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像示意圖
蔣勳說紅樓夢
第十五回
王鳳姐弄權鐵檻寺 秦鯨卿得趣饅頭庵
不受後有的緣分
到了第十五回,大家對《紅樓夢》的編排和結構越來越熟悉了,我希望大家能改變對《紅樓夢》一個很表象的看法──以為《紅樓夢》是寶、黛、釵之間的三角戀愛故事。可讀到第十五回,大家發現沒有?寶釵和黛玉好久都沒有出現了,真正的主軸是賈府的繁華生活。
另外一個更重要的主軸是第一回和第二回裡提到的,曾經在靈河岸邊修行的一塊石頭,要到人間來經歷繁華。當他要下凡時,曾跟他有過很深緣分的絳珠草說,她也要下凡,下凡的目的是把這塊石頭曾經灌溉她的水用眼淚全部還掉。下凡的人不只是寶玉和黛玉,這個家族裡面所有的人也有一起下凡了。所以在太虛幻境裡面說,這一干有過前世緣分的冤孽,讓他們全部下凡,在人世間了了這前世的緣分。
如果用《紅樓夢》的哲學來看,這一世當中你所遇見的人都是有緣分的,緣分最深的應該是夫妻、父子、母女。在第十四回結尾出場的北靜王,他跟寶玉的緣分非常奇特。北靜王久聞有一個銜玉而生的男孩子,他很想見這個人。寶玉也常常聽人講北靜王不以王爺之尊倨傲,對人非常謙和,也很想見他。在秦可卿的喪禮中他們見過一面,見面的時候,北靜王問寶玉,他誕生時含在口中的玉在哪裡,寶玉就解下玉來給北靜王看。他們之間只是很客套地講了幾句話,但你會感覺到北靜王與寶玉之間的緣,是很不容易理解的緣分。這裡是在呼應第一回和第二回提到的神話世界裡的緣。
我們常常只注意到緣的深淺、緣的長短,然而,緣有時候會讓人感覺是一種難解難分的糾纏,就像一對親子關係,他們本來有很深的緣,可相互總是處不好,這就是一種糾纏。有人稱之為冤家,不是冤家不聚頭。夫妻也有這種狀況,愛恨糾纏無法離開。《紅樓夢》中講的緣非常特殊,往往是我們用世俗的邏輯無法解釋又無法理解的。大家最容易忽略的就是北靜王與寶玉之間這種非常淡的緣,這種緣分可能只是彼此的擦肩而過,一生之中會在某個旅途當中偶然碰到,交談幾句,可能連姓名都不知道就分開了。然而很奇怪的是,在你的生命裡,那個畫面常常會再現。
我曾跟朋友講過,在希臘克里特島上碰到過一個中年的婦人,她在那裡失聲痛哭,旁邊有好多人坐著看,我就跑過去安慰她。我也不會講希臘文,可是那件事情我至今記得。我總覺得有一個緣分,只是要我在那個時刻出現安慰她一下,她一定也覺得很奇怪,不知道從哪裡跑來的一個東方人忽然來跟她講了一些聽不懂的話。我的意思是,有時候緣分是一種心事,你覺得有個地方似曾來過,見到一個人似曾相識,這都是緣。這個緣很可能沒有後續,即佛經裡面常常講到的「不受後有」,已經了了,最後見一下面,以後就沒有了。
寶玉跟北靜王相見以後沒有後續了。倆人見面的情形,會讓你覺得他們似曾相識。北靜王要看那塊玉,彷彿他們前世曾經在那塊玉裡有一種不可知的關係。他看了玉以後又親自替寶玉戴好,回過頭來跟賈政講,我們這種人出生在富貴人家,祖父母寵愛得不得了,所以容易被溺愛,要好好地教養他,這是客套話。可是他很想見寶玉是真的,寶玉也覺得這個北靜王相貌非凡。這是生命裡一剎那間出現的緣分,自己也不見得能夠解釋。所以《紅樓夢》的精彩不完全在於我們所提到的緣分很深的寶釵、黛玉和寶玉的關係。第十五回是很有趣的一回,其中有兩個人物跟寶玉可能只有短短的緣分。一個是尊貴非凡的北靜王,另一個是鄉野姑娘二丫頭。
緣分告別時的淡淡哀傷
北靜王見了寶玉後要告別了,賈赦、賈政、賈珍站在一旁恭送北靜王離開。北靜王很謙虛,他說秦可卿已登仙界,就不論人間的輩分了。雖然貴為王爺,也不能比靈車先行,他先讓靈車走後,自己才離開。
可是,接下來你會感到這個喪事簡直辦得像郊遊一樣,在很多地方看到寶玉和秦鍾像是在遊玩。秦鍾更荒謬,這是他姐姐的喪禮,你卻絲毫感受不到他的悲哀,他跑到廟裡調戲尼姑智能兒。這些小孩子對喪事沒有特別的感覺,儘管死去的是親人。
富貴人家很少到鄉下去,種田的犁什麼的他們沒有見過,不知道是什麼玩意兒,就拿起來把玩兒。這讓人忽然想起了劉姥姥進賈府的情形,她看到鐘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嚇了一大跳,因為當時鄉下沒有鐘錶。作者一直在用一種平等的視角寫人世,無論富貴貧賤,各有各的「不知」。富貴人家有鐘,窮人看了覺得自卑,而寶玉到鄉下去的時候,跟劉姥姥進榮國府沒有太大的差別,他同樣什麼都不知道。他看到一個手搖的紡紗車,非常感興趣,就跑去搖,結果一個女孩子出來訓了他一頓。寶玉身邊的隨從就說,你怎麼如此放肆!寶玉是什麼樣的人物,你這個鄉下女孩子敢罵他?屋裡面的人這時叫二丫頭趕快過去,女孩子就走了。二丫頭大概是這個農家的女兒,那個紡紗車可能是她常用的。這個有錢的少爺亂動她的紡紗車,就那麼一搖,可能把她費心費力紡了一天的紗全搖亂了,所以她才發脾氣的。
寶玉覺得二丫頭很特別,這個特別不是他在富貴人家看到的穿綾羅綢緞的美,而是一種樸素的、鄉村的、皮膚黝黑的、健康自然的美,寶玉看呆了。寶玉在那個農家呆了一陣子,走時鳳姐打點賞錢,農家人出來謝鳳姐時,寶玉沒有見到二丫頭,很悵然。對於寶玉來講,北靜王是一個遺憾,二丫頭也是一個遺憾。有些人,有緣見面,不受後有。寶玉在與這種緣分告別的時刻,總有一種淡淡的哀傷。所以大家可以感覺到,十五回裡面為什麼會寫北靜王和二丫頭?這兩個人身份完全不同,一個高貴非凡,一個普通平凡,可是對寶玉來講,他們都是生命中可能結伴而行的對象,這種相伴可能短到只有一兩分鐘而已。
佛教裡面常說兩個人同船過河要幾百年的修行得來,意思是要五百年才修得同船共渡,這種說法提醒我們珍惜偶然的相遇與分別,寶玉一直在體會這種東西,大家如今聚在一起聽我說《紅樓夢》大概也是很深的緣分。
我們不知道,到底是什麼因果使人世間每個個體的生命跟週遭所有的生命聯在一起,而《紅樓夢》真正要講的正是人在世間可知與不可知的緣分。尤其是寶玉,他對自己一生深深淺淺的緣分有一種珍惜。
你看在二丫頭搖紡車的時候,秦鍾就跟寶玉說:「此卿大有意趣。」意思說這個女孩真漂亮。秦鍾是一個內心蓬勃著一種慾望、正在發育的男孩子,他沒事就去招惹小尼姑智能兒,當他看到二丫頭搖紡車時又說出這種話來。可寶玉則比秦鍾有教養,有分寸,他認為,這個時候不能去調戲一個鄉下女孩子。這裡其實是在對比寶玉的用情,他與秦鍾是不一樣的。秦鐘的言行很容易發展成低級趣味的調戲,可寶玉走的時候沒有看到二丫頭,感覺有一點惆悵,我不知道這時大家是不是能感覺到情跟欲的不同。他並不是佔有,只是覺得似曾相識,而這個緣分又是那麼淺,讓他有點哀傷。寶玉個性中有關「情」的部分常常讓人感覺很難解釋,你會覺得他有情,可並不濫情,如果沒有秦鍾作對比,你感覺不出來。當天晚上秦鍾按著尼姑智能兒在床上亂搞,寶玉跑來壞他的好事。從這裡可以看到秦鍾是沉溺在慾望之中難以自拔的狀態,寶玉卻不是。他跟北靜王的交談、跟二丫頭的交談都是人和人的那個前世緣分的深情。
