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浪.png
上圖:黑水溝(想像示意圖)


題解

本文選自《裨海紀遊》〈卷上〉,寫清康熙36年(西元1697年)郁永河奉命來台灣採硫礦,協同師爺王雲森從廈門港出發,2月21日到24日轉海船橫渡澎湖台灣黑水溝四天的經過。

原文無標題,標題為編者擬訂。

延伸閱讀:

瑤波碧浪----橫渡黑水溝(影音檔)

裨海紀遊.jpg
上圖:郁永河來台路線圖
Nasa衛星照台灣.jpg
上圖:Nasa衛星照中的台灣黑水溝


裨海紀遊 過黑水溝

二十一日,黎明,聞鉦鼓聲,披衣起視,已乘微風出大旦門。一望蒼茫,淼無涯涘,同泊十二舶參差並進。望舟左數十里外,有黃土坡,隱隱可見。凡自廈門往台灣水道,當自乾趨巽,舟師忽轉舵指坎。比午,至黃土坡下椗。使從者問之,對曰:舟無風不行,依此暫泊耳。復問:「此何處?」曰:「遼羅,是金門支山蓋已去大旦門七八十里矣。視同行,僅得三舶,餘皆不復可見。頃之,有微風,復起椗行。比暮,視黃土坡猶未遠,以風力弱不勝帆也。始悟海洋泛舟,固畏風,又甚畏無風。大海無櫓搖棹撥理,千里萬里,祇藉一帆風耳。憶往歲榕城晤梁溪季君蓉洲,言自台令旋省,至大洋中,風絕十有七日,舟不移尺寸,水平如鏡,視澈波底,有礁石可識;斯言誠然。既暮,就寢。初更風漸作,寤聽舷間浪激聲甚厲,而艎中董君呻吟聲,若相和不輟。夜半,渡紅水溝。

二十二日,平旦,渡黑水溝。台灣海道,惟黑水溝最險。自北流南,不知源出何所。海水正碧,溝水獨黑如墨,勢又稍窳,故謂之溝。廣約百里,湍流迅駛,時覺腥穢襲人。又有紅黑間道蛇及兩頭蛇繞船游泳,舟師以楮鏹投之,屏息惴惴,懼或順流而南,不知所之耳。紅水溝不甚險,人頗洩視之。然二溝俱在大洋中,風濤鼓蕩,而與綠水終古不淆,理亦難明。渡溝良久,聞鉦鼓作於舷間,舟師來告:「望見澎湖矣」。余登鷁尾高處憑眺,祇覺天際微雲,一抹如線,徘徊四顧,天水欲連;一舟蕩漾,若纖埃在明鏡中。賦詩曰:「浩蕩孤帆入杳冥,碧空無際漾浮萍;風翻駭浪千山白,水接遙天一線青;回首中原飛野馬,揚舲萬里指晨星;扶搖乍徙非難事,莫訝莊生語不經。」頃之,視一抹如線者,漸廣漸近矣。午刻,至澎湖之馬祖澳;相去僅十許丈,以風不順,帆數輾轉不得入澳。比入,已暮。

