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圖:台南七股夕照
題解
本文選自《裨海紀遊》〈卷上〉,寫清康熙36年(公元1697年)郁永河奉命來台灣採硫礦。於農曆2月24日渡過黑水溝後,於2月25日登岸抵達台南府城,文中綜述台灣歷史、地理、行政、物產、街市、民風等,是郁永河抵台所見的第一印象。本文結束後,下接〈台灣竹枝詞〉十二首。
原文無標題,標題為編者擬訂。
上圖:台灣府古圖
裨海紀遊 初抵臺灣府城見聞
二十四日,晨起,視海水自深碧轉為淡黑,回望澎湖諸島猶隱隱可見,頃之,漸沒入煙雲之外,前望台灣諸山已在隱現間;更進,水變為淡藍,轉而為白,而台郡山巒畢陳目前矣。迎岸皆淺沙,沙間多漁舍,時有小艇往來不絕。望鹿耳門,是兩岸沙角環合處;門廣里許,視之無甚奇險,門內轉大。有鎮道海防盤詰出入,舟人下椗候驗。久之,風大作,鼓浪如潮,蓋自渡洋以來所未見。念大洋中不知更作何狀,頗為同行未至諸舶危之。既驗,又迂回二三十里,至安平城下,復橫渡至赤崁城,日已晡矣。蓋鹿耳門內浩瀚之勢,不異大海;其下實皆淺沙,若深水可行舟處,不過一線,而又左右盤曲,非素熟水道者,不敢輕入,所以稱險。不然,既入鹿耳,斜指東北,不過十里已達赤崁,何必迂回乃爾?會風惡,仍留宿舟中。
二十五日,買小舟登岸,近岸水益淺,小舟復不進,易牛車,從淺水中牽挽達岸,詣台邑二尹蔣君所下榻。計自二十一日大旦門出洋以迄台郡,凡越四晝夜。海洋無道里可稽,惟計以更,分晝夜為十更,向謂廈門至台灣,水程十一更半:自大旦門七更至澎湖,自澎湖四更半至鹿耳門。風順則然;否則,十日行一更,未易期也。嘗聞海舶已抵鹿耳門,為東風所逆,不得入,而門外鐵板沙又不可泊,勢必仍返澎湖;若遇月黑,莫辨澎湖島澳,又不得不重回廈門,以待天明者,往往有之矣。海上不得順風,寸尺為艱。余念同行十二舶未至,蔣君職司出入,有籍可稽,日索閱之,同至者僅得半,余或遲三五日至七八日,最後一舟逾十日始至,友人僕在焉。訊其故,曰:「風也。」余曰:「同日同行,又同水道,何汝一舟獨異?」曰:「海風無定,亦不一例;常有兩舟並行,一變而此順彼逆,禍福攸分,此中似有鬼神司之,遑計遲速乎?」余以舟中累日震蕩頭涔涔然,雖憑幾倚榻,猶覺在波濤中。
越二日,始謁客。晤太守靳公、司馬齊公、參軍尹君、諸羅令董君、鳳山令朱君。又因齊司馬晤友呂子鴻圖,握手甚慰。渠既不意餘之忽為海外游,以為天降;余於異域得見故人,尤快。相過無虛日,較同客榕城日加密,揮毫、較射、雅歌、投壺,無所不有;暇則論議古今,賞奇析疑;復取台灣郡志,究其形勢,共相參考。
蓋在八閩東南,隔海水千餘里,前代未嘗與中國通,中國人曾不知有此地,即輿圖、一統志諸書,附載外夷甚悉,亦無台灣之名;惟明會典「太監王三保赴西洋水程」有「赤崁汲水」一語,又不詳赤崁何地。獨澎湖於明時屬泉郡同安縣,漳泉人多聚漁於此,歲徵漁課若干。嘉隆間,琉球踞之。明人小視其地,棄而不問。若台灣之曾屬琉球與否,俱無可考。台之民,土著者是為土番,言語不與中國通;況無文字,無由記說前代事。迨萬歷間,復為荷蘭人所有(荷蘭即今紅毛也);建台灣、赤崁二城(台灣城今呼安平城,赤崁城今呼紅毛樓),考其歲為天啟元年。二城彷彿西洋人所畫屋室圖,周廣不過十畝,意在駕火炮,防守水口而已;非有埤堄闉闍,如中國城郭,以居人民者也。
我朝定鼎,四方賓服,獨鄭成功阻守金廈門,屢煩征討。鄭氏不安,又值京口敗歸,欲擇地為休養計,始謀攻取台灣,聯檣並進;紅毛嚴守大港(大港在鹿耳門之南,今已久淤,不通舟楫),以鹿耳門沙淺港曲,故弛其守,欲誘致之。成功戰艦不得入大港,視鹿耳門不守,遂命進師;紅毛方幸其必敗,適海水驟漲三丈餘,鄭氏無復膠沙之患,急攻二城。紅毛大恐,與戰又不勝,請悉收其類去,時順治十六年八月也。成功之有台灣,似有天助,於是更台灣名承天府,設天興、萬年二州;又以廈門為思明州,而自就台灣城居焉。鄭氏所謂台灣城,即今安平城也,與今郡治隔一海港,東西相望約十里許,雖與鯤身連,實則台灣外沙,前此紅毛與鄭氏皆身居之者;誠以海口為重,而緩急於舟為便耳。成功歿於康熙元年,子經繼立(經即錦舍)。經紈褲子,無遠略,其下諸將多來歸者,朝廷悉以一宜畀之,由是歸誠者日益眾。康熙二十年,鄭經亡,子克塽繼;年甫十四,幼不諳國事,而總督姚公(啟聖)銳意圖剿,多設反間、間其用事諸人,人心離叛,無固志,遂與提督施公(琅)先後進討。康熙二十二年六月十六日,戰於澎湖;二十二日再戰,王師克捷,已入天妃澳。台灣門戶既失,鄭眾危懼,欲遷避呂宋,不果;蓋其下皆謂克塽孺子,不足謀國事,而歸誠反正,猶冀得天朝爵賞,遂定計降。有旨原其罪。十月,克塽率其族屬朝京師,封漢軍公。寧靖王朱術桂先依鄭成功,歷三世,近四十年;聞克塽降,為詩曰:「流離來海外,止剩幾莖髮;如今事畢矣,祖宗應容納!」與其二嬪同自經以殉。魯王世子輩安插河南。台灣遂平。嗟乎!鄭成功年甫弱冠,招集新附,草創廈門,復奪台灣,繼以童孺守位,三世相承,卒能保有其地,以歸順朝廷,成功之才略信有過人者。況乎夜郎自大,生殺獨操,而仍奉永曆之紀元,恪守將軍之位號,奉明寧靖王、魯王世子禮不衰,皆其美行;以視吳、耿背恩僭號者,相去不有間耶?