一清如水的緣分
我們來細讀一下北靜王跟寶玉的相會,非常非常淡,幾乎沒有留下什麼痕跡。第一次、第二次讀《紅樓夢》的朋友常常注意不到,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這幾年看《紅樓夢》的時候,北靜王這個人物常常會跳出來。我覺得他和寶玉的關係中有一種很完美的東西,彷彿人世間的緣分都不存在了,乾淨到一清如水。這種人與人之間平淡若水的交往,好像只是做當下的接觸,而不再有以後的糾纏,這種緣分非常清淨。二丫頭也是如此。尊貴非凡的寶玉到了農家,二丫頭根本沒把他當回事,所以會訓斥他亂動東西。寶玉在秦可卿出殯這天碰到了兩個讓他無法忘卻的人,一個是北靜王,一個是二丫頭,兩個人的身份、性別不一樣,但跟寶玉之間有一種深情。
我們先看一下北靜王:「話說寶玉舉目見北靜王水溶頭上戴著潔白簪纓銀翅王帽,穿著江牙海水五爪坐龍白蟒袍,繫著碧玉紅鞓帶,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真好秀麗人物。」水溶是北靜王的名字。他戴著插有銀翅的官帽。我們看戲,會看到官員袍子的下端有一些波浪狀的圖案,叫做江牙海水。北靜王是開國四大王爺之一,因為功勞特別高,所以一直到第三代還世襲王位。「鞓」這個字我們現在不太用了,就是一種皮革。翻譯成現在的話就是染成紅色的皮帶。北靜王皮膚白皙,面如美玉,眼睛像天上的星星一樣。
《紅樓夢》中仔細地描繪一個出場的人物時,這個人就是下凡之人。寶玉舉目去看等於是在認前世的緣分。《紅樓夢》一開頭的神話就是講天上有仙緣的人全部下凡,他們在人世間當然都是秀麗人物,因為他們身上有前世的仙機。
「寶玉忙搶上來參見,水溶連忙從轎內伸出手來挽住。」他並沒有下轎,他跟寶玉的身體是有距離的。可是他從轎內伸出手來把寶玉挽住,不讓他跪下來,兩人最親密的接觸僅此而已。然後他也看寶玉了:「見寶玉戴著束髮銀冠,勒著雙龍出海抹額,穿著白蟒箭袖,圍著攢珠銀帶,面若春花,目如點漆。」這一節裡,北靜王跟寶玉都是銀白色的著裝,除了皮帶是紅色外,基本上是白的。作者對色彩非常敏感,因為他們之間的緣分潔淨──沒有糾纏,所以在視覺上也是乾淨的。寶玉常常穿大紅,有時候也著蔥綠。可是這一天是白蟒箭袖。北靜王和寶玉從服裝到面容都非常相似,如果一個人可以轉世成好幾個人,你會覺得北靜王依稀也是寶玉同一個緣分的轉世。不知道為什麼,讀《紅樓夢》讀得越多,越覺得北靜王和寶玉的親,不是糾纏,而是同一個生命狀態,好像孿生兄弟一樣。
水溶笑道:「名不虛傳,果然如『寶』似『玉』。」讀《紅樓夢》,你常常會覺得不只是寶玉,很多人都一直在尋找生命裡的知己。這個知己很難解釋,只是芸芸眾生中某些生命在剎那之間的那種潔淨的緣分。當他講「名不虛傳、如寶似玉」時,你會感覺到北靜王多年以來一直期待著遇到一個同他一樣品貌非凡的人。這種感覺通常不是那麼容易感受得到,一旦糾纏在現實當中的時候,這種品貌非凡也會被弄得污濁,可是寶玉和北靜王的會面特別潔淨。
寶玉心中完美的形象
北靜王「因問:『銜的那寶貝在那裡?』寶玉見問,連忙從內衣裡取了,遞與過去」。寶玉那塊玉是在內衣當中護著的,他把帶著自己體溫的玉遞給了北靜王。當然我們覺得這裡有一種親近。「水溶細細的看了,又念了那上頭的字,因問:『果靈驗否?』賈政忙道:『雖如此說,只是未曾試過。』水溶一面極口稱奇道異,一面理好彩絛,親自與寶玉帶上,又攜手問寶玉幾歲,讀何書。寶玉一一答應。」他們相差的年歲並不大,水溶還未若冠,大概十八九歲,寶玉大概十四五歲。可是因為水溶的王爺身份,所以他像長輩一樣關心寶玉。
「水溶見他語言清楚,談吐有致,一面又向賈政笑道:『令郎真乃龍駒鳳雛,非小王在世翁前唐突,將來『雛鳳清於老鳳聲』,未可量也。」水溶覺得寶玉這麼小的年紀,講話大大方方、清清楚楚,便向賈政讚美寶玉,說這孩子是龍鳳之質,品質非凡。這裡的「小王」是指他自己,「世翁」指賈政,因賈政與北靜王父輩、祖輩的交情,所以稱他為世翁,有時候叫世伯。「唐突」就是冒撞的意思,因為他說「雛鳳清於老鳳聲」,意思是說這個孩子將來的成就恐怕比父親要高,所以他用了「唐突」二字。其實讚美一個孩子比父親還好,那父親是很高興的,可是在人情世故上必須用「唐突」這個詞,這是貴族的語言。李商隱為幕府主人寫詩的時候曾經用「雛鳳清於老鳳聲」來讚美他的孩子,後來人們就常常用這一句詩讚美一個家族裡面年輕一代會比老一代更好,成就更高。
「賈政忙賠笑道:『犬子豈敢謬承金獎。賴藩郡余禎,果如是言,亦蔭生輩之幸矣。」賈政說家裡這個不成才的小孩怎敢勞您加以這樣的獎勵。「藩郡」是指北靜王,「禎」是吉祥的意思,「賴藩郡余禎」,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托郡王的福,如果真如您所說的那樣,也算是我們這一輩的幸福。賈政自稱蔭生輩,古人稱「蔭生」並不見得一定對老師,在老師面前自稱為蔭生,就是我受了你知識上的恩惠,後來受教於人都謙稱為蔭生。
「水溶又道:『只是一件,令郎如是資格,想老太夫人、夫人輩自然鍾愛極矣;但吾輩後生,甚不宜鍾溺,鍾溺,則未免荒失學業。昔小王曾蹈此轍,想令郎亦未必不如是也。」北靜王特別叮嚀,說寶玉這樣漂亮、聰明,在家裡一定被寵得不得了,但這樣的孩子實際上不宜太過寵愛。如寵愛太過,他就不好好讀書了,以前我自己就曾經犯過這樣的錯。這裡你會不會覺得北靜王與寶玉非常相似?他只比寶玉大幾歲,他們彼此感覺似曾相識,兩人有一種難以解釋的親,是因為他們有同樣的成長經歷。「若令郎在家,難以用功,不妨常到寒第。小王雖不才,卻多蒙海上眾名士凡至都者,未有不另垂青目,是以寒第高人頗聚。令郎常去談會談會,則學問可以日進矣。」北靜王表示,寶玉可以到他的家裡。因為北靜王很有名,四海之內的精英分子只要到京城來,都會到他的府上,他的家是時下的精英們常常聚會的地方,倘若寶玉能常來,一定會有所進益。
這裡用了一個典故──「垂青目」,講的是魏晉時竹林七賢中阮籍的故事。阮籍有一個怪癖,對於他喜歡的人,他會讓你看到他的黑眼珠,叫青眼;而他不喜歡的人,只能看到他的白眼珠,叫白眼。當時嵇康的哥哥嵇喜是一個非常討厭的人,他去拜見阮籍,只看到阮籍的白眼,回去很生氣,跟嵇康說了。嵇康笑了,就帶了酒和琴去見阮籍,一邊喝酒一邊彈琴,立刻就看到了阮籍的青眼。「垂青目」就是看得起的意思。
「賈政忙鞠躬答應。」大家注意,北靜王跟寶玉的見面,和賈政的見面,好像是兩種不同的狀態。他見到寶玉,問寶玉銜的那個寶貝在哪裡,他想看。他跟賈政說話的時候,就說要好好教育寶玉,不要荒廢學業,帶有一點八股味道。