二十三日,乘三板登岸。岸高不越丈,浮沙沒骭,草木不生;有水師裨將統兵二千人暨一巡檢司守之。澎湖凡六十四島澳,曰:南天嶼、草嶼、西嶼坪、貓嶼、布袋澳、八罩山、東嶼坪、水垵尾、西吉、花嶼、鋤頭插、馬鞍嶼、東吉、將軍澳、布袋嶼、虎井嶼、船帆嶼、岑雞嶼、豬母落水、桶盤嶼、月眉後鼻、西嶼頭、風櫃尾、雞籠嶼、鐵線灣、紅毛城、四角嶼、雙頭挂、暗澳、案山仔、林投仔、牛心嶼、䗩仔灣、天妃澳、鎖管港、銃城、巡檢司、小果葉、潭邊、𧒄仔灣、小池角、龍門港、大果葉、大池角、龜壁港、沙港底、中墩嶼、竹篙灣、鼎灣嶼、吼門、陽嶼、雁靖嶼、赤崁仔、小門嶼、陰嶼、土地公嶼、椗鉤嶼、姑婆嶼、雞善嶼、籃飯嶼、島嶼、員貝嶼、吉貝嶼、墨嶼,悉斷續不相聯屬,彼此相望,在煙波縹緲間。遠者或不可見,近者亦非舟莫即。澳有大小,居民有眾寡,然皆以海為田,以魚為糧;若需米榖,雖升鬥必仰給台郡,以沙磧不堪種植也。居人臨水為室,潮至,輒入人室中,即官署不免。頃之歸舟,有罟師鬻魚者,持巨蟹二枚,赤質白文,厥狀甚異,又鯊魚一尾,重可四五斤,猶活甚,余以付庖人,用佐午炊。庖人將剖魚,一小鯊從腹中躍出,剖之,乃更得六頭,以投水中,皆游去,始信鯊魚胎生。申刻出港,泊澳外。舟人駕三板登岸,伋水畢,各謀晚餐。余獨坐舷際,時近初更,皎月未上,水波不動,星光滿天,與波底明星相映:上下二天,合成圓器。身處其中,遂覺宇宙皆空。露坐甚久,不忍就寢,偶成一律:東望扶桑好問津,珠宮璇室俯為鄰;波濤靜息魚龍夜,參斗橫陳海宇春;似向遙天飄一葉,還從明鏡渡纖塵。閒吟抱膝檣烏下,薄露泠然已濕茵。少間,黑雲四布,星光盡掩。憶余友言君右陶言:海上夜黑不見一物,則擊水以視一擊而水光飛濺,如明珠十斛,傾撒水面,晶光熒熒,良久始滅,亦奇觀矣!夜半微風徐動,舟師理舵欲發,余始就枕。

二十四日,晨起,視海水自深碧轉為淡黑,回望澎湖諸島猶隱隱可見,頃之,漸沒入煙雲之外,前望台灣諸山已在隱現間。更進,水變為淡藍,轉而為白,而台郡山巒畢陳目前矣。迎岸皆淺沙,沙間多漁舍,時有小艇往來不絕。望鹿耳門,是兩岸沙角環合處;門廣里許,視之無甚奇險,門內轉大。有鎮道海防盤詰出入,舟人下椗候驗。久之,風大作,鼓浪如潮,蓋自渡洋以來所未見。念大洋中不知更作何狀,頗為同行未至諸舶危之。既驗,又迂回二三十里,至安平城下,復橫渡至赤崁城,日已晡矣。蓋鹿耳門內浩瀚之勢,不異大海;其下實皆淺沙,若深水可行舟處,不過一線,而又左右盤曲,非素熟水道者,不敢輕入,所以稱險。不然,既入鹿耳,斜指東北,不過十里已達赤崁,何必迂回乃爾?會風惡,仍留宿舟中。

二十五日,買小舟登岸,近岸水益淺,小舟復不進,易牛車,從淺水中牽挽達岸,詣台邑二尹蔣君所下榻。計自二十一日大旦門出洋以迄台郡,凡越四晝夜。海洋無道里可稽,惟計以更,分晝夜為十更,向謂廈門至台灣,水程十一更半:自大旦門七更至澎湖,自澎湖四更半至鹿耳門。風順則然;否則,十日行一更,未易期也。嘗聞海舶已抵鹿耳門,為東風所逆,不得入,而門外鐵板沙又不可泊,勢必仍返澎湖;若遇月黑,莫辨澎湖島澳,又不得不重回廈門,以待天明者,往往有之矣。海上不得順風,寸尺為艱。余念同行十二舶未至,蔣君職司出入,有籍可稽,日索閱之,同至者僅得半,余或遲三五日至七八日,最後一舟逾十日始至,友人僕在焉。訊其故,曰:
「風也。」余曰:「同日同行,又同水道,何汝一舟獨異?」曰:「海風無定,亦不一例;常有兩舟並行,一變而此順彼逆,禍福攸分,此中似有鬼神司之,遑計遲速乎?」余以舟中累日震蕩頭涔涔然,雖憑幾倚榻,猶覺在波濤中。

【文章出處】
《裨海紀遊》卷上
過黑水溝
(編按:原文無篇名,篇名由編者暫擬訂)
原作者:郁永河


戎克船.jpg
上圖:清代的戎克船


註釋翻譯

(一)


二十一日,黎明,聞鉦鼓聲,披衣起視,已乘微風出大旦門。
譯文:
二十一日,黎明的時候,聽到鉦鼓的響聲,我披著衣服起身觀看,船已經趁著微風吹起,離開大旦門(編按:大擔島,位於金門廈門之間)了。

