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櫺.jpg


蔣勳說紅樓夢
第七回
送宮花賈璉戲熙鳳 宴寧府寶玉會秦鍾


極為尋常的一天

年幼時,長輩說不同的年齡讀《紅樓夢》會有不同的感受,當時半信半疑。到了自己做長輩的年齡,真的有這種感覺了。現在去讀它,跟年少時讀的感覺是這麼不一樣。


《紅樓夢》有一個主要的綱架,這個綱架在講賈府這些人的生活,一個貴族階層的生活。我們可以做一個特殊的實驗,把《紅樓夢》第七回單獨抽出來,作為一個短篇小說來看。假設有些朋友沒有讀過《紅樓夢》,只讀第七回。《紅樓夢》文學結構的最大特徵是,每章以短篇小說的形式構成,都有絕對獨立存在的可能。我常常建議朋友,讀《紅樓夢》不一定要從第一回一路讀下來。

第七回跟其他章回小說有很大的不同,幾乎沒有大事發生,只是日常生活中的小事情。寫這種狀況其實是最難寫的。《紅樓夢》第七回有一點像二十四小時裡沒有事情發生的那個部分,就是閒話家常。一個真正好的作家,可以把日常生活裡非常平凡的事寫得非常精彩。人們對《紅樓夢》第七回談得並不多,因為它平平淡淡地就寫過去了。

一開篇說劉姥姥走了以後,周瑞家的向王夫人匯報這件事。可王夫人去看她的姊妹薛姨媽了,就是寶釵的媽媽。周瑞家的就來到梨香院,知道王夫人跟薛姨媽在聊一些家常事。通常做管家的找主人,如果發現主人跟親戚在聊天,她們是不敢打擾的,應該等一等,等人家談完了,才來稟報。這個事情也不急,所以周瑞家的就到梨香院去找薛寶釵。薛寶釵穿著家常衣服,跟丫頭鶯兒刺繡聊天。過去的小姐和丫頭沒事的時候就學習女紅,怎麼刺繡或者打結編織這一類的事情。

寶釵的熱毒

看到周瑞家的來了,薛寶釵說:「周姐姐坐!」雖然周瑞家的是傭人,薛寶釵是主人,可是輩分上大家族的家教也很嚴格。周瑞家的靠在炕沿上坐下和她聊天。她問薛寶釵說:「這有兩三天也沒見姑娘到那邊逛逛去,只怕是你寶玉兄弟衝撞了不成?」這是沒話找話。當然寶釵不是這樣的個性,寶釵這個女孩子非常理性,很少為一點小事鬧情緒。寶釵說:「那裡的話。只因我那種病又發了兩天,所以且靜養兩日。」這樣的家常聊天就引出寶釵身體有一種病。一到某個季節,她就會發病,咳嗽,有點喘,感到疲倦,這個病又總是治不好。周瑞家的就要表現出關心,她就說,你小小年紀這個病老不斷根也不是辦法,你到底在吃什麼藥,要不要找個好一點的大夫看看,把這個病根斷了。斷了根的意思是說從體質上徹底根除。這個當然有中醫的理論,曹雪芹對於東方醫學有特殊的看法,東方醫學認為人的身體是一個大自然,是調氣的。


寶釵跟周瑞家的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自己的病。周瑞家的跟她說:「也該趁早兒請個大夫來,好生開個方子,認真吃幾劑藥,一勢除了根才是。」問寶釵最近到底吃什麼藥。寶釵說從小得這個病,把爸媽都快煩死了。請了所有的名醫來看都治不好。寶釵家室顯赫,是替皇帝採辦貨物的皇商。雖然薛寶釵的父親去世了,可是勢力還在,完全可以請到非常好的名醫來看病。可是這個病好像很特別,怎麼看都看不好。最後倒是有個禿頭和尚講得似乎有理,說這個病是打小從娘胎裡面帶的一股「熱毒」。有人針對這個「熱毒」寫過關於寶釵的文章,說是熱與冷相對。《紅樓夢》裡林黛玉是一個非常冷的女性,她孤獨,追求自己生命裡的一種沉默,從不跟人搭訕應酬。可寶釵不是,寶釵非常懂得怎樣跟人相處。她比林黛玉晚到賈府,沒來多久,賈府上上下下三百多口人,每一個人都喜歡寶釵。這個「熱」可以解釋為「熱衷」。當然這裡作者沒有講明「熱毒」到底是什麼,可是很多人認為作者在這裡對寶釵做了一點隱喻性的諷刺,就是這個女孩子天生熱衷很多事情

《紅樓夢》裡寶釵跟黛玉是一個對比,寶釵對生命有一種熱衷,她覺得生命中有些東西是要抓住的。神話裡黛玉是一株草,她到世間來是為了還眼淚,沒有想要抓什麼東西。「熱」這個字是說什麼都要,寶釵是要的。寶釵為什麼進賈府?《紅樓夢》裡有一些很有趣的伏筆。寶釵十四歲,進京是因為她是薛家的大家閨秀,有最好的家教,到十四五歲可以進京待選。皇帝選妃子,專門由大臣、貴族家裡進貢女孩子讓皇帝來選。寶釵到京城來是為了選妃,跟黛玉完全不一樣。可是寶釵後來就一直留在賈家,好像是待選沒有被選上。這個「熱毒」不是寶釵好不好的問題,而是寶釵本身希望被選上,她希望自己的生命是成功的,是順利的。我們不能批評一個人喜歡成功、喜歡順利黛玉對生命有一種大徹大悟的空幻,她覺得生命裡沒有什麼東西真的抓得到,即使現在抓到,將來還是抓不到,這是個對比

寶釵的熱毒到底是什麼?我們不知道。可是為什麼這個熱毒需要一個禿頭和尚來治呢?

禿頭和尚的「海上方」

跛腳道士、癩頭和尚出現的時候,都是佛家跟老莊的觀念出台的時候,作者想通過這些點醒世人。在作者看來,儒家太熱衷於社會的主流價值,老莊是瀟灑的,佛家是可以放下的。《紅樓夢》裡始終重複出現跛腳道士、癩頭和尚等人,是專門來治病的,治人無法大徹大悟的病


具體到熱毒到底要怎麼治?禿頭和尚給了她一個藥方。這裡有一個專有名詞叫「海上方」。大家都聽過一個說法叫「海上有仙山」,傳說古代海上有蓬萊、方丈、瀛洲三仙山,山上有長生不老藥。秦始皇曾努力要去找「海上方」,求長生不老藥。「海上方」的意思是指祕方。禿頭和尚連藥引一起告訴了薛寶釵。把藥的療效引到生病的部位的東西叫藥引,藥引是中醫理論中非常神祕的一部分。常常聽到民間戲劇裡講「千年瓦上霜」這個藥引,可見藥引難求。這部分有點像神話,這個禿頭和尚給寶釵的藥方和藥引,讀完你會嚇一跳。曹雪芹好像在講一個荒誕不經的故事,可《紅樓夢》本來就是從神話說起。

禿頭和尚的藥方裡暗示了整個東方哲學相信生命其實是一種總平衡和大循環。身體在打坐的時候是一個小宇宙,而這個小宇宙可以通到外面的大宇宙。這是東方哲學,西方人很少這樣講。東方的醫學理論認為,人的某個部位生病要考慮另外的部位來綜合治療,因為人體要保持平衡。宇宙間木火土金水這五種元素是循環的,每一個東西都可以生長另一個東西,比如水可以生木。同時,每一個東西又可以克制另一個東西,構成了宇宙之間的循環關係。東方整個的命理、醫學、哲學系統,都建立在對自然大循環的觀察上。西方有曆法,東方有二十四節氣。這個禿頭和尚給了寶釵一個藥方,竟然是用二十四節氣來調理她的身體,有點像是在暗示寶釵的熱毒是因為缺乏自然的秩序感作者也許覺得大自然當中有真正的祕方,人應該學習怎麼樣走向大自然,而不是在人世的糾葛裡熱衷名利

