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圖:銅鏡(示意圖)
蔣勳說紅樓夢
第十二回
王熙鳳毒設相思局 賈天祥正照風月鑒
王熙鳳毒設相思局
《紅樓夢》裡有非常豐富的不同人物的個性,隨著時間的流逝,三百年過去了,大家仍然會覺得裡面的人物活在現代。像賈瑞這樣的角色,在現代生活中仍然常見,他們陷溺於不可自制的情慾世界,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塌糊塗。
很多朋友會嘲笑賈瑞,覺得他可笑、可憐,被人如此玩弄,可是在現實生活裡,如果你的某一個朋友被情慾糾纏,處於這種無奈狀態,你就能感受到賈瑞這個角色的動人。作者沒有用很草率的方法寫他,相反,他幾乎是用很殘酷的筆觸寫了賈瑞一再被捉弄、一再受騙、一再被侮辱的過程。
鳳姐回到家,跟她最得力的助手平兒聊天,這時有人回說:「瑞大爺來了。」賈瑞大概是三天兩頭地往榮府跑的。王熙鳳就趕快說:「快請進來!」照理講,她現在很忙,完全可以叫平兒出去打發了他,可她刻意地請賈瑞進來,是存心要捉弄他。王熙鳳其實是以捉弄賈瑞為樂的。
在十一回的後半部分,王熙鳳給賈瑞留下了很多幻想,總讓他抱有希望,一次一次往她家裡跑。誰都能看出王熙鳳存心刻意設置陷阱,是在害賈瑞。以王熙鳳的聰明,也許想不到有人會笨到這種程度,這其實是一個有趣的對比。賈瑞完全進入「癡」態,完全沒有了理智,當他愛一個人愛到這種地步時,王熙鳳講的任何一句話他都相信。明眼人能看出這完全是在戲弄他,可他完全不知情,更無法自制。
這一個章回當中呈現的是絕對理性的王熙鳳和糊里糊塗淪陷感情漩渦的賈瑞之間的關係。當然,我們也可以互換過來,假如賈瑞是一個女性,王熙鳳是一個男性,這樣的事情也照樣會發生,「癡情」與性別無關。
賈瑞碰到王熙鳳,他覺得有緣,很興奮,殊不知自己已經在瀕死的邊緣。如果說緣分的話,這兩人之間的緣分絕對是一個惡緣,是一個人硬生生地把另一個人整死的一個緣。我們每個人一生中都會和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緣,有時是善緣,有時是惡緣。善與惡取決於我們如何平衡理智與感性,使有可能發展成惡緣的事轉成善緣。
讀這一段時我常常會感到毛骨悚然,因為我覺得王熙鳳結了好大一個惡緣,王熙鳳真是用最毒的方法設了一個相思局,如果世間真有因果,不知道她下一世要遭遇什麼樣的報應,一定很恐怖吧?所以我常常跟朋友講,人生中最容易玩弄的人也一定不要玩弄,因為真有因果。
賈瑞、王熙鳳的調情
賈瑞已經來了好幾次,都撲空了,他不知道王熙鳳是不是真的不在家。人一旦陷入「癡情」,所有的絕望都變成了考驗自己的過程,他的這種自虐也證明了他的用情之深。王熙鳳多次不在,他卻一來再來,從來沒想過放棄。
「賈瑞見往裡讓,心中喜出望外,急忙進來,見了鳳姐,滿面賠笑,連連問好。鳳姐也假意慇勤,讓茶讓坐。」
以王熙鳳這樣的身份,平常的人見她,大概只能站著,事情交代完就走了,如今她讓茶讓座,讓賈瑞覺得受到了特別的恩寵。因為賈瑞之前肯定聽到過家族中的很多人談論王熙鳳,說她像閻羅王一樣凶。現在看到王熙鳳對他的好,就喜出望外,開始飄飄然。
「見鳳姐如此打扮,亦發酥倒。」小說裡常常有對王熙鳳很細的描繪,可是在這裡作者卻沒有一點點細節描寫,只說「如此打扮」。為什麼這樣?在理性的狀況下看到的美,是很客觀的。可是賈瑞已經昏了頭,他眼中的王熙鳳已經美若天仙了,這是賈瑞的主觀感受,所以作者只用這四個字交代。如果這時說王熙鳳頭上戴了什麼,身上穿了什麼,就說明賈瑞還不夠陶醉。真正的陶醉就像你跟男朋友去看了一場電影,回來都記不住他穿了什麼衣服。只一個「如此打扮」,賈瑞已然「酥倒」。「酥倒」這個詞用得極好,大家肯定吃過很酥的餅,一咬就全碎了。他已經根本沒有任何理智可以支撐了,整個人都軟掉了。
看到王熙鳳就在他的面前,而且還刻意倒茶給他喝,讓他坐,賈瑞已經昏了,眼睛迷迷糊糊地,看不清的感覺,「因餳了眼問道:『二哥哥怎麼還不回來?』」二哥哥是誰?就是賈璉,王熙鳳的丈夫。一個男人去跟女人調情,心裡面還是很害怕的,所以他上來就問,你的丈夫在不在?要是賈璉回來撞見了,不知道該怎麼交代。
可是你看王熙鳳很大膽,只回答說:「不知什麼原故。」鳳姐這個回答其實比較自然,而賈瑞接的話就非常不正經了,他說:「別是在路上有人絆住了腳,不得來?」這當然是極不正經的話。照理講,女人如果碰到一個男人沒有分寸地講這種話,一定會給他臉色看。可是王熙鳳的回答卻是更厲害的調情,她說:「未可知。男人家,見一個,愛一個,也是有的。」她在順著賈瑞的話茬兒加油添醋,作為一個女性,跟一個不是很熟絡的男性忽然講起這種話來,顯然是有失分寸了,很明顯,王熙鳳是在故意整賈瑞,給他設置陷阱。
賈瑞笑道:「嫂子這話說錯了,我就不這樣。」男人在調情的時候總說自己是最正經的人。不過,從《紅樓夢》裡看,這回之前作者從來沒有描繪過賈瑞的情愛生活,賈薔、賈璉、賈蓉都風流成性,而賈瑞從來沒有。他只是有點窩囊,學校管不好,書也讀不好,老被祖父打。他對王熙鳳說的這一句話也許是真的,可能他真的這一生一世就是只愛過這一個女人,而這個女人卻注定要把他整死。這大概是他的初戀,沒想到自己會死在初戀上。
鳳姐笑道:「像你這樣的人,能有幾個呢,十個裡也挑不出一個來。」這絕對是調情。如果我們要責備賈瑞的調戲女人,那鳳姐的調戲則是變本加厲的,她一直用調情的方法勾引賈瑞,讓他進入到幻想的世界裡去。
賈瑞的山盟海誓
「賈瑞聽了,喜的抓耳撓腮。」賈瑞聽到這麼聰明、漂亮的女人竟然在讚美他,他簡直不知道如何是好,抓耳撓腮的那副呆相全出來了。從頭到尾,賈瑞就是一個笨蛋、呆瓜,根本不是王熙鳳的對手,這才是最讓人覺得悲哀的地方,哪怕稍稍有一點聰明都不至於如此。
賈瑞又道:「嫂嫂,天天也悶的很?」這是調情常用的話,《水滸傳》、《金瓶梅》裡描寫的調情常常是從這類話開始的,因為男女之間的調戲常常是從生活寂寞,需要解悶開始。鳳姐就回答:「正是呢,只盼個人來說話,解解悶兒。」這又是一個暗示,讓人覺得她天天巴望著有人來給她解悶。賈瑞很高興,覺得自己的話說到了王熙鳳的心裡,就說:「我倒天天閒著,天天過來,替嫂子解解閒悶,可好不好?」調情已經越來越明顯。鳳姐笑道:「你哄我呢,那裡肯往我這裡來。」強勢的人,故意以弱勢的樣子示人,在弱勢的一方看來,對方是在向自己撒嬌了,這是最聰明的人的做派。
