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我聞：樵客老師的國文教學網站

余光中教授去世了，惜哉--
草以拙文為念

你就在歌裡、風裡

大家都稱余光中「老師」，他似乎也非常安於這樣的頭銜，他是詩人、散文家、翻譯家、文學學者、藝術評論人，當過教授、主任、院長……，但這些頭銜都不重要，因為他就是我們這一代人的老師。

國中的時候，開始對新詩感興趣，想要自己嘗試寫寫看，一開始讀的是胡適和徐志摩，但他們兩人的詩都不好學，在語言和節奏上和我們當今的詩歌已經有了距離；我接著是讀席慕蓉，但她的作品多屬情詩，我沒有談過戀愛，也不敢想像戀愛的問題，覺得情詩很美，但無法模仿。後來讀到了鄭愁予，非常喜歡，但總覺得鄭愁予的詩有點像小說或電影的片段，需要很強的故事想像力，我也無法從現實裡去著手寫這樣的作品。然後讀到了余光中，家裡有一本大林出版社的《蓮的聯想》，這是一本充滿感情的作品，也同時是充滿語言魅力的作品，典故上中西交融，意象上古今會通，我不但讀完了詩篇，還把前言和書本後面附錄的〈論三聯句〉一文讀了好幾遍，忽然明白了詩歌是一種語言的藝術，靠的是語言變化而形成隱喻效果，進而形成一種「張力」，也就是讀者透過文字，在理智、情感、回憶乃至於價值判斷上所產生的聯想或印象，獲得了這個啟發，我也才真正對現代詩有了一些初步的理解，余光中是我現代詩的啟蒙老師。

我第一次寫了作品，國三時投稿到《北市青年》這份刊物上，竟然刊登了出來，詩後還有評語：「語法學步前輩……」我心中大聲吶喊：「是的，我正是向余光中老師學習詩的語法的。」我得到創作信心和稿費150元，便在學校對面的書店買了另一本余光中的詩集：《白玉苦瓜》，這本書裡的懷鄉情節正是當時社會的風氣，但我更驚詫於余老師絕妙的隱喻：

宛如頭髮稀了，頭髮掉了
忘不掉小時候，母親的手
牙齒掉了，忘不掉牙疼 (老戰士)
雖然這是有關蘆溝橋的作品，與我的現實經驗相當遙遠；但母親的手、牙痛，卻是親切感受到的事，我開始在現實裡找隱喻，希望能向余光中一樣言近旨遠，用最簡單的形象捕捉最幽玄的真理。

我開始蒐集、購買余光中的詩集，也大約理解了他的創作歷程，我手邊最早的一本詩集是《天國的夜市》，出版於民國58年，更早的詩集《舟子的悲歌》、《藍色的羽毛》等，我在市面上並沒有看到；《天狼星》、《五陵少年》、《紫荊賦》都是我很喜歡的作品，還有一本用手寫鋼筆字排版的《在冷戰的年代》也非常獨特，我發現了余光中每一本詩集幾乎都是一個創作概念的實踐，不斷創新、不斷突破自我，挑戰藝術的可能性，他在寫作歷程上最可貴的地方就是不能安於現狀。
余光中的詩，可以看出他受到中國古典文學的影響：

春天，遂想起
江南，唐詩裡的江南，九歲時
採桑葉於其中，捉蜻蜓於其中 (春天遂想起)

但他的詩也接受了西方文化中很多的概念，尤其是美國民歌，巴布‧狄倫(Bob Dylan，1941-)和瓊‧拜雅(Joan Baez，1941-)這些新興文化的元素，他自己有不少詩譜成歌曲，影響了台灣的校園民歌運動；同時他還以〈江湖上〉這首詩，向傳唱一時的Blowin' in the Wind致敬，「答案啊答案，在茫茫的風裡」道出了人心的徬徨與一個青年追尋人生的態度。我高中時透過了余光中，也認識了美國民歌，前一陣子看了一部由柯恩兄弟導演的電影《醉鄉民謠》，想起了高中用隨身聽接觸余光中的詩歌以及這些音樂的日子，忽然覺得青春已遠，雖然人生裡很多問題，還是「答案啊答案，在茫茫的風裡」。