周瑞家的問她說,和尚到底給了你什麼祕方,你說給我聽聽,以後聽到有人得這個病,我就跟別人講有這樣一個方子。寶釵說:「不問這方兒還好,若問了這方兒,真真把人瑣碎壞了。」她說這個方子裡的藥都不貴,很容易得到,可是難的是「巧」,「要春天開的白牡丹花蕊十二兩,夏天開的白荷花蕊十二兩,秋天的白芙蓉花蕊十二兩,冬天開的白梅花蕊十二兩。」這個也還好,可為什麼作者要加個「白」,而不是「紅」?《紅樓夢》的作者一直在用色彩、季節暗示很多東西。看到林黛玉我們想到的是白色和秋天,她是乾淨的、素色的。「素」是沒有艷麗的色彩。可是寶釵是很豐潤的,身上有色彩。最有色彩的是王熙鳳,最沒有色彩的是林黛玉。如果一個人出來永遠是大紅大綠,這個人是感官比較強的,因為從視網膜的光波上來講,紅跟綠都是彩度跟明度很高的色彩,很容易被看到。可是白本身就是一種素淨,它是退讓的,是雪的顏色,是月光的顏色。作者的用字不知不覺就把信息透露出來。寶釵的熱毒恰好要靜下來、素一點。而寶釵不夠素個性也比較強,她要的東西是一定要得到的,可是她不讓你看出來她想要。作者此時有意識地諷刺她的熱毒需要花來治療。林黛玉是非常愛花的,可林黛玉的花不是春天和夏天的花。有一回寫林黛玉魁奪菊花詩,她在所有女孩子裡寫菊花寫得最好,因為菊花就是她菊花是在秋涼以後才開花的,她從來不跟別的花去爭春天與夏天的熱鬧。寶釵是熱鬧的,黛玉是孤獨的。所以,這個禿頭和尚的藥方是春天的白牡丹花、夏天的白荷花、秋天的白芙蓉花、冬天的白梅花各十二兩的花蕊,很精彩。科學上說都是花蕊,可是文學當然並不完全是科學,文學有一部分是用文字、詞彙暗示一個生命的狀態。所以這裡的白牡丹花、白荷花、白芙蓉花、白梅花絕對有它的象徵意義。

大自然的平衡之方

只是這四種花得到了還不算,這四種花蕊要在第二年春分這一天曬乾。那我們就會想,如果春分那一天沒有陽光怎麼辦?還說要用雨水這天的雨水,所以周瑞家的說,這麼麻煩,萬一雨水這一天不下雨怎麼辦?節氣有時候不準,而做這個藥必須這一年剛好所有的節氣都對。要小雪這一天的雪十二兩,霜降這一天的霜十二兩。作者其實在講寶釵的熱毒要想平衡,就要回到大自然的秩序當中,他覺得寶釵不夠自然。讀《紅樓夢》你可能覺得寶釵真是識大體、懂事、聰明、漂亮,可是寶釵很多的心機完全看不出來。作者之所以給她開了這麼麻煩的藥方,因為在作者看來,覺得春分這一天的陽光、雨水這一天的雨水、白露這一天的露水、霜降這一天的霜、小雪這一天的雪,通過了春夏秋冬四季的循環。用東方的哲學觀照宇宙之間的循環,木、火、土、金、水,沒有任何一個是絕對的好或絕對的不好,而是要相互平衡。火太旺了需要水,木太多了需要金,這是一種互補的現象。現在東方很多人取名時還講究這個。一個人叫鑫,他可能五行缺金。這個人叫淼,他大概五行缺水。東方的循環與平衡的哲學理論,在醫藥上、命理上、風水上都有體現。東方代表春天,是青色,為木;西方代表秋天,是白色,為金;南方代表夏天,是朱雀,是紅色,為火;北邊代表冬天,是玄武,是黑色,為水。在日本,京都向南的那個道路就是朱雀,它實際是根據五行學說來調配的。看風水的先生講左青龍、右白虎。左青龍:東邊是青色,屬木。右白虎:西邊是白色,屬金。犯人處決叫秋決,是秋天,因為秋天是萬物凋零的季節,象徵肅殺,所以一定是在秋天,不會在春天殺人。春天是生發的季節,這個時候執行死刑是違反天理的。《紅樓夢》用小說的方式傳達東方哲學,把整個哲學轉換成一種文學形式表現出來。


這四種花蕊,經過整個大自然秩序的淘洗,最後製成丸藥。可是真巧,禿頭和尚跟寶釵講這個藥方的第二年,幾樣東西就都得到了,所以寶釵有機會治好自己的病了。通過自然的秩序,她得到了陽光、雨水、露水、霜和雪。這裡的雨露霜雪都有一點讓人感覺到冷,而不是熱。包括春分的陽光,不似立夏的陽光溫暖、溫和,而是比較寒涼的,因為是治她的熱毒

這個丸藥放在瓷壇裡,埋在花樹根底下,需要的時候挖出來吃一丸。而且還要用黃柏十二分做藥引煎服,黃柏是一種很苦的東西。這個熱毒不光要用冷來治,還要用苦來治從味覺上來講,寶釵的生命其實是甜的,因為她追求生命裡的成功與順利。味覺很奇怪,有人喜歡吃甜食,因為甜食帶來幸福感;可是有人會喜歡茶裡面帶一點苦,甚至紅酒裡面帶一點苦。生命裡其實有苦味。黛玉好像一直在品嚐生命的苦味,她的哭泣,她的還淚,都代表了一個比較苦的生命形態。可是寶釵永遠追求富貴、順利、成功,她是比較甜的,在生活當中,所有人都喜歡她。用黃柏十二分,大概就是這個原因。

如果我們不細讀,就不太會追究為什麼四個花都要白的;為什麼一定要雨露、霜雪這些寒涼的東西;為什麼最後的藥引還要十二分黃柏。這些都有東方哲學的暗示,就是寶釵的熱毒需要這些東西來治。她做了一談冷香丸,進京的時候帶來了,發病的時候就服一丸。這是家常閒談時談出的一部分,應該算是第七回比較有趣的一段。

最高級的技巧:意外

周瑞家的為什麼來?不是找寶釵的,也不是要聽寶釵講她的病。她是來找王夫人回話的,碰巧跟寶釵聊了這一段。周瑞家的和寶釵談完以後,王夫人在裡面聊天忽然聽到外面有人講話,問是誰來了,周瑞家的才說:「是我。」所以那一段關於冷香丸的藥方全部是意外。


「周瑞家的忙出去答應了,趁便回了劉姥姥之事。」這才是她真正要來的主要目的。這個是小說技巧,不一定寫主線,有時候可以避開主線寫細微末節,優秀作者的觀察是出乎意料的。我一直覺得如果有人肯拿第七回做作文的範本,一定受益匪淺,它的寫作方法非常活潑。

周瑞家的待了半刻,想看看王夫人還有什麼話要交代。王夫人沒有什麼話說,她就要走了。正要走時,又出現一個意外。

薛姨媽道:「這是宮裡頭的新鮮樣法,堆紗花十二枝。昨日我想起來,白放著,可惜舊了,何不給他們姊妹們戴去。昨兒要送去,偏又忘了。你今兒來的巧,就帶了去罷!」因為不是什麼大事情,所以哪天送都無所謂。這一回整個在講小事,可是帶出一個又一個的意外。王夫人覺得給他們家的三個女孩子,就有一點不好意思,說:「留著給寶丫頭戴罷了,又想著他們。」薛姨媽就解釋說,你不知道我們家這個寶丫頭從來不戴這花兒粉兒的,不喜歡女孩子打扮的東西,留著她也不用。

周瑞家的拿了裝宮花的盒子走出房門,看到金釧在那邊曬太陽,金釧就是後來跳井自殺的那個丫頭。第七回一直在講賈府沒有事情發生的時候這些人的關係。周瑞家的就問她說,剛才來了一個小丫頭叫香菱,是不是薛家臨上京的時候買的,為了她打人命官司的那個小丫頭。香菱,這時等於被薛蟠搶來做了妾,住在薛家。金釧說:「可不就是。」

正說著,香菱笑嘻嘻地走來了。周瑞家的說她真漂亮,有一點像東府裡蓉大奶奶的品格。蓉大奶奶就是賈蓉的太太秦可卿。香菱很像秦可卿。《紅樓夢》在寫人物的時候,常常同一個人物會有兩個象徵,比如說秦可卿另外就是香菱,一個是主人,一個是用人,可是她們的命運很接近,都很漂亮,可也都很薄命。