那賈瑞就說:「我在嫂子跟前,若有一點謊話,天打雷劈!」這絕對是真心話。這是賈瑞的初戀,也是最深的愛,他第一次墮入情網,碰到的是王熙鳳這樣一個厲害的角色,悲劇已經是注定的了。如果細看《紅樓夢》的這些地方,你會對賈瑞產生極大的悲憫。他根本不能自制,他的每一句話都是真話。
「只因素日聞得人說,嫂子是個利害人,在你前一點錯不得,所以唬住了。我如今見嫂子,最是有說有笑,極疼人的,我怎麼不來?──死了我也願意!」他所有的話都是真的。賈瑞其實暗戀王熙鳳很久了,之前他只是遠遠地看著那麼美的一個人,可是他根本不敢碰,不敢招惹,因為他知道這個人的厲害。可沒想到他鼓起最大的勇氣表達之後,發現事情並不像想像中那樣難,現在看到王熙鳳對他這麼好,就覺得王熙鳳已經在疼愛他了,對他一定有特別的意思。
賈瑞的悲劇是自己不夠聰明,沒有辦法判斷真相,不知道王熙鳳在演戲,而王熙鳳的戲又演得極好,可他完全被弄懵了。等讀到最後,你再回頭看,王熙鳳說「哪一天叫他死在我手裡」,賈瑞說「死了也願意」時,你就會發現這是兩個人之間的宿命。賈瑞從來沒有跟別人講過這種話,這是第一次講出來,他真的是必死無疑了。因為對他來講,生命是第一次如此托付。如果賈瑞這一次沒有死,他又開始第二次、第三次戀愛的話,他再講這種話就不真了。可是賈瑞就死在這第一次,他自己一言成讖了。
賈瑞無法自制的情慾
鳳姐笑道:「果然你是明白人,比賈蓉、賈薔兩個強遠了。」賈蓉、賈薔是跟王熙鳳很親的。劉姥姥來的那一天,王熙鳳正在忙,賈蓉進來要借玻璃炕屏,王熙鳳就有點故意戲弄他,明白地表現出王熙鳳很愛賈蓉。然後她說蓉兒回來,但賈蓉回來等了半天,王熙鳳也沒有話講,說你走吧,我現在沒有空,晚上再來找我。很多人會猜想王熙鳳跟賈蓉的關係有點曖昧,可是作者沒有明寫。王熙鳳可能是風月場上的老手了,玩這些她總是處於主控的狀態,而這時她卻裝成很乾淨的樣子,反而特別批評賈蓉。整個賈府其實有很多是非。大家肯定記得那次焦大喝醉了酒,罵說「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指的就是王熙鳳。王熙鳳當然也知道賈瑞可能在外面聽人說過賈蓉跟她很親的事情,所以她說:「我看他那樣清秀,只當他們心裡明白,誰知竟是兩個糊塗蟲,一點不知人事。」
聽到王熙鳳罵賈薔和賈蓉,賈瑞覺得自己真是不得了。他在學校裡是一個懦弱無能的人,既不會判斷是非,也不會處理事情。可這樣一個在社會上比較卑微的人,一旦受到讚美,忽然就覺得自己是一個很強的人,他覺得自己可以和賈蓉、賈薔比了,而平常他跟那些人是根本無法相提並論的,他不曉得這是鳳姐在耍他。
這時的賈瑞很慘,他以為這一切是真的,他甚至也願意相信這種玩弄是真的,因為他有生以來從沒有得到過這樣的讚美。這是一個卑微者的哀傷,或者他寧願死在這個事情上,似乎這件事是他臨終前一個華麗的夢想。他的一生根本沒有夢想,不可能有美麗的愛情,不可能功課做得很好,不可能在任何事情上成功。日常生活中,周圍這樣的人常常是我們容易忽略的,這樣的人如果有一天忽然能感覺自己也可以跟別人一樣,去愛一個美麗的女子,結局就會很慘。我完全是從悲劇的角度看賈瑞,可是作者很厲害,他用鬧劇的方式寫了一個悲劇。
「賈瑞聽了這話,越發撞在心坎上,由不得又往前湊了一湊,覷著眼,看鳳姐帶著荷包,然後又問戴著什麼戒指。」本來已經坐得很靠近了,他得寸進尺又往前移動,可見他的情慾真的無法自制了。瞇著眼開始看鳳姐的荷包,以前女孩子、男孩子腰帶上都會掛幾個荷包,女孩子會在裡面放一些飾品、香粉、胭脂等小東西,男孩子會放鼻煙壺之類的。荷包是非常私密的物件,我記得以前有個民歌就叫《繡荷包》,女性常常會把荷包送給心愛的男子作為定情之物,她們的荷包不會輕易讓男子去碰。賈瑞竟然去看王熙鳳腰上掛的荷包,很不禮貌,然後又問她戴著什麼戒指,越來越接近她的身體,他當然不是在看她的戒指,而是在看她的手。從這些地方讀者都能看到,賈瑞已經昏了頭。一旦王熙鳳給他一些暗示,他覺得可以得寸進尺的時候,他本能的慾望就爆發出來,再不阻止的話,他可能就要去摸人家的手了。
這時王熙鳳當然要阻止他,就悄悄說:「放尊重著,別叫丫頭們看見笑話。」這才是王熙鳳應該講的話,很有威嚴。鳳姐是何等人物,她當然不會讓賈瑞這樣的人碰她,她覺得這個男人真是太不像樣了。賈瑞本來就是這樣一個人,他在賈家根本是沒有人看得起的一個小人物,他平常也總被人家侮辱,大家記不記得打架那一回是誰在罵他,是幫賈寶玉拉車的李貴在罵他。
「賈瑞如聽綸音佛語一般,忙往後退。」可見賈瑞是非常聽話的人,問題出在鳳姐身上,鳳姐此時如果好好教訓他一頓,他也就不敢來了。可是鳳姐卻像貓玩老鼠一樣,抓一抓、放一放,賈瑞就真的完蛋了。鳳姐笑道:「你該去了。」賈瑞說:「我再坐一坐兒──好狠心的嫂子!」兩個人的關係發展到這裡,王熙鳳已主宰了全局,賈瑞則完全昏了頭,毫無判斷力。情慾到了最無奈的時候,多坐一會兒都是好的,其實就是賴皮了。
賈瑞至死不悟的深情
鳳姐又悄悄地道:「大天白日,人來人往,你就在這裡也不方便。」這句話其實很恐怖,他們好像要做什麼,大白天裡不方便。「你且去著,晚上起了更你來,悄悄的在西邊穿堂兒等我。」這是不是調戲?鳳姐對這件事要負很大的責任。賈瑞的愛完全是糊里糊塗的,他根本不敢安排下一步要做什麼,反而是鳳姐兒在安排整他了。
「賈瑞聽了,如得珍寶,忙問道:『你別哄我。但只那裡人過的多,怎麼好躲的?』」他還是有一點害怕,個性卑微的人,一旦美夢成真,一定不太敢相信。再說,穿堂是人走來走去的地方,怎麼會約在那裡?鳳姐就說:「你只放心。我把上夜的小廝們都放了假,兩邊門一關,再沒別人了。」其實王熙鳳在設一個狠毒的計,兩面門一關,這個賈瑞就跑不掉了。
「賈瑞聽了,喜之不盡,忙忙的告辭而去,心內以為得手。盼到晚上,果然黑地裡摸入榮府。」這是非常危險的事情,因為榮國府是官府,像衙門一樣,門禁森嚴,外人根本不能隨便進去。賈瑞是外面子侄輩的遠親,不住在榮府裡,所以他摸入榮府就冒了很大的風險。此時的他色迷心竅,已經到了完全不顧後果的狀態。「趁掩門時,鑽入穿堂,果見漆黑無一人。」他發現王熙鳳沒有騙他,這個地方真的沒有人。「往賈母那邊去的門戶已鎖,倒只有向東的門未關。」現在門一關,穿堂就變成口袋了,賈瑞就傻乎乎地鑽進了這個口袋。
「賈瑞側耳聽著。」讀者大概可以想像,賈瑞此時心跳有多快,人有多麼緊張,興奮地等著人來,又怕被別人發現,心裡七上八下的。「半日不見人來,忽聽『咯登』一聲,東邊的門也都關了。」東邊的門一關,賈瑞就再也出不來了。什麼叫穿堂?是兩個高房子中間的那個巷道,兩邊是高房子的牆壁,爬都爬不上去。對此,賈瑞糊里糊塗,然而王熙鳳是知道的。
