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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解

六國,指戰國時代韓、趙、魏、齊、楚、燕六國。六國被秦國滅亡的教訓,是許多文史家關注的話題,屬於典型的史論文章,僅三蘇而言,每人都各寫下一篇〈六國論〉。此一主題已有不少人觸及,因此要提出新的見解實為不易,這是對作者才學、識見的一次考驗。

蘇軾的〈六國論〉雖題為「六國」,但論述方向明顯與蘇洵、蘇轍有別,蘇洵、蘇轍重點在六國亡於秦的原因探討,蘇軾〈六國論〉則不重在六國滅亡,而在秦朝滅亡原因之探討,作者針對六國久存而秦速亡的對比分析,突出強調了「士」的作用。

《孟子.滕文公上》批評農家許行,有一段論述:「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治於人者食人,治人者食於人;天下之通義也。」承認人有才智階級的區別,君子、小人不同,小人養人,君子養於人。蘇軾繼承此一傳統,認爲君子(知識份子)一旦沒有得到安頓,天下將要動盪不安,六國諸侯卿相皆爭養士,是六國久存的原因,只要把「士」加以安頓,老百姓想造反也找不到帶頭之人,國家就可以安定。而秦始皇徒恃「法」而不重「士」,「
縱(放)百萬虎狼於山林而饑渴之,不知其將噬(食)人」,是秦朝滅亡的原因。文末舉《論語.陽貨》:「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作為兩者有所分別作結。

延伸閱讀:

苟且偷安只是慢性毒藥----蘇洵:六國論(翻譯)
各自為政,各個擊破----蘇轍:六國論(翻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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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


蘇軾 六國論


春秋之末至於戰國,諸侯卿相皆爭養士自謀其謀夫說客、談天雕龍、堅白同異之流,下至擊劍扛鼎,雞鳴狗盜之徒,莫不賓禮。靡衣玉食,以館於上者,不可勝數。

越王勾踐有君子六千人,魏無忌、齊田文、趙勝、黃歇、呂不韋皆有客三千人,而田文招致任俠奸人六萬家於薛,齊稷下談者亦千人,魏文侯、燕昭王、太子丹,皆致客無數。下至秦漢之間,張耳、陳餘號多士,賓客廝養皆天下俊傑,而田橫亦有士五百人。其略見於傳記者如此,度其餘,當倍官吏而半農夫也。此皆役人以自養者,民何以支?而國何以堪乎?

蘇子曰:此先王之所不能免也。國之有奸,猶鳥獸之有鷙猛,昆蟲之有毒螫也。區處條別,使各安其處,則有之矣;鋤而盡去之,則無是道也。吾考之世變,知六國之所以久存,而秦之所以速亡者,蓋出於此,不可不察也。夫智、勇、辯、力,此四者皆天民之秀傑也,類不能惡衣食以養人,皆役人以自養也。故先王分天下之富貴,與此四者共之。此四者不失職,則民靖矣。四者雖異,先王因俗設法,使出於一:三代以上出於學,戰國至秦出於客,漢以後出於郡縣,魏晉以來出於九品中正,隋唐至今出於科舉。雖不盡然,取其多者論之。

六國之君虐用其民,不減始皇、二世,然當是時百姓無一叛者,以凡民之秀傑者,多以客之,不失職也。其力耕以奉上,皆椎魯無能為者,雖欲怨叛,而莫為之先,此其所以少安而不即亡也。始皇初欲逐客,用李斯之言而止。既併天下,則以客為無用。於是任法而不任人,謂民可以恃法而治,謂吏不必才,取能守吾法而已。故墮名城,殺豪傑,民之秀異者,散而歸田畝。之食於四公子、呂不韋之徒者,皆安歸哉?不知其槁項黃馘以老死於布褐乎?亦將輟耕太息以俟時也?

秦之亂雖成於二世,然使始皇知畏此四人者,使不失職,秦之亡不至若是其速也。百萬虎狼於山林而饑渴之,不知其將噬人。世以始皇為智,吾不信也。楚漢之禍,生民盡矣,豪傑宜無幾;而代相陳豨過趙,從車千乘,蕭、曹為政,莫之禁也。至文、景、武之世,法令至密,然吳濞、淮南、梁王、魏其、武安之流,皆爭致賓客。豈懲秦之禍,以謂爵祿不能盡縻天下士,故少寬之,使得或出於此也邪?