「水溶又將腕上一串念珠卸了下來,遞與寶玉道:『今日初會倉促,竟無敬賀之物,此即前日聖上親賜鶺鴒香念珠一串,權為賀敬之禮。」過去見面都有見面禮,北靜王沒有想到今天會與寶玉見面,沒有敬賀之物,就把自己正戴著的一串佛珠卸了下來,這是前幾天皇帝剛賜給他的一串念珠。有的版本叫「蕶苓」香,現在一般考證是鶺鴒香。鶺鴒是一種鳥,傳說是特別懂友愛的動物,做巢或找食物時會彼此幫忙。在台北的故宮博物院現在還留下一幅很有名的書法,是唐高宗寫的《鶺鴒頌》,專門歌頌友情的。這裡北靜王把鶺鴒香念珠賜給寶玉,意指他們兩個是非常親的兄弟。現在並沒有考證出香木當中有沒有鶺鴒香,有可能是曹雪芹杜撰的。可是關於鶺鴒的典故是有的,《詩經》裡也有「鶺鴒」這兩個字,用來代表兄弟友愛之情。
「寶玉連忙接了,回身奉與賈政。」這也是禮節,郡王賜的東西,自己拿了以後要趕快交給父親。「賈政與寶玉一齊謝過。」
這時,送殯的隊伍停著不能動,因為王爺駕到,此時人們都要肅靜迴避。「於是賈赦、賈珍等一齊上來請回輿。」他們想讓王爺的車先走,可北靜王拒絕了。水溶道:「逝者已登仙界,非碌碌你我塵寰中之人也。小王雖上叨天恩,虛邀郡襲,豈可越仙而進也?」運靈柩的車子叫做,「仙」就是靈車。北靜王說,自己雖然受到皇帝這麼大的恩寵,能夠繼承郡王的身份,但不能夠越靈車而先行。
「賈赦等見執意不從,只得告辭謝恩回來,命手下掩樂停音,滔滔然將殯過完。」「滔滔然」用得非常好,形容出殯隊伍浩浩蕩蕩,簡直像條大河一樣。過完以後,水溶才回轎離開。大家發現沒有,北靜王身上絲毫沒有王爺的那種趾高氣揚或者非常做作的感覺。他那麼年輕、聰明、俊美,又是如此謙卑,如此完美,這種完美是寶玉的理想。寶玉也試圖讓自己的生命成為這樣的狀態,那種雖身處富貴又不失矜持與謙卑的生命狀態。這一段寫得非常美,把寶玉的人生嚮往用北靜王的形象詮釋出來了。
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
出殯到了鄉下,不再是王爺之間的交往,而變成農村了。這裡的鋪排、對比都是文學上非常精彩的寫法。
「且說寧府送殯,一路熱鬧非常。剛至城門前,又有賈赦、賈政、賈珍等諸同僚屬下各家祭棚接祭,一一的謝過,然後出城,竟奔鐵檻寺大路行來。」出殯的最終目的地在鐵檻寺。鐵檻寺是賈家在鄉下的家廟,是寧國公、榮國公當年設的。因為家裡人口眾多,光是僕人就很多,所有人去世的時候都要有一個停靈的地方,賈家就設了鐵檻寺這個家廟。「鐵檻」即鐵門檻。古代的人家裡面都有一個門檻,家族的地位越高門檻就越高。在唐宋文學裡開始用「門檻」做比喻:是指人怕死,所以要把門檻做得很高,而且要用鐵來做,以此擋住死亡。「鐵門檻」變成人與死亡之間的屏障。宋朝范成大寫詩說:「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意思是說哪怕設了最好的門檻,死亡最後還是會來臨。十五回裡有兩個寺廟的名字,一個是鐵檻寺,一個是饅頭庵,這兩個名字都來自於范成大的詩句。作者用的很多名詞實際上都在暗示秦可卿的死亡,可是你有沒有感覺到,在如此熱鬧的場面裡,我們已經幾乎要忘掉這是秦可卿的喪事了,那些風光與排場原來就是做秀。
「彼時賈珍帶賈蓉來到諸長輩前,讓坐轎上馬。」要出城了,到鐵檻寺的路可能是黃土路,所以請長輩和女眷上轎,男客上馬。「因而賈赦一輩的,各自上了車轎;賈珍一輩的,也將要上馬。」賈赦一輩年紀大一點,就坐轎子,賈珍一輩要騎馬。「鳳姐兒因記掛著寶玉,怕他在郊外縱性逞強,不服家人的話,賈政管不著這些小事,惟恐有個失閃,難見賈母,因此便命小廝來喚寶玉。寶玉只得來到他車前。鳳姐笑道:『好兄弟,你是個尊貴人,女孩兒一樣的人品,別學他們猴在馬上。下來,咱們姐兒兩個坐車,豈不好?』寶玉聽說,忙下了馬,爬入鳳姐車上,二人說笑前來。」照理講,年輕的男孩子是要騎馬的,可因為賈母最疼寶玉,鳳姐最擔心的就是寶玉,不敢有一點閃失,所以要寶玉跟她一起坐轎子。
貴族與農家的對比
「不一時,只見從那邊兩騎馬壓地飛來,離鳳姐車不遠,一齊躥下來,扶車回說:『這裡有下處,奶奶請歇更衣。』」大家對此可能不太明白,其實是因為郊外的房舍非常少,要走很久才會有一戶農家,所以要專門安排了人前面探路回來通報。通報的人快馬來回,說前面有一個地方可以休息。「更衣」是如廁的委婉說法。因為路很遠,有人專門看哪裡有農家,可以上廁所,先去打掃乾淨,然後借用一下別人的地方休息一下。當然他們也可能需要換衣服。「鳳姐急命請邢夫人、王夫人的示下。」鳳姐不敢做主,請示王夫人和邢夫人要不要休息,上上廁所。「那人回說:『太太們說不用歇了,叫奶奶自便罷。』鳳姐聽了,便命歇了再走。眾小廝聽了,一帶轅馬,岔出人群,往北飛走。」他們離開了出殯的隊伍。
「寶玉在車內,急命請秦相公。」寶玉這個時候最疼的是秦鍾,他隨時惦記著秦鍾。「那時秦鍾正騎馬隨著他父親的轎,忽見寶玉的小廝跑來,請他去打尖。」「打尖」也是休息的意思。更衣、打尖都有休息的意思。我們現在常用一個詞叫「解手」,這是北方的俗語,古代常常強迫移民,把一些人拉到外面去墾荒,擔心這些人半路會跑,所以他們的手是被綁著的,只有上廁所的時候才會解開,所以叫解手。
「秦鍾看時,只見鳳姐兒的車往北而去,後面拉著寶玉的馬,搭著鞍籠,便知寶玉同鳳姐坐車,自己也便帶馬趕上來,同入一莊門內。早有家人將眾莊漢攆盡。」你可以看到賈家的聲勢之大,因為賈家女人們要來上廁所,所有的男人都被趕走了。「那莊的人家無多房舍,婆娘們無處迴避,只得由他們去了。」因為總共沒幾間房子,女人沒有地方躲。「那些村姑莊婦見了鳳姐、寶玉、秦鍾的人品衣服,禮數款段,豈有不愛看的?」村婦們看他們穿的衣服、長的樣子,看他們的言行舉止態度,覺得簡直就像看戲一樣。
作者在寫了北靜王之後再寫這一段,很明顯是在對比,就是這些貴族身份的人忽然來到農家,農家的人怎麼看他們。作者在回憶自己一生的繁華時,用的是一種平等的視角,這種視角讓我們認識到每一個生命都有自己立足的角度。
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一時鳳姐進入茅堂,因命寶玉等先出去玩玩。寶玉等會意,因同秦鍾出來,帶著小廝們各處遊玩。」下面就是他看到的莊院景象:「凡莊農動用之物,皆不曾見過。寶玉一見了鍬、橛、鋤、犁等物,皆以為奇,不知何項所使,其名為何。」我們常常講鄉下人是土包子,可是貴族到了鄉下也一樣是土包子,作者一直在對比。他用出殯這件事情穿起了上至北靜王下至二丫頭這兩種不同的生命狀態,這是文學中不得了的對比手法。若不細看你根本不知道為什麼十五回會把兩種截然不同的生命放在一起,北靜王富貴榮華的儀表與氣質跟二丫頭民間鄉野的樸素與大氣,原本各自有其生命的定位。