一望蒼茫,淼無涯涘,同泊十二舶參差並進。
譯文:
望向海面,一片蒼茫,渺茫沒有涯際,與停泊的那十二艘船參差地向前開航。

望舟左數十里外,有黃土坡,隱隱可見。
譯文:
再看船的左邊幾十里外頭,有一個黃土坡,隱隱約約可以被看見。


凡自廈門往台灣水道,當自乾趨巽,舟師忽轉舵指坎。
譯文:
凡是從廈門前往臺灣的水路方向,都應當從乾的方向(編按:西北方)調整到巽(編按:東南方)的方向,於是操船師父就把舵轉向坎(編按:北方)的方向。


比午,至黃土坡下椗(同「碇」,繫船的石墩或鐵錨
譯文:
到了午時,停在黃土坡下椗。


使從者問之,對曰:舟無風不行,依此暫泊耳
譯文:
隨從的人問操船師父為何在這裡停泊,對方回答說:「船無風就走不動,因此暫時停靠在這裏。」

復問:「此何處?」曰:「遼羅,是金門支山蓋已去大旦門七八十里矣。
譯文:
又問說:「這是哪裏?」回答曰:「遼羅(編按:金門料羅灣)的地方,是金門的一個支山。」原來我們已經離開大旦門七、八十里了。


視同行,僅得三舶,餘皆不復可見。頃之,有微風,復起椗行。
譯文:
再看同行的那十二艘船,只能看見三艘,其餘的都不見了。不久,有微風颳來,又起椗行船。


比暮,視黃土坡猶未遠,以風力弱不勝帆也。
譯文:
靠近黃昏的時候,離黃土坡還不是很遠,因為風力弱,無法吹起風帆的緣故。


始悟海洋泛舟,固畏風,又甚畏無風。大海無櫓搖棹撥理,千里萬里,祇藉一帆風耳。
譯文:
這時我才領悟到在海洋行船,固然畏懼大風,卻也相當害怕無風。在大海上,並沒有搖槳前進的可能,千里萬里的航程,只仰賴風吹船帆才能行走罷了。


憶往歲榕城晤梁溪季君蓉洲,言自台令旋省,至大洋中,風絕十有七日,舟不移尺寸,水平如鏡,視澈波底,有礁石可識;斯言誠然。
譯文:
回憶往年,我曾在榕城(編按:福州別名)與梁谿的季蓉洲見面,他說在台灣接到朝廷命令回福建省,船走到大洋中,風兒不吹足足有十七天之久,舟不移動一尺一寸,水平如鏡,清澈可以看見水底,海裡的礁石都可以被看見;他的話是多麼地真實!


既暮,就寢。初更風漸作,寤聽舷間浪激聲甚厲,而艎中董君呻吟聲,若相和不輟。夜半,渡紅水溝。
譯文:
到太陽西下時,我們就睡了。初更時,風漸漸吹起來,在半睡半醒中聽見船舷邊浪濤激烈的拍擊聲,和船中的董君的呻吟聲,彼此好像在相互應和。半夜,我們渡過了紅水溝。


海浪.png
上圖:黑水溝(想像示意圖)


(二)

二十二日,平旦,渡黑水溝。台灣海道,惟黑水溝最險。自北流南,不知源出何所。
譯文:
二十二日,天剛亮的時候,來到黑水溝。臺灣的海路,以黑水溝最為凶險。它的海水從北方流向南方,不知道源頭從哪裡來。

海水正碧,溝水獨黑如墨,勢又稍窳,故謂之溝。
譯文:
這時,外面的海水呈現了碧綠色,但是只有黑水溝的溝水黑色如墨,水勢又稍微低下,所以叫做「溝」。

廣約百里,湍流迅駛,時覺腥穢襲人。
譯文:
寬廣大約一百里,湍流加快了行船的速度,有時覺的腥穢的氣味陣陣襲來。

又有紅黑間道蛇及兩頭蛇繞船游泳,舟師以楮鏹投之,屏息惴惴,懼或順流而南,不知所之耳。
譯文:
又看到紅黑色相間的蛇以及兩頭蛇繞著船邊游泳,操舟的師父用金銀紙錢投擲驅趕牠們,大家屏息靜氣惴惴不安,害怕也許會流向南方,最後竟不知所到的地方了。

紅水溝不甚險,人頗洩視之。然二溝俱在大洋中,風濤鼓蕩,而與綠水終古不淆,理亦難明。
譯文:
紅水溝還不是很凶險,人頗輕視它。但是這兩個溝都在大洋中,向來風濤鼓蕩,與外面的碧綠海水始終都不相混淆,裏面的道理難以明瞭!