「賈瑞急的也不敢作聲,只得悄悄出來,將門撼了撼,關的鐵桶一般。此時要求出去,亦不能夠,南北皆是大房牆,要跳又無攀援。」他希望門沒鎖好,還能逃走,可是那大戶人家的門一旦關上了,絲毫撼不動。想要跳牆,又不可能,除非他有電影《臥虎藏龍》裡面人物的功夫。「這屋內又是過門風,空落落;現是臘月天氣,夜又長,朔風凜凜,侵肌裂骨,一夜幾乎不曾凍死。」大家肯定聽說過「過堂風」,小時候我們在穿堂裡睡覺,母親就會說那裡風大。此時正值臘月天,他是去幽會,衣服一定會穿得漂亮一些,不會穿得太厚重,就在這樣一個寒冷的夜裡,他被關在穿堂裡面,一直等到黎明。可以想見,蹲在那裡發抖的賈瑞內心的煎熬和他在寒風中挨凍的痛苦。
王熙鳳根本忘了這件事,因為她只是想給他一個教訓,整整他。可是有趣的是,這樣的教訓竟然無法奏效──在賈瑞看來,這簡直是個恩賜,至少王熙鳳給了他這樣的機會,我認為這才是悲劇。我們看這部小說,大概會設想,如果我是賈瑞,我上了這次當,凍了一夜,第二天會覺得王熙鳳是個壞蛋,會徹悟了,可是賈瑞沒有。然而正因為如此,我們才看到賈瑞的癡情。如果從另外的角度看的話,很容易徹悟的其實都不是癡情,真正的癡情一定是至死不悟。很少讀者能明白作者講的「情既相逢必主淫」到底是什麼意思,其實是說癡情到這種程度是對自己生命的一種消耗。
賈瑞的身世
「好容易盼到早晨,只見一個老婆子先將東門開了,去叫西門。賈瑞瞅他背著臉,一溜煙抱著肩竟跑了,幸而天氣尚早,人都未起,從後門一徑跑回家去。」
前面根本沒有交代賈瑞的家世,下面才開始講賈瑞的家世。我們看一部小說對其中的某個人物感到討厭時,如果作者在此時告訴你,他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一個人的時候,你就會開始同情他,這就是「轉」。我以前在做行政工作的時候,有時候會覺得好討厭某個人,不明白這個人怎麼會講話每次都讓人這麼難過、不舒服,這麼低級趣味。然後我就用了一個方法,就是開始寫小說,把他變成我小說的主角,寫著寫著我就想說明他為什麼會這樣,開始為他著想,想他長大的過程中碰到什麼什麼事,最後我會忽然很喜歡這個人,因為你為他找到了一個理由。如果作者只是要寫賈瑞跟王熙鳳的情愛生活,他不會寫這一段。
作者以第一人稱出來交代賈瑞的身世:「賈瑞父母早亡,只有他祖父代儒教養。」賈代儒書讀得很好,可是卻屢試不第,沒有辦法做官,一輩子都很寒酸,最後只能在賈家的私塾裡做了個教書先生。這樣的人內心鬱積著一種不平,他們總覺得自己是最正義的,教訓也最嚴格。所以賈瑞很慘,在這樣一個嚴格的、做老師的祖父跟前長大,賈代儒把他一生不得志的鬱悶都發洩在孫子身上:「那代儒素日教訓最嚴,不許賈瑞多走一步,生怕他在外吃酒賭錢,有誤學業。」然而,這個被嚴加監管的孫子一旦出事,就是大事,因為他根本沒有人生經驗,完全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麼樣的。如果他從小就調皮搗蛋,也不會被王熙鳳騙成這樣。賈瑞的悲劇在於他完全是一個傻瓜,對於他的傻,他的祖父要負很大的責任。
「今忽見他一夜不歸,只料定他在外非飲即賭,嫖娼宿妓,那裡想到這段公案。」賈瑞其實蠻乖的,他竟然到二十歲才第一次逃家。而作為權威的祖父,根本不問孫子一夜不歸做什麼去了,只是想到最壞的情況。可見所謂權威的父權,是從來不問小孩子在外面做什麼的,反正你一夜不回來非飲即賭,要不然就是嫖娼宿妓。我現在常常會看到父權裡面對孩子的猜測,他總是往壞的地方去想的,不會說坐下來,問問孩子晚上到底去了哪裡,這才是真正的對話關係。親子教育裡面最悲慘的事情是根本不能溝通。
賈代儒根本不知道賈瑞被王熙鳳調戲這件事情,更不會想到孫子已經二十歲了,他有情慾,會愛上女人,會因為情慾遭人算計。賈代儒的腦子裡面沒有這些,他是典型的又酸又臭的冬烘先生,由此,讀者也就明白了賈瑞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在這種情形下,賈瑞哪裡敢說我愛上了王熙鳳,那還不被打死?肯定要說謊,就說他到舅舅家睡了一夜。可他竟然連說謊都說得很糟糕,因為這個事情是很容易查證的。代儒道:「自來出門,非稟我不敢擅出,如何昨日私自去了?據此亦該打,況且撒謊。」從這一段可以看出,賈瑞絕對不是壞孩子,每次出門都會跟祖父說,從來不敢在外耽擱。賈代儒氣憤賈瑞擅自離家,而且撒謊,當面戳穿了他。「因此發狠,到底打了三四十板,還不許吃飯,令他跪在院內讀文章,定要補出十天的工課來方罷。」古代的三四十板不是那麼好受的,而賈瑞剛剛凍了一個晚上,現在又不讓吃飯,罰跪背文章,真是苦不堪言。
這樣的教育,會使賈瑞改變嗎?會克制他的情慾,從此改邪歸正嗎?當然沒用。接下來我們會看到賈瑞竟然變本加厲了。
在如今的社會裡,賈瑞這樣的男孩子其實不少,社會開放後,發育中的男孩子在網絡上什麼都能接觸到,他的情慾生活非常混亂。而這是父母和老師最不容易理解的苦處,大人們都忘了自己的青少年時期是怎麼過來的,尤其是父親。他絕對拉不下臉來跟兒子講自己年輕時的情慾,所以親子之間無法溝通。
賈瑞的癡情悲劇
下面的一段讓人看了真的會很心痛。情慾自我燃燒的那種煎熬,不是禮教、教訓可以改變的。我們也以為賈瑞遭了苦打,餓著肚子,跪在風裡背書,其苦萬狀,一定會長記性吧,可是絕對沒有。那種本能的慾望驅使得他已經像個動物一樣,他變得更渴望追求到那個東西。我們會覺得他笨、他傻、他癡,可是他至死不悔,就是要走向那條死路。
「此時賈瑞前心猶未改,再想不到是鳳姐捉弄他。」我們都會覺得奇怪,你被關了一個晚上,王熙鳳也沒來,這不擺明了是捉弄嗎?可是當局者迷,他永遠要給自己一個希望。他會想,對方一定還愛我,她不是不來,她一定是有別的事。處在這樣狀態裡的人,是自己願意去受這個苦。此時如果你告訴他,人家根本不愛你,你就死了心吧,這才是對他最大的傷害,是他平生最大的絕望。
他覺得還有希望,「過後兩日空閒,仍來找尋鳳姐」。賈瑞還沒有講話,沒說自己怎麼挨凍、怎麼被打,王熙鳳卻先抱怨說你怎麼那天沒有來?這就是王熙鳳厲害的地方。可以看到,在這個關係中,強勢一方與弱勢一方之間的落差有多大。賈瑞一聽這話,覺得他愛的人竟然抱怨他失信,當即發誓說我那天真的去了,最後也搞不清楚為什麼兩個人沒有見到面。這個賈瑞竟然糊塗到這種程度,他明明被捉弄凍了一個晚上,可是當對方責備他時,他立刻覺得可能是誤會了,一定是有別的原因。其實他是自己在騙自己,已經不需要別人騙他了。