周瑞家的就問香菱,幾歲到這裡,又問她父母現在在哪裡?現在幾歲了,本是哪裡人?悲哀的是,這個女孩子自五歲被拐騙之後,已經完全斷掉了跟生身父母以及家鄉的所有關係。周瑞家的和金釧問她,香菱搖頭說,都不記得了。她不是完全不記得,而是拐子怕線索暴露,不斷地打她,折磨她,最後她被打怕了,就說不記得了。買賣人口的惡棍是非常兇惡殘暴的。

周瑞家的帶著花到了王夫人的正房後頭。因為賈迎春、賈探春、賈惜春跟王夫人住在一起,周瑞家的就把花送到這裡來了。

周瑞家的送宮花

「如此周瑞家的故順路往這裡來,只見幾個小丫頭子都在抱廈內聽呼喚默坐。迎春的丫環司棋與探春的丫環侍書二人正掀簾子出來,手裡都捧著茶盤、茶鐘,周瑞家的便知他姊妹在一處坐著,遂進房內,只見迎春、探春二人正在窗下下圍棋。周瑞家的將花送上,說明原故。他二人忙住了棋,都欠身道謝,命丫環收了。」


一直到現在,第七回還沒有事發生。送花是讓人順便帶過去,寫了這麼久,花還沒有送完。更有趣的一點是,給惜春送的時候惜春不在,說惜春在跟水月庵來的智能兒玩。水月庵是一個尼姑庵,裡面有一個小尼姑叫智能兒,有些小尼姑也是被賣到廟裡的,很苦。

智能兒的師傅來了。這時又帶出了一個有趣的事情。賈府這種有錢人家,每月固定會給廟裡香火錢。廟裡面的人很會講話,不管是道教、佛教都很會化緣,廟裡的主持第一能力就是要懂得化緣。他們來見賈母,賈母就跟他們說最近寶玉走路摔了一跤正在養病之類的事情,這本來沒什麼,廟裡面的尼姑和道姑就建議說,不是他摔了一跤,你們賈家這種大戶人家、有錢人家、富貴人家,你們的小孩子從小都有很多鬼在旁邊嫉妒,所以趁他走路時就伸出一隻腳把他絆倒。你們一定要到廟裡供一點香,捐一點香油錢,小孩才能夠免掉這些災。賈母就問要捐多少?她就說,這個其實無所謂,只要你有這個心願就好了。可是又舉例說某夫人捐了四十萬,賈母有點臉色不太對了,那另外一個人是三十萬,賈母衡量了一下,說每個月捐二十五萬,你每個月十五來領錢。

所以這個智能兒的師傅剛好十五來要錢了。師傅去各個地方化緣的時候,小智能兒沒事就跟惜春玩。惜春是賈家四個女孩中最小的一個,從小就喜歡跟廟裡的人在一起,像惜春這個年齡的女孩子,她只是覺得好玩,也不一定是真信了佛教,可是惜春後來真的出家了。《紅樓夢》一直在講宿命,這個宿命好像是前世就已經注定的,而人怎麼也逃不掉那個宿命。惜春跟智能兒說,你頭髮都沒有多好啊,我留了一大堆頭髮,每天還要洗頭插花。正講著,周瑞家的就來送花了。惜春笑著說,我正要講說我也要把頭髮剃了,做姑子去,你就送了花來。萬一剃了以後還不曉得這個花怎麼戴呢。《紅樓夢》寫法中間有一種平衡,給迎春、探春的送花,以及惜春的送花是不一樣的。

賈璉戲熙鳳

周瑞家的接下來要送花給王熙鳳。好像要接近中午了,她還經過了李紈的房間,看見李紈躺在床上睡覺。此時我們會感覺時間有一點慢,人有一點無聊


「那周瑞家的又和智能兒嘮叨了一會,便往鳳姐處來。穿夾道,從李紈後窗下過,隔著玻璃窗戶,見李紈在炕上歪著睡覺呢。」賈家那個時候已經有玻璃窗,那個時候很少人用到玻璃,一般人家是用糊紙的。《紅樓夢》前八十回講賈家的富貴,動不動就掏出一個金錶什麼的。賈府在那時用的全是歐洲的舶來品。很多人認為《紅樓夢》中的賈府有錢,他們用漢唐的東西,其實不是,他們用的都是西方的東西。這才是清初的富貴人家。

周瑞家的「遂越西花牆,出西角門,進鳳姐院中」,到了王熙鳳的堂屋,就看到小丫頭豐兒坐在鳳姐的房中門檻上。這個丫頭好像不方便在房裡,所以就坐在門檻上。這個已經讓人有點懷疑。她看到周瑞家的來了,連忙擺手叫她往東屋裡去。擺手就是沒有講話,因為怕驚動裡面的人,讓你往東邊走。《紅樓夢》最精彩的就是沒有事情發生,可是你能知道有什麼事情在發生。

王熙鳳才十七歲,她的丈夫賈璉大概也只有十八九歲。年輕的小夫妻,午睡後不曉得在幹什麼,小丫頭不方便在房間,就坐在門口,擺手說你現在不要打擾他們。

周瑞家的會意,到了東邊的屋裡,看到奶媽正拍著大姐睡覺。剛才李紈歪在炕上睡覺,現在奶媽抱著王熙鳳的女兒大姐也在那邊睡覺。這讓讀者有一種午睡時整個四合院都靜悄悄的感覺。周瑞家的豎起耳朵聽到有賈璉的聲音,知道王熙鳳不是一個人在房間裡。所以一步一步,讓你覺得好像是在幹嗎,可是你還不能確定他們到底在做什麼。已經確定的是賈璉在裡面很開心地聊天,接著房門響了,平兒拿著大銅盆出來,叫豐兒舀水進去。這個時候謎底有一點揭曉了。平兒是陪嫁過來的丫頭,是最貼身的,她推開門對豐兒說,沒事了,你去舀水過來。我想大家都可以會意吧。這裡作者安排了一個午後一對年輕夫婦不為人知的嬉戲,輕描淡寫,完全不著痕跡

賈家的財大勢大

平兒看到周瑞家的,說您老人家跑到這裡來幹嗎?周瑞家的就說是薛姨媽要給王熙鳳四枝宮花。平兒打開匣子拿了四枝。王熙鳳有什麼事情都會想到秦可卿,當即把兩枝送寧國府給秦可卿戴。然後就命周瑞家的回去道謝。


一個意外帶出一個意外。周瑞家的本來要做什麼?一開始她送走了劉姥姥,回去跟王夫人匯報說劉姥姥已經回到鄉下去了,她就沒事了。結果帶出了薛寶釵生病的意外,聽了半天的冷香丸。然後好不容易見了王夫人,匯報完了要走,又出來一個意外,要幫薛姨媽送花。現在花還沒送完,還剩下林黛玉的兩枝沒有送。

周瑞家的這才往賈母這邊來,因為最後兩枝花要送給林黛玉。「過了穿堂,頂頭忽見他女兒打扮著,才從他婆家來。」打扮著,就是特別講究,盛裝打扮跑來了。「周瑞家的忙問:『你這會子跑來作什麼?』他女兒笑道:『媽一向身上好?我在家裡等了這半日,媽竟不出去,什麼事情,這樣忙的不回家?』」周瑞家的是管家,她有自己的家,這一天她一直在賈府裡忙著各種事情,跑來跑去,女兒就說你怎麼忙成這個樣子都不回家了。「我等煩了,自己先到了老太太跟前請了安了,這會子請太太的安去。媽還有什麼不了的差事?手裡是什麼東西?」周瑞家的說:「今兒偏偏兒的來了劉姥姥,我自己多事,為他跑了半日;這會子又被姨太太看見了,送這幾枝花兒與姑娘奶奶們。這會子還沒送清白呢!你這會子跑來,一定有什麼事的。」母親跟女兒聊天,又是閒話家常,也沒有大事發生。