「小廝從旁一一的告訴了名色,說明原委。寶玉聽了,因點頭歎道:『怪道古人詩上說: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正為此也。』」寶玉這個富家公子其實對人世間有很深的情,這種深情不只是對人,對物也是。所以他才會說,怪不得古詩裡面講天天吃的每一粒米都是人家辛辛苦苦種出來的。過去在他心目中,這只是一個概念,如今他很真切地感受到了。
寶玉有時候無法無天,不愛讀書,可是如果有好的教育──不是賈代儒每天要求背書的教育,而是帶他到鄉村、到自然──他的感受會完全不同。寶玉並不是真不愛讀書,當他真正認識這些農具的時候,李紳的詩句就自動蹦出來了。這是寶玉非常可愛的地方,他其實是一個可造之才,他對人性有悲憫,也有很高的悟性,從不以富家公子的自大待人。
不同生命的遺憾
「一面說,一面又至一間房前,只見炕上有個紡車,寶玉又問小廝們:『這又是什麼?』」大概賈家出殯時這一家人在勞動,可富貴人家來了要上廁所,忽然被趕走,不准做工了。寶玉問這是什麼東西,大家說是紡車。「寶玉聽說,便上來擰轉作耍,自為有趣。」「自為有趣」四個字是講他覺得很好玩,他把紡車當作了一件玩具,可是紡車的主人二丫頭很生氣,她辛苦一天紡的線,弄亂了怎麼辦?「只見一個約有十七八歲的村莊丫頭,跑了來亂嚷:『別動壞了!』眾小廝忙斷喝攔阻。」
一個鄉下女孩子竟然敢這樣觸怒大戶人家的公子哥兒,一般可能會被拖出去打一頓,可寶玉的反應是:「忙丟開手,賠笑說道:『我因為沒見過這個,所以試他一試。』」寶玉的賠笑是最可愛的。他總是感覺自己對人有虧欠,絲毫不覺得這個小女孩觸怒了他,也不認為自己有權有勢就可以對人頤指氣使。他反而賠笑,覺得對不起。如果你回到清朝初年,知道一個王爺跟民間的距離有多大,你才會瞭解寶玉的可愛。寶玉的賠笑在那個年代幾乎沒有,連他身邊的小廝都可以那麼頤指氣使。
「那丫頭道:『你們那裡會弄這個,站開了,我紡與你瞧。』」「站開了」三個字也用得極好,完全是鄉下人的口氣。其實鄉下人有鄉下人的自信與大氣,二丫頭雖是一個農家女孩,可是她樸素、大方、健康、不做作。二丫頭只在這一回裡出現了一下,之後就沒有了,可是我彷彿覺得,寶玉的一生裡總是有一個二丫頭出現,因為在他的人生裡,難得感受到一個鄉下女孩子的生命狀態,而這種生命狀態恰恰是他的遺憾。因為他生在富貴人家,永遠不可能有二丫頭那種大大咧咧,臉上黑裡透紅的狀態。人們常常以為只有貧窮才是遺憾,其實富貴也是遺憾。我們會覺得生命怎麼活其實都是一種遺憾。這是曹雪芹了不起的地方。他用平等的視角寫出人在不同生命狀態裡不同的遺憾,你能明顯感覺到寶玉這一天多麼希望變成二丫頭身邊的某一個人。無論寶玉怎麼活,你都能感覺到他那種悵然,因為只有一種生命狀態是如此單薄和不足,於是他對每一個不同的生命狀態才有了珍惜,有了尊重。
生命自有高貴
可秦鍾此時的反應卻與寶玉不同,甚至有點讓人討厭,給人感覺小家子氣。所以後來他死了,我也不怎麼同情他。第一次出場他就扭扭捏捏,什麼東西都怕。寶玉疼他,其實他有很好的機會,可以受很好的教育,可以上進,可以把自己放在一個比較尊貴的位置。可是你看,姐姐出殯,他卻在廟裡調戲小尼姑,現在看到二丫頭,他又說:「此卿大有意趣。」話語中帶有一種輕薄。寶玉對人有一種尊重,可秦鍾不是,他身上有一種人性裡的卑微氣息。「寶玉一把推開,笑道:『該死的!再胡說,我就打了。』」
「說著,只見那丫頭紡起線來。」不知那個時候寶玉是什麼感覺,他大概從來沒有看過女人紡紗。「寶玉正要說話時,只聽那邊老婆子叫道:『二丫頭,快過來!』」可能是她媽媽或者奶奶嚇壞了,覺得你二丫頭怎麼可以拋頭露面去招惹富家公子。若得罪了可能被打一頓,或者被看上了也不得了。古時候平民百姓認為如果被貴族看上,這一輩子就算完了,悲劇就開始了,寧可好好在農家嫁個農民,所以這一聲喊其實頗有深意。「那丫頭聽見,丟下紡車,一徑去了。」
二丫頭只出現在這一段,可是作者的用心讓你覺得精彩,若少掉這一段,好多東西就不見了。在寶玉一生中,北靜王、二丫頭變成了他生命裡兩個很奇特的對比關係。他覺得人世間那麼多可愛的人,你用多少愛都愛不完,而如此不同的愛,對北靜王的仰慕,對二丫頭的心疼,都是寶玉的深情。寶玉的深情其實不容易懂,我一直在解釋說他並不是濫情。
「寶玉悵然無趣。」他覺得遺憾,因為他想跟二丫頭多講講話。二丫頭其實也是高不可攀的,這個「高」是她生命中自有的高貴。她是一個出生農家,地位卑微的女孩,可是對寶玉來講,她也高不可攀,因為他沒有辦法接近她。
「只見鳳姐兒打發人來,叫他兩個進去。鳳姐洗了手,換衣服抖灰,問他們換不換。寶玉不換,只得罷了。」鳳姐覺得在路上的體面很重要,到了鐵檻寺也要見人,就很講究。「家下僕婦們將帶著行路的茶壺茶杯、十錦屜盒、各樣小食端來,鳳姐等吃過茶,待他們收拾完備,便起身上車。」家人還準備了野餐的東西,十錦屜盒就是用錦盒裝起來的一盒盒小點心和食物。你可以看到官家出門時的場面,有多少僕人在伺候,換洗的衣服、吃的東西都得帶著。
「外面旺兒預備下賞封,賞了本村主人。莊婦等來叩賞。鳳姐並不在意,寶玉卻留心看時,內中並無二丫頭。」顯然,他是在找她,他覺得生命裡剎那間的緣分不見了,內心有一種悵然,有一種遺憾。只有寶玉對人才有這種深情,秦鍾就不一樣,剛才他還覺得這個姐姐長得挺有味道的,可很快他就忘了,可見他是不定性的,可寶玉卻感覺跟二丫頭彷彿一生一世有緣。所以不管緣深、緣淺、緣長、緣短,在寶玉看來都是平等的,並不因為是短暫的緣分就輕率處理,也同樣要慎重。
「一時上了車,出來走不多遠,只見迎頭二丫頭懷裡抱著他小兄弟,同著幾個小女孩子,說笑而來。」這個畫面真是精彩,寶玉不能跟二丫頭再講話了,因為他坐在鳳姐身邊,以他的身份不能隨便去跟人家搭話,他們只能擦肩而過了。這也是作者厲害的地方,他讓你看到生命各有各的歸屬,而遺憾的反而是寶玉。「寶玉恨不得下車跟了他去,料是眾人不依的,少不得以目相送。」寶玉永遠覺得生命裡有一個什麼東西沒有完成。大家當然不會允許他做這種傻事,此時他只能無聲地告別,以目相送,「爭奈車輕馬快,一時轉眼無蹤。」
這段寫寶玉跟二丫頭短暫的見面,也在寫人與人之間的那一種非常奇特的緣分。其實人在生命的每一天,都可能碰到這樣的事情,匆匆見面又匆匆告別。古今中外很少有文學家能寫出人生的這種狀況,在此作者有一種大悲憫。寶玉和二丫頭生命裡都有不能完成的部分,有遺憾,也有珍重。大概這裡寶玉也是來「了」一個東西。「了」這個字很玄,必須先有捨棄的「了」,然後才能有了悟的「了」。
鐵檻寺與饅頭庵