「鳳姐因見他自投羅網,少不得再尋別計,令他知改過。」鳳姐覺得,你這個人上次沒死心,還要再來,這是你自找的,王熙鳳此時對賈瑞沒有任何悲憫。當然,自作孽,不可活。賈瑞不一定是死在王熙鳳手中,他是死在自己情慾的糾纏與不可自制中。鳳姐這個強勢的人要為自己找一個台階,說害他是要他知道領悟,知道改過,可是賈瑞已經不可能改過了,他必然死在他自己情慾的火焰當中,也可以說,他在用另外一種方式自我完成。
死於自我情慾的火焰中
王熙鳳就說:「今日晚上,你別在那裡了。你在我這房後小過道子裡那間空屋裡等我,可別冒撞了。」賈瑞受了那麼大的苦,可如今對方給他一點點機會,立刻又興奮起來了。他說:「果真?」鳳姐說:「誰可哄你?你不信,就別來。」他當然相信了。讀到這裡,你不得不說,賈瑞的悲哀其實是人性的悲哀,他願意相信,他覺得王熙鳳如果不給他這個機會才是悲慘的事。所以他立刻就說:「來,來!死也要來!」他又講了一次「死也要來」,他一步一步因情慾的推動走向生命的盡頭。
真正好的文學家會看到人性底層的無奈,我對賈瑞一直不敢有絲毫的輕蔑,因為「無奈」本身也是人性的尊嚴。張愛玲曾經寫過這樣一個故事:街頭,一個丈夫一直在打自己的太太,打得路人都看不過去了,就叫來了警察。警察要以妨害罪把丈夫抓到警察局去,那個太太卻把警察推開,跟她丈夫說,回家再給你打。這是張愛玲筆下最迷人的地方。人性當中有一種東西你無法解釋,情愛中的悲哀其實是人性中最無奈的部分,你從合理的角度是看不明白,也解釋不清楚的,真正的好作家就會寫到這個東西,會讓你看到人性的迷失。當局者迷,他完全無法自覺。可能每一個人都在某一種「迷」中,那個「迷」是解不開的。別人都看得很清楚,只有你自己看不清。如果有一天你知道自己也在某種「迷」中,你就一定會同情賈瑞。
下面一段很慘,用了非常可笑的鬧劇的方式寫出了賈瑞最大的悲劇,賈瑞粗話連篇,可是裡面隱藏的悲劇恰恰就是前面提到的那種無奈的狀態。
最苦的情慾煎熬
「鳳姐道:『這會子你先去罷。』賈瑞料定晚間必妥,此時先去了。鳳姐在這裡便點兵派將,設下圈套。」王熙鳳這一次不只是要凍他一晚上了,她還要調兵遣將協助她來整賈瑞。
「那賈瑞只盼不到晚上,偏生家裡親戚又來了,直等吃了晚飯才去。」其實中間沒有多長時間,賈瑞大概一直走來走去,什麼事都不能做了,就想晚上跟鳳姐要怎麼樣。那真的是情慾難耐,人生最苦的就是這個東西,他先給自己一個希望,然後在那個希望裡面一直受苦。家裡來了親戚,他又必須招呼客人,簡直快急死了。
「那天已有掌燈時分,又等他祖父安歇了,方才進榮府,直往那夾道中屋子裡來等著。」到了那裡,賈瑞像「熱鍋上螞蟻一般,只是干轉。左等不見人影,右等不見聲響」。這裡的時間是賈瑞心理的時間,實際上並沒有多長時間,當一個人盼望另一個人來的時候,就會覺得時間變得漫長,其實是等的人自己的焦慮。
賈瑞又想:「別是又不來了,又凍我一夜不成?」他在那邊胡思亂想,是自己扮演了兩個角色,一個說,要不要走呢,一個說,還是多等一等吧。結果永遠是多等一等的那個「我」戰勝要走的那個「我」。心理學講,人有理性的我和非理性的我,稍微有一點理性的那個我,會說自己上當了,是人家騙我;而另外一個我就會說,她可能會來的,我要等她。當非理性的我更強的時候,就是人處於最無奈狀況的時候。你的理性分析完之後,非理性會告訴你說,還是多等一等吧,她萬一來了呢,這個「萬一」就帶著他一直陷下去。
「正自胡猜,只見黑魆魆的來了一個人,賈瑞便意定是鳳姐。」這時的賈瑞完全處於焦急的等待、期盼、幻想狀態中,根本沒想到要看那個人是誰,其實他愛戀的是他心裡揮之不去的一個影子,大概連鳳姐也不是,而是他自己情慾的痛苦,他要解決自己的情慾問題。黑燈瞎火地來了一個人,他便「不管皂白,餓虎一般,等那人剛至門前,便如貓捕鼠的一般,抱住叫道:『親嫂子,等死我了!』說著,抱到屋裡炕上,就親嘴、扯褲子,滿口裡『親娘』、『親爹』的亂叫起來」。
看到這裡,我們會覺得賈瑞是一個很下流、很低級的人,底下的場景簡直像A片了。可是作者如果不這樣寫,就看不到「情既相逢必主淫」──他一直在提醒這句話。賈瑞對王熙鳳可能是一種愛,這種愛可以往精神上昇華,也可以在肉體上發洩,人性本來就存在著這兩面。小說寫秦可卿的死,告訴你情都是空幻的;寫賈瑞的死,告訴你肉體上的沉溺也是空幻的,情與淫在這裡合寫。
到現在為止,很少人從這個角度談《紅樓夢》,因為《紅樓夢》的讀者都太高貴了,大家都在看情的部分,可是《紅樓夢》對肉慾部分的描寫一點也不放鬆。這裡寫賈瑞「親嘴扯褲子」,這是賈瑞最悲哀的部分──一個二十歲男子的情慾,完全沒有地方可以發洩的時候,他根本不管那是不是王熙鳳,也許即使是一個動物,他也會照樣發洩的。
現在是一個情慾開放的年代,很多人主張情慾自主,其實這種自主導致的是一種很混亂的狀態,像賈瑞這樣的人很多。比如,好多小孩子看了網上的色情圖片、電影裡赤裸裸的影像以後,情慾被勾引了起來,整夜都睡不著覺,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在這樣的狀況裡,對象是誰變得不重要。這一段裡,王熙鳳根本沒有來,賈瑞糊里糊塗地就抱了對方親嘴扯褲子。通常人們都把《紅樓夢》當古典文學來讀,可是它絕對不只是古典文學,同時也是現代文學,裡面對於人性的描寫是深沉的,對情慾的描寫也是真實的。曹雪芹能把賈瑞這個角色寫到這種地步,寫他的情慾這麼直接,不經任何包裝。我一直認為《紅樓夢》在某種意義上絕對是非常精彩的現代小說。
如果你喜歡一個人,這個人到你家裡,你點一支蠟燭,插一束玫瑰,這是情。可是曹雪芹要告訴你的是「情既相逢必主淫」,這個「淫」急迫到根本不要鮮花,也不要燭光,什麼都不需要,就是趕快上床。這其實是在寫一體兩面,只是過程慢一點或者快一點而已。我們希望愛情是比較浪漫的,總是希望把它美化一下,可是作者認為這些不過都是過程。在這一點上,作者的透徹也是一種殘酷。「情既相逢必主淫」,「淫」如果是肉體,「情」是精神的話,他認為它們是合在一起的。
「那人只不作聲。」剛讀的時候還以為真的是王熙鳳來了,讀到這裡你就覺得這個人好像不是王熙鳳。「賈瑞扯了自己褲子,硬幫幫就將頂入。」這完全是對性的直接描寫,《紅樓夢》裡面這種描繪非常少。寫寶玉見到警幻仙姑,警幻仙姑說你是「天下第一淫人」,寶玉嚇了一跳,說我從來不知男女之事,怎麼當得起「淫」這個字。可是警幻仙姑卻說,「情既相逢必主淫」,情跟淫其實是一樣的。寶玉有很多的包裝,他喜歡林黛玉,可他從來也不敢講。他一直在各種糾纏當中,那裡面都在講「情」。可是現在對賈瑞完全是寫「淫」,直接寫性。
「忽見燈光一閃,只見賈薔舉著捻子照道:『誰在屋裡?』」看到這裡我們嚇了一大跳,王熙鳳真是夠狠,竟然安排別的男孩子來,而且這個男孩子就是賈瑞班上的學生賈薔。這下慘了,助教被學生抓到了。