女兒說:「你老人家倒會猜。實對你說,你女婿前兒因多吃了兩杯酒,跟人分爭起來,不知怎的被人放了一把邪火,說他來歷不明,告到衙門裡,要遞解他還鄉。」「邪火」是指造謠中傷。從女兒的角度來講,她的丈夫沒有做錯事,是因為喝了酒跟人家吵架,最後被人家誣陷了,要把他遣回原籍。「所以我來和你老人家商議商議,這個情分,求那個才了事?」就是說我要去拜託誰,才能夠把這個事情辦好。周瑞家的聽了說:「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你且回去等著,我送林姑娘的花兒去了就回家。此時太太、二奶奶都不得閒。」太太是王夫人,二奶奶是王熙鳳,這兩個是管家的,求她們最有用,可她們現在都沒有空。「你回去等我。這沒有什麼忙的。」她有點怨女兒沒見過世面。這裡能看出賈家上上下下包攬訴訟、包庇司法到什麼程度,對他們來說,哪有什麼不得了的事。文中並沒有用直白的語言說賈家財大勢大,卻把它們都融在小事情裡了。

周瑞的女兒嫁的是誰?就是古董商冷子興。古董商對於政治起落非常敏感,他大概在中間也玩很多的權術,牽涉到某個政治案件當中,被告了。最有趣的是這個周瑞家的反應,她罵女兒說,這點事情也大驚小怪的。小事裡透露出賈家的厲害,不只是主人不得了,連管家都覺得小小的官司不算什麼。你看,第七回裡雖沒有什麼大的事情發生,卻透露出好多信息。

女兒聽完回去了,說:「媽!好歹快來。」周瑞家的說:「是了。小人家沒經過什麼事的,就急得那樣兒了!」說著就到黛玉房中去了。

寧為玉碎的性格

這時,黛玉和寶玉正在解九連環。九連環是一種古代遊戲,鐵環套在一起,有固定的方法可以解開。《紅樓夢》真是青少年文學,九連環其實就是十三四歲那個年齡玩的。看《紅樓夢》時一定要將自己拉回到那個年齡層,這時候你才能感覺到它的精彩,其中很多地方在寫青少年成長的感覺。


周瑞家的進來笑著說:「林姑娘!姨太太著我送花來與姑娘戴。」寶玉就說:「什麼花?拿來給我。」寶玉永遠對花感興趣,而且非常主動,早伸手接過來了。打開盒子,原來是宮制堆紗新巧的假花。「黛玉只就寶玉手中看一看。」黛玉永遠不熱衷,只冷冷地、遠遠地看一下。問:「還是單送我一個人的,還是別的姑娘們都有?」

黛玉的問話永遠如此,如果這個生命不是絕對的、唯一的,那她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她的觀念永遠如此,只給我一個人的我就要,如果大家都有那就算了。由此可以看到她對感情的執著,直至走上了毀滅之路。她的玉是注定要碎的,因為她不要雜質

周瑞家的說:「各位都有了,這兩枝是姑娘的了。」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周瑞家的聽了,一聲兒不言語。小姐發脾氣了,她不敢講話了。

黛玉永遠覺得自己是被冷落的。她是一個孤兒,寄居在外祖母家裡,她覺得生命本身就是孤獨的,別人怎麼疼她都沒有用。寶玉用最大的愛疼她,可她還是覺得孤獨。這是由性格決定的宿命

意外的領悟

從《紅樓夢》第七回我們可以看到,文學的結構有時候不一定像我們想像的作文的方法。第七回裡面,作者那種自由自在、行雲流水的寫法,讓我們一次次感到意外。


作者寫作時有一個主線,這個主線是預設好的結構。他在寫作的過程中,會不斷把這個結構拆解開來。如同畫畫一般。現代主義繪畫常常是全部構圖都想好了,可等到第一筆畫下去以後,又全部推翻了。因為他會從這一筆開始發展下一筆,從第二筆發展第三筆。創作是一個非常奇特的東西,往往是自己預設好的那個架構被徹底顛覆後,才是好創作。相反,做好一個大綱,完全按照大綱走,很難成為好創作。《紅樓夢》越往後讀越能感覺到它融會了許多創作方法,因為作者擁有豐富的人生經驗。任何一個文體都如此。你若去規劃一個生命是如何發展的,很難出彩,因為實際上沒有一個人生會這麼呆板。人生本來充滿著意外巧合,充滿了偶然,充滿了帶給我們意外的領悟。

第七回中大家可以看到一個意外又一個意外,可能變成另外一個結構或者是解構,把原先預設好的結構從根本上拆散。本來是要寫周瑞家的去報告一件事情,然後橫生枝節,一直帶出下面的事情來。

下半回的主題,是寶玉和秦鍾見面。見面是從王熙鳳忙了一天說起的。王熙鳳是一個少奶奶,家裡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事情都由她管,最是忙碌。等到晚上卸了妝,跟她的長輩王夫人講一點私房話,這個時候就顯得比較親近。王熙鳳雖然被認為是女強人,家務管理得極好,可是她上面有一個長輩,就是王夫人,她必須向王夫人稟報所有的事情。

王熙鳳的悲劇

「便至掌燈時分,鳳姐已卸了妝,來見王夫人。」卸了妝見的人當然是比較親的人。她說:「今兒甄家送了來的東西,我已收了。」


《紅樓夢》中有一個賈家,一個甄家。北方有一個賈寶玉,南方有一個甄寶玉。南邊的甄家不時送東西來。曹雪芹家族從做康熙皇帝的奶媽開始發跡,後來被派到南京和揚州做江寧織造,又做了蘇州織造御史,掌管整個江南的絲織業,傳了四代便成豪門。他們三次接駕,康熙南巡時住在他們家。他真正寫的家族是南方的曹家,所以南方是甄家,北方反而是賈家。可是在文學上很有趣,我們看到,北方有的南方也有。有一次從南方甄家來了兩個婆子,他們送禮之後看到賈寶玉那天發瘋的樣子,就說奇怪,我們家有一個甄寶玉也是這個樣子。好像在講生命的兩個狀態。可是在小說一開始就講「假作真時真亦假」,告訴我們很多時候是在把真的當假的,把假的當真的。

王熙鳳說甄家派人用船送東西來,她就命人買了很多北方應時的東西作為回禮,藉著他們的空船帶回去。她要跟王夫人商量,這樣辦好不好。她說:「咱們送他的,趁著他家有年下進鮮的船去,一併都交給他們帶了去了?」過年時要進鮮,把江南的一些新鮮蔬果和魚進獻給皇帝。

這裡面有很清楚的輩分和規矩,因為真正管家的是王夫人,王熙鳳只是一個執行者。王夫人點頭,表示可以。鳳姐又說:「臨安伯老太太生日的禮,已經打點了,太太派誰送去?」王夫人說你看看誰閒,叫四個女人送去就行了,怎麼這個事情又當個正經事來問我。王夫人已經在念阿彌陀佛了,她有一點煩,覺得大事報告就算了,小事不必報告。

王熙鳳非常聰明,有些真正應該稟報的大事她是不稟報的譬如她做假、包攬訴訟、賺了三千兩銀子等,王夫人完全被蒙在鼓裡。她放高利貸,王夫人也不知道。可她會讓王夫人定奪誰去送禮這類事情。王熙鳳真是厲害,她要讓王夫人覺得放心,連這麼點小事都稟告,來表現她是多麼值得信任

鳳姐又說:「今日珍大嫂子來,請我明日過去逛逛,明日倒沒有什麼事。」珍大嫂子就是賈珍太太尤氏。王熙鳳在榮國府,寧國府的賈珍、尤氏想請王熙鳳明天過去逛一逛,王熙鳳現在要向王夫人請示。王夫人說:「沒事有事都害不著什麼。每常他來請,有我們,你自然不便意;他既不請我們,單請你,可知是他誠心叫你散淡散淡。」王夫人表示說沒有關係,讓她去。王夫人有點體諒她說,有我們在,你坐都不能坐,就同意她單獨去。這裡可見王熙鳳的聰明,她擺明了第二天要請假去玩,可是她讓王夫人主動鼓勵她去玩

王熙鳳的聰明在於她會設計,她能設計出所有的過程。王熙鳳伶俐、聰明、能幹,可是她所有的聰明都在現世中。聰明反被聰明誤,「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她的結局是很慘的。