渡溝良久,聞鉦鼓作於舷間,舟師來告:「望見澎湖矣」。
譯文:
渡過黑溝很久之後,聽到鉦鼓聲在船舷間響起,操舟的師父前來告訴我們說:「看到澎湖了!」

余登鷁尾(船尾)高處憑眺,祇覺天際微雲,一抹如線,徘徊四顧,天水欲連;一舟蕩漾,若纖埃在明鏡中。
譯文:
我就登上船頭的高處來憑眺前方,只覺得天際有微雲,前方有一抹如線的東西;又來回觀看四方,只見海天相連,我們的船在海中上下蕩漾,就彷彿塵埃落在一個明亮的鏡子中。

賦詩曰:「浩蕩孤帆入杳冥,碧空無際漾浮萍;風翻駭浪千山白,水接遙天一線青;回首中原飛野馬,揚舲萬里指晨星;扶搖乍徙非難事,莫訝莊生語不經。」
譯文:
我寫了一首詩來紀念當時所看見的,說:「孤帆進入了浩蕩的海域渺渺茫茫;在無限的碧空下,吾人的船彷彿一葉浮萍。大風吹起翻飛的駭浪,千山盡顯白色;海水連接遙遠的天際,那兒只見一抹青青;回想從前在中原騎馬奔馳,如今揚帆萬里仰見銀漢晨星;在海洋中,天空要突然產生不可測的變幻是很容易的,千萬不要認為莊子所說的都是荒誕的語言!」

頃之,視一抹如線者,漸廣漸近矣。
譯文:
不久,剛剛看到的那一抹如線的東西,越來越大也越來越靠近了。

午刻,至澎湖之馬祖澳;相去僅十許丈,以風不順,帆數輾轉不得入澳。比入,已暮。
譯文:
午時,我們終於到達澎湖的馬祖澳,船就只距離港口十多丈,可惜因為風向不對,船轉了幾次始終不能進入港灣。等到進港後,太陽已經下山了。

澎湖天后宮.jpg
上圖:全台最古老的媽祖廟.澎湖天后宮


(三)

二十三日,乘三板登岸(三板即腳船也。海舶大,不能近岸,凡欲往來,則乘三板;至欲開行,又拽上大船載之)
。岸高不越丈,浮沙沒骭,草木不生;有水師裨將統兵二千人暨一巡檢司守之。
譯文:
二十三日,我們乘座舢板船登岸(注解:舢板船就是腳船。海船的體積大,不能靠岸,凡是想上岸,就乘坐舢板;到大船要開行時,又拉上來由大船運載它)岸高不超過一丈,浮沙可以埋沒小腿骨,寸草不生;有水師裨將統兵二千人以及一位巡檢司防守在這裏。