風月寶鑒
很多人看這一段時,總覺得賈瑞是一個很下流的人,但我想提醒大家要從不同的角度去看賈瑞。這其中的意思是,當一個創作者的心到了最悲憫的時候,就會對人世間人性的各種狀態都有一種擔待和包容。賈瑞身上所呈現的可能是我們最不容易擔待和包容的一種人性的狀態。我們在看情色片的時候,發現人被處理得像動物一樣,往往會不喜歡。可是賈瑞這個角色讓我們深深地體會到,人的動物性的的確確並沒有完全消失。作者在刻畫人性中的這種動物性的時候,用心是特別深的。他最後寫到賈瑞染病在床,有道士送他風月寶鑒,才讓我們真正看到,如果風月寶鑒真是一面鏡子,那賈瑞其實剛好就是那面人性的鏡子,是他讓我們看到了人性中我們最不願意看到的一面。
我們在看鏡子的時候,都希望在鏡子裡看到美好的東西。賈瑞在看鏡子時見到他喜歡的人,就進去跟她做愛。當他把鏡子反過來,看到的是一個骷髏,他討厭這個骷髏,因為它代表死亡。同樣,如果第十二回是一面鏡子,我們在鏡子裡看到賈瑞這樣一個人,我們一定不高興,可是賈瑞這種人生狀態其實就是人性的一部分。《紅樓夢》這部小說的名字曾經就叫《風月寶鑒》,它就是一面鏡子,讓大家真正認識到情的空幻。作者對於人精神上的痛苦和肉體上的痛苦,向來是一視同仁的。
從這個角度來看賈瑞的悲劇,何嘗不是一種肉體上的痛苦?剛剛發育的青少年,他們對於身體不可自制的狀態,一般人是很難理解的。在賈瑞的情慾世界中,我們看到這一段不堪入目的描寫,王熙鳳、賈蓉、賈薔在騙他,可最重要的是,賈瑞自己過不了情慾那一關,所以他會一再上當。
等到燈火一亮,賈瑞看到炕上的人竟是賈蓉,賈薔跟賈蓉的出現讓賈瑞簡直羞到無地自容,因為他倆都是他的晚輩。在情慾的黑暗世界裡,人所具有的面貌跟在青天白日裡是不同的。當燈光亮起來的時候,他回到了白天的自我,恢復了他在倫理中的輩分,他是學堂裡的助教,又是叔叔輩,他根本沒有辦法接受這突如其來的現實。
對人性的深層領悟
他想趕快跑,卻被賈薔一把揪住。可見這幫人都夠壞的,當然這也是王熙鳳的安排。王熙鳳要整賈瑞,幫著整他的人也是一定會有好處的,所以賈薔就一把抓住了賈瑞,說:「別走!如今璉二嬸嬸已經告到太太跟前,說你無故調戲他。他暫用了個脫身計,哄你在這邊等著,太太氣死過去,因此叫我來拿你。剛才你又認作他,沒的說,跟我去見太太!」賈瑞聽了,魂不附體,當然嚇壞了,因為他從來沒有想過濫情的後果。
情慾令賈瑞一步步墮落,直至違反道德、違反法律的大事件爆發。有時候我們打開報紙,看到很多荒誕不經的新聞,各式各樣的犯罪與事件,常會在心裡說怎麼會有這樣禽獸不如的人。可是看了《紅樓夢》中關於賈瑞這一章,我們就能體會到人的脆弱與無奈。平常我們有很多道德、法律、禮教的學習,我們也很認真地用這些法則來禁止自己做違法的、不道德的事情。但我要說的是,我也許也有那個犯罪的慾望,只是我的理性控制了我的感性,獲得了內心的平衡。正是因為如此,你會對那個控制不住感性衝動的人有一種悲憫。
我一直不太相信平常給一個人灌輸很多的法律規則、道德教訓,他就不會做有違理性的事情,賈瑞就是最明顯的例子。平常教訓太嚴,反而讓他一碰到這樣的事情就一發不可收拾。所以我一直覺得,美的教育可能是最重要的事物,美的熏陶不是道德,不是法律,可是如果你多看電影、多看戲曲、多讀小說,你對人性有所瞭解以後,會有一種人性上的開放與活潑。在嚴格的教育裡,當一切都變成了道德、法律的時候,一個孩子在認識人性的時候,其實是很難把握的。可是如果他讀了很多小說,他對小說裡的人性和各方面的事情有瞭解後,他在整個成長的過程中就不會孤獨,因為他看到小說裡的人也遇到或發生過同樣的問題。我讀了賈瑞,知道賈瑞有情慾,那對自己的情慾問題也就不覺得那麼恐怖了。
也是這樣的原因,我覺得像《紅樓夢》這樣的小說,或者描寫人性的電影,對人的一生有重要的影響。一個社會裡如果只有道德和法律,是管束不住人性的。人性最好的管束方法不是教訓、處罰,而是瞭解、知情,當你對人性本身有一個全面認知以後,你會會心一笑。
在這一回裡,你看到了賈瑞的真實狀況,你對人性有了深層的領悟。也許賈瑞是用一種贖罪的方式,把他的情慾帶到了死亡,可是因為賈瑞這個個案,讓很多讀《紅樓夢》的人,可以渡過類似賈瑞所經歷過的難關。這就是文學與藝術中真正的救贖意義。
賈瑞對自己的污辱
賈瑞嚇得魂不附體,只好說:「好侄兒,只說沒有見我,明日我重重謝你。」他在求饒。一個叔叔輩,被侄子抓住了把柄,自己都要羞死了。這件事還不只是他被抓到本身,其中還存在嚴格的禮教問題。在我們的社會中,長輩在晚輩面前是需要尊嚴和體面的,何況他還是學堂裡的助教,此刻便成了賈瑞面臨的人性中的一種嚴峻考驗。
賈瑞拜託賈薔放了他,並承諾要重重地謝他。他一講這句話,賈薔立刻接話說:「你謝我,放你不值什麼,只不知你謝我多少?況且口說無憑,寫一文契來。」就跟他談價錢、講條件。賈瑞這個時候絕對有方法脫身的,可是他竟笨到這個程度,說道:「這如何落紙?」他還是很老實的一個人。賈薔道:「這也不妨,寫一個賭錢輸了外人賬目,借頭家銀若干兩。」顯然是早已經安排好的圈套,不但要讓他得不到人,還要讓他破財。賈瑞道:「這也容易。只是此時無紙筆。」賈薔道:「這也容易。」賈瑞很呆,還沒想到人家是在設計害他,賈薔是有準備而來。「說畢,翻身出來,紙筆現成,拿來命賈瑞寫。他兩個作好作歹,只寫了五十兩,然後畫了押,賈薔收起來。」
你看,他們半夜三更大老遠地跑來,身上竟然備了紙筆,賈瑞完全掉在了他們設下的圈套中。「作好作歹」就是兩個人在討價還價,最後寫了五十兩,畫了押,算是有一個證明。這個文契在法律上有什麼依據,我們也不知道,可是後來這一紙文契成為賈瑞走向絕路的一個原因。因為他根本沒有錢,可他不賠錢,人家就要聲張出來。其實借據上並沒有寫明是他調戲王熙鳳,只說欠賭債多少銀兩,可見賈瑞這個人多沒腦子。
賈瑞寫了借據,畫了押,覺得總可以走了吧,可是還有一個人等著找他算賬呢。「賈蓉先咬定牙不依,只說:『明日告訴族中人,評評理。』賈瑞急的至於叩頭。賈薔作好作歹的,也寫了一張五十兩欠契才罷。」一個叔叔給侄子磕頭,可見他所有的身份、臉面都不顧了。
賈薔又道:「如今要放你,我就擔著不是。」意思是說王熙鳳已經到太太、老太太那邊去告狀了,如果放了賈瑞,他們就有責任。其實王熙鳳根本就不可能去告,這種事情鬧出來王熙鳳本身就要擔很大的責任,所以這話根本就是騙人的。賈薔騙賈瑞說已經聲張出去了,你即使要逃的話也要很小心。「老太太那邊的門早已關了,老爺正在廳上看南京的東西,那一條路定難過去,如今只好走後門。」他說這兩條路都不能走,只能走後門,他們說是放他,最後他們還要再害他一道,而且這些人早就把一切設計好了。