《紅樓夢》在寫因果。王熙鳳本身是一個非常的悲劇,她所有斤斤計較的東西都在現世當中,她少了一些糊塗和對於生命另外一個層次的領悟

曹雪芹的青春記憶

王夫人特別鼓勵她說別辜負了她們的心,鳳姐就答應了。「當下李紈、迎、探等姊妹們亦曾定省畢,各自歸房無話。」這是清代大家庭的規矩,做兒子女兒的、做晚輩媳婦的,睡覺前一定要先跟長輩說聲晚安。


第二天,鳳姐梳洗了,先回王夫人。就是問我可以走了嗎?臨時有沒有什麼事情?然後又來辭別賈母。榮國府隔壁就是寧國府,可是她要一一告別,可見規矩之嚴謹。

寶玉聽了,鬧著也要跟著去。這是十三四歲男孩子會有的行為。

青少年時期是最奇怪的一段,事實上是童年沒有過完,對大人的世界有一點拒絕的狀態,有些青澀。寶玉最明顯的就是拒絕大人的世界,他一直想賴在他的青少年時期,不想過大人那一關。因為他覺得一成為大人以後,一切東西都變質了。這個小說寫得好就在於此。曹雪芹是榮華富貴到十四歲時經歷抄家的,他所有的記憶是十四歲之前。大家可以從曹雪芹的身世和賈寶玉的個性中,看到他就在寫青少年。

「寶玉聽了,也要逛去,鳳姐只得答應著,立等換了衣服,姐兒兩個坐了車,一時進了寧府。」鳳姐其實不想帶寶玉去,她們姐妹之間一定有她們想聊的東西,夾著一個半大不小的男孩子,不曉得誰怎麼辦。

從榮國府到寧國府也就是過一個街到對門。

「早有賈珍之妻尤氏與賈蓉之妻秦氏婆媳兩個,引了多少姬妾、丫環、媳婦等接出儀門。」大門進去的二門叫儀門。侍妾媳婦一大堆,可見寧國府從第一代到第三代大概都有很多偏房。

「那尤氏一見了鳳姐,必先笑嘲一陣,手攜了寶玉同入上房歸坐。」她們是妯娌,妯娌之間講話絕對不是太客氣的。她們開始先嘲笑一番,因為關係很親。「秦氏獻茶畢」,為什麼是秦氏獻茶?因為賈珍、尤氏是她的公婆,絕對沒有婆婆端茶的,一定是兒媳婦、孫媳婦端茶,賈蓉的太太秦可卿是最晚一輩的媳婦,所以由她來獻茶。

鳳姐說:「你們請我來,有什麼好東西孝敬,就獻來,我還有事呢!」這都是關係很親才會講的話,把鳳姐大咧咧的姿態都寫出來了。尤氏、秦氏還沒有回答,底下幾個侍妾就先笑了。「二奶奶今兒不來就罷,既來了,就依不得二奶奶了。」就是說你今天被我們扣下了,今天可是要跟你好好玩一天,這裡在講內眷的一種感情。

活潑的語言

一個好的作者本身是隱藏的,他只是讓我們看到人世間有這麼多不同的生命,而這些不同的生命各有他們的風格和特徵,都是不可取代的。這是《紅樓夢》最精彩的地方,每個人都有獨立的性格。


作為寫作者其實很難,很容易喜歡某幾個角色,不喜歡某幾個角色,喜歡的角色越寫越好,不喜歡的角色越寫越壞,最後兩邊都寫不好。好的作者在寫到每一個人的時候,都讓他是這個人自己,而作者退位西方也有這樣的思想,說一個好的導演如果要讓觀眾去思考的時候,就應該落幕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說過,一個作家對自己筆下最不喜歡的人都不能掉以輕心。意思是說你最喜歡的人倒沒有問題,你最不喜歡的那個人要好好去寫他,如果你覺得不喜歡就可以亂寫的話,那絕對不是好小說。

我們可以看到《紅樓夢》語言的這種活潑。「二奶奶今兒不來就罷,既來了,就依不得二奶奶了。」這幾句話尤氏和秦可卿還沒有講,底下幾個侍妾就先開始說了,有點和王熙鳳鬧。

正說著只見賈蓉進來請安。富貴到第三代、第四代大多人長得漂亮,熱衷於鬥雞走狗之類的事情。前面提到賈蓉跟王熙鳳借玻璃炕屏時所表現出來的非常複雜的關係,作者寫得非常隱諱,完全不著痕跡,隱約讓讀者覺得這個嬸嬸和侄子之間有一種曖昧關係《紅樓夢》的精彩在於它都在暗示,至少你看到王熙鳳疼愛賈蓉,跟他的關係不像是公事公辦,永遠有一點私下牽掛的感覺。賈蓉也覺得嬸子疼他。王熙鳳又跟賈蓉的太太秦可卿特別要好,打破了倫理的輩分,常常跟她談很多心事。

現在賈蓉進來了,跟這幾個人請安。寶玉就說:「大哥哥今日不在家?」寶玉所稱的大哥哥是賈珍,是寧國府的堂哥,所以他叫大哥哥。寶玉的意思是說我來做客,可是我是弟弟,所以應該先問問,嫂嫂在家,那哥哥不在家嗎?如果在的話我也要請安,這是禮數。尤氏就回答說,賈珍出城跟老爺請安去了。這個老爺是賈家的上一代,就是賈珍的爸爸,他常年煉丹修道,住在道觀裡不回家,賈珍要跑去請安。

尤氏就對寶玉說:「可是你怪悶的,何不去逛?」這個十四歲不到的男孩跟了來不知道要幹什麼,人家女人可能講一些私事,尤氏就說,你一個男孩子在這裡,會不會覺得很悶呢?要不要出去逛逛?有點兒想支開他。引出寶玉應該有自己的同性朋友。

秦可卿就說:「寶叔叔要見我兄弟,今兒巧,來了。瞧一瞧?」她上次說有一個兄弟長得什麼樣,寶玉立刻說要見。那時她的兄弟不在這裡,沒有機會,這次正巧,可卿就提了起來。「寶玉聽了,即便下炕走。」短短的句子,小男孩的動作立刻表現出來了。寶玉的反應有些過度,一聽說立刻就要去找秦鐘,不要跟這些女人混在一起了。

尤氏和鳳姐都說:「好生著,忙什麼?」一面就吩咐人小心跟著。寶玉一動旁邊就要有丫頭、書僮陪著的,因為怕他摔了、碰了。想想寶玉其實很可憐,他這種富貴人家的小孩子,嬌養到這種程度。我們都覺得羨慕,可是他恨不得能有一個比較平等的朋友,因為所有的人都是聽他使喚的,只要他一動,旁邊就有很多人跟著。這樣一來,他無從體會青春期的孤獨中有朋友相伴的那種感覺。

寶玉的同性伴侶秦鍾

下面這一段是寫寶玉急著要找一個這樣的伴侶。可是寶玉在所有人的眼中都是個寶,有一點閃失就不得了,每天二十四小時都有人看著寶玉,打個噴嚏不得了,摔個跤也不行,玉掉了更不得了。大家都有點不放心。「別委屈著他,倒比不得跟了老太太過來就罷了。」此時鳳姐說:「既這麼著,何不請進這秦小爺來,我也瞧瞧。難道我見不得他不成?」鳳姐就建議說寶玉不要去了,叫秦鍾過來,順便我也瞧瞧。


尤氏就開玩笑說:「可以不必見他,他比不得咱們家的孩子們,胡打海摔的慣了。人家的孩子都是斯斯文文的慣了,乍見了你這破落戶,被人笑話呢!」尤氏其實在諷刺王熙鳳,笑她沒教養、沒讀書、講粗話。這個又是妯娌之間的話。王熙鳳說:「普天下的人,我不笑話就罷。竟叫這小孩子笑話我不成?」這就是王熙鳳的自信。賈蓉就特別解釋說:「他生的靦腆,沒見過大陣仗兒,嬸子見了,沒的生氣。」鳳姐說:「他是哪吒,我也要見一見!別放你娘的屁了。再不帶來,看給你一頓好嘴巴子。」這是標準的王氏語言。這種語言,她也是在跟賈蓉講,說明她跟賈蓉也非常親,可是這個親我們現在還不能確定是什麼。