「走不多時,仍又跟上大殯了。」因為靈車走得很慢,所以他們岔出去之後很快就又追上了。一般作家寫出殯就是出殯,不會岔出去寫一個二丫頭,可是曹雪芹會去寫一個小插曲,然後再繞回來。「早有前面法鼓金鐃,幢幡寶蓋──鐵檻寺接靈眾僧齊至。少時入寺中,另演佛事,重設香壇。」因為要在這裡寄靈,所以要舉行儀式,重設香壇。「安靈於內殿偏室之中,寶珠安於理寢室相伴。」秦可卿的義女寶珠負責陪靈。「外面賈珍款待一應親友,也有擾飯的,也有不吃飯而辭的。」有人在賈府時就走了,有人一直送靈到鐵檻寺後就走了,還有人繼續留下來吃飯的。「從公侯伯子男一起一起的散去,至未末時分方才散盡了。」送殯的有公爵、伯爵、侯爵,輩分高的先走。「裡面的堂客,皆是鳳姐張羅接待,先從顯官誥命散起,也到晌午大錯時方散盡了。」「堂客」就是內眷,從最大官員的夫人開始散去,過了中午很久以後才散完。「只有幾個親戚是至近的,等做過三日安靈道場方去。」
寶玉和秦鍾住下來了。「那時邢、王二夫人知鳳姐必不能來家,也便就要進城。王夫人要帶寶玉去,寶玉乍到郊外,那裡肯回去,只要跟鳳姐住著。」因為這些小孩平常在家裡被管得太嚴,根本不能隨便出門,一出門就有一大堆隨從,這次出殯對他們來說就是郊遊,他們就想藉著這個機會好好玩玩。「王夫人無法,只得交與鳳姐,便回來了。」
鐵檻寺原是寧國公、榮國公當日修造。大戶人家要準備香火地畝佈施,就是買一塊地蓋廟,把周圍的土地租給農民,交的稅捐佈施給廟裡做香火,「以備族中老了人口」,古代用「老了」替代「死」這個字。如果京城裡有人死了,就把遺體寄放在鐵檻寺,所以鐵檻寺相當於賈府的私家殯儀館。「其中陰陽兩宅,俱已預備妥貼,好為送靈人口寄居。」「陰宅」是寄靈所在,「陽宅」是送靈的人住的房子。可是後來賈家「後輩人口繁盛」,已經多到有三百多人,「其中貧富不一,或性情參商」,「參商」是天上兩顆永遠不相見的星星,「有那家業艱難安分的,便住在這裡了;有那尚排場有錢勢的,只說這裡不方便,一定另外或村莊或尼庵尋個下處,為事畢宴退之所。」
「族中諸人皆權在鐵檻寺下榻,獨有鳳姐嫌不方便,因而早遣人來,和饅頭庵的姑子淨虛說了,騰出兩間房子來作下處。」她覺得尼姑庵比較乾淨,也比較方便,所以她就不住鐵檻寺,要住在饅頭庵。寶玉和秦鍾就跟她去住饅頭庵。
王熙鳳包攬訴訟
作者當然是有意在對比「鐵檻」與「饅頭」這兩個名稱的寓意,可是好的文學家不希望他的作品太像寓言或哲學,所以他筆鋒一轉,說這個饅頭庵本來叫做水月庵,因為饅頭做得好吃,所以大家叫它饅頭庵。如果作者在這裡說因為人死後都要歸於一個墳塚,所以叫饅頭庵,反而有一點俗氣。這種文學上的真真假假可能是《紅樓夢》最有趣的地方,作者一直在講:假做真時真亦假。他最喜歡玩的就是真假遊戲,這種遊戲讓我們感受到生命中常常以假為真的荒謬。
鳳姐就在饅頭庵裡住下,見到了主持淨虛,就和她聊天。淨虛講了一個很有趣的事,說城裡一個非常有錢的大財主姓張,有個女兒叫金哥,從小就許給了一個守備的兒子。後來張家又認識了另外一個家族李衙內,李衙內的家世更好,張家就希望把女兒嫁到李家去。兩家為了親事起了紛爭,鬧到法庭去了。一個老尼姑竟然會去管這種事。她求鳳姐去跟節度使講一講,讓那個守備家把婚事退了,金哥就可以順利地嫁給李衙內。
這跟秦可卿出殯完全沒有關聯,而是出殯過程中帶出的貴族人家複雜的關係,特別是跟他們有關的和尚廟、尼姑庵,原來根本不像我們想得那麼簡單,這個淨虛,實際上既不淨也不虛。她求鳳姐,鳳姐就大膽地借賈璉的名義發了一封信,把這個事辦了,收了人家三千兩銀子,賈璉一點兒都不知道。
對於王熙鳳來說,秦可卿的死亡是一個關鍵,從此,她開始協理寧國府。前面說過她管家管得好,可是正因為此,她的膽子越來越大,包括開始包攬訴訟。當然,這對她來講也是很簡單的事,因為賈家聲勢在外,只要用賈家的名義發一封函,那些做官的就不敢不遵守,之後很快銀子就送來了。後來這樣的事情她越辦越多。我們說王熙鳳這樣一個女孩子一步步地向權力靠攏,並不是她一開始就懂得玩弄權勢,而是因為家世在背後支撐,隨便發一個信函就有三千兩的進賬。作者非常小心地在讓我們看這些豪門貴族是如何不知不覺地走上違法道路的。貪贓枉法之心往往是在不知不覺中日漸累積起來的。藉著秦可卿的喪事,作者一步一步把這樣的事件推了出來。
從鳳姐眼中看智能兒
秦鍾的爸爸秦業因為年邁多病,不能留在這裡,當然女兒的喪事,父親其實不是那麼重要,所以也就離開了,命秦鍾等待安靈,在這邊住三天。秦鍾就跟鳳姐、寶玉到了水月庵。
淨虛有兩個徒弟,一個叫智善,一個叫智能兒,兩個徒弟出來迎接,大家見過。下面的內容很有趣,小尼姑智能兒愛上了秦鍾,跟秦鍾有一些曖昧關係。作者先用鳳姐非常銳利的眼睛觀察,發現智能兒這個小尼姑好久不見,越來越漂亮了:「鳳姐另至淨室,更衣淨手畢,見智能兒越發長高了,模樣兒越發出息了,因說道:『你們師徒怎麼這些日子也不往我們那裡去?』」
前面說到淨虛跟智能兒到賈府領過月供的銀子,智能兒在賈府和惜春一起玩兒。惜春當時還說,我以後剃了頭髮跟你一樣去當尼姑。那時候智能兒還小。《紅樓夢》裡寫的這些人,都正在發育的年齡,可能一陣子不見她就長大了。鳳姐覺得當年還是個小孩子的智能兒,現在已經有少女的模樣了,說你們怎麼這幾日不往我們那裡去,呼應著前面和惜春遊玩的那個小智能兒的感覺。
淨虛道:「可是這幾天都沒工夫,因胡老爺府裡產了公子,太太送了十兩銀子來這裡,叫請幾位師父念三日《血盆經》,忙的沒個空兒,就沒來請奶奶的安。」淨虛跟鳳姐的關係是比較熟絡的,她這幾年每個月都要到賈府去支領供養的銀子,支領的時候大概都從鳳姐這兒拿錢,跟鳳姐的關係比較密切,所以淨虛才會拜託鳳姐辦事情。
少男少女的調情戲
「不言老尼陪著鳳姐。且說秦鍾、寶玉二人正在殿上頑耍。」下面一段完全是寶玉、秦鍾、智能兒三個少男少女在嬉戲。作者的筆法非常奇特,明明是在寫出殯,可是卻包含了對人性的觀照,即使在出殯的時候也跟平常並沒有任何區別。寶玉很聰明,早就看出知道秦鍾和智能兒在擠眉弄眼,大概私底下已經要好了,就故意逗他們。寶玉笑著說:「能兒來了。」秦鍾就說:「理那東西作什麼?」秦鍾的個性很奇怪,他一直很卑微,後來因為寶玉護著他、疼他,他又有點拿大。他私下調戲智能兒,可是當寶玉說她來了的時候,他又會說她根本不算什麼。
小孩子有時候就是這樣,明明對一個人特別好,可在公眾面前又表示跟她沒什麼,可見秦鍾是個平凡的少年,他和寶玉不同,寶玉對所有人心存尊重,而秦鍾卻時好時壞,他平時怯生生的,可一旦有人撐腰,他就要拿大。打架的時候,擦破一點皮他會哭著鬧著撒嬌,因為他知道寶玉疼他。寶玉和秦鍾相處時間很短,在第十六回中秦鍾就死了。我常常想秦鐘的命就是兩個字──福薄。寶玉那麼疼他,賈母和鳳姐也疼他,可是他受不了那個福。下面這段已經開始埋下秦鍾悲劇的伏筆。他是很怯弱的人,身體不結實,有女兒般弱不禁風的感覺。
