鍋子一具,其餘大概都沉沒在海邊了。
上圖:康熙臺灣輿圖(局部):淡水、北投、大台北一帶
【文章出處】
《台文戰線》
〈〈裨海紀遊卷中〉白話翻譯〉
(編按:段落重新安排)
2016-05-27
網址:
https://twnelclub.ning.com/profiles/blogs/3917868:BlogPost:39210
原作者:郁永河
翻譯者:宋澤萊
【譯者簡介】
宋澤萊(1952年2月15日-),本名廖偉竣,台灣作家,雲林縣二崙鄉大義村的詔安客家人,國立台灣師範大學歷史系學士、國立中興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碩士,國立成功大學台灣文學博士。曾任教於彰化縣福興國中,獲吳三連文學獎、吳濁流文學獎、時報文學獎小說推薦獎、聯合報小說獎(今改稱聯合報文學大獎)、台灣國家文藝獎等獎項。宋澤萊的創作以小說、論述為主,也有新詩及散文問世,是70年代鄉土文學論戰末期的代表性作家,也是台灣佛教批判文學的先驅。宋澤萊相當關注台灣本土意識及新文化的發展,往後開始走向台語文學之母語書寫的道路,是台灣本土意識及新文化運動的重要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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