「說著,果然出去帶進一個小後生來,較寶玉略瘦巧些,清眉秀目,粉面朱唇,身材俊俏,舉止風流,似在寶玉之上。」寶玉夠美的了,這個男孩子比寶玉還漂亮。作者常常在描述青少年的美,曹雪芹似乎是一個不想長大的人,所以他描寫的最美的生命都是青少年的狀態,就是花剛剛綻放的狀態。秦鍾是跟著姐姐長大的,爸爸對他管得很嚴。因為沒有母親,他受姐姐的影響很大,「只是怯怯羞羞,有女兒之態。靦腆含糊的向鳳姐作揖問好」。秦鍾在這種場合不得不叫人,不得不敬禮。「慢」這個字表示他有一點拖,不那麼俐落的感覺。「鳳姐喜的先推寶玉,笑道:『比下去了!』」

寶玉覺得好像得到了一個知己,這個知己是一個過去在女性親戚世界中所沒有的。年齡相似,好像是另外的一個自己。青少年認識的第一個愛的對象,其實是自己。希臘神話裡講自戀,其實是在講青少年,就是他在愛對方之前,先愛了自己,是一種對自己的眷戀。那喀索斯在水裡看到自己的倒影,然後就愛上了自己的倒影,變成一株水仙花。《少年維特之煩惱》也是講這個。在儒家文化裡並不那麼歌頌青少年,人們常說嘴上無毛辦事不牢,對青少年是比較貶低的。可是曹雪芹很獨特地歌頌了青春,他覺得青春是非常美的。寶玉會秦鍾其實有一部分是寶玉在跟另外一個自己見面,與生命裡面的一個知己相見。

剎那間的生命悵惘

鳳姐「便探身一把攜了這孩兒的手,就命他身旁坐了,慢慢問他年紀、讀書等事,方知他學名叫秦鍾」


鳳姐出來做客,沒有預料到今天會見到秦鍾,沒有帶表禮。以前大戶人家第一次見面要有見面禮的。她隨身帶著的幾個丫頭立刻發現了,王熙鳳還在跟秦鍾講話,不等她吩咐,丫頭那邊已經走過對街,跟平兒匯報了,可以看到那種大戶人家的人際關係。「平兒素知鳳姐與秦氏厚密,雖是小後生家,亦不可太儉。」平兒在斟酌,這個禮要怎麼送。秦鍾是晚輩,這個禮不一定要很重,可是王熙鳳跟秦可卿這麼好,這個禮應該斟酌一下。送重了不對,送輕了失禮,難就難在分寸的拿捏。平兒是王熙鳳最得力的助手,她可以策劃,也可以實施。「遂自作主意,拿了一匹尺頭、兩個『狀元及第』的小金錁子,交付與來人送過去。」

「鳳姐猶笑說『太簡薄』等語。秦氏等謝畢,一時吃過飯,尤氏、鳳姐、秦氏等抹骨牌,不在話下。」抹骨牌就是打麻將。到了這個時候,寶玉跟秦鍾才要講他們之間的話。剛才還是有一點禮貌,在禮貌當中很多話也不方便講。

「那寶玉自一見了秦鍾人品,心中如有所失。」他看到一個人人品精彩、漂亮、聰明,忽然有一點悵然若失。寶玉一直覺得他看得上的就是女孩子,覺得女孩子都很棒。現在忽然發現男孩子也這麼精彩,他就若有所失了,覺得自己不如別人。這個句子非常值得斟酌,那個「若有所失」是生命裡剎那間的悵惘。青春裡是有煩惱的,青春的煩惱和憂愁非常難解釋。事實上,裡面有說不出的對生命剛剛有感覺時的悵然若失。我覺得,寶玉這個時候有一點像希臘神話的那喀索斯第一次在水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第一次看到的歡欣與悲哀是雙重的,那種感覺非常複雜。

寶玉就「癡了半日,自己心中又起了呆意」。《紅樓夢》常常用到「癡」這個字。沒有邏輯沒有理性就叫做癡。罵人的時候叫白癡。可是這個字在所有的創作裡都是最好的,不癡不會畫畫,不癡不會寫小說,不癡不會去做別人都覺得你發瘋了的那個事情。梵高癡,貝多芬癡,曹雪芹癡。這個癡是看到了一個東西忽然讓他發呆了,生命裡沒有這個部分,生命不會真正激發出驚人的美。寶玉看到秦鍾忽然癡了半日,在那邊發呆,好像生命裡有個東西跟他是一樣的。自己就在想:「天下竟有這等的人物!如今看了,我竟成了泥豬癲狗了。」

肉身的幻滅與覺醒

青春可能是自戀,也可能是自慚形穢,忽然看到生命可以這麼美的時候,覺得自己不夠完美。寶玉第一次有這樣的感覺是看到了秦鍾,覺得生命可以這麼美,那自己不是泥豬癲狗嗎?自己的生命是這麼不完美,寶玉憎恨自己的富貴,他想,如果我生在貧窮人家,我不是可以早就跟他做朋友了嗎?我做這個公子不是很痛苦的事嗎?寶玉這個時候覺得美是沒有界限的,美使得生命有一種從心裡面出來的呼喚。可是禮教、富貴都把人限制在一個牢籠中。


「我雖如此比他尊貴,可知綾錦紗羅,也不過裹了我這根死木;美酒羊羔,只不過填了我這糞窟泥溝。」這是寶玉第一次自責。

《紅樓夢》是一本懺悔錄。悉達多太子的佛傳故事也是如此,他從皇宮出走,覺得這個肉身可惡如賊,哪裡值得吃這麼好的東西,哪裡值得用綾羅綢緞來包裹。這是寶玉第一次對富貴的慚愧,他把自己講到一個污穢的狀態,其實是肉身的一個巨大的幻滅與覺醒。《紅樓夢》受佛教的影響很深,只是寫得不露痕跡,基本在講肉身本身空幻的意味。「死木」、「糞窟泥溝」都在講這個肉身本身是一具臭皮囊。

秦鍾也在看寶玉,他看到寶玉「形容出眾,舉止不群,更兼金冠繡服,嬌婢侈童,秦鍾心中亦自思道:『果然這寶玉,怨不得人溺愛他。可恨我偏生於清寒之家,不能與他耳鬢交接,可知「貧富」二字限人,亦世間之大不快事。』」二人一樣地胡思亂想。兩個生命在互換,其實是西方童話裡面的乞丐王子,王子一直想走出去做乞丐,乞丐一直想進宮做王子。我們通常都看不到自己生命的特點,看到的只是自己沒有的部分。這是一個非常有趣的模式。秦鍾覺得他這麼好,我為什麼生在貧窮人家,為什麼我不能像他一樣富貴,能夠像他這麼美,像他這麼舉止非凡?可是寶玉想的剛好相反。寶玉和秦鍾,其實是生命的一體兩面。

青少年做朋友一開始一定就是這樣。寶玉和秦鍾的故事應該怎麼界定,可能有人說這是一個同性戀故事,有人說不是。我覺得它就是青少年故事。寶玉在這個年紀,性別意識還非常不確定。第六回經歷了他人生的第一次性,是跟丫頭襲人發生了肉體關係。第七回他忽然在精神上追求了一個愛人,是男性。這完全在講青少年,因為只有青少年是這種狀況,就是一切東西都沒有確定,因為他還沒有找到生命的固定狀態。他們之間的關係又像朋友、又像愛人、又像伴侶,關係很模糊,我覺得他們更像哥們兒,感情很特別。作者覺得青春是最值得玩味的,因為青春本身還沒有模子把它壓成定型的樣子,他們正在摸索

然後寶玉就問他讀什麼書,秦鍾告訴了他。「二人你言我語,十來句後,越覺親密起來。」那裡面有一種試探,看對方到底是不是知己。他們兩個也在試探,終於發現好像真的是了。「一時擺上茶果喫茶,寶玉便說:『我們兩個又不吃酒,把果子擺在裡間小炕上,我們那裡坐去,省得鬧你們。』」寶玉想要跟秦鍾單獨在一起了,他想離開旁邊一大堆人,就借了一個理由,兩個人進裡間去喫茶。