澎湖凡六十四島澳,曰:南天嶼、草嶼、西嶼坪、貓嶼、布袋澳、八罩山、東嶼坪、水垵尾、西吉、花嶼、鋤頭插、馬鞍嶼、東吉、將軍澳、布袋嶼、虎井嶼、船帆嶼、岑雞嶼、豬母落水、桶盤嶼、月眉後鼻、西嶼頭、風櫃尾、雞籠嶼、鐵線灣、紅毛城、四角嶼、雙頭挂、暗澳、案山仔、林投仔、牛心嶼、䗩仔灣、天妃澳(有副將衙門)
、鎖管港(有城)、銃城(有城)、巡檢司、小果葉、潭邊、𧒄仔灣、小池角、龍門港、大果葉、大池角、龜壁港、沙港底、中墩嶼、竹篙灣、鼎灣嶼、吼門、陽嶼、雁靖嶼、赤崁仔、小門嶼、陰嶼、土地公嶼、椗鉤嶼、姑婆嶼、雞善嶼、籃飯嶼、島嶼、員貝嶼、吉貝嶼、墨嶼,悉斷續不相聯屬,彼此相望,在煙波縹緲間。
譯文:
澎湖計有六十四島嶼,就是:南天嶼(編按:七美嶼)、草嶼、西嶼坪、貓嶼、布袋澳、八罩山(編按:望安嶼)、東嶼坪、水垵尾、西吉、花嶼、鋤頭插、馬鞍嶼、東吉、將軍澳、布袋嶼、虎井嶼、船帆嶼、岑雞嶼、豬母落水、桶盤嶼、月眉後鼻、西嶼頭、風櫃尾、雞籠嶼、鐵線灣、紅毛城、四角嶼、雙頭掛、暗澳、案山仔、林投仔、牛心嶼、䗩仔灣、天妃澳(注解:有副將衙門)、鎖管港(注解:有城)、銃城(注解:有城)、巡檢司、小果葉、潭邊、𧒄仔灣、小池角、龍門港、大果葉、大池角、龜壁港、沙港底、中墩嶼、竹篙灣、鼎灣嶼、吼門、陽嶼、雁靖嶼、赤崁仔、小門嶼、陰嶼、土地公嶼、椗鉤嶼、姑婆嶼、雞善嶼、籃飯嶼、島嶼、員貝嶼、吉貝嶼、墨嶼,都斷斷續續不相連接,在煙波縹緲間,彼此可以相望。

遠者或不可見,近者亦非舟莫即。澳有大小,居民有眾寡,然皆以海為田,以魚為糧;若需米榖,雖升鬥必仰給台郡,以沙磧不堪種植也。居人臨水為室,潮至,輒入人室中,即官署不免。

譯文:
遠一些的,可能看不見,近一些的也要搭船才能抵達。港澳有大有小,居民有多有少,然而大抵都把海當成田地,把魚當成糧食;假若需要米榖,即使是一升一斗都必須仰賴台灣的補給,因為澎湖的沙磧地不堪種植作物。居民靠水邊築屋,潮水到了,常常浸入房子裏,就是官署也不能免。

頃之歸舟,有罟師鬻魚者,持巨蟹二枚,赤質白文,厥狀甚異,又鯊魚一尾,重可四五斤,猶活甚,余以付庖人,用佐午炊。庖人將剖魚,一小鯊從腹中躍出,剖之,乃更得六頭,以投水中,皆游去,始信鯊魚胎生。

譯文:
登上馬祖澳不久,我們就回到船裏,曾有一個牽罟的居民在賣魚,拿了二只巨蟹賣給我們,外形紅色有白花紋(編按:疑似龍蝦),形狀甚是奇異,又有一條鯊魚,重量可達四、五斤,還很有活力,我交給廚工,用來作為午餐的佐菜。當廚工將要剖魚時,有一條小鯊魚從腹中跳了出來,剖開來,又發現了六條,把牠們投到海水中,都遊走了;這時,我才開始相信鯊魚是胎生的魚類。

申刻出港,泊澳外。舟人駕三板登岸,伋水畢,各謀晚餐。

譯文:
申時出港,暫停在港澳外面。船工駕著舢板登岸,汲水完畢,船上的人各自吃晚餐。

余獨坐舷際,時近初更,皎月未上,水波不動,星光滿天,與波底明星相映:上下二天,合成圓器。身處其中,遂覺宇宙皆空。

譯文:
我獨坐在船舷上,將近初更時,皎潔的月亮還未昇上來,海浪靜止不動,星光佈滿天空,與水波底下明亮的星光相互輝映:上下二個天空,巧妙地合成一個圓器。身處在這種景象中,竟覺得整個宇宙都空化了。

露坐甚久,不忍就寢,偶成一律:
東望扶桑(東洋)好問津,珠宮璇室(指海底龍宮)俯為鄰;波濤靜息魚龍夜,參斗橫陳海宇春;似向遙天飄一葉,還從明鏡渡纖塵。閒吟抱膝檣烏下,薄露泠然已濕茵(草地)
譯文:
在船外面坐了甚久,捨不得就寢,偶然在心裏寫了一首律詩,說:「我向東望著扶桑東洋尋找港口,低頭所看到的海中龍宮就是我的鄰居;波濤安靜就是魚龍游玩的好夜晚,星斗橫陳天空造成海天春色;我們的船而好似遙遠天際飄飄的一片葉子,如同一粒微塵落在明亮的鏡面上。抱膝閑吟在帆檣底下,料想陸上的冷涼薄露已經沾濕了草地。」