若夫先王之政則不然,曰:「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也。」嗚呼,此其秦漢之所及也哉?

【文章出處】
《東坡全集》
六國論
原作者:蘇軾


秦始皇.jpg
上圖:秦始皇


註釋翻譯

(一)


春秋之末至於戰國,諸侯卿相皆爭養士自謀(為自己打算)
譯文:
春秋末期到戰國時代,各國的諸侯卿相,都為自己打算,爭著收養人才。


其謀夫(謀士)說客、談天(談天說地)雕龍(雕鏤龍紋,比喻善於言辭)、堅白(戰國時公孫龍子學說。 主張一塊堅白石中,其堅、白、 石三個組成要素,是各自分離而不能同時被認知)同異(戰國時惠施學說。主張萬物雖有自相, 然亦具有共相,事物之間的差異只是一種相對概念)之流,下至擊劍扛鼎,雞鳴狗盜之徒,莫不賓禮(以賓客之禮待之)(音ㄇㄧˇ,華麗)衣玉食,以館(款待)於上者,不可勝數。
譯文:
那些謀士、說客、談天說地的、修飾文詞的,辯論「堅白同異」的,往下到擊劍行刺的、力能扛鼎的、雞鳴狗盜的......,沒有不以賓客的禮節去款待他們的。穿著華麗的衣服,吃著珍貴的食品,被招待在官府中的人,多得數不清。


(二)

越王勾踐有君子六千人,魏無忌、齊田文、趙勝、黃歇、呂不韋皆有客三千人,而田文招致任俠奸人六萬家於薛,齊稷下談者亦千人,魏文侯、燕昭王、太子丹,皆致客無數。
譯文:
越王句踐有「君子軍」六千人;魏公子信陵君魏無忌、齊國孟嘗君田文、趙國平原君趙勝、楚國春申君黃歇、秦相國呂不韋等,都有賓客三千人;孟嘗君田文並且在薛地還招聚俠客和犯罪的人有六萬家;齊國稷下地方聚談的學者也有千人之多;魏文侯、燕昭王,太子丹等,也都招致了賓客無數。


下至秦漢之間,張耳、陳餘號多士,賓客廝養皆天下俊傑,而田橫亦有士五百人。
譯文:
以後到了秦漢之際的時候,張耳、陳餘的部下,號稱人才很盛,賓客和供他們役使的人,都是天下的俊傑;田橫也有五百士人。


其略見於傳記者如此,度(估計)其餘,當(多一倍)官吏而(佔了一半)農夫也。此皆役人以自養者,民何以支(支撐)?而國何以堪(承受)乎?
譯文:
這些都是見於傳記上的事,其餘那些沒有記載的,我想一定要比官吏多一倍,佔農民總數的一半。這些都是役使他人來奉養自己的人,人民怎能吃得消,國家又怎能承受得了呢?

(三)


蘇子曰:此先王之所不能免也。國之有奸,猶鳥獸之有鷙ㄓˋ,性情凶猛的鳥)猛,昆蟲之有毒螫也。
譯文:
蘇先生說:這是連先王也不能避免的事。國家有壞人,像鳥獸中有猛鷙,昆蟲中有毒螫一樣。

區處條別,使各安其處,則有之矣;鋤而盡去之,則無是道也。
譯文:
把他們分別加以安置處理,使他們都能各安本位,這些人便都有用了;把他們完全剷除掉,是沒有這種道理的(這是不可能辦到的)。


吾考之世變,知六國之所以久存,而秦之所以速亡者,蓋出於此,不可不察也。
譯文:
我曾就歷史的興廢加以考察過,知道六國之所以長久存在,和秦朝之所以迅速滅亡,原因都出在這裡,不可不加以詳察。


夫智、勇、辯、力,此四者皆天民之秀傑也,(大抵)不能惡衣食以養人,皆役人以自養(奉養自己)也。
譯文:
有知、有勇、有辯才、有氣力的這種人,都是天下人民中的優秀者,大多不能自己穿壞的、吃壞的而去奉養人,而都是役使他人來奉養自己的。