寶玉與秦鍾的讀書計劃

秦可卿有點擔心,她是從貧寒家嫁到賈府豪門做媳婦的。弟弟來了,她戰戰兢兢,不曉得這個弟弟講話會不會得罪寶玉,她還是有從貧寒人家嫁進來的那種矜持。「秦氏一面張羅與鳳姐擺酒果,一面忙進來囑咐寶玉道:『寶叔!你侄兒年小,倘或言語不防頭,你千萬看著我,不要理他。他雖然靦腆,卻性子倔強,不大隨和些是有的。』」她希望寶玉擔待,可她沒有想到他們兩個已經很好了。


寶玉笑著說:「你去罷!我知道了。」寶玉這個時候就想和秦鍾單獨說話。秦氏又囑咐了弟弟秦鍾一回才去陪鳳姐。從中可以看到秦可卿的謹慎周到,她嫁過來做媳婦,自知有點門不當戶不對。一直到死,家裡人都覺得她是一個最成功的媳婦。

「一時,鳳姐、尤氏又打發人來問寶玉:『要吃什麼,外面有,只管去要。』寶玉只答應著,也無心在飲食上,只問秦鍾近日家務等事。」那個年齡的朋友非常難解釋,有一種很親的東西。如果把我們那個年齡的某些東西找回來,大概就會瞭解這一次寶玉跟秦鍾會面的關係。秦鍾因說:「業師於去年病故,家父又年紀老邁,殘疾在身,公務繁冗,因此尚未議及再延師一事,目下不過在家溫習舊課而已。」說他有老師的,去年生病死了,還沒有談到再請老師的事。「再讀書一事,也必須有一二知己為伴,時常大家討論,才能進益。」這裡已經埋下伏筆,講得冠冕堂皇。

寶玉沒等他說完,就很高興地說,我們有一個家塾。做官的人規定每個月薪水有百分之二十拿出來要辦義學的,賈家有錢,就辦了義學,賈家所有親戚的孩子,沒錢讀書的都可以讀義學。這是古代的一個制度。做官的幾房小孩常常教育不好,往往貧窮那一房能考試做官,將來可以有發展。義學制度跟家塾制度、私塾制度自古就有。寶玉跟他說,我們有一個家塾,合族中不能夠請老師的都可以入塾讀書。親戚子弟可以附讀,我因為業師去年回家了,也荒廢了學業。

寶玉根本不愛讀書,每天都是爸爸逼著去讀書。現在忽然碰到秦鍾,他覺得有同學了,就很想讀書了。他說:「家父之意,亦欲暫送我去,且溫習著舊書,待明年業師上來,再各自在家裡亦可。家祖母因說:一則家學裡子弟太多,生恐大家淘氣,反不好;二則也因我病了幾日,遂暫且耽擱著。如此說來,尊翁如今也為此事懸心。今日回去,何不稟明,就往我們這敝塾中來,我也相伴,彼此有益,豈不是好事?」這兩個小孩子已經在計劃怎麼結伴讀書了。

秦鍾說:「家父前日在家提起延師一事,也曾提起這裡的義學倒好,原要來和這裡的親翁商議引薦。因這裡又事忙,不便為這小事來聒絮。寶叔果然度小侄可認磨墨滌硯,何不速速的作成,彼此不致荒廢,又可以常相談聚,又可以慰父母之心,又可以得朋友之樂,豈不是美事?」秦鍾這個十幾歲的小孩講話規規矩矩,說我不敢來陪你讀書,我來幫你磨磨墨、洗洗硯台。兩個小孩已經自己做決定了,要一起讀書。

寶玉就說,放心吧,我等下告訴你姐夫、姐姐、璉二嫂子,你今天回家就跟你爸爸講,我回去再跟老祖母講,「二人計議已定」,覺得很快就可以辦成這個事。

側寫焦大

到了掌燈時候,王熙鳳要回家了。寶玉和秦鍾出來又看他們玩了一回牌。「算帳時,卻又是秦氏、尤氏二人輸了戲、酒的東道」,打麻將王熙鳳贏了,錢由秦氏和尤氏來付。姐妹之間約好了下一次再請,一面就叫送飯。酒席散後,大家要回家,他們都有自己帶來的一些傭人,秦鍾因為家裡窮,沒有用人,回去的時候天色晚了,要派個人去送他。這就牽出了賈府裡的一個老家人焦大。


焦大在小說裡扮演非常重要的角色,他特殊的出身跟整個家族創業有關。焦大的輩分同榮國公和寧國公,是這個家族創業第一代的老家人。他把主人從戰場上的屍首堆裡救出來,對這個家族有大功。到了第二代、第三代,現在已經到了第四代的時候,他在家裡有一種非常特殊的身份。雖然他是一個下人,可是因為他有功於這個家族,所以養在那邊其實是非常特殊的角色。可是有時候小主人會很討厭這種老家人,因為他雖是傭人,可是你不能得罪他,他知道這個家族所有的事情,什麼糗事他都有可能搬出來講一講。

下人匯報給賈珍太太尤氏,說因為要送秦鍾找了焦大,結果焦大就鬧起來了。尤氏就說何必去找他,這個人一喝了酒就亂鬧,年紀也大了,也沒有人敢惹他,把他當個死人一樣養在家裡,不要碰他,不要派他工作就好了,怎麼又偏偏派到他身上。

賈蓉送鳳姐和寶玉回家,十七歲的賈蓉是東府第四代,有客人來,傭人卻在那邊罵主人,而且越罵越不像話,他覺得有點不成體統,就火了,他罵了焦大一頓,並命人把他捆起來。這下不得了,焦大更生氣了,說你不要擺主子的架子,我是看著你長大的,你真的要把我惹火了,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來。有一點造反的意思。最後賈蓉讓別人去處置這個事情,大家害怕他亂講話就把他捆起來,丟在馬圈中。焦大被惹火了,就講了最難聽的話。

這一天王熙鳳去作客,賈珍並不在家。小說對賈珍的描寫非常少,到現在為止,賈敬、賈赦、賈政、賈珍都很少被描繪到。小說是從女眷寫起的。這些男人都有一點嚴肅,講的話都是一些官場話。可在這種時候,我們能從一個講真話的傭人口中,隱約感覺到賈珍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現在一般學者都認為是賈珍逼姦了兒媳婦。所以賈珍大概不是什麼品德高尚的人。可是這種醜事在正規的家族當中,沒有人敢講,所以要藉著一個喝醉酒撒野的用人的嘴講出來

這個側寫用焦大的口把這個家族不為人知的醜事講出來了。

金玉其外,敗絮其內

尤氏他們幾個人送到大廳,只見燈燭輝煌,這是有錢人家的一種排場。他要在這個排場裡,借焦大的口來說明,這個金玉其外的家族已經敗絮其內。他用了很有趣的對比。「只見燈燭輝煌,眾小廝都在丹墀侍立。」看起來有點像古代的那種皇宮。「那焦大又恃賈珍不在家,即在家亦不好怎樣,更可以恣意的灑落灑落。」就是數落數落,他開始罵這個家族,把這個家族的醜事一一講出。


趁著酒興焦大先罵大總管賴二,家裡的總管是傭人最討厭的人,因為分派工作,賞罰都是由總管來做,所以先罵了賴二,說他不公道,欺軟怕硬,「有了好差事就派別人,像這等黑更半夜送人的事,就派我。沒良心的王八羔子!」接著,他又開始講自己的了不起:「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爺蹺起一隻腳,比你的頭還高呢!」

一個大家族繁盛長久之後,有創業之功的老家人是最難弄的。在古代,新主當政常常要把舊主的權臣去掉一批。這種老家人在世家文化中最難處理,尤其是在東府,因為賈珍與尤氏非常軟弱。如果是王熙鳳就會不一樣。

一個燈燭輝煌、兩邊小廝侍立的世家,竟然出現了一個破壞體制的焦大。大家叫他不要講了,因為賈蓉剛好送鳳姐的車出來。賈蓉忍不住就罵了兩句,叫人把他綁起來明天酒醒了再問他,看他還尋死不尋死。可這焦大連他爺爺、爸爸都看不起,更何況是他。所以他大叫起來,趕著賈蓉說:「蓉哥兒!你別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兒。別說你這樣兒的,就是你爹、你爺爺,也不敢跟焦大挺腰子呢!」這簡直像造反一樣,在這種世家文化當中,主僕倫理是最嚴格的。可他從輩分這個角度把年輕的少主人講得很不堪。