少間,黑雲四布,星光盡掩。憶余友言君右陶言:海上夜黑不見一物,則擊水以視一擊而水光飛濺,如明珠十斛,傾撒水面,晶光熒熒,良久始滅,亦奇觀矣!夜半微風徐動,舟師理舵欲發,余始就枕。
譯文:
不久,黑雲密布,星光都不見了。那時,我想起朋友言右陶君曾對我說:「在海上如果夜黑不能見到任何東西,可以擊打水面來看看四周。」我一擊打水面。果然看到水光飛濺,彷彿有十斛的明珠,從空中傾撒到水面上,晶光熒熒,很久才開始熄滅,真是奇觀啊!夜半微風徐徐吹動,操舟的師父整理船舵準備出發,我才開始就枕睡去。

澎湖遙望台灣.png
上圖:澎湖群島遙望台灣中央山脈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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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澎湖群島東嶼坪望遠鏡遠眺台灣玉山主峰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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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澎湖群島東嶼坪遠眺台灣南北大武山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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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二十四日,晨起,視海水自深碧轉為淡黑,回望澎湖諸島猶隱隱可見,頃之,漸沒入煙雲之外,前望台灣諸山已在隱現間。

譯文:
二十四日,早晨起來,看到海水從深綠色轉成淡黑色,回頭望向澎湖諸島,還隱隱約約可以看見,不久,漸漸隱沒入煙雲之中了。

更進,水變為淡藍,轉而為白,而台郡山巒畢陳目前矣。

譯文:
向前望著臺灣的群山已經隱約可見;更向前行,水變成淡藍色,轉成白色,那台灣的山巒都陳列在眼前了。

迎岸皆淺沙,沙間多漁舍,時有小艇往來不絕。

譯文:
迎面的岸上都是淺沙,沙間上蓋了許多的漁舍,時時有小艇來來往往,絡繹不絕。

望鹿耳門,是兩岸沙角環合處;門廣里許,視之無甚奇險,門內轉大。有鎮道海防盤詰出入,舟人下椗候驗。

譯文:
再看鹿耳門,就是那兩岸的沙角合在一處的地方;原來鹿耳門寬大約一里左右,剛看的時候,感覺沒有甚麼危險,入門以後,轉成寬廣。有鎮道的海防士兵盤問出入的人員,船工就下椗等待檢查。

久之,風大作,鼓浪如潮,蓋自渡洋以來所未見。念大洋中不知更作何狀,頗為同行未至諸舶危之。

譯文:
許久之後,狂風大作,鼓動浪潮,大約是渡海以來所未曾看見的。我心想:如今在大海中不知道又是什麼狀況,頗替那些同行但是尚未抵達台灣的船感到擔心。

既驗,又迂回二三十里,至安平城下,復橫渡至赤崁城,日已晡矣。

譯文:
檢查完畢,又迂迴走了二、三十里,來到安平城下,就橫渡到赤崁城下,這時,已將近下午了。

蓋鹿耳門內浩瀚之勢,不異大海;其下實皆淺沙,若深水可行舟處,不過一線,而又左右盤曲,非素熟水道者,不敢輕入,所以稱險。

譯文:
原來鹿耳門內港的浩瀚海潮,和大海並沒有甚麼差異;港灣底其實都是淺沙,假若是深水的地方當然就可以行船,可惜深水處只是一條細線而已,這條細線又是左右彎曲,如果不是嫻熟水道的人,就不敢輕易進入,所以才被認為是危險的水道。

不然,既入鹿耳,斜指東北,不過十里已達赤崁,何必迂回乃爾?會風惡,仍留宿舟中。

譯文:
否則,既然已經進入鹿耳門,斜斜向著東北方向走,不過十里就能抵達赤嵌城,又何必迂廻而行到如此的地步呢?由於遇到大風,我們仍留在船中過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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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府古圖.png
上圖:台灣府古圖(左下方為鹿耳門,右下方各沙洲為七鯤鯓)
台江內海.gif
上圖:台江內海及鹿耳門


(五)