寶玉就笑了,故意諷刺他說:「你別弄鬼,那一日在老太太屋裡,一個人沒有,你摟著他作什麼?這會子還哄我。」寶玉是明眼人,他已經看得很清楚。寶玉這時候和秦鍾有點像戀愛的感覺,很疼秦鍾,可是秦鍾在愛另外一個女孩子,寶玉竟也覺得理所當然。寶玉的個性裡有一種寬闊,這種寬闊是對人性的一種理解,而且是與生俱來的理解,這也就是我們講的深情,他不計較這些事。
秦鍾笑道:「這可是沒有的話。」你看,秦鍾就是不敢承認,不敢面對自己做的事情。寶玉笑道:「有沒有也不管你,你只叫住他,倒碗茶來我吃,就丟開手。」秦鍾笑道:「這又奇了,你叫他倒去,還怕他不倒?何必要我說呢。」這一段在寫小兒女之間很無聊的對話,可是我覺得其中有很有趣的東西。寶玉的地位明顯比秦鍾高,他是一個富家公子,大家都寵他,如果他要智能兒倒杯茶,智能兒馬上會去倒。可是他特地讓秦鍾叫智能兒倒茶,是因為他覺得秦鍾和智能兒間有種特別的關係。這個時候你能看到寶玉從來沒想過要霸佔秦鍾,他認為秦鍾和智能兒在一起很好,借此機會鼓勵他們好好地在一起。
寶玉道:「我叫他倒,是無情意的;不及你叫他倒的,是有情意的。」一個十幾歲的男孩子講出來的話很特別,無聊的交談中透露出寶玉性格中非常奇特的一面,人世間那些世俗的嫉妒、吃醋、霸佔之心,寶玉都沒有,他覺得只要有情就是好的。秦鍾愛上了智能兒,他也覺得蠻好。秦鍾被逼得沒有辦法,就說:「能兒,倒碗茶來給我。」
情深的遺憾
「那智能兒自幼在榮府走動,無人不識,因常與寶玉、秦鍾玩笑。他如今大了,漸知風月,便看上了秦鍾人物風流,那秦鍾也極愛他妍媚。」用「妍媚」來形容一個尼姑是非常有意思的。一個正在發育的少女,即使剃了頭髮,肌膚、眉眼之間那種少女的感覺還是呼之欲出,所以作者特別用了「妍媚」兩個字,這其中不只是漂亮,還有女性的嫵媚。「二人雖未上手,卻已情投意合了。今智能見了秦鍾,心眼俱開,走去倒了茶來。」「心眼俱開」,這個詞用得極好。他們一個月只能見一次,而且越大越難有什麼接觸了,因為到了某個年齡,彼此的防範就會多。因為喪事,智能兒見到了想見的人,她非常開心。
這一切寶玉都看在眼裡,便有意去促成這件事,在他看來,人彼此有情是件好事。當然,寶玉也很矛盾,常常不知如何自處。又是北靜王,又是秦鍾,又是二丫頭,又是黛玉,他覺得每一個情都深,可是每一個情都是遺憾,到最後都有一點無奈的感覺。他在欣賞別人的情時,有一種置身事外的幸福感。
茶倒來了,秦鍾就笑著說:「給我。」寶玉也說:「給我!」完全是兩個小男孩在爭搶的感覺,其實寶玉是在玩兒,因為他有自信,他是在寵愛中長大的,他的最大願望是自己得到的愛能與所有人分享。他這是在逗秦鍾。
智能兒抿嘴笑道:「一碗茶也爭,我難道手裡有蜜!」這種語言很難寫,寫不好會覺得輕佻,寫得好就剛好是這個年齡的小男孩小女孩間爭奪的感覺,分寸很難把握。「寶玉先搶得了,吃著,方要問話,只見智善來叫智能去擺茶碟子。一時,來請他兩個去喫茶果點心。」智善比較老實,或許也沒有那麼妍媚吧,所以沒有人去惹她。她叫智能兒去擺茶碟子,要請寶玉、秦鍾兩個人去喫茶果、點心。「他兩個那裡吃這東西,坐一坐,仍出來玩耍。」這種富家公子都已經吃慣了非常講究的食品,根本不在意這種廟裡面的東西。
下面跳開了,插進來另外一場戲,寫鳳姐在大堂上跟淨虛聊天。
同一時間兩種禁忌的逾越
這一段完全像電影的剪接手法,先寫寶玉、秦鍾和智能兒,再寫鳳姐和淨虛,再回到寶玉、秦鍾和智能兒,再回到鳳姐和淨虛,同一時間兩組人在演戲。如果說北靜王和二丫頭是一組對比,那麼現在更明顯的是,同一時間在發生兩件事:一邊是縱情,一邊是違法,兩種不同的對禁忌的逾越。智能兒逾越禁忌談戀愛,淨虛逾越禁忌包攬訴訟。
鳳姐怎麼去處理這件事?「鳳姐亦略坐片時,便回至淨室歇息,老尼相送。此時眾婆娘、媳婦見無事,都陸續散了,自去歇息,跟前不過幾個心腹常侍小婢。」老尼姑就趕快趁機求情了,她說道:「我正有一事,要到府裡求太太,先請奶奶一個示下。」這個老尼姑非常聰明,她表示我不一定是求你,我是要求王夫人,可是她當然知道是王熙鳳在管家,她要先告訴鳳姐,讓她知道一下,這樣有一個緩衝。實際上王熙鳳最後根本沒有跟王夫人講,自己就辦好了。這也是老尼姑的歷練,她經常來往於這些官家,也許包攬訴訟之類的事情早就做過很多。出家人有時候是最好的身份掩護,很多違法亂紀之事常拿他們來打掩護,西方也是一樣,主教、神父常常扮演類似角色。
鳳姐問是什麼事。老尼道:「阿彌陀佛!只因當日我先在長安縣內善才庵內出家的時節,那時有個施主姓張,是大財主。他有個女兒,小名金哥,那年都來我廟裡進香,不想遇見了長安府府太爺的小舅子李衙內。那李衙內一心看上,要娶金哥,打發人來求親,不想金哥已受了原任長安守備的公子的聘定。」
這裡牽涉到一個官名──「衙內」,《紅樓夢》中的官名常常是杜撰的。像衙內這個官名,是唐末宋初時用的,我們讀《水滸傳》時常常看到這個稱謂。唐朝有很多節度使,節度使通常都是軍人,相當於一個地方的防衛司令,有獨立的行政權。節度使通常管一個大的州縣,有一個獨立的城,這個城裡面還有一個特別的小城,叫「衙城」,等於是節度使的辦公室和居住地,位置最重要。衙城,最早寫作是牙城,即小城。管這個小城的人是節度使最親信的人,常常是義子──唐末的時候人們喜歡收義子來做衙內。戲台上經常出現的衙內都是為非作歹、看到美女就搶回家的十三太保的那種角色。作者這裡引用了一個古代的官名,稱之為李衙內,是說他是有權勢的家族中的年輕男孩子。「守備」,清朝確實有守備這個官,負責管理一個城堡。
淨虛的老謀深算
實際上,就是這個姓張的財主本來將女兒許給守備的兒子,可現在又被另一個有權有勢的李衙內看上,淨虛說張家是舊時的施主,但實際上或許她從中也得好處。尼姑又說:「張家若退親,又怕守備不依,因此說已有了人家。誰知李公子執意不依。」對張家財主來講,女兒嫁給哪一家都好,可是兩邊都是做官的,兩邊都不讓。「不想守備家聽了此信,也不管青紅皂白,便來作踐辱罵:『一個女兒許幾家』,偏不許退定禮,就打官司告狀起來。那張家急了,只得著人上京來尋門路,賭氣偏要退定禮。」張家只好到京城裡找更大的官,看是否能把這件事擺平。
淨虛說,長安的節度使,就是長安最大的官,是雲光老爺,如果他出面說話,一定可以讓守備退婚。而雲光跟賈府關係最好,所以想求賈家出面幫忙解決。我們都覺得出家人不應該管這些事,可是淨虛竟然把這些關係搞得如此清楚,知道求誰才有用。淨虛請求:「求太太與老爺說聲,打發一封書去,求雲老爺和那守備說聲,不怕那守備不依。」為什麼?守備是節度使手下的官,長官出面了,他不得不答應。「若是肯行,張家連傾家孝順,也就情願。」這裡是在暗示不是要你們白幫忙,會有好處的。「傾家孝順」,就是他們願意拿很多錢出來的意思。
