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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讀《聊齋誌異》〈勞山道士〉:蒲松齡講了一個道教氛圍的故事,背後卻是要說儒家的道理

前言

蒲松齡的《聊齋誌異》裡有這麼一篇〈勞山道士〉,講述的是一位名叫王生的人,上山學道的故事。


故事中的王生,先後經歷日日砍柴、苦不可忍的生活,原本要告辭返鄉,卻又在某一晚上目睹師父一口氣施展了四個幻術,於是又打消念頭。但留下來後,師父始終不傳授任何法術,最後王生受不了心理煎熬,開口要求師父在他歸鄉之前,希望能夠學得穿牆術。

師父不僅告訴他咒語,也告訴了他施咒的流程,更告誡他要「潔持」,不然法術不靈驗。回家後的王生,向妻子吹噓遇到仙人,依樣畫葫蘆的施咒,結果卻猛力撞牆,頭上腫了個大包,為人所恥笑。


故事的宗旨,歷來的解讀,都傾向批判王生,好逸惡勞、心術不正。卻少有人思考,為何學一個法術,非得要修養潔持

用現代的語境來比擬:如果有一個學生繳了學費,也有心向學,甚至付出了一定程度的努力到電腦補習班學習。結果,卻什麼也沒學到。只怕學生會反控補習班,廣告不實吧!

這說明什麼呢?這說明〈勞山道士〉這篇學法術的故事,並不全然是我們現代意義的學習。它還隱含著某些條件的限制

工具理性與價值理性

近代的德國社會學家馬克斯.韋伯(Max Weber)將理性分為兩種,即價值理性和工具理性價值理性將人的行為置於傳統文化的脈絡下,強調行為的良善必然要對應傳統價值中的良善

(編按:關於價值理性與工具理性的說明,另參見:
「價值理性」與「工具理性」正反意見舉例

〈勞山道士〉一文中,道士告誡王生要「歸宜潔持,否則不驗」,也就是法術的成不成,靈不靈,不在於是否有符合道士所傳教的施法步驟。即便這個施法步驟完全符合,只要心沒有潔持,術依然不靈驗。所以,我們可以說,施術的程序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駕馭它的道德價值。這正是中國文化裡頭道德理性、價值理性的一個重要特徵

而這正與工具理性相違,所謂的工具理性,就是透過具有效用的手段或方法,帶有純粹的精確可計算性,以達到自己的最大利益工具、手段或稱方法,只要經施行,就必有一定的效驗。如果無確切的效驗,那麼該工具就是個無效率的工具,是可以被揚棄的

王生在得術歸家之後,迫不及待地展示法術給妻子看。結果卻是驀然而踣,咒罵老道士無良,但究其心態,也不難理解為何要王生要咒罵老道士無良。

首先,王生數百里受業仙師,不可不謂勤,早樵而暮歸,也不可不謂苦。對王生而言,那就是在他既有的富二代身份上特別付出的勤苦,但老道士打從一開始就認定他是嬌惰了。即便日日隨著眾師兄們採樵,也依然無法改變這個認定。

王生的特質既然一開始就被道士主觀地蓋棺論定。早就與得術無緣,更遑論道士會因為他做了什麼潔持的修行,由此改變心意。

其次,道士既然已傳授法術,那麼卻又不能保證這個法術的效驗。在王生看來,那就是一種戲弄,是一種欺騙。因為自誇遇仙的這個行為,是不是真的就不潔持,王生歸家是否就要拿法術去行惡,老道士都無從審核或分辨。故遽而讓法術失效,對王生是不公平的!

所以,勞山道士的法術,它絕對無法化約為現代社會一種「付出金錢心力→獲得技藝知識」的這種過程。我們現代意義的某些學習,帶有某種程度的商品交易性質勞山道士裡的術並非不是商品,也難以化約為陳列架上的一種種、一個個的「技」、「術」、或「法」。勞山道士裡的「術」,是一種心性修持的成果展現,是修持至最高境不同面向的展演。所以,王生是無法從道士的價值理性中單獨剝離出他的術來歸自己使用的。勞山道士的術,它的屬性是附庸於一個特定的道德或價值體系,是第二義的(編按:第二義,簡言之,不是主要根本問題,與第一義相對而言)

道制約下的術

勞山道士的術,既不可能脫離道(價值理性),而剝離學習。所以,王生少慕道,上山學道,就不能只學術,勢必伴隨著學道。然而,王生日日早樵而暮歸,早就苦不可忍,心不能待。對道士而言,欲習其術,必先習道;對王生而言,先習其術,兼習其道雖說王生少慕道,實則是慕術而已