賈薔對賈瑞說:「等我先去哨探了,再來領你。這屋裡你還藏不得,少刻就來堆東西。等我尋個地方。」賈薔就把賈瑞帶到了一個地方,叫他蹲在那裡,然後他們兩個假借一個理由走了。他們故意躲起來,賈瑞就蹲在那邊傻呆呆地等,他完全相信了他們。賈瑞每一次中圈套都是因為他完全相信對方。賈瑞一步一步被作者放到一個最難堪、被侮辱的狀態,可是也正因為這個樣子,細心的讀者會感覺到於心不忍,這麼無奈的情慾最後被人如此擺佈、利用、侮辱的時候,其實是非常悲慘的。
「賈瑞此時身不由己,只得蹲在那裡。心下正盤算,只聽頭頂上一聲響,『骨拉拉』一淨桶尿糞從上面直潑下來,可巧澆了他一頭一身。賈瑞掌不住,『哎喲』一聲,忙又掩住口,不敢聲張。」他本來要叫出來了,可是馬上覺得一叫會被別人發現,又把嘴巴摀住。賈瑞「滿頭滿臉渾身皆是尿屎,冰冷打顫」。他的處境到了最不堪的地步,卻連一聲都不敢吭。這時,只見賈薔跑來叫:「快走,快走!」可以猜出,賈薔是倒了尿糞以後才到這裡來的。
看到這裡所有讀者都會覺得王熙鳳真是很過分,賈瑞都到了如此地步竟然還要再整他一下。可是對作者來講,他一定要寫到這種程度,滿身大小便的結局其實就是賈瑞對自己的侮辱,他必然要遭遇到一個最髒臭不堪的境況,因為人性的情慾不可自制的時候,結局必然不堪。
情慾的本質
賈瑞滿身屎尿,狼狽不堪,三腳兩步從後門跑回家裡時,已經三更天了,只得叫門。家裡人開門看到他這樣的境況,當然嚇了一跳,問他怎麼回事。他「少不得撒謊,說:『黑了,失了腳,掉在毛廁裡。』一面到了自己房中更衣洗濯,心下方想是鳳姐玩他」。這個時候他好像才醒悟。可是,他雖然已經明白過來王熙鳳是在玩弄他,卻還是沒有辦法不愛王熙鳳,慘就慘在這裡。賈瑞「心下方想是鳳姐玩他,因此發了一回恨;再想一想那鳳姐的模樣兒,又恨不得一時摟在懷內,一夜竟不曾合眼」。其實一直到死,情慾的煎熬賈瑞都沒有辦法擺平。最深的恨裡面,常常就是最深的愛。那種情慾糾纏,他根本無法解開。
「自此滿心想鳳姐,只不敢往榮府去了。」彷彿事情到此就該完結了。可實際上卻不會完,因為情慾煎熬並不在於人去還是不去。他去,是因為有一個幻想,覺得真的可以跟鳳姐怎麼怎麼樣;他不去,那個幻想還在。所以作者要講的是情慾根本是一個幻象,這個幻象是由人的心造出來的,即使鳳姐不在,她的幻象還一直在他的腦海裡,每天晚上都睡不著。
「賈蓉兩個常常來索銀子,他又怕祖父知道,正是相思尚且難禁,更又添了債務;日間工課又緊,他二十來歲人,尚未娶過親,邇來想著鳳姐,未免有那『指頭兒告了消乏』等事。」賈瑞欠了賈蓉、賈薔兩人各五十兩銀子,他哪裡有這麼多銀錢?一百兩銀子可不是個小數目,記得劉姥姥從賈府借了二十兩銀子就回家做了一個小本生意呢。這種時候,祖父還要逼他每天做功課。而他呢,還在時刻想著鳳姐。賈瑞領悟了嗎?沒有,他想得更厲害了。這裡用了當時的一個俗語,「指頭兒告了消乏」,就是現在所說的自慰或者手淫,是男孩子性的自我發洩與解決的方法。在這樣的狀況下,賈瑞的身體越來越差了。
作者此處寫的是少年遭遇情慾時最難堪的情狀,不要說古典小說,現代小說直接寫這種難堪的也不多。對賈瑞來講,重要的不是鳳姐在不在眼前,而是他自己的情慾無法宣洩。而在他祖父的世界裡,根本就沒有情慾。儒家總是講克己復禮,所以他每天都在跟賈瑞講禮教。可是二十歲的男孩子,他就是要有情慾,這是人身上動物性的本能。他一直處在他的性幻想裡,而對鳳姐的性幻想是他自己營造出來的,如果真的讓他跟鳳姐發生關係,他可能就好了,沒事了。而幻想裡面的情慾煎熬是最痛苦的,因為根本不可能發生。到這裡我們可以看到,賈瑞最後走向情慾的死亡,跟鳳姐已經無關了,那只是他的一個幻象。
賈瑞的死亡
「更兼兩回凍惱奔波,因此,三五下裡夾攻,不覺就得了一病:心內發膨漲,口中無滋味,腳下如棉,眼中似漆,黑夜作燒,白晝常倦,下溺連精,嗽痰帶血。」這些病症其實表示他的身體已經完全虛了。賈瑞半夜會夢到鳳姐,自己常常自慰,結果白天精疲力倦。「下溺連精」是徵兆,小便的時候精液也流出來了,賈瑞已經得了重病,而病源是他自己的縱慾無度。病情越來越嚴重,咳嗽的時候痰裡有血,「諸如此症,不上一年,都添全了。」縱觀我們的文學史,尤其是現代小說裡,有很多對戀愛、愛情、性的描繪,但是對情慾、對慾望的描寫非常少。這種慾望很多時候不一定要有對象,它是自己身體裡的動物性的一面,作者寫賈瑞的這個部分其實是在談人自身的生理問題了。「於是不能支持,一頭睡倒,合上眼還只夢魂顛倒,滿口胡說亂話,驚怖異常。百般請醫療治,諸如肉桂、附子、鱉甲、麥冬、玉竹等藥,吃了有幾十斤下去,也不見個動靜。」
接下來時間轉了,「倏忽又臘盡春回」,冬天過完了,春天來了。賈代儒也忙起來,各處請醫療治,都沒有效果。我們在這裡又看到秦可卿的命運在重演,不是講「病就是命」嗎?治得好病,治不了命。他的情慾是一個性格悲劇,是治不好的。後來賈瑞就吃「獨參湯」,就是獨一味中藥──人參。古時候人相信病到最厲害的時候,就要喝參湯,認為人參是最補元氣的。當然這也是說,賈瑞已經不行了。賈代儒是一個私塾裡面教書的窮教師,他哪裡有這個能力?下面作者特別安排了一段,又把賈瑞的問題帶到鳳姐那裡去了。
賈瑞是至死不悔,鳳姐是至死不悟,鳳姐就是不給他人參。其實所有的人參都控制在鳳姐手上,她不是跟秦可卿說過,別說一天二兩,你就是要吃兩斤也有啊,可是等到賈瑞家來要的時候,她就說沒有。賈瑞和秦可卿之所以一定要寫在一起,因為中間有一個關鍵人物,就是王熙鳳。
鳳姐發狠不給賈瑞人參,硬要把他往死裡整,她覺得賈瑞得病是活該,她從來不認為自己對他的病也有責任。這裡就可以看到所謂的因果,或者說這是一個惡緣,這個惡緣如果還有下一世,鳳姐大概會很慘。讀《紅樓夢》的時候,你會覺悟,就算一個人自己再有理,都應該待人寬厚。王熙鳳覺得自己很有理,她得理不饒人,可不饒人是有報應的。
人性的各種悲劇
賈代儒往榮府來,希望討一點人參,王夫人命鳳姐稱二兩給他,鳳姐回答說:「前兒新近都替老太太配了藥,那整的,太太又說留著送楊提督的太太配藥,偏生昨兒我已送了去了。」這當然是敷衍,事實上她是嫌惡賈瑞,恨不得他早點死了算了。王夫人道:「就是咱們這邊沒了,你打發個人往你婆婆那邊問問,或是你珍大哥哥那府裡再尋些來,湊著給人家。吃好了,救人一命,也是你的好處。」王夫人是念佛的人,心存慈悲,她知道王熙鳳平常也蠻大方的,不知道怎麼這一次這麼小氣,但是她相信了王熙鳳的話,提醒她去湊一湊,在王夫人看來,賈家這樣的人家,怎麼會湊不出二兩人參來呢。可是王熙鳳心裡有一個結──她恨賈瑞。因為她心高氣傲,她覺得我是何等門楣的人,你憑什麼來追我?