鳳姐聽了笑道:「這事倒不大,只是太太再不管這樣的事。」你看,鳳姐的厲害就表現在這裡,她先說王夫人根本不管這樣的事。老尼道:「太太不管,奶奶可以主張了。」老尼姑非常老練,她其實是步步為營的,有意先抬出王夫人,鳳姐現在既然擋了,她就直接求鳳姐了。鳳姐聽了笑道:「我也不等銀子使,也不做這樣的事。」鳳姐很清楚地說明,我現在不急著用錢;如果要管,就不會白給你管,此處一語雙關。老尼姑聽了,就「打去妄想」說,那就不要求了吧!半響像自言自語似地歎道:「雖如此說,張家已知我來求府裡,如今不管這事,張家不知道沒工夫管這事,不希罕他的謝禮,倒像府裡連這點子手段也沒有的一般。」一句話我們就知道了這個老尼姑的厲害,這是激將法,她知道這種有權有勢的家族最怕人家說你管不了事。果然,好強的鳳姐被激將起來就說,她非管不可。
這裡面都是人情世故。寶玉、秦鍾、智能兒在那邊天真爛漫,是情慾之思;這邊淨虛和王熙鳳在玩另外一種遊戲,是老謀深算。作者通過秦可卿的喪禮表現出人性非常有趣的東西,並且恰好在饅頭庵裡發生。如果「饅頭庵」真是「土饅頭」的暗示的話,你會覺得這變成是一個絕妙的諷刺。唐朝的王梵志詩裡講:「城外土饅頭,餡草在城裡。」意思是城外一個個土饅頭裡面的餡兒是哪裡來的?都是城裡面的人。這是禪宗裡非常狠的偈語,意思是說,你不要覺得那些土饅頭跟我們無關,我們每個人都會走向死亡。現在我們看,在饅頭庵這種清淨之地發生情慾與包攬訴訟之事,你會發現人其實很難覺悟。
人性慾望不自覺地呈現
「鳳姐聽了這話,便發了興頭,說道:『你是素日知道我的,從來不信什麼是陰司地獄報應的,憑是什麼事,我說要行就行。你叫他拿三千銀子來,我就替他出這口氣。」「發了興頭」就是被激將起來了,因為好強,她一定要表現表現了。一般人不太敢這麼直率地講,可是鳳姐的厲害、潑辣就在這裡,她明確地對尼姑庵裡的主持說,根本不相信什麼陰司報應,她接這個事了。這段對話讀的時候真是讓人汗毛直豎,你會意識到原來人性裡有這麼多不自覺的東西。剛才倒茶的那場戲和這裡包攬訴訟這場戲都讓人看到人性中無奈的一面。我相信作者是有意這麼寫的。
「老尼聽說,喜不自禁。」她一看王熙鳳上當了,忙說:「有,有!這個不難。」因為王熙鳳已經擺明了要三千兩銀子。鳳姐又道:「我比不得他們扯篷拉牽的圖銀子。」鳳姐當然要說,你不要搞錯了,我這麼有錢,哪裡會在乎你這三千兩銀子。「扯篷拉牽的」是指販夫走卒,地位低下的人的意思。「這三千銀子,不過是給打發說去的小廝作盤纏使用,賺幾個辛苦錢,我一個錢也不要他的。便是三萬兩,我此刻也拿的出來。」因為要派人到長安去送信,王熙鳳就說這三千兩銀子是給送信小廝的。當然,她哪裡會給一個小廝三千兩銀子,能給二十兩都不得了了。
事實上,這三千兩銀子後來真的到了王熙鳳手裡。有一次來人了,賈璉剛好在場,王熙鳳問誰來了,平兒非常聰明,就說香菱來了,然後就胡扯了一會兒。賈璉走後王熙鳳就問平兒說,香菱沒事跑來幹什麼?平兒就說,哪裡有什麼香菱,是旺兒媳婦,偏偏這個時候送了三千兩銀子的利銀來。你看,鳳姐已經把三千兩銀子放高利貸了,人家把利息送來了。可以看出,後來王熙鳳的膽子越來越大,不但包攬訴訟,還放高利貸,人性不自覺的貪慾慢慢地呈現出來了。
老尼連忙答應,又說道:「既如此,奶奶明日就開恩,也罷了。」意思是你明天就趕快處理一下這個事情。鳳姐道:「你瞧瞧我忙的,那一處少了我?既應你了,自然快快的了結。」鳳姐講這種話的時候是最得意的,寧國府需要她,榮國府需要她,辦喪事別人都走了,她還要留下來繼續辦事情,顯得她多麼重要。老尼道:「這點子事,在別人的跟前,就忙的不知怎麼樣,若是奶奶跟前,再添上些,也不夠奶奶一發揮的。只是俗語說的『能者多勞』,太太因大小事見奶奶妥帖,率性都推給奶奶了,奶奶也要保重金體才是。」老尼姑開始拍馬屁了,給她一個漂亮的讚譽──「能者多勞」。大家發現沒有,老尼姑的成功不是偶然的,廟裡香火盛跟她的做人有關,她懂得怎麼去弄錢,怎麼去把人弄得服服帖帖的,特別會講好聽的話。
「一路話,奉承的鳳姐越發受用,也不顧勞乏,更攀談起來。」每個人都愛聽好話,而好強的鳳姐尤其如此,她要別人捧她,她要別人看到她做事的能力。可是我們看到,所有人最大的優點、最能幹的部分,恰恰也是她的軟肋,老尼姑利用了她的致命傷。人是很難做到非常清醒的,鳳姐雖然聰明,可是在這個時候,她完全感覺不到老尼姑給她設了一個圈套,她一下子就掉進去了。
作者寫到此又開始像電影裡的剪接了,又切回到秦鍾和智能兒。在十五回的後半段有兩條線,一條線是淨虛和鳳姐,一條線是智能兒和秦鍾、寶玉,兩條線在同一個時間交替進行。為什麼要交替?多讀幾次《紅樓夢》,我們最後肯定會問,作者為什麼要把鳳姐和淨虛,智能兒和秦鍾這兩段完全不相干的內容放在一起?一個是司法案件,一個是情慾錯亂,怎麼會在一起講?作者要寫的是同一個東西,就是人不自覺的慾望。秦鍾不自覺的慾望,鳳姐不自覺的慾望,都在這個時候萌芽。他們不知道人之所以為人的原因,甚至連修行中的淨虛也不知道,最後都犯了大錯。在一個土饅頭裡談人世間的佔有、慾望,包括秦鍾馬上就死到臨頭了,還玩得不亦樂乎,可見《紅樓夢》的警醒時刻都在。
秦鍾調戲智能兒
這時人們已完全忘了秦可卿,也忘了喪事。喪事好像一個嘉年華,晚上就有人在廟裡胡搞起來了。「誰想秦鍾趁黑無人,來尋智能。剛至後面房內,只見智能獨在房中洗茶碗。」小尼姑很苦的,尤其是從窮人家賣過來的話,要不斷勞作。智能兒大概也很想脫離這個地方,因為她從早到晚一直在忙,前面提到她和秦鍾講兩句話就被智善叫去做事情了。
「秦鍾跑來,便摟著親嘴。」作者的描寫很大膽,尤其在那個年代。我們會覺得,這樣寫好像是對佛門不敬,怎麼能寫他們在尼姑庵裡做這樣的事情?可是作者早已看穿了人性,反而沒有任何隱諱。其實歷史上此類事很多,唐玄宗愛上壽王妃,是公公愛上了兒媳婦,後來壽王妃出家,住在道觀,然後唐玄宗重新把她娶進宮來,就是楊貴妃。唐太宗駕崩後,武則天做了尼姑,高宗跟她有私情,又把她接出來變成妃子。作者太瞭解人性,也太瞭解當時上流社會的真相。在上層社會裡,所謂的佛法就是一個儀式,並不是真正的清修,這些現在讀來也蠻怵目驚心的。
另外作者筆下呈現的是我一直強調的平等,他認為不能把智能兒當成出家人,她就是一個少女,只是剃了頭髮而已。她做尼姑不過是因為家裡窮。她很無辜,她也有嚮往愛情的權利。如果你從一個保守的角度看,《紅樓夢》裡有很多對禁忌的逾越,可是從現代的角度看,我們會覺得作者在那個年代就非常大膽地挑戰了傳統的看法,他可能會說,為什麼尼姑就不可以談戀愛?從現代主義的角度上看,《紅樓夢》有很多活潑的東西。
智能兒的反應當然不一樣,自己的身份畢竟是一個在佛門裡面清修的尼姑。智能急得跺著腳說:「這算什麼!再這麼,我就叫喚。」她做出的是一個遵守道德的反應,她要抗拒。可是她沒有拒絕,因為她也愛秦鍾。這是作者幽微的寫法,不喜歡一個人的抗拒和喜歡一個人的抗拒是不一樣的。智能兒跺腳,然後就罵,可是她不叫出來,因為她知道,叫出來就完了。