在《聊齋誌異》裡,還有一篇〈單道士〉,其背景亦有異曲同工之妙。我們不妨與本文並置閱讀:

韓公子,邑世家。有單道士,工作劇,公子愛其術,以為座上客。單與人行坐,輒忽不見。公子欲傳其法,單不肯。公子固懇之。單曰:「我非吝吾術,恐壞吾道也。所傳而君子則可;不然,有借此以行竊者矣。公子固無慮此,然或出見美麗而悅,隱身入人閨闥,是濟惡而宣淫也。不敢從命。」

韓公子與王生相同,都是世家子弟,也欲得道士的術。而單道士說的更明確,他說「我非吝吾術,恐壞吾道也。所傳而君子則可。」這裡的「君子」隱含著受術者必須具有一定的道德修養。故單道士傳術的關鍵,不是此人的意願、恆心或領悟力,而是其人相應的道德是否足夠。單道士傳術只傳君子,害怕韓公子道德修養未足,適以濟惡。

乍看之下,似乎學「術」的程序並不難,難的是平時道德修養的程度。因此,學道要先於學術,道成在於心成,心成就能術成。術在道的控制之下運作,正如前文所說「術」是附屬的,是第二義的

道士的異能、法術、特技,隱含著相應制約的心性修養,這在中國文化裡並不罕見。中國傳統文化的工具,大都缺乏獨立性,並從屬於某一道德價值。價值理性宰制著工具的運用,類似的想法,我們或可以在金庸小說裡的幾個橋段,看得更清楚:

那老僧見眾僧上來,全不理會,繼續說道:「但如練的是本派上乘武功,例如拈花指、多羅葉指、般若掌之類,每日不以慈悲佛法調和化解,則戾氣深入臟腑,愈隱愈深,比之任何外毒都要厲害百倍。大輪明王是我佛門弟子,精研佛法,記誦明辨,當世無雙,但如不存慈悲布施、普渡眾生之念,雖然典籍淹通,妙辯無礙,卻終不能消解修習這些上乘武功時所鍾的戾氣。」

上述是金庸小說《天龍八部》裡的掃地僧人開釋慕容博、蕭遠山和鴆摩智等人的橋段。掃地僧人認為習武要以佛學為根抵。習武殺生,佛學護生。殺生要以慈悲化解。習上乘武功,更需要以深厚的佛法調和。是故蕭遠山竊取武功秘笈時,掃地僧人就放置佛經,盼其能化解戾氣。

武術的異能(工具),不得不在佛學(價值)的制約下實現意義。因此,潛心習武(編按:第二義)不顧佛理(編按:第一義),是不可能達成至高無上的武學成就

金庸在這一回小說的後半段就展示了即便慕容博已經擁有家傳武學,以及少林七十二絕技的加持下,仍不敵掃地僧佛學與武術並進的修練。這就暗示了術再怎麼獨立修練,是無法練至最高境界。要練至最高境界,就必須「曲成」。亦即透過修道(佛理),來完成習術。

這裡還要補充的是,雖說蒲松齡的道士,有些許道教色彩,但他文字裡頭所指的「道」,卻不能夠單純以道家或道教來界定。無寧說道(價值理性)的內涵,更接近世俗或儒家的道德規範

在〈勞山道士〉的後半段裡,王生不斷地央求師父傳教一術,以慰其求教之心。而師父詢問他「何術之求?」他不假思索,就說出了學穿牆術的心願。如果並置閱讀〈單道士〉,不難理解這個穿牆術的小說設定,是如何妙合道德勸諭。

穿牆術,同〈單道士〉裡頭提到的隱身術,都是會侵人隱私的。儒家文化裡有所謂的「君子不欺暗室」、「不愧屋漏」、「慎獨」等思想。隱身穿垣就自成一空間上的「暗室」,能輕易窺見他人,他人未必能見我。

王生什麼術不求,卻求這最易長養邪念的術。十目所視,十手所指,其嚴乎?這勢必要有最高的道德修養,方能制約。所以,王生的師父,所行之處堅壁不能阻,那全是因為他心存光明,威武不能屈。而王生不明此理,還以為堅壁不能阻,全能由幾個咒語和動作,就可以達成。習術不習道,忽略了該術所該置放在最嚴格的道德標準下,無怪乎最後撞牆觸壁。