台灣既入版圖,改偽承天府為台灣府,偽天興州為諸羅縣,分偽萬年州為台灣、鳳山二縣;縣各一令一尉,台灣縣附郭首邑,增置一丞,更設台廈道轄焉。海外初闢,規模草創,城郭未築,官署悉無垣牆,惟編竹為籬,蔽內外而已。台灣縣節府治,東西廣五十里,南北袤四十里,鎮、道、府、廳暨諸、鳳兩縣衙署、學宮,市廛及內地寄籍民居多隸焉。而澎湖諸島澳,亦在所轄。鳳山縣居其南,自台灣縣分界而南,至沙馬磯大海,袤四百九十五里;自海岸而東,至山下打狗仔港,廣五十里。攝土番十一社,曰:上淡水、下淡水、力力、茄藤、放索、大澤磯、啞猴、答樓,以上平地八社,輸賦應徭;曰:茄洛堂、浪嶠、卑馬南,三社在山中,惟輸賦,不應徭;另有傀儡番並山中野番,皆無社名。諸羅縣居其北,攝番社新港、加溜灣(音葛剌灣)、毆王(音蕭郎)、麻豆等二百八社外,另有蛤仔難(音葛雅蘭)等三十六社,雖非野番,不輸貢賦,難以悉載。自台灣縣分界而北,至西北隅,轉至東北隅大雞籠社大海,袤二千三百十五里。三縣所隸,不過山外沿海平地,其深山野番,不與外通,外人不能入,無由知其概。總論台郡平地形勢,東阻高山,西臨大海,自海至山,廣四五十里;自鳳山縣南沙馬磯至諸羅縣北雞籠山,袤二千八百四十五里,此其大略也。
雖沿海沙岸,實平壤沃土,但土性輕浮,風起揚塵蔽天,雨過流為深坑。
然宜種植,凡樹萟芃芃鬱茂,稻米有粒大如豆者;露重如雨,旱歲過夜轉潤,又近海無潦患,秋成納稼倍內地;更產糖蔗雜糧,有種必獲。故內地窮黎,襁至輻輳,樂出於其市。惜蕪地尚多,求闢土千一耳。五穀俱備,尤多植芝麻。果實有番檨(土音讀作蒜,查無此字,或云當從㰄)、黃梨、香果、波羅蜜,皆內地所無,過海即敗苦,不得入內地。荔枝酸澀,龍眼似佳,然皆絕少,市中不可多見;楊梅如豆,桃李澀口,不足珍。獨番石榴不種自生,臭不可耐,而味又甚惡;蕉子冷沁心脾,膩齒不快,又產於冬月,尤見違時。惟香果差勝。檳榔形似羊棗,力薄,殊遜滇粵;椰子結實如球,破之可為器,有椰酒盈椀,肉附殼而生,用與檳榔共嚼。余愛二樹,獨幹無枝,亭亭自立,葉如鳳羽,偃蓋婆娑;窗前植之,差亦不惡。瓜蔬悉同內地,無有增損。西瓜盛於冬月,台人元旦多啖之;皮薄瓤紅,可與常州並驅,但遜泉之傅霖耳。郡治無樹,惟綠竹最多,一望猗猗,不減渭濱淇澳之盛。惜其僅止一種,輒數十竿為一叢,生筍不出叢外,每於叢中排比而出。枝大於竿,又節節生刺,人入竹下,往往牽髮毀肌,莫不委頓;世有嵇、阮,難共入林。花之木本者曰番花,葉似枇杷,枝必三叉,臃腫而脆;開花五瓣,色白,近心漸黃,香如梔子,宜於風過暫得之,近則惡矣;自四月至十月開不絕,冬寒並葉俱盡。草花有番茉莉,一花十瓣,望之似菊;既放可得三日觀,不似內地茉莉暮開晨落,然香亦少遜焉。
街市以一折三,中通車行,傍列市肆,彿彷京師大街,低隘陋耳。婦人弓足絕少,間有纏三尺布者,便稱麗都;故凡陌上相逢,於裙下不足流盼也。市中用財,獨尚番錢。番錢者,紅毛人所鑄銀幣也。圓長不一式,上印番花,實則九三色。台人非此不用,有以庫帑予之,每蹙額不顧,以非所習見耳。
地不產馬,內地馬又艱於渡海,雖設兵萬人,營馬不滿千匹;文武各官乘肩輿,自正印以下,出入皆騎黃犢。市中挽運百物,民間男婦遠適者,皆用犢車。故比戶多畜牛;又多蔗梢,牛嗜食之,不費芻菽。
曩鄭氏之治台,立法尚嚴,犯奸與盜賊,不赦;有盜伐民間一竹者,立斬之。民承峻法後,猶有道不拾遺之風:市肆百貨露積,委之門外,無敢竊者。
天氣四時皆夏,恆苦鬱蒸,遇雨成秋,比歲漸寒,冬月有裘衣者,至霜霰則無有也。海上颶風時作,然歲有常期;或逾期、或不及期,所爽不過三日,別有風期可考。颶之尤甚者曰台,台無定期,必與大雨同至,必拔木壞垣,飄瓦裂石,久而愈勁;舟雖泊澳,常至齏粉,海上人甚畏之,惟得雷聲即止。占台風者,每視風向反常為戒:如夏月應南而反北,秋冬與春應北而反南(三月二十三日馬祖暴後便應南風,白露後至三月皆應北風;惟七月北風多主台),旋必成台,幸其至也漸,人得早避之。又曰:風四面皆至曰台。不知台雖暴,無四方齊至理;譬如北風台,必轉而東,東而南,南又轉西,或一二日、或三五七日,不四面傳遍不止;是四面遞至,非四面並至也。颶驟而禍輕,台緩而禍久且烈。又春風畏始,冬風慮終;又六月聞雷則風止,七月聞雷則風至;又非常之風,常在七月。而海中鱗介諸物游翔水面,亦風兆也。
此台郡之大略也。為賦竹枝詞,以紀其概。