余光中老師持續不懈地創作，他有沒有可能是台灣最多產的詩人呢？他也透過他的作品將各種當時難以接觸的文藝思想、文化概念和文學作品介紹給他的讀者，我們往往都是先讀了余光中的評介文字，然後按圖索驥，一點一滴找到那些出現在他字裡行間的藝術家。這麼多年來，我發現余光中的眼光十分精準深遠，他所介紹的詩人或藝術家，的確都是經得起時間考驗，在藝術的豐富性和思想的深刻性上，都非常值得學習。例如在《望鄉的牧神》中他介紹了勞倫斯和與他在牛津一起讀書的現代詩人，也介紹了不太受人注意的方旗的詩：

十七歲茶與同情的年齡在生日的清晨剪下一束黑
髮留念而為了她的生日搜遍市肆在那貴族風的舊書店
發現一卷引力卻因膽怯不敢寄贈只能在課堂上偷偷寫
詩間接知道她學鋼琴冒險郵寄一張音樂票當韻律自洞
穴的深處傳來看著身側的空位忽然極不甘心散場之後
就近取起電話筒卻遲遲不能投下銀幣還記得那紅色的
電話亭在黃燈下像是神龕可以容納一片禱告一片恩寵

余光中說這詩表現了「純真如何不同於感傷」，這句話讓我回味良久，體會到文學批評的靈性與奧秘。每讀余光中一篇作品，就好像上了一堂課，回家有做不完的作業，例如這詩裡提到「一卷引力」，我搜尋許久才知應該是法國有「詩人王子」之稱的許拜維艾爾(Jules Supervielle，1884-1960)的詩集《萬有引力》，可惜我到目前，都沒有在貴族風的書店找到這本書，誠為青春的遺憾。

我大學讀的是中文系，對詩歌的興趣與日俱增，我覺得有必要了解一點國外的詩歌，但當時沒有網路、資訊也非常貧乏，所幸余光中老師還是一樣非常殷勤地隔空指導我讀詩，他在民國81年出版了《英美現代詩選》，選譯了21位、99篇英美重要的現代詩人詩作，每一位詩人還有簡單而深入的介紹，我們熟悉的那些大詩人，葉慈、艾略特、狄瑾遜、龐德、奧登……，我都是在這本書裡第一次認真地讀到，雖然只有幾篇，但細細讀來，收獲實多，我從沒有真正上過余光中老師的任何一節課，但從他那裡卻學了很多東西，而且都是非常可貴而具有深遠的影響。

這幾年余光中老師年事雖高，但是他仍然筆耕不輟，《英美現代詩選》在2017年出了新版，增加了許多作品，也修訂了一些地方，這種精益求精的治學態度，是老一輩學人了不起的風範。學校偶有講座課程或藝文活動邀請余光中老師出席，他也不辭勞苦從高雄遠道而來，從不讓學生失望。孜孜矻矻地期勉自己為文學、為藝術、為學生奉獻更多而不計回報，這樣的精神在當代可說絕無僅有。

我希望自己一直能向「老師」學習，學他創意不斷的詩、學他兼融匯通的學問、學他的藹如春風的待人之道，雖然余光中老師已離我們而去，但他的著作與精神卻永遠活在我們的心裡。有一回閒談，問老師最喜歡自己哪一首詩，他說是〈小木屐〉，當時我想不起來是甚麼詩，回家後找到，原來是感傷女兒長大，回憶童年親情的作品，那和男友去約會的女孩，曾經：

一雙小木屐
拖著不成腔調的節奏
向我張開的兩臂
孤注一擲地
投奔而來

我那時覺得這詩沒甚麼了不起，但現在漸漸明白，老師要教給我的最後一課是理解人情中最細膩的溫柔，還有把握當下的幸福。——也許，這就是文學最可貴，也最值品味的地方吧？


---資料出處：徐國能臉書2017-12-14　龍騰高職國文想享（網址：https://www.facebook.com/photo.php?fbid=1717937684929307&set=a.149023158487442.36751.100001392760050&type=3&thea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