進一步來說,單道士擔心韓公子會見美女而施行隱身術,倒不是因為韓公子為了某一美女而刻意學習隱身術。反過來說,正是習了隱身術,才長養窺視美女的邪心。特異的術、技、能,或許可以中性,沒任何有負面的意義。但在中國文化裡,那就是一種黑暗的原力,沒有好的修持,就是引出人黑暗心性的淵藪


術的幻性與實性

〈勞山道士〉的前文和作者最末的評論是對應不起來的王生並不等於傖夫,道士不等於吮癰舐痔者只有術是通貫全文的。宣威逞暴的術和幻化為酒色財氣的術,都是負面意義的蒲松齡講了一個道教氛圍的故事,背後卻是要說儒家的道理。前文隱含世間萬物皆幻的寓意,最後卻神龍擺尾,拿來講傳統儒家課題──君王治術


剝削人民的治術,固然不可取,但若有益於蒼生的術,又該如何全文裡的術都帶有負面的誘因、是會觸壁顛蹶,引人入酒色之彀。術的福國利民的意義,是缺席的、是留白的。

究其實,在中國文化裡君王治術的正面意義,還是得來自心。要治好天下的關鍵,並不在於統治技術的精良,而是在於君王的道德潔持

套用前文的理路,中國傳統政治的治術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治道儒生進言君王治天下的重點不在於工具理性,而在價值理性術(工具)不管是對王生,或對統治者都有一種幻性,而缺乏實性,它被壓抑在道德價值的底層,被從屬於一套貶抑的視角裡

術本身發展正面意義的實性,並沒有被蒲松齡乃至廣大的儒生所探究。所以,壺酒遍給的積極意義(假若可以對應生產糧食廣施百姓)消失,「壺酒遍給」的意義就只能被解讀為不安於現狀,貪而不知足

治術的意義都被化約為聖君賢相,賢能政治。至於如何選賢與能,如何處理現實的方法,並不是關心的重點。治術的良並不能取代治道的窳。治道的良窳,直接就等同於治術的良窳。

術的展示目的,不是如何增進物質生產,術的展示目的,只是要說明萬物皆空(虛)。所以道士雖有強大的法術(工具),但仍不免要辛苦地砍柴割草,法術就只是一種娛樂,而不是生產工具。法術的積極意義,既被隱藏起來,只留其消極意義,以告誡世人,所有一切術的意義,就是告誡享樂生活的虛幻

而王生一味求術,不肯修心,也就因此被視為好逸惡勞。術缺乏實性而致幻,徹底表現在〈勞山道士〉裡「享樂」的描述上。例如:

施術時「翦紙如鏡,粘壁間,俄頃,月明輝壁,光鑑毫芒。術散後「壁上月,紙圓如鏡而已。

施術時「
乃以箸擲月中,見一美人,自光中出,初不盈尺,至地,遂與人等。」→術散後「驚顧之間,已復為箸。

剪紙如明月,明月最後卻也回復為紙;箸化嫦娥,現實生活中並不會多一嫦娥。道士的術雖然暫時幻化出許多令人忻羨的人或物,但最終都只是一種享樂。享樂的酒色物質,都將導向虛幻。所以,術是要拿來諷世的,並不是要拿來創世。此一思維亦可由聊齋的〈鞏仙〉略窺一二:


遂探袖中出美人,置地上,向王稽拜已。道士命扮「瑤池宴」本,祝王萬年。女子弔場數語。道士又出一人,自白「王母」。少間,董雙成、許飛瓊……一切仙姬,次第俱出。末有織女來謁,獻天衣一襲,金彩絢爛,光映一室。

王意其偽,索觀之。道士急言:「不可!」王不聽,卒觀之,果無縫之衣,非人工所能制也。道士不樂曰:「臣竭誠以奉大王,暫而假諸天孫,今為濁氣所染,何以還故主乎?」

王又意歌者必仙姬,思欲留其一二;細視之,則皆宮中樂妓耳。轉疑此曲,非所夙諳,問之,果茫然不自知。道士以衣置火燒之,然後納諸袖中,再搜之,則已無矣。


鞏仙所幻化出的仙女皆是魯王的宮中的樂妓,樂妓所歌的樂曲,轉眼又茫然不自知。即便天衣一時為魯王所奪,但最終又為道士所焚,再搜已無矣。道士的術是慶賀魯王生辰的娛興節目,充滿著奢華的氣息。當富貴享樂走到了盡頭,必將幻滅(致幻)。