【文章出處】
《裨海紀遊》卷上
〈初抵臺灣府城見聞〉
(編按:原文無篇名,篇名由編者暫擬訂)
原作者:郁永河
註釋翻譯
二十四日,晨起,視海水自深碧轉為淡黑,回望澎湖諸島猶隱隱可見,頃之,漸沒入煙雲之外,前望台灣諸山已在隱現間;更進,水變為淡藍,轉而為白,而台郡山巒畢陳(陳列)目前矣。
譯文:
二十四日,早晨起來,看到海水從深綠色轉成淡黑色,回頭望向澎湖諸島,還隱隱約約可以看見,不久,漸漸隱沒入煙雲之中了。向前望著臺灣的群山已經隱約可見;更向前行,水變成淡藍色,轉成白色,那台灣的山巒都陳列在眼前了。
迎岸皆淺沙,沙間多漁舍,時有小艇往來不絕。
譯文:
迎面的岸上都是淺沙,沙間上蓋了許多的漁舍,時時有小艇來來往往,絡繹不絕。
望鹿耳門,是兩岸沙角環合處;門廣里許,視之無甚奇險,門內轉大。有鎮道海防盤詰出入,舟人下椗(通「碇」,繫船的石墩或鐵錨)候驗。
譯文:
再看鹿耳門,就是那兩岸的沙角合在一處的地方;原來鹿耳門寬大約ㄧ里左右,剛看的時候,感覺沒有甚麼危險,入門以後,轉成寬廣。有鎮道的海防士兵盤問出入的人員,船工就下椗等待檢查。
久之,風大作,鼓浪如潮,蓋自渡洋以來所未見。念大洋中不知更作何狀,頗為同行未至諸舶(船)危(擔心安危)之。
譯文:
許久之後,狂風大作,鼓動浪潮,大約是渡海以來所未曾看見的。我心想:如今在大海中不知道又是什麼狀況,頗替那些同行但是尚未抵達台灣的船感到擔心。
既驗,又迂回二三十里,至安平城下,復橫渡至赤崁城,日已晡(音ㄅㄨ,申時,指下午或黃昏)矣。
譯文:
檢查完畢,又迂迴走了二、三十里,來到安平城下,就橫渡到赤嵌城下,這時,已將近下午了。
上圖:台江內海及鹿耳門
蓋鹿耳門內浩瀚之勢(編按:指台江內海),不異(有如)大海;其下實皆淺沙,若深水可行舟處,不過一線,而又左右盤曲,非素熟水道者,不敢輕入,所以稱險。不然,既入鹿耳,斜指東北,不過十里已達赤崁,何必迂回乃爾?會風惡,仍留宿舟中。
譯文:
原來鹿耳門內港的浩瀚海潮,和大海並沒有甚麼差異;港灣底其實都是淺沙,假若是深水的地方當然就可以行船,可惜深水處只是一條細線而已,這條細線又是左右彎曲,如果不是嫻熟水道的人,就不敢輕易進入,所以才被認為是危險的水道。否則,既然已經進入鹿耳門,斜斜向著東北方向走,不過十里就能抵達赤崁城,又何必迂廻而行到如此的地步呢?由於遇到大風,我們仍留在船中過夜。
二十五日,買小舟登岸,近岸水益淺,小舟復不進,易牛車,從淺水中牽挽達岸,詣台邑二尹蔣君所下榻。
譯文:
二十五日,雇了小船登岸,靠近岸上的水更淺,小船再三不能進入,只好換上牛車,從淺水處牽挽著我們上岸,就到府城同知蔣君的住所下榻。
計自二十一日大旦門(編按:金門大擔島)出洋以迄台郡,凡越四晝夜。海洋無道里可稽,惟計以更,分晝夜為十更,向謂廈門至台灣,水程十一更半:自大旦門七更至澎湖,自澎湖四更半至鹿耳門。風順則然;否則,十日行一更,未易(變)期也。
譯文:
總計:從二十一日大旦門出海到府城,超過四個晝夜。海洋並沒有道里數可以計算,只能用更來計程,一個晝夜劃分成十更,一向都說從廈門到臺灣,水程需要十一更半:從大旦門到澎湖需要七更,從澎湖到鹿耳門需要四更半。風吹如果順利當然如此;否則,十天走一更的路程,也沒有超過時間啊。
上圖:清代戎克船
嘗聞海舶已抵鹿耳門,為東風所逆,不得入,而門外鐵板沙又不可泊,勢必仍返澎湖;若遇月黑,莫辨澎湖島澳,又不得不重回廈門,以待天明者,往往有之矣。
譯文:
我還曾經聽說有海船已經抵達鹿耳門,被東風逆向吹颳,無法進入,而鹿耳門外面的鐵板沙又不能停泊,在不得已的情況下,只好又回到澎湖;這時,假若遇到月黑的晚上,辨不清澎湖島的港澳,就又不得不重返廈門,以等待天明時,再作定奪,這是常常有的事情啊。
海上不得順風,寸尺為艱。余念同行十二舶未至,蔣君職司出入,有籍可稽(查),日索閱之,同至者僅得半,余或遲三五日至七八日,最後一舟逾十日始至,友人僕在焉。
譯文:
在海上一旦不能順風而行,要走尺寸的路程都感艱難。我擔心同行的十二艘船未到,蔣君專門管理舟船的出入,有紀錄可以查明,當天索取資料來看,一起到達台灣的只有一半,我也許慢了三、五日或七、八日才到台灣,最後一艘船,大概也慢了十天才到,友人蔣君的的僕役在現場。
訊其故,曰:「風也。」
譯文:
我問他原因何在,他說:「這是因為風向的關係。」
余曰:「同日同行,又同水道,何汝一舟獨異?」
譯文:
我又問:「同一天一起出發,又走同樣的水道,為什麼有的船就走得比較特別?」
曰:「海風無定,亦不一(相同)例;常有兩舟並行,一變而此順彼逆,禍福攸分,此中似有鬼神司之,遑計遲速乎?」
譯文:
對方說:「海風無法確定,不總是一個樣子;常有兩艘船並行,突然變成一艘船是順風行,另一艘船是逆風行,禍、福立即有了分別,當中似乎有鬼神在操作,何況是計較遲速呢?」
余以舟中累日震蕩頭涔涔然,雖憑幾倚榻,猶覺在波濤中。
譯文:
我因為在船中整天遭到震盪,頭腦裡彷彿有水,雖然倚著茶几床榻,還是覺得在波濤之中。
越二日,始謁客。晤太守靳公、司馬齊公、參軍尹君、諸羅令董君、鳳山令朱君。又因齊司馬晤友呂子鴻圖,握手甚慰。
譯文:
過了二天,才開始接見訪客。會晤了太守靳公、司馬齊公、參軍尹君、諸羅縣令董君、鳳山縣令朱君。又因為齊司馬的關係,得以見到友人呂鴻圖,大家握手很感安慰。
渠(他)既不意餘之忽為海外游,以為天降;余於異域得見故人,尤快。
譯文:
他既料想不到我忽然來到海外遊玩,以為我從而降;我在異域得以見到老朋友,尤其感到快樂。
相過無虛(虛度)日,較同客(作客)榕城(編按:福州)日加(更)密,揮毫、較射、雅歌、投壺,無所不有;暇則論議古今,賞奇析疑;復取台灣郡志,究其形勢,共相參考。
譯文:
我們相互往來沒有虛度日子,比以前同在榕城作客的時候更加親密,揮毫寫字、射箭比賽、吟哦雅歌、投壺遊戲,無所不玩;空閒的時候,論議古今,欣賞奇觀,剖析疑難;又拿來臺灣郡志,考究台灣形勢,彼此相互參考。
上圖:大清一統志
蓋在八閩(編按:福建省元代分為八路,明代改為八府,故稱八閩)東南,隔海水千餘里,前代未嘗與中國通,中國人曾不知有此地,即輿圖、一統志諸書,附載外夷甚悉,亦無台灣之名;惟明會典「太監王三保赴西洋水程」有「赤崁汲水」一語,又不詳赤崁何地。獨澎湖於明時屬泉郡同安縣,漳泉人多聚漁於此,歲徵漁課(賦稅)若干。
譯文:
原來,台灣在八閩的東南方,彼此隔著千餘里的海水,前代未曾與中國相互交通,中國人從來不知有這個地方,即使是輿圖、一統志這些書籍,附載外夷甚為詳細,亦找不到臺灣這個名稱;只有明朝《會典》裏有「太監王三保赴西洋水程」記有「赤崁汲水」這句話,但是,卻又不詳記赤崁是在哪個地方。獨有記載澎湖在明朝屬於泉州同安縣,漳州、泉人有許多人聚集在這裡捕魚,每年徵收一些漁稅。
嘉隆間,琉球踞(盤據)之。明人小視其地,棄而不問。若台灣之曾屬琉球與否,俱無可考。
譯文:
嘉靖、隆武期間,琉球人曾經佔據它。明朝小視這個地方,放棄而不聞不問。臺灣究竟是否曾經屬於琉球所有,全都無法稽考。
台之民,土著者是為土番,言語不與中國通;況無文字,無由(無法)記說前代事。
譯文:
台灣人民,土著本是土番,言語無法與中國相通;何況又無文字,沒有辦法說前代的事情。
上圖:台南赤崁樓舊照
迨萬歷間,復為荷蘭人所有(荷蘭即今紅毛也);建台灣、赤崁二城(台灣城今呼安平城,赤崁城今呼紅毛樓),考其歲為天啟元年。
譯文:
到了萬曆年間,又被為荷蘭人佔領(注解:荷蘭就是今天的紅毛人),曾經建立臺灣、赤崁二個城(注解:臺灣城現在叫做安平城,赤崁城今天叫做紅毛樓),考察那年就是天啟元年。
二城彷彿西洋人所畫屋室圖,周廣不過十畝,意在駕火炮,防守水口而已;非有埤堄(音ㄅㄧˋ ㄋㄧˊ,城牆上的矮牆)闉闍(音ㄧㄣ ㄉㄨ,城門),如中國城郭,以居人民者也。
譯文:
二城的樣子彷彿是西洋人所畫的屋室圖,周圍不超過十畝,本來的目的在於架射火炮,防守出海口而已;並非一般百姓用的城牆,如同中國城郭,可以居住更多人民。
上圖:鄭成功
我朝定鼎(相傳夏禹鑄九鼎以為傳受帝位的寶器,而王都所在便是鼎的所在,因此後人稱定都、建都為「定鼎」此指得到天下),四方賓服,獨鄭成功阻守金廈門,屢煩征討。
譯文:
等到我大清皇朝平定天下時,四方賓服,卻只有鄭成功阻擋清兵,守住金門、廈門,屢次惹來朝廷的征討。
鄭氏不安,又值京口(編按:江蘇鎮江)敗歸,欲擇地為休養計,始謀攻取台灣,聯檣並進;紅毛嚴守大港(大港在鹿耳門之南,今已久淤,不通舟楫),以鹿耳門沙淺港曲,故弛其守,欲誘致之。
譯文:
鄭氏心裡不安,又遇到京口敗仗,想選擇新的地方來休養生息,才開始圖謀攻取臺灣,連接數里的船隊越海並進;紅毛人嚴守大港(注解:大港在鹿耳門得南面,今天已經淤積,不能行船),因為鹿耳門沙淺而且港道彎曲,所以故意鬆弛防守,想要引誘鄭軍上當。
成功戰艦不得入大港,視鹿耳門不守,遂命進師;紅毛方幸其必敗,適海水驟漲三丈餘,鄭氏無復膠沙之患,急攻二城。紅毛大恐,與戰又不勝,請悉收其類去,時順治十六年八月也。
譯文:
鄭軍的戰艦果然不能進入大港,看到鹿耳門沒有防守,就命令軍隊進攻;紅毛人正期待鄭軍必然敗落的時候,適逢海水突然漲高三丈餘,鄭軍不再有船鑑擱淺的危機,加緊進攻二城。紅毛人大大恐慌,與鄭軍正面對打終於得不到勝利,後來就請求讓他們的人離去,投降了,這時是順治十六年八月。
成功之有台灣,似有天助,於是更台灣名承天府,設天興、萬年二州;又以廈門為思明州,而自就台灣城居焉。
譯文:
鄭成功有了臺灣,似乎有老天相助,於是就變更臺灣的名稱為承天府,設立天興、萬年二州;又叫廈門為思明州,而自己就居住在臺灣城。
鄭氏所謂台灣城,即今安平城也,與今郡治隔一海港(編按:台江內海),東西相望約十里許,雖與鯤身連,實則台灣外沙,前此紅毛與鄭氏皆身居之者;誠以海口為重,而緩急於舟為便耳。
譯文:
鄭氏所說的臺灣城,就是今天的安平城,與今天的府城隔了一個海港,東西相望大約十里左右,雖然與鯤身相連,實際上是臺灣的外面沙灘,以前紅毛人與鄭氏都居住在這裏的原因實在是因為海口是軍事重地,也是為了船舶進港的緩急方便罷了。
成功歿於康熙元年,子經繼立(經即錦舍)。經紈褲子(紈絝子弟),無遠略,其下諸將多來歸者,朝廷悉以一宜畀(音ㄅㄧˋ,賜予)之,由是歸誠者日益眾。
譯文:
鄭成功死於康熙元年,兒子鄭經繼立(注解:鄭經就是錦舍),鄭經是紈絝子弟,沒有遠大的謀略,他的手下諸將大多是前來投降的,朝廷都以一個適合的官位賜給他們,因此歸誠的人越來越多。
上圖:台南五妃廟(寧靖王妻妾墓)
康熙二十年,鄭經亡,子克塽繼;年甫十四,幼不諳國事,而總督姚公(啟聖)銳意圖剿,多設反間(反間計)、間(音ㄐㄧㄢˋ,離間分化)其用事諸人,人心離叛,無固(鞏固)志,遂與提督施公(琅)先後進討。
譯文:
康熙二十年,鄭經死,兒子鄭克塽繼立;年紀才十四歲,幼小不能熟悉國事,當時,總督姚啟聖銳意圖剿,設下反間計,離間主持大政的人,於是人心離叛,沒有鞏固台灣的意志,最後姚啟聖與提督施琅先後進討台灣。
康熙二十二年六月十六日,戰於澎湖;二十二日再戰,王師克捷,已入天妃澳。
譯文:
康熙二十二年六月十六日,雙方大戰於澎湖;二十二日再度會戰,清軍告捷,進入天妃澳,佔領澎湖。
台灣門戶既失,鄭眾危懼,欲遷避呂宋,不果(實現);蓋其下皆謂克塽孺子(幼子),不足謀國事,而歸誠反正,猶冀得天朝爵賞,遂定計降。有旨原其罪。十月,克塽率其族屬朝京師,封漢軍公。
譯文:
臺灣門戶既然失去,鄭家眾人感到危懼,想要遷居呂宋避難,沒有實現;原因是手下都說鄭克塽是小孩,不足以主持國事,歸誠給大清,還可以求得天朝的賞賜,於是最後就決定投降。大清也頒布聖旨表示要原諒鄭家手下的罪過。十月,鄭克塽就率領他的族人朝見京師,被封為漢軍公。
寧靖王朱術桂先依鄭成功,歷三世,近四十年;聞克塽降,為詩曰:「流離來海外,止剩幾莖髮(編按:明朝移民不接受清廷薙髮令而留髮不剃);如今事畢矣,祖宗應容納!」與其二嬪同自經以殉。魯王世子輩安插河南。台灣遂平。
譯文:
寧靖王朱術桂先依附鄭成功,經歷三代,將近四十年;聽說鄭克塽投降了,就寫詩說:「遷徙流離來到海外,只剩下幾根頭髮;如今反清復明的大事結束了,祖宗應該能寬容我的行為!」就與他的兩個嬪妃一起自縊而死。魯王的世子輩都被安插在河南列管,臺灣就被平定了。
嗟乎!鄭成功年甫弱冠,招集新附,草創廈門,復奪台灣,繼以童孺守位,三世相承,卒能保有其地,以歸順朝廷,成功之才略信有過人者。
譯文:
哎呀!鄭成功年紀剛剛二十,就招集新附的軍隊,初期佔據廈門,後又奪取臺灣,用小孩來守住大位,三世相承,最後卻能保有他佔領的土地,好用來歸順大清朝廷,鄭成功的才略必有過人之處。
況乎夜郎自大,生殺獨操,而仍奉永曆(編按:南明桂王年號永曆)之紀元,恪守將軍之位號,奉明寧靖王、魯王世子禮不衰,皆其美行;以視吳(吳三桂,三藩之一)、耿(耿精忠,三藩之一)背恩僭號者,相去(距離)不有間耶?