如果說賈瑞有一個當局者迷的「迷」的話,王熙鳳也有自己難悟的「迷」。賈瑞是那種父母早亡、家勢卑微、一生受侮辱的人的悲哀;王熙鳳則是千金小姐、富貴太太,永遠是高高在上,去整別人的,身上永遠帶著傲慢之氣的「迷」。這個時候她就不能稍微厚道一點嗎?在她的心理上,她覺得自己的身份跟這個人如此不同,連喜歡她都是侮辱她,所以她心裡非常恨賈瑞。
《紅樓夢》的精彩在於,讓我們看到人性的各種悲劇,王熙鳳絕對不知道自己有一個悲劇根源──她骨子裡高人一等的傲氣。人參一定可以救賈瑞嗎?肯定救不了,他的悲劇命運是勢必要走向死亡。可是在王熙鳳看來,人參可以救賈瑞,她不給,是存心想要他死。
鳳姐也不在意王夫人的勸,「也不遣人去尋,只得將些渣末泡須湊了幾錢,命人送去,只說:『太太送來的,再也沒了。』」她說是太太送來的,絕不說是她送來的,她根本不想跟這個癩蛤蟆有一點關聯。
人世間每一個的生命,都自有其貴賤貧富,可在曹雪芹的眼中,已經毫無差別了。每個人在受他自己的命運的苦。不同命運的苦,都是不自知的,同賈瑞的不自知一樣,王熙鳳也不自知。
賈瑞的冤孽之症
然後王熙鳳回復了王夫人,只說:「都尋了來,共湊了有二兩送去。」王熙鳳在說謊,可她仍然會在王夫人面前做得很周到。與賈瑞從頭到尾都在講實話對比,王熙鳳是一直在說謊。從這裡我們可以知道,作者在十二回是要我們同情賈瑞的,賈瑞雖然活得這麼難堪,但其實是一個值得同情與悲憫的角色。
那「賈瑞此時要命心勝,無藥不吃,只是白花錢,不見效。」他才二十歲,要他死,他當然不甘心。對於一個強烈渴望活下去的年輕人,臨終時會很苦很苦,因為他還有那麼多夢想,那麼多沒有實現的願望,那麼多沒有做過的事情。如果一個人沒有那麼多慾望的話,走的時候應該會比較平靜一點、安心一點的。
「忽然這日有個跛足道人來化齋,口稱專治冤孽之症。」《紅樓夢》裡每當某個角色的人生處於最迷茫的時刻,就會有道士或者和尚出來。《紅樓夢》其實是一部非常不支持儒家立場的書,作者相信真正可以救助人的是道家與佛家,因為它們可以讓人大徹大悟。書中來點化世人的人不是癩頭和尚,就是跛足道人,他們總有一部分是殘缺的。那殘缺代表什麼?代表他經過人世間的滄桑,受過人世間的磨難,所以他修道成功了,只有他才知道什麼叫做寬容。太過順利的生命,其實不容易有領悟。他的意思是說當你有身體上的痛苦,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悲憫。這都是佛、道的一些思想。
這個跛足道人說能治冤孽之症,而賈瑞和王熙鳳之間就是冤孽之症。東方世界,講到冤和孽的時候,大般是說不可解。賈瑞得的不是普通病,是一種冤孽,不曉得前世造過什麼樣的孽,這一世要還債。
林黛玉要還債,因為賈寶玉當年灌溉過她,所以這一世她一直哭,用眼淚來還,這是一個比較美的善緣。賈瑞的冤孽就是要用一灘灘的精液去還王熙鳳,他們之間是骯髒的惡緣。眼淚和精液有什麼不同?都是人體的一部分。我們只是看到還淚的美,看不到還精的難受。注意,作者在寫兩個東西:情和淫。林黛玉還淚和賈瑞還精都是冤孽,只是形態不同,這是作者真正要講的。
賈瑞在病床上聽到了,直著聲叫喊說:「快請那位菩薩來救我!」賈瑞希望有最後一個機會。可是《紅樓夢》告訴你,連菩薩也不能救人,人最終還是得自己救自己。跛足道人並未能救賈瑞,他跟賈瑞說鏡子你只能看反面,不要看正面,可是賈瑞偏偏做相反的事,這個時候,我們可以看到被情慾折磨的人會痛苦到什麼程度。讀到這裡,我們能感受到曹雪芹真的是大徹大悟了,他告訴你菩薩也救不了人,菩薩不過是來點化你的,能不能做到,是你自己的事情。
無法自救的賈瑞
跛足道人來了。「那道士歎道:『你這病非藥可醫。我有個寶貝與你,你天天看時,此命可保矣。』說畢,從褡褳中取出一面鏡子來──兩面皆可照人,鏡把上面鏨著『風月寶鑒』四字。」
如果這一段沒有寫「風月寶鑒」,只寫賈瑞死在床上了,很多東西就沒有辦法領悟。作者其實是在借賈瑞告訴我們,《紅樓夢》裡面大大小小的人物,都在不同的情慾裡糾纏,是他們自己一直以假為真,導致「假作真時真亦假」。第五回賈寶玉看到的太虛幻境裡面就是這一句話。加上「風月寶鑒」這一段,說明賈瑞這個角色是作者刻意要寫的,他要告訴我們人性裡最難堪的一面,而這最難堪的一面是任何人都可能會經歷的。
道士把風月寶鑒遞給賈瑞,說:「這物出自太虛玄境空靈殿上,警幻仙子所制,專治邪思妄動之症,有濟世保生之功。」秦可卿要死了,可是此時警幻仙姑做的鏡子竟然到了賈瑞的手上,鏡中又有王熙鳳,作者在用神話與現實交織的方式寫這些人之間的因果牽連。這個鏡子專治「邪思妄動」之症,今天如果有這樣的鏡子,肯定大賣,因為到處是邪思妄動。
作者在這裡開了一個玩笑,說有這麼好一面鏡子,可以治邪思妄動,有濟世保生之功,「帶他到世上,單與那些聰明傑俊、風雅王孫等照看」。因為那些聰明俊傑、風雅王孫常常會在情慾裡糾纏,所以他要來為他們治這個病。然後叮囑說:「千萬不可照正面,只照他的背面,要緊,要緊!三日後我來收取,管叫你好了。」作者特別安排了這樣一個道士,而且自救的方法也不難,只須照鏡子的反面。賈瑞這個時候也不知道正面是什麼,反面是什麼,然後他就開始玩正和反這個遊戲。三天的時間,照照鏡子而已,不算難嘛,可是情慾的可怕就在於連三天都克制不了。作者在告訴我們,當所有該知道的事情都知道以後,你還做不到,大概是必死無疑了。
眾人苦留不住,這個道士走了。賈瑞拿了鏡子以後想:「這道士倒有意思,我何不照一照試試。」他拿起風月寶鑒來,照道士的意思只看反面,結果他看到一個骷髏在裡面。西方的美術史裡面常常有骷髏,修行的時候旁邊也有骷髏頭,是要告訴你生命的終結就是這個,你每天看,就能提醒自己現在所擁有的一切東西都是假的。作者要借風月寶鑒度化賈瑞,告訴他你最後就是這個樣子,現在有什麼好邪思妄動的,你所擁有的東西不過是一個幻象。可這個骷髏卻把賈瑞嚇壞了,連忙掩了鏡子,罵道:「道士混帳。如何嚇我!」正面的點化到他這裡變成了「混帳」,所以他不要看這個。
他說:「我倒再照照正面是什麼。」他已經忘了道士跟他說的話,因為反面不好看,他就翻過來,看看正面是什麼,「想著,又將正面一照,只見鳳姐站在裡面,招手叫他」。他看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幻象。所以,有沒有鏡子不重要了,是他沒有辦法忘掉鳳姐,王熙鳳變成了他的致命傷。「賈瑞心中一喜,蕩悠悠的覺得進了鏡子,與鳳姐雲雨一番。」「蕩悠悠」用得極好,其實賈瑞已經快死了,大概是他的精神進去了,跟鳳姐發生了性關係。「鳳姐仍送出來。到了床上,『哎喲』一聲,一睜眼,鏡子從裡調過來,仍是反面立著一個骷髏。」這一段完全像神話,可是非常精彩,剛做完愛出來就發現骷髏又在面前,其實就是生死。我們看到人生的兩面,繁華與幻滅、情慾的快樂與死亡的空虛在做對比。可是這麼生動的提示都沒有讓賈瑞領悟,他大叫了一聲,「自覺汗津津的,底下已遺了一灘精」。