他說:「你們就作官兒、享榮華、受富貴?你祖宗九死一生掙下這家業,到如今,不報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來了。不和我說別的還可,若再說別的,咱們紅刀子進去,白刀子出來!」這是粗人的話。榮國公跟寧國公都是將軍出身的武官,所以當初他們身邊都是這種非常義氣的人,性子很烈。焦大的個性在作者的筆下很鮮活,呼之欲出。一腔熱血,忠心耿耿,到最後這個家族竟一代不如一代,全是些敗家子。他內心還有一種難言的悲哀與痛苦,動不動就要哭太爺去,因為他覺得這個家族不行了。焦大真的是家族裡最忠心耿耿的僕人,這個家族目前面臨的困難,他不見得知道,他還是以當年的心情看這個家族。

鳳姐很生氣。她處理事情乾淨俐落,絕對不容許這樣的人在面前撒野,她說:「以後還不早打發了這沒王法的東西!在這裡豈不是禍害?倘或親友知道了,豈不笑話咱們這樣的人家,連個王法規矩都沒有?」王熙鳳這個時候完全像嬸嬸,也像一個管家的人。賈蓉在旁邊只好說:「是。」這裡凸顯了王熙鳳的嚴厲。她是來做客的,可是她看到這種情境,立刻擺下臉來,教訓賈蓉說,你們怎麼可以讓這樣的人在這裡撒野?旁邊一些用人看到焦大撒野不堪,只好把他揪倒,綁起來拖到馬圈裡去。焦大更生氣了,便連賈珍的事都抖摟出來。

賈珍的事,是這個小說一直被隱藏、被刪改的部分。掩蓋了以後,作者還是覺得這個事情不寫是有問題的,因為公公逼姦兒媳婦是家族裡一個大事,他就用焦大的口來寫。焦大說「我要往祠堂裡哭太爺去」,因為他覺得下面這三代都不行了。「那裡承望到如今,生下這些畜牲來!每日家偷狗戲雞,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這兩句話是從焦大口中透露的非常重要的信息。

焦大講出賈家的醜事

「爬灰」是民間的粗話,是講公公搞兒媳婦,就是亂倫。養小叔子,用今天的話來講,就是女人包養比她年輕的小白臉。在這裡,養小叔子指的是王熙鳳。


這裡的「爬灰的爬灰」是一個暗示,「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是另外一個暗示,作者不直接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只點出這個家族很混亂。這裡包含很複雜的倫理。寶玉跟秦鍾是叔叔跟侄子的關係,可是兩個人又都是十三歲的男孩。鳳姐跟賈蓉,一個是十七歲的女孩,一個是十七歲的男孩,一個是嬸嬸,一個是侄子。如果不從倫理的角度說,他們當然是很容易在一起的玩伴。可是家族的輩分又很嚴。「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其實在講這個家族的亂倫。但是作者並沒有批判這種亂倫事件,而是讓你感覺到,好像有些複雜的東西在糾纏,這糾纏中有一部分是倫理。

這很尷尬。在過去這種家族倫理文化中,輩分本身是一個很嚴的限制。孟子就被人問到過,如果嫂嫂掉到井裡要不要救她?孟子說:「嫂溺,援之以手。」說嫂嫂要淹死了,應該去拉她的手救她,可是男女授受不親。有時候感覺很荒謬,倫理規定得很嚴格,可是人在倫理當中,又有超越倫理的其他感情。

焦大的謾罵使賈家的一些醜事公之於眾。「我什麼不知道?咱們『胳膊折了,往袖子裡藏』!」就是說家醜不可外揚。「眾小廝聽他說出這樣沒天日的話」,「沒天日」,就是很嚴重。大家都知道賈珍的事,也都知道王熙鳳的事,卻都不敢講。焦大一講出來,他們嚇得魂飛魄散。也不顧別的,就把焦大捆起來,把泥土馬糞塞了他一嘴。作者在第七回結尾透露出來的信息非常重要。看上去平靜無事的一天,其實是這個家族開始走向敗亡的暗示

可是也很無奈,從家族的第一代創業者的角度來看後人,大概永遠都是子孫不肖吧。每一代的價值觀是不一樣的。民間常講富不過三代,到第三代就開始偷狗戲雞,家族就敗了,這好像變成了一種宿命。這種家族當然希望能夠世世代代享高官厚祿,可事實上總是天不遂人願。以曹雪芹的家族來講,抄家是逃不過的命運。

焦大講出了這麼難聽的話,王熙鳳卻裝作沒有聽見,這也是她厲害的地方。跟他去吵?王熙鳳當然不是這麼沒有品格的人。以王熙鳳的個性,她要讓焦大死太容易了,隨便找一個名目,就可以讓他死。可是她在這個時候不能表現,就裝作聽不見。可笑的是寶玉,十三歲的男孩子聽到「爬灰的爬灰」,就興奮地問王熙鳳:「什麼是『爬灰』?」他還不知道這是在講他們家的事。王熙鳳就火了,狠狠地罵了他一頓。

作者借這個部分重複一次「爬灰」,是要借焦大的嘴告訴我們一個很重要的事。這是一個富貴人家,這種粗話是小孩子從來沒有聽到過的。可是王熙鳳跟什麼人都來往,她知道「爬灰」的意思是什麼,把他們家族最嚴重的事情暴露出來了。所以她就罵寶玉說,你是什麼樣的身份,怎麼跟著焦大在胡說。

第十回以後,秦可卿死了,她的死是因為「爬灰」。可是現在小說改成生病死的。作者覺得畢竟是談到家裡事,這樣寫是家醜外揚,最後就把秦可卿改成生病死了。可他還是覺得應該讓大家對這件事情有所警惕,所以借寶玉的口把「爬灰」再重複一次,提醒我們「爬灰」是真事情。這是文學上小心細膩的一種寫作手法。

鳳姐連忙立眉瞋目斷喝道:「少胡說!那是醉漢嘴裡的混唚,你是什麼樣的人,不說沒聽見,還倒細問!等我回去回了太太,仔細捶你不捶你!」混唚就是胡說,寶玉不敢再問了。

焦大的出現,在整部小說裡有畫龍點睛的作用。賈家的醜事,可藉著焦大的口講出來,大概是事實。因為焦大是忠心耿耿的,他是愛之深責之切,要讓這個家族的下一代警惕,他不會太誇張。

作者也有一種心痛。假設曹雪芹寫的是家事,我想他寫到這一段真的會很心痛。會想到自己小的時候,曾聽到過一個老傭人在罵自己的爸爸或叔叔,當時只認為這個老傭人是一個喝醉酒的酒鬼。等到抄家後,他在寫小說的時候,忽然明白原來這人是一個忠僕,曾經愛他們家族愛得這麼深,而且在那個時候還敢這麼直言進諫。

延伸閱讀:

蔣勳說紅樓夢:第八回.比通靈金鶯微露意 探寶釵黛玉半含酸

蔣勳.jpg
上圖:蔣勳


【文章出處】
《蔣勳說紅樓夢》
第七回 送宮花賈璉戲熙鳳 宴寧府寶玉會秦鍾
(編按:錯別字已更正)
網址:

http://reader.epubee.com/books/mobile/5a/5abca8f0fe792cf14451a5d6285ab1b0/text00012.html
作者:蔣勳
【作者簡介】
蔣勳,一九四七年生,福建長樂人。文化大學史學系、藝術研究所畢業,後負笈法國巴黎大學藝術研究所。一九七六年返台。曾任《雄獅》美術月刊主編,任《聯合文學》社長,先後執教於文化大學、輔仁大學與東海大學,並擔任東海美術系美術系主任。著有散文、詩作、小說、藝術史、美學論述、有聲書等作品數十種。現任:新竹IC之音電台《美的沈思》節目主持人。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創作者介紹
    創作者 樵客 的頭像
    樵客

    如是我聞:樵客老師的國文教學網站

    樵客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