譯文:
雖然他夜郎自大,獨操生殺大權,但是仍然奉守永曆的紀元,自己恪守將軍的位號,事奉明朝的寧靖王、對魯王的世子禮節不變,都算是他的美好德行;與吳三桂、耿精忠那種背叛朝廷恩典,僭稱王號的人來比,相互之間不是很有距離嗎?
上圖:康熙台灣輿圖(局部)(國立台灣博物館藏)
台灣既入版圖,改偽承天府為台灣府,偽天興州為諸羅縣,分偽萬年州為台灣、鳳山二縣;縣各一令一尉,台灣縣附郭首邑,增置一丞,更設台廈道轄焉。
譯文:
臺灣收入版圖後,改偽承天府為臺灣府,偽天興州為諸羅縣,分劃偽萬年州為臺灣、鳳山二縣;縣各設一個縣令一個縣尉,臺灣縣是府城的附郭首邑,另增設一個縣丞,更設立台廈道來管轄。
海外初闢,規模草創,城郭未築,官署悉無垣牆,惟編竹為籬,蔽內外而已。
譯文:
海外台灣剛剛開闢,規模剛剛草創,城牆都還未能修築,官署都沒有牆垣,只能編竹為籬,分別內外而已。
台灣縣節府治,東西廣五十里,南北袤(音ㄇㄠˋ,南北程度)四十里,鎮、道、府、廳暨諸、鳳兩縣衙署、學宮,市廛(音ㄔㄢˊ,店鋪)及內地寄籍民居多隸(隸屬)焉。而澎湖諸島澳,亦在所轄。
譯文:
臺灣縣接近府城,東西五十里,南北四十里,是鎮、道、府、廳的所在地以及諸羅、鳳山兩縣的衙署、學宮,市場與內地寄籍的人民大半隸屬在這裏;至於澎湖諸島的港澳,也都是台灣縣所轄。
鳳山縣居其南,自台灣縣分界而南,至沙馬磯大海,袤四百九十五里;自海岸而東,至山下打狗仔港,廣五十里。攝土番十一社,曰:上淡水、下淡水、力力、茄藤、放索、大澤磯、啞猴(編按:又稱阿猴,即屏東)、答樓,以上平地八社,輸賦應徭;曰:茄洛堂、浪嶠(又稱瑯嶠,即屏東恆春)、卑馬南,三社在山中,惟輸賦,不應徭;另有傀儡番並山中野番,皆無社名。
譯文:
鳳山縣在台灣縣的南邊,是從臺灣縣南邊分出來的,到最南邊的沙馬磯大海,廣有四百九十五里;從海岸線向東,到山脈的打狗仔港,廣有五十里。統攝土番十一社,包括上淡水、下淡水、力力、茄藤、放索、大澤磯、啞猴、答樓,以上是平地八社,都必須繳賦稅服勞役;另外是:茄洛堂、浪嶠、卑馬南,這三社在山中,只有繳賦稅,不服勞役;還有傀儡番與山中野番,都無社名。
諸羅縣居其北,攝番社新港、加溜灣(音葛剌灣)(編按:台南善化)、毆王(音蕭郎)、麻豆等二百八社外,另有蛤仔難(音葛雅蘭)(編按:又稱葛瑪蘭,即宜蘭)等三十六社,雖非野番,不輸貢賦,難以悉(全部)載。
譯文:
諸羅縣則在台灣縣的北方,統攝的番社有新港、加溜灣(注解:音葛剌灣)、毆王(注解:音蕭郎)、麻豆等共有二百零八社以外,另有蛤仔難(注解:音葛雅蘭)等三十六社,雖然不是野番,卻不繳貢賦,難以完全都記載在這裏。
自台灣縣分界而北,至西北隅,轉至東北隅大雞籠社大海,袤二千三百十五里。
譯文:
從臺灣縣分界而北的諸羅縣,到西北角,再到東北隅的大雞籠社大海,有二千三百十五里。
三縣所隸,不過山外沿海平地,其深山野番,不與外通,外人不能入,無由知其概(概況)。
譯文:
三縣所隸屬的土地,最重要的是山外沿海的平地,至於深山裏的野番,不與外界相通,外人也不能進入他們的地盤,沒有辦法知道大概情況。
總論台郡平地形勢,東阻高山,西臨大海,自海至山,廣四五十里;自鳳山縣南沙馬磯至諸羅縣北雞籠山,袤二千八百四十五里,此其大略也。
譯文:
綜論台灣平地的形勢,東邊高山有阻擋,西邊面臨大海,從海到山,橫向有四、五十里;從鳳山縣南沙馬磯到諸羅縣北雞籠山,縱長二千八百四十五里,這就是台灣的大略。
雖沿海沙岸,實平壤沃土,但土性輕浮,風起揚塵蔽天,雨過流為深坑。
譯文:
台灣雖然沿海都是沙岸,實際上是平原沃土,但是土性輕浮,風一吹起,沙塵蔽天,雨一淋過,水就流成深坑。
上圖:芭蕉
然宜種植,凡樹萟芃芃鬱茂,稻米有粒大如豆者;露重如雨,旱歲過夜轉潤,又近海無潦患,秋成納稼倍內地;更產糖蔗雜糧,有種必獲。
譯文:
但是卻適合種植作物,凡是樹、萟無不鬱鬱茂盛,稻米還有粒大如豆的;這是因為台灣露水濃重如雨,乾旱一來,過了不久就轉微濕潤,又靠近海邊,沒有水患,秋天的收成往往比內地加倍;還有生產蔗糖、雜糧,只要種植必有收獲。
故內地窮黎(黎民),襁(背負小孩)至輻輳(人群聚集),樂出於其市。惜蕪地尚多,求闢(開闢)土千一(千分之一)耳。
譯文:
所以內地的窮人,背著小孩,絡繹來到台灣,樂於在台灣生活。可惜,台灣荒蕪的土地還很多,請求開闢的土地只有千分之一而已。
五穀俱備,尤多植芝麻。
譯文:
台灣的五穀齊備,芝麻種得特別多。
果實有番檨(土音讀作蒜,查無此字,或云當從㰄)(檨,音ㄕㄜ,土芒果)、黃梨、香果、波羅蜜,皆內地所無,過海即敗苦,不得入內地。
譯文:
果實包括有番檨(注解:土音讀作蒜,字典查無此字,有人說應該是㰄這個字)、黃梨、香果、波羅蜜,都是內地所無,內地的水果過海來台灣就會敗壞,同樣的台灣的水果也無法運倒內地。
荔枝酸澀,龍眼似佳,然皆絕少,市中不可多見;楊梅如豆,桃李澀口,不足珍。
譯文:
荔枝吃起來酸澀,龍眼似乎比較好,但是很少,市場中也不可多見;楊梅好像豆子;桃、李澀口,不足珍惜。
獨番石榴不種自生,臭不可耐,而味又甚惡;蕉子(香蕉)冷沁心脾,膩齒不快,又產於冬月,尤見違時。惟香果差勝。
譯文:
獨有芭樂樹不種植也會自生,臭味不能忍受,味道相當不好;香蕉冷沁心脾,吃起來膩齒,使人不愉快,又在冬月出產,特別違反了植物生產的季節。只有香果還好。
檳榔形似羊棗,力薄,殊遜滇粵;椰子結實如球,破之可為器,有椰酒盈椀,肉附殼而生,用與檳榔共嚼。余愛二樹,獨幹無枝,亭亭自立,葉如鳳羽,偃蓋婆娑;窗前植之,差亦不惡。
譯文:
檳榔的形狀好像羊棗,力道薄弱,比滇、粵出產的要差很多;椰子所結的果實好像球,剖開後可以製成器具,還能取得滿椀的椰酒,椰肉附在椰殼裏面,可以用來與檳榔一起咀嚼。我愛兩棵樹,它們只有樹幹沒有樹枝,顯得亭亭自立,葉子彷彿鳳毛,低低覆蓋,婆娑起舞;種植在窗子前面,還不壞。
瓜蔬悉同內地,無有增損。西瓜盛於冬月,台人元旦多啖之;皮薄瓤紅,可與常州並驅,但遜泉之傅霖耳。
譯文:
瓜、蔬和內地一樣,沒有增加也沒有減少。西瓜盛產於冬月,台灣人元旦時大多吃西瓜;皮薄肉紅,可與常州出產的相比美,但是比泉州的傅霖西瓜要遜色。
郡治無樹,惟綠竹最多,一望猗猗(音ㄧ,美盛貌),不減渭濱淇澳之盛。惜其僅止一種,輒數十竿為一叢,生筍不出叢外,每於叢中排比而出。枝大於竿,又節節生刺,人入竹下,往往牽髮毀肌,莫不委頓(疲困、廢壞);世有嵇、阮,難共入林。
譯文:
府城並沒有樹,只有綠竹最多,一眼望去美麗豐盛,不比渭邊的淇澳竹林盛況差。可惜台灣竹子只有一種,往往幾十竿為結成一叢,生的筍子不超出竹叢外圍,每每在竹叢下並排破土而出。竹枝大於竹竿,加上節節生刺,人們一旦來到竹叢底下,頭髮往往被牽扯住,皮肉也會被勾傷,人沒有不難過的;世上即使有嵇康、阮藉,也很難在台灣竹林裏消遙的啊。
花之木本者曰番花(編按:緬梔,俗稱雞蛋花),葉似枇杷,枝必三叉,臃腫而脆;開花五瓣,色白,近心漸黃,香如梔子,宜於風過暫得之,近則惡矣;自四月至十月開不絕,冬寒並葉俱盡。
譯文:
有一種能開花的木本植物叫做番花,葉子很像枇杷,樹枝必有三杈,臃腫而易脆;開花有五瓣,白色,靠近蕊心的地方漸漸變黃,香味如同梔子,適合在風吹時短暫摘下它,靠近就難聞了;從四月到十月開花不間斷,寒冬時花與葉都掉落。
草花有番茉莉,一花十瓣,望之似菊;既放可得三日觀,不似內地茉莉暮開晨落,然香亦少(稍)遜焉。
譯文:
草花則有番茉莉,一朵花有十瓣,看上去像菊花;花開可以欣賞三天,不像內地的茉莉花暮開晨落,但是香為也比內地要稍遜。
上圖:乾隆17年.王必昌.重修台灣縣志.台灣府城城池圖(今人後製)
街市以一折三,中通車行,傍列市肆(商店),彿彷京師大街,低隘陋耳。
譯文:
街市道路分成三行,中間一行讓車通行,兩傍有排列的商店,彷彿京師的大街,只是低矮窄陋罷了。
婦人弓足(纏足)絕少,間有纏三尺布者,便稱麗都(音ㄉㄨ,美);故凡陌上相逢,於裙下不足流盼也。
譯文:
婦人纏足的很少,偶而有纏三尺布的,就稱為美麗;所以凡是與陌生女子相逢,裙底下的風光就不足以流連盼顧了。
市中用財,獨尚(崇尚)番錢。番錢者,紅毛人所鑄銀幣也。圓長不一式,上印番花,實則九三色(九點三成成色)。台人非此不用,有以庫帑予之,每蹙(皺眉)額不顧,以非所習見耳。
譯文:
市場中所使用的貨幣,特別推崇荷蘭錢。番錢,就是紅毛人所鑄的銀幣。圓、長不是一種式樣,上面印著番花,實際上是九點三成的銀色。台灣人不是荷蘭錢就不用,有人用庫藏的帑幣付給對方,每每皺著眉頭不願意接受,因為不是平常所看到的錢。
上圖:清代板輪牛車
地不產馬,內地馬又艱於渡海,雖設兵萬人,營馬不滿千匹;文武各官乘肩輿,自正印以下,出入皆騎黃犢(黃牛)。
譯文:
台灣不產馬,內地的馬又很難渡海運送過來,雖然設有兵員萬人,兵營的馬卻不滿千匹;文武各官都坐肩輿,從主官以下,出入都乘黃牛。
市中挽運百物,民間男婦遠適(往)者,皆用犢車。故比戶多畜牛;又多蔗梢,牛嗜食之,不費芻菽(豆料、草料)。
譯文:
市中拉運貨物或民間男男女女若有遠行的,都用牛車。所以挨家挨戶多半畜牛;台灣又有很多蔗尾,牛隻很喜歡吃,不需要多費豆料草料的錢。
曩(昔)鄭氏之治台,立法尚嚴,犯奸與盜賊,不赦;有盜伐民間一竹者,立斬之。民承峻法後,猶有道不拾遺之風:市肆百貨露積,委之門外,無敢竊者。