鞏仙的道術不是增益魯王財富的工具,更不可能永恆的持續不衰。術的致幻性,其實本身與明清佛道思想中對於財富的看法有關。財富的虛幻與不可預期性,如過眼雲煙、轉瞬即逝。《紅樓夢》即透過跛足道人的「好了歌」,唱出了酒色皆空、財富致幻的思考。

王生的現代圖象

馬克斯.韋伯以降的法蘭克福學派,工具理性一直是他們用以描述資本主義之基石工具理性代表著社會對於實用與效驗的追求,且由之而生的財富積累與消費享受,也都是一脈而承的現象


然而,就勞山道士的生活圖象來看,這絕不可能發生。資本主義式的概念,絕不可能落於聊齋式的中國傳統思維裡

勞山道士有術,但卻辛苦地砍柴割草,在四個幻術展演後,道士卻開示眾人「宜早寢,勿誤樵蘇」。現實生活中的苦日子,樵蘇才是實,而由法術所幻化出的酒色卻是虛。虛的東西皆不可求,不可沉迷。故而,由術創造的享樂(或物質上的消費),在小說的思維裡不得不大加批判。這從王生的圖象裡看得更加明確。

王生乃一故家子,意謂著擁有中人以上的財富。而擁有財富的故家子,何以數百里慕道求術?何以隨眾採樵以至苦不可忍?大部分的解讀都說求術乃是為了更可以好逸惡勞、更可以不勞而獲、甚而穿窬為惡。然而,王生此一心理現象,正是當代人享樂主義、消費主義的心態

首先,王生在現有財富的基礎,已無維生之憂,而道士要求他修心的方式,卻是用苦不堪言的維生歷程──採樵,來加以鍛鍊。在當代資本主義的思維裡,財富累積後,會伴隨著對享樂與消費的需求。對王生而言,他的需求正是在維生之上的享樂,求術是為了進一步追求享樂的途徑。但道士弔詭的要他回到維生的生存方式來謀求

對道士而言:術是從屬於道,工具必須在心性的制約下運用,而此心性的鍛鍊方式,是透過身體的勞動(維生)而成。對王生而言:術是獨立的,工具可以單獨在某一程序的操作下使用,是維生之上的享樂

王生可以說是現代人的圖象,而道士卻是傳統文化的精神。王生的樣貌衡諸現代人的思維,亦無不可。而道士用現代的商業行為來看,卻是欺騙與廣告不實

現代人所歷經資本主義的洗禮,早已將工具理性,從禁慾的價值體系裡解放出來,工具早就不從屬於價值理性工具理性的位階,從傳統文化走向近代之際,由降而升,由從屬而獨立,這體現在使用諸如手機或冷氣,並不需要一套心性制約的行為上

當我們將開關打開、將電力接上、依一定程序,任何機器幾乎無一不效。手機、冷氣做為工具,不是維生我們的身體,而是讓身體享樂。至於其背後該有的道德意識,該有的心性制約,皆為第二義

結語

近代傳播學大師尼爾.波茲曼曾說:


一切公眾話語日漸以娛樂的方式出現,並成為一種文化精神。我們的政治、宗教、新聞、體育、教育和商業都心甘情願的成為娛樂的附庸,其結果是我們成了一個娛樂至死的物種。

我們皆成為了王生,我們皆成為了道士揶揄的對象。而道士正是我們視為保守主義的幽魂。

現代社會中的飲料、零食、電視、嗑藥、夜店,沉湎其中,無一不幻,也無一不病。在道士看來,這些幻象,都不如苦熬的生活來得真實。而我們卻將這些幻象安置在勤懇工作的金字塔頂端,作為我們讀書求學乃至工作的終極目標。我們的人生竟然是要入到道士幻化的取之不盡的酒色裡,至死仍不肯醒悟,豈不謬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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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示意圖


【文章出處】
《The New Lens關鍵評論》
〈解讀《聊齋誌異》〈勞山道士〉:蒲松齡講了一個道教氛圍的故事,背後卻是要說儒家的道理〉
2020-05-24
網址:

https://www.thenewslens.com/article/135434
作者:黃森茂
【作者簡介】
黃森茂,1980年生,台北人。
台灣師範大學國文系畢業,台灣大學中文研究所碩士,松山高中國文科教師。作品曾獲教育部文藝創作獎短篇小說獎佳作、散文獎佳作、林榮三文學獎散文類首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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