二十五日,買小舟登岸,近岸水益淺,小舟復不進,易牛車,從淺水中牽挽達岸,詣台邑二尹蔣君所下榻。

譯文:
二十五日,雇了小船登岸,靠近岸上的水更淺,小船再三不能進入,只好換上牛車,從淺水處牽挽著我們上岸,就到府城同知蔣君的住所下榻。

計自二十一日大旦門出洋以迄台郡,凡越四晝夜。海洋無道里可稽,惟計以更,分晝夜為十更,向謂廈門至台灣,水程十一更半:自大旦門七更至澎湖,自澎湖四更半至鹿耳門。風順則然;否則,十日行一更,未易期也。

譯文:
總計:從二十一日大旦門出海到府城,超過四個晝夜。海洋並沒有道里數可以計算,只能用更來計程,一個晝夜劃分成十更,一向都說從廈門到臺灣,水程需要十一更半:從大旦門到澎湖需要七更,從澎湖到鹿耳門需要四更半。風吹如果順利當然如此;否則,十天走一更的路程,也沒有超過時間啊。

嘗聞海舶已抵鹿耳門,為東風所逆,不得入,而門外鐵板沙又不可泊,勢必仍返澎湖;若遇月黑,莫辨澎湖島澳,又不得不重回廈門,以待天明者,往往有之矣。

譯文:
我還曾經聽說有海船已經抵達鹿耳門,被東風逆向吹颳,無法進入,而鹿耳門外面的鐵板沙又不能停泊,在不得已的情況下,只好又回到澎湖;這時,假若遇到月黑的晚上,辨不清澎湖島的港澳,就又不得不重返廈門,以等待天明時,再作定奪,這是常常有的事情啊。

海上不得順風,寸尺為艱。余念同行十二舶未至,蔣君職司出入,有籍可稽,日索閱之,同至者僅得半,余或遲三五日至七八日,最後一舟逾十日始至,友人僕在焉。訊其故,曰:
「風也。」
譯文:
在海上一旦不能順風而行,要走尺寸的路程都感艱難。我擔心同行的十二艘船未到,蔣君專門管理舟船的出入,有紀錄可以查明,當天索取資料來看,一起到達台灣的只有一半,我也許慢了三、五日或七、八日才到台灣,最後一艘船,大概也慢了十天才到,友人蔣君的的僕役在現場。我問他原因何在,他說:「這是因為風向的關係。」

余曰:「同日同行,又同水道,何汝一舟獨異?」曰:「海風無定,亦不一例;常有兩舟並行,一變而此順彼逆,禍福攸分,此中似有鬼神司之,遑計遲速乎?」
譯文:
我又問:「同一天一起出發,又走同樣的水道,為什麼有的船就走得比較特別?」對方說:「海風無法確定,不總是一個樣子;常有兩艘船並行,突然變成一艘船是順風行,另一艘船是逆風行,禍、福立即有了分別,當中似乎有鬼神在操作,何況是計較遲速呢?」

余以舟中累日震蕩頭涔涔然,雖憑幾倚榻,猶覺在波濤中。
譯文:
我因為在船中整天遭到震盪,頭腦裡彷彿有水,雖然倚著茶几床榻,還是覺得在波濤之中。

台灣海峽黑水溝.png
上圖:台灣海峽黑水溝


【文章出處】
《台文戰線》
〈〈裨海紀遊卷上〉白話翻譯〉
(編按:段落重新安排)
2016-05-21
網址:

https://twnelclub.ning.com/profiles/blogs/3917868:BlogPost:38917
原作者:郁永河
翻譯者:宋澤萊

【譯者簡介】
宋澤萊(1952年2月15日-),本名廖偉竣,台灣作家,雲林縣二崙鄉大義村的詔安客家人,國立台灣師範大學歷史系學士、國立中興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碩士,國立成功大學台灣文學博士。曾任教於彰化縣福興國中,獲吳三連文學獎、吳濁流文學獎、時報文學獎小說推薦獎、聯合報小說獎(今改稱聯合報文學大獎)、台灣國家文藝獎等獎項。宋澤萊的創作以小說、論述為主,也有新詩及散文問世,是70年代鄉土文學論戰末期的代表性作家,也是台灣佛教批判文學的先驅。
宋澤萊相當關注台灣本土意識及新文化的發展,往後開始走向台語文學之母語書寫的道路,是台灣本土意識及新文化運動的重要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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