秦鍾求道:「好人,我已急死了。」什麼急死了?就是那克制不住的慾望,他要求智能兒跟他上床。「急死了」直寫少年情慾。有沒有發現,賈瑞身上的東西又跑出來了。秦鍾說:「你今兒再不依,我就死在這裡。」可見,他前面已經要求過,智能兒都拒絕了。智能道:「你想怎樣?除非等我出了這牢坑,離了這些人,才依你。」她把她自己住的這個尼姑庵叫做牢坑,可見她並不是心甘情願地在這裡修行的。
現在還有一齣戲。曾有出家人很激烈地反對演這個戲,叫《思凡》,就是講一個尼姑在廟裡一面拜菩薩,一面拜羅漢,卻一直在講她自己可憐的情慾,最後要下山逃走。那一齣戲是非常動人的,我們知道並非所有出家人都是如此,如果是一個真正從信仰出發的修行,就不存在這個問題。可《思凡》的問題是她是被強迫的。因此所有的觀眾對她有很大的同情,其實跟智能這一場戲非常像。
此時,一邊是秦鍾的慾望,一邊是智能兒的悲苦,你若用悲憫的心情看,這齣戲就不只是調情了,而讓你覺得裡面有智能兒的痛苦。但秦鍾是一個不可依靠的人,即使他這一次上了手,走了大概也就忘掉了。他不是一個有定性的人,智能兒對此似乎也有所覺察,覺得自己現在之所以如此吸引他全是因為他還沒有上手,也不肯輕易地依他。
秦鍾道:「這也容易,只是遠水救不得近渴。」秦鍾的語言是少年最直率的語言,「近渴」是什麼?就是他的慾望。「說著,一口吹了燈,滿屋漆黑,將智能抱到炕上,就雲雨起來。」這是作者極大膽的寫法,包括了對修行的漠視,對禮教的顛覆。你會覺得有一點悲憫,有一點無奈,可是那時人根本控制不了自己。
最好玩的是,這個時候寶玉跑來了。「正在得趣,只見一個人進來,將他二人按住,也不作聲。二人不知是誰,唬的不敢動一動。」這種事情在尼姑庵裡發生,真是不得了的大事,所以兩個人都快嚇昏了。「只聽那人『嗤』的一聲,掌不住笑了,二人聽聲,知是寶玉。」寶玉總是在做這種調皮的事。他跟秦鍾住在一起,秦鍾不見了,他去找,然後就發現了他們兩個好。寶玉很厚道,他在調皮,同時也在警告他們,免得真被別人發現,那後果簡直是不堪設想。他去嚇他們,又不能太過分,所以用了一個調皮的方法把他們按在那裡。秦鍾是一個傻瓜,體諒不到寶玉這個時候出現的原因,連忙起來,抱怨道:「這算什麼?」寶玉笑道:「你倒不依,咱們就叫喊起來。」他的意思是說,你別傻了,這個時候你還抱怨我,我們現在叫起來,如果來了人,看你怎麼辦?
「羞的智能趁黑地跑了。寶玉拉了秦鍾出來道:『你可還和我強?』」前面曾提到,寶玉對秦鍾說,那天在老太太房間沒有人的時候,你摟著智能兒幹嘛,秦鍾愣說沒有。秦鍾無法,笑道:「好人!你只別嚷的眾人知道,你要怎樣,我都依。」他向寶玉撒嬌了。寶玉就笑著說:「這會子也不用說,等一會睡下,再細細的算賬。」這都是作者寫作的微妙之處,因為寶玉和秦鍾這個時候是愛人的關係。這裡很調皮地表現了少男少女之間性的混亂。作者很隱晦地講到這一句,只說等一下睡下再細細算賬,也不講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悵惘的結局
「一時寬衣安歇的時節,鳳姐在裡間,秦鍾、寶玉在外間,滿地下皆是家下婆子,打鋪坐更。」秦鍾剛才的舉動真是非常大膽,人在情慾發生的時候完全不顧大體。鳳姐也有可能會問,秦鍾跑到哪裡去了,寶玉去把他抓回來,也有一部分是顧及到這些。
「鳳姐因怕通靈玉失落,便等寶玉睡下,命人拿來塞在自己枕邊。」鳳姐很細心,連小事都想得那麼周全。「寶玉不知與秦鍾算何帳目,未見真切,未曾記得,此系疑案,不敢纂創。」這是作者一個十分調皮的寫法,到底他們算了什麼賬?我沒有看見,不敢亂講。作者這麼表達,其實特別想說他們到底算了什麼賬。如果他不講這一句,讀者大概也不會特別注意那一句話的重要。作者在這裡透露出人性中非常有趣的東西,他完全知道這些小男孩、小女孩在一起會搞些什麼名堂。
到第二天早上,賈母、王夫人不放心,就打發人來看寶玉,說多穿兩件衣服趕快回去吧。可是寶玉不肯回去,因為外面好玩。秦鍾在戀著智能兒,更不想回去。鳳姐呢,也有她的想法,覺得多住一天表示她盡責,賈珍委託她辦喪事,三天安靈她都在場了。同時,她又想趁機辦一下淨虛托她的那件事情。三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鳳姐對寶玉道:「我事都完了,你要逛,少不得率性辛苦一日罷了,明兒可是定要走的了。」寶玉聽說,千姐姐萬姐姐地央求:「只住一日,明兒必回去的。」於是又住了一夜。
「鳳姐便命悄悄將昨日老尼之事,說與來旺兒。」來旺是她貼身的管家,聽她一說,「心中俱已明白,急忙進城,找著主文的相公」。「主文的相公」就是我們今天所謂的「代書」,幫人家寫文書的。「假托賈璉所囑,修書一封,連夜往長安縣來。」王熙鳳非常大膽,她要拿這三千兩銀子,不能用自己的名字,假托她丈夫的名義寫信給人家。「不過百里路程,兩日工夫俱已妥帖。」信送到節度使雲光那裡,雲光看到是賈府來的信,上面有賈璉的印信,「久見賈府之情,這一點小事,豈有不允之理」。立刻就給辦了。「給了回書,旺兒回來。且不在話下。」
「卻說鳳姐等又過一日,次日方別了老尼,著他三日後往府裡去討信。」她告訴老尼姑淨虛,說事情已經辦了,三天後來賈府看結果。當然,王熙鳳這裡的意思其實是說要她送錢來。不送錢來,是不會告訴你事情的結果的。
另外作者又交代:「那秦鍾與智能百般不忍分離,背地裡多少幽期密約,俱不用細述,只得含情而別。」這是兩個小兒女的戀愛。
延伸閱讀:
蔣勳說紅樓夢:第十六回.賈元春才選鳳藻宮,秦鯨卿夭逝黃泉路
上圖:蔣勳
【文章出處】
《蔣勳說紅樓夢》
〈第十五回 王鳳姐弄權鐵檻寺 秦鯨卿得趣饅頭庵〉
(編按:錯別字已更正)
網址:
http://reader.epubee.com/books/mobile/5a/5abca8f0fe792cf14451a5d6285ab1b0/text00022.html
作者:蔣勳
【作者簡介】
蔣勳,一九四七年生,福建長樂人。文化大學史學系、藝術研究所畢業,後負笈法國巴黎大學藝術研究所。一九七六年返台。曾任《雄獅》美術月刊主編,任《聯合文學》社長,先後執教於文化大學、輔仁大學與東海大學,並擔任東海美術系美術系主任。著有散文、詩作、小說、藝術史、美學論述、有聲書等作品數十種。現任:新竹IC之音電台《美的沈思》節目主持人。
- Oct 10 Sat 2020 09:34
▲蔣勳說紅樓夢:第十五回.王鳳姐弄權鐵檻寺,秦鯨卿得趣饅頭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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