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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忍背後的扭曲靈魂──讀《金閣寺》

輝煌燦爛的金閣,於翠松碧水之間聳立。去日本京都鹿苑寺參觀的遊人,都會爲這絕美的景色所震撼。金閣集眾美於一身:細節美、整體美、結構美、形態美、精緻美、夢幻美、(倒影的)流動美等等。可是,1950年7月,寺裡的一個小和尚故意放火,將國寶級的金閣焚爲灰燼。現在人們見到的,已經不是15世紀時建造的那個金閣,而是複製品。根據這一事件,日本作家三島由紀夫創作了小說《金閣寺》。此前已揚名日本的三島,因爲這部小說而揚名世界。


過去,在文學課上對《金閣寺》的討論,常圍繞有關美與醜的哲學問題進行。現在重讀《金閣寺》,書中對那個火燒金閣的小和尚的心理描寫,很難不讓人聯想到當今那些校園槍擊案的少年兇手,以及用自殺方式製造流血事件的年輕恐怖分子。小和尚也曾考慮過殺人,但後來認爲還是燒金閣影響更大。

《金閣寺》係第一人稱敘述,敘述者就是那個日後火燒金閣的肇事者。在小說中,他的名字是溝口(在真實歷史事件中,時年21歲的見習僧人林承賢(編按:一說林養賢)縱火自焚,經搶救倖存,但燒毀了俗稱「金閣」的鹿苑寺舍利殿──編注)。

在學校裡,溝口因爲外貌醜陋和說話結巴,受到老師和同學的歧視。從少年時代起,他就不被他人所理解。他常感到自卑和自我嫌惡,認爲「
自己的臉是被世界拒絕的臉」。這些都造成他的心靈扭曲。他從小就愛看描寫暴君的書,幻想自己成爲暴君後,別人就都會在他面前戰戰兢兢。於是,他就可以把平日藐視他的教師和同學一個個地處以刑罰。他喜歡一個叫有爲子的女孩兒,可後者連看都不看他一眼,而且還向家人吿狀,讓他蒙受恥辱。於是,他「咒她儘快死去」。可見,他的幼小心靈,已經開始變得殘忍。


他總覺得,在這個世界上,有他自己尚未知曉的使命在等待着他。這種使命感,源於他內心深處極想成就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情,好彰顯自己的力量,讓那些認爲他軟弱可欺的人對他刮目相看。他說:「數千萬人生活在不惹人注目的角落裏,眼下我還是屬於這類人。這種人生也罷死也罷,對社會都無關痛癢。」而他絕不甘心做這種人。

因爲從小缺乏周圍人的關愛,溝口在少年時代也「
欠缺對人的應有的關心」。他已經習慣嘲笑和侮辱,以致別人的同情都不能合他的意了。到金閣寺(金閣寺爲鹿苑寺的俗稱──編注)做弟子後,他曾在美國兵的強迫下,用蹬著長統膠靴的腳去踩一個妓女的肚子。對此,他竟然一點兒都沒感到於心不忍,原因之一是那個女人與有爲子相同,對他連瞧也不瞧一眼。後來,他得知那女人當時懷有身孕,經那一踩就流產了。可是,他也並沒因此感到後悔。不過,那時他還知道自己的感情「灰暗」,而自己的行爲是「罪惡」的。可是,這行爲後來在他的記憶裡「漸漸生出了光輝」,並感到「就像勳章那樣掛在我的心底裡」。可見,殘忍的罪惡行爲,在他腦中已轉化成光榮的英雄行爲

他從小就聽父親說,世間沒有比金閣更美的東西。成爲金閣寺的和尚後,他得以時常眺望金閣,甚至與其近距離接觸。金閣在他心目中是美的象徵,而他則陷入對金閣又愛又恨的糾結之中。實際上,他是在善行和惡行之間,在對人生的渴望和絕望之間掙扎。善良的鶴川曾給他帶來一絲希望的曙光,可隨著鶴川死去以及邪惡的柏木施加影響,那一絲曙光很快就消失了。


柏木很像一個邪教教主,有一整套理論和說教。溝口這樣形容柏木對他的影響:「柏木卻第一次教給我一條從內面走向人生的黑暗的近道。乍看彷彿奔向毀滅,實則意外地富於術數,能把卑劣就地變成勇氣,把我們通稱爲缺德的東西再次還原爲純粹的熱能,這也可以叫做一種鍊金術吧。隨着對柏木的深入了解,我才明白他討厭永恆的美。他的嗜好僅限於瞬間消失的音樂或數日之間就枯萎的插花,他討厭建築和文學。柏木暗示的,或在我面前表演的人生,其生存和破滅只具有同樣的意義。在這種人生中,缺乏自然性,也缺乏像金閣那樣的結構美。可以說,它只是一種痛苦的痙攣。而且我完全被它深深吸引,在這裏認準了自己的方向,這也是事實。」從柏木身上,他看到一種「更黑暗的生,一種只要還活著就不停傷害他人的生的活動」。實際上,最初溝口對柏木心存反感,覺得他像魔鬼。可是,和他接觸多了,溝口就在不知不覺間受其吸引。