賈瑞後來精盡而死,因為他一直在看鏡子的正面,一直幻想跟鳳姐做愛,一次又一次地耗盡精血。寫情慾之悲傷,大概沒有像《紅樓夢》寫得這麼慘的。這個時候你忽然會回想起賈瑞之前講的「死也要來」。現在他就是一次一次到鏡子裡面去赴死亡之約,這大概真的是他要還的冤孽之債。
何苦以假為真
「心中到底不足,又翻過正面來,只見鳳姐還招手叫他,他又進去,如此三四次。」人無奈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一次不夠,兩次、三次。他就是不要看那個骷髏,他永遠不能面對生命的本質。那個跛足道人其實早已知道,賈瑞必須走,走之前給他照一照鏡子,讓他明白生命是怎麼一回事。
「到了這次,剛要出鏡子來,只見兩個人走來,拿鐵鎖把他套住,拉了就走。」在中國古代小說裡,拿著鐵鎖前來的都是陰間的差使,西方常常是一個拿鐮刀的死神。「賈瑞道:『讓我拿了鏡子再走。』──只說這句,再不能說話了。」他要拿鏡子,還是因為鳳姐在裡面。
「旁邊伏侍賈瑞的眾人,只見他先還拿著鏡子照,落下來,仍睜開眼拾在手內,末後鏡子落下來,便不動了。」賈瑞死了,旁邊的人只看到他在照鏡子,賈瑞看到的幻象旁人是看不到的。我們每一個人心裡的幻象與情慾別人都看不到,只有自己知道。所以大家就覺得是那個道士在作怪,這是什麼妖鏡,竟然讓人照照就死掉了。這像是荒誕不經的神話,可又那麼真實。
作者寫賈瑞的部分寫得非常深,我很希望從賈瑞的死亡中,大家能感受到作者深刻的悲憫之心,他特別安排了這個道士,好像要度化他。如果賈瑞沒有被度化,讀者會被度化嗎?我們不敢肯定。即使不能度化,也一定會知道人有共同的悲哀或者無奈,這才是《紅樓夢》真正要讓人領悟的。很多人簡單地認為,《紅樓夢》就是讓你最終領悟佛道的四大皆空,然後出家,像高鶚補的後四十回裡賈寶玉最後出家了,我覺得這樣說未免太簡單了。作者對人生有很多經驗和積澱,他也知道,就算到廟裡也可能心不靜,說不定還會把鏡子帶到廟裡面去,所以作者讓你覺得,到最後度化都有可能成空。因為如果你在度化裡沒有領悟的話,你還要一次次承受人生的折磨和煎熬。他講得非常深刻,讓人認識到,修行是要回到人間修,回到生活裡修,甚至回到情慾裡修的。如果真的是必須回到情慾裡修,我們是不是可以說賈瑞也是在修行,被情慾所制很可能這就是他修行的方法,他一生就是用這麼難堪的方法來度化自己。
「眾人上來看看,已沒了氣,身子底下,冰涼漬濕一大灘精。」賈瑞的死相很難看,很悲慘,這樣的寫法在文學裡是非常不容易做到的。「這才忙著穿衣抬床。」古代有一個習慣,人死了以後要從臥房抬到正廳裡入殮。此時,「代儒夫婦哭的死去活來」。可是這個時候哭又有什麼用處?真正的愛應該是瞭解。如果在不瞭解的情況下一直責罰,當他身上所有的屬於人性的東西都被嚴厲禁止的話,最後的下場就是這樣。賈代儒還怪別人,大罵道士:「是何妖鏡!若不早毀此物,遺害於世不小。」這是典型的賈代儒的語言,他永遠在用道德來權衡世間萬物。他就叫人把火架起來,燒這面鏡子。「只聽鏡內哭道:『誰叫你們瞧正面了!你們自己以假為真,何苦來燒我?』」這裡用了神話的寫法,這面鏡子變成了人,說話了,鏡子的哭聲非常動人,它說人世間這麼多假象,你自己要把假象當真,為什麼要怪我?
「以假為真」,是《紅樓夢》裡非常深的格言。在人間行走,我們都在不同程度地以假為真,作者對人生最大的領悟與最大的悲憫也在於此。作者沒講明到底什麼是真的,真的難道就是那個骷髏嗎?那麼在成為骷髏之前人的生命到底要怎麼度過?如何自處?他也沒有講。這裡作者只是提醒,讓你覺得你眼下所眷戀、執著、放棄不了的東西,其實都是夢幻泡影。我不認為《紅樓夢》是要你放棄對生的所有眷戀,只是在提醒你沒必要對終成虛幻的東西過於執著。
人永遠跨不過的門檻
「正哭著,只見那跛足道人從外跑來,喊道:『誰毀「風月鑒」?吾來救也!』說著,直入中堂,搶入手內,飄然去了。」
道家或佛家的點悟跟儒家不同,可它只是另外的一種教育,也不見得就是唯一的真理。文學不是哲學,我不贊成把小說當成一個格言或真理奉行一世。很多人讀《紅樓夢》一定要說自己領悟了,如何如何。其實,對《紅樓夢》的領悟永遠在生活的過程當中,就是讓你每一時每一刻都有新的感悟。永遠是昨天看時覺得應該如此,今天看時又有所修正,今天看時以為真了,第二天看時又有點假。這就是為什麼《紅樓夢》會吸引你一直讀的原因,它讓我們覺得生命是一個不斷修正的過程。
「當下,代儒料理喪事,各處去報喪。三日起經,七日發引,寄靈於鐵檻寺,日後帶回原籍。」賈家的原型如果是曹雪芹家的話,他們原來是北方人,後來曹雪芹的祖父到南方做巡鹽御史,過去的習慣是靈柩要到原籍歸葬。鐵檻寺有點像賈家的家廟,「鐵檻寺」的意思是,有一個門檻,你是永遠跨不過去的,那就是死亡。賈瑞死了,寄靈於鐵檻寺;秦可卿死了,也寄靈於鐵檻寺,人最後去的地方是一樣的。秦可卿高貴、優雅;賈瑞卑微、難堪,最後的終局是一樣的。這裡,賈瑞的死隱伏了秦可卿的死,還有林黛玉父親的死。
「當下賈家眾人齊來弔問,榮國府賈赦贈銀二十兩,賈政亦是二十兩,寧國府賈珍亦有二十兩,別者族中貧富不一,或三兩或五兩,不可勝數外,另有各同窗家分資,也湊了二三十兩。代儒家道雖然淡薄,倒也豐豐富富完了此事。」賈瑞的故事到這裡告一段落。我們不知道賈薔、賈蓉各五十兩銀子後來到底要到沒有,也不知道鳳姐這個時候心裡會不會有一絲絲不安,作者沒有交代。賈瑞的故事結束了,他是《紅樓夢》裡最微不足道、最卑微的一個人,可是這一章在小說裡卻是非常重要的一章。
作者在收尾的部分又講到林如海的死亡。「誰知這年冬底,林如海的書信寄來,卻為身染重疾,寫書特來接林黛玉回去。賈母聽了,未免又加憂悶,只得忙忙的打點黛玉起身。寶玉大不自在,爭奈父女之情,也不好攔勸。於是賈母定要賈璉送他去,仍叫帶回來。一應土儀盤纏,不消煩說,自然妥帖。作速擇了日期,賈璉與林黛玉辭別了眾人,帶了僕從,登舟往揚州去了。」
延伸閱讀:
蔣勳說紅樓夢: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封龍禁尉,王熙鳳協理寧國府
上圖:蔣勳
【文章出處】
《蔣勳說紅樓夢》
〈第十二回 王熙鳳毒設相思局 賈天祥正照風月鑒〉
(編按:錯別字已更正)
網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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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蔣勳
【作者簡介】
蔣勳,一九四七年生,福建長樂人。文化大學史學系、藝術研究所畢業,後負笈法國巴黎大學藝術研究所。一九七六年返台。曾任《雄獅》美術月刊主編,任《聯合文學》社長,先後執教於文化大學、輔仁大學與東海大學,並擔任東海美術系美術系主任。著有散文、詩作、小說、藝術史、美學論述、有聲書等作品數十種。現任:新竹IC之音電台《美的沈思》節目主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