譯文:
從前鄭氏治理台灣,立法崇尚嚴厲,凡是犯奸與盜賊的,不能赦免;有盜伐民間一棵竹子的,立刻斬殺。人民承受嚴刑峻罰後,到現在還有路不拾遺的風尚:市場上儘管百貨堆積暴露,丟在門外,也沒有人敢偷竊。
上圖:颱風
天氣四時皆夏,恆苦鬱蒸(悶熱),遇雨成秋,比(音ㄅㄧˋ,近來)歲漸寒,冬月有裘衣(皮衣)者,至霜霰則無有也。
譯文:
在天氣方面,台灣四季都如夏天,常常苦於高溫,遇到下雨就變成彷彿秋天,最近幾年漸漸寒冷,冬月時有穿皮衣的,霜與冰是沒有的。
海上颶風(颱風)時作,然歲有常期;或逾期、或不及期,所爽(違反,錯失)不過三日,別有風期可考。
譯文:
颶風常常發作,但是一年之中有一定的發作時期;當然有也有超過時期後才來的或者是未到時期前就來的,不過所差的時間不超過三天,台灣有颶風期可以參考。
颶之尤甚者曰台,台無定期,必與大雨同至,必拔木壞垣,飄瓦裂石,久而愈勁;舟雖泊澳,常至齏粉,海上人甚畏之,惟得雷聲即止(編按:台灣俗諺有:「一雷破九颱」)。
譯文:
颶風特別厲害的叫做颱風,颱風沒有一定發作的時期,發作時必定與大雨一同來到,也必然會拔掉樹木、毀壞牆垣,瓦也飄走了、石頭崩裂了,而且颱風時間越久,就越強勁;此時,船雖停在港澳,也常被打得粉碎,在海上討生活的人十分畏懼它,唯有雷聲一響颱風才能停止。
占台風者,每視風向反常為戒:如夏月應南而反(反而)北,秋冬與春應北而反南(三月二十三日馬祖(編按:媽祖生)暴後便應南風,白露後至三月皆應北風;惟七月北風多主台),旋必成台(颱風),幸其至也漸(逐漸),人得早避之。
譯文:
占卜颱風的方法是看到風向反常就須提高警戒:比如夏月應該吹南風卻反而吹北風;秋冬與春天應該吹北風卻反而吹南風(注解:三月二十三日媽祖暴後便應該吹南風,白露後到三月都應該吹北風;唯有七月如果吹北風多半主颱風來臨的訊息),旋轉的風必然成為颱風,幸好它的來到是逐漸的,人們因此可以提早走避。
又曰:風四面皆至曰台(颱風)。不知台(颱風)雖暴,無四方齊至理;譬如北風台(颱風),必轉而東,東而南,南又轉西,或一二日、或三五七日,不四面傳遍不止;是四面遞至(相繼而至),非四面並至(齊同而至)也。颶驟而禍輕,台(颱風)緩而禍久且烈。
譯文:
又有人說:「風四面都來叫做颱風。卻不知道颱風雖然暴烈,卻沒有四方齊至的道理;譬如北風颱,必轉而向東,東後轉向南,南後又轉向西,或者一、二天、或者三、五、七日,不是四面輪流都吹遍就不停止;是四方傳遞而至,並非四面齊至啊。颶風驟然來到禍害是輕的,颱風慢慢來到禍害是久烈的。
又春風畏始,冬風慮終;又六月聞雷則風止,七月聞雷則風至;又非常之風,常在七月。
譯文:
另外春天的颱風憂慮剛開始的時候,冬天的颱風憂慮將要結束的時候;再另外六月聽到雷聲颱風就停止,七月聽到雷聲颱風就到;另外不尋常的風,常發生在七月。
而海中鱗(魚)介(有殼生物)諸物游翔水面,亦風兆(徵兆)也。
譯文:
至於海中的魚類反常遊翔在水面,也是颱風的徵兆。
此台郡之大略也。為賦竹枝詞,以紀其概。
譯文:
上述這就是台灣的大概情況。我寫了一些竹枝詞,來記述大概。
上圖:台南孔廟入口
【翻譯出處】
《台文戰線》
〈〈裨海紀遊卷上〉白話翻譯〉
(編按:段落重新安排,少數錯字更正)
2016-05-21
網址:
https://twnelclub.ning.com/profiles/blogs/3917868:BlogPost:38917
原作者:郁永河
翻譯者:宋澤萊
【譯者簡介】
宋澤萊(1952年2月15日-),本名廖偉竣,台灣作家,雲林縣二崙鄉大義村的詔安客家人,國立台灣師範大學歷史系學士、國立中興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碩士,國立成功大學台灣文學博士。曾任教於彰化縣福興國中,獲吳三連文學獎、吳濁流文學獎、時報文學獎小說推薦獎、聯合報小說獎(今改稱聯合報文學大獎)、台灣國家文藝獎等獎項。宋澤萊的創作以小說、論述為主,也有新詩及散文問世,是70年代鄉土文學論戰末期的代表性作家,也是台灣佛教批判文學的先驅。宋澤萊相當關注台灣本土意識及新文化的發展,往後開始走向台語文學之母語書寫的道路,是台灣本土意識及新文化運動的重要推手。
- Dec 23 Wed 2020 15:34
▲臺灣的第一印象----郁永河《裨海紀遊》:初抵臺灣府城見聞(原文+翻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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