在柏木的影響下,溝口心中漸漸萌生了一種與金閣決不相容的東西,「深藏於內心的那股邪惡力量被激活起來」。禪宗語錄中,最讓他感興趣的是《臨濟錄》中的「逢佛殺佛,逢祖殺祖,逢羅漢殺羅漢,逢父母殺父母,逢親眷殺親眷,始能獲得解脫。不拘於物而灑脫自在。」參禪者對這段語錄自有多種解釋,可對溝口來說,可能還是表面字義的騰騰殺氣,迎合了他內心的殘忍欲望。只有毀滅一切,才讓他真正感到解脫。他曾希望戰火將他和金閣一起毀滅。這個希望破滅以後,他就下決心親自燒毀金閣。

真實事件中的小和尚爲何燒毀金閣,人們並不十分清楚。無論如何,金閣被燒毀引起日本甚至世界的震驚。一般人對此行爲都表示痛心和譴責,而三島卻對火燒金閣的動機產生了濃厚興趣。不少學者都指出,《金閣寺》的深層結構,與三島對日本戰敗的感受密切相關。小說透露出,作爲右翼民族主義者的三島,面對戰敗後受屈辱的日本民族時所產生的極大焦慮和失落。

在小說中,三島把金閣描述成爲與戰敗後的日本對立的形象。金閣沒有在空襲的戰火中化爲灰燼,也正因爲有大量像金閣這樣的著名歷史建築,美軍從未空襲京都。相反,在溝口看來,「戰亂和不安,累累的死屍和大量的血,豐富了金閣的美」。戰爭結束後,到處是死亡氣息和悲涼氣氛,惟有金閣「從未曾顯示過這樣堅固的美!它拒絕所有的意義,它的美從未曾顯示過這樣的輝煌」。溝口認爲,「由於戰敗的衝擊,民族的悲哀,金閣顯得更是超絕非凡」。堅固輝煌、超絕非凡的金閣,對一敗塗地、滿目瘡痍的日本來說就是巨大的諷刺。一向自認醜陋的溝口感嘆道:「然而沒有比金閣更遠離生命、更像污辱生的美了。」他已到了對金閣忍無可忍,非除不可的地步。

三島還給溝口火燒金閣的動機增加了極其壯烈、豪邁的成分。溝口的行動並非只是出於個人救贖,而是爲了改變整個世界的現狀。他心想:「假使金閣被燒掉了,這幫傢伙的世界將會被改變面貌,生活的金科玉律將會被推翻,列車時刻表將會被打亂,他們的法律也將會被變成無效的吧。」下面這段話更顯出他視自己爲救世主:「6月25日,朝鮮爆發了動亂。世界確實在沒落,在毀滅,我這種預感果然應驗了。我必須趕緊行動。」「讓世界變形的,是行動。只能是行動啊。」在一般讀者看來,溝口的腦子已經不清楚了,完全處於發狂狀態。可當今的一些恐怖主義者,不也以爲自己的恐怖行動是聖戰,是在改變現狀,甚至是在拯救世界和人類嗎?

發表《金閣寺》14年之後,三島本人也終於採取了行動。1970年11月,他試圖發動自衛隊兵變,脅迫議會推翻有不准擁有軍隊等規定的日本憲法。事敗後,他切腹自殺。三島的政治理念,爲大多學者所不齒。不過,他的《金閣寺》,以其非凡的想像力,多層次的象徵意義,複雜的思辨色彩和對人性惡的深刻解剖,已成爲文學經典,還將繼續流傳下去。


三島由紀夫.png
上圖:三島由紀夫


【文章出處】
《人人焦點》
殘忍背後的扭曲靈魂──讀《金閣寺》
2020-12-13
網址:

https://ppfocus.com/hk/0/cu45d9335.html
作者:米琴
【作者簡介】
米琴,女,原名曹左雅,生於中國,財新文化專欄作家。1982年畢業於首都師範大學英語系,畢業後赴美獲賓夕法尼亞州立大學比較文學碩士、博士學位。先後在美國林肯大學、加州聖地亞哥州立大學教授世界文學。曾在美國出版英文比較文學研究專著《出於苦難:關於知青的文學作品》《情與景:英國浪漫詩和中國古詩自然意象比較》。另出版長篇小說《芳草天涯》及中、短篇小說、文學評論、及博採中西談論愛情專書《愛情十九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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