故先王分天下之富貴,與此四者共(共享)之。此四者不失職,則民靖(平定)矣。
譯文:
所以先王把天下的富貴分出一部分來,和這四種人共同享有。這四種人不失業,人民便安定了。


四者雖異,先王因俗設法,使出於一:
譯文:
四種人雖然性質不同,可是先王卻根據習俗,制定法律制度,使他們都從同一種方式中出身:


三代以上出於學,戰國至秦出於客(賓客),漢以後出於郡縣,魏晉以來出於九品中正,隋唐至今出於科舉。雖不盡然,取其多者論之。
譯文:
三代以上的人才是從學校中出身,戰國到秦代的人才是從賓客中出身,漢以後的人才是由郡縣的選拔中出身,魏晉的人才以來是由「九品中正」的銓授中出身,隋唐的人才以至現在是由科舉考試中出身:雖不完全這樣,但就大多數而言是這樣的。

(四)


六國之君虐用其民,不減(少於)始皇、二世,然當是時百姓無一叛者,以凡民之秀傑者,多以客(賓客)(奉養)之,不失職(失業)也。
譯文:
六國的君主,虐待他的百姓,並不滅於秦始皇與秦二世,然而當時百姓並沒有一個人起來反叛。這是因為所有老百姓中優秀傑出的人才,多數都被當作賓客奉養起來,他們沒有失業。


其力耕以奉(養)上,皆椎魯(愚鈍)無能為(沒有作為)者,雖欲怨叛,而莫為之先,此其所以少(稍)安而不即亡也。
譯文:
至於那些努力耕作奉養官府的,都是一些愚蠢而沒有什麼作為的人,雖然想反叛,但是沒有人去領導他們,是六國所以能夠有一時的安定而不立即滅亡的原因。


始皇初欲逐客(賓客),用李斯之言(編按:諫逐客書)而止。既併(併吞,統一)天下,則以客(賓客)為無用。於是任(信任)法而不任(信任)人,謂民可以恃法而治,謂吏不必才,取能守吾法而已。
譯文:
秦始皇當初想驅逐賓客,因為採用了李斯的建議才沒有實行。併吞天下以後,就以為賓客已無用處,於是便信任法律而不信任人才;說人民可以靠法律來統治,說官吏不必有才,只要能夠遵守我的法律便夠了。


故墮(毀)名城,殺豪傑,民之秀異者,散而歸田畝。
譯文:
所以才毀壞了名城,殺戮了豪傑,人民中的優秀而有特殊能力的份子,把他們遣散還鄉。


(從前)之食於四公子、呂不韋之徒者,皆安歸哉?
譯文:
(這樣一來)從前就食於四公子和呂不韋的那些人才,都回到哪裡去了呢?


不知其槁項黃馘(音ㄍㄨㄛˊ;枯瘦的項頸,發黃的面容。形容非常飢瘦)以老死於布褐乎?亦將輟(停止)太息(嘆息)以俟(等待)時也?
譯文:
不知道他們能帶著瘦長的脖子,黃黃的面孔,忍飢挨餓,老死在貧苦生活中呢?還是停止耕作,歎息著等待時機呢?

(五)


秦之亂雖成於二世,然使始皇知畏此四人者,使不失職(失業),秦之亡不至若是(此)其速也。
譯文:
所以秦代的變亂,雖然是在秦二世的時候所造成,然而假使秦始皇當初知道這四種人的可畏,(設法安置他們)使他們不失業,秦代的滅亡還不至於像這樣的快。


(放)百萬虎狼於山林而饑渴之,不知其將噬(食)人。世以始皇為智(聰明),吾不信也。
譯文:
把百萬隻虎狼放到山林裏去,卻讓牠們餓著渴著,不知道牠們將來要吃人。世上以為秦始皇聰明,我是不信的。


楚漢之禍,生民盡(完)矣,豪傑宜(應)無幾(沒有多少);而代相陳豨過趙,從車千乘,蕭、曹為政,莫之禁也。
譯文:
楚漢戰爭的災禍,老百姓幾乎完了,所謂豪傑也應該沒有多少了。然而代相陳豨經過代國時,侍從車輛,仍然成千,都滿載著賓客,蕭何與曹參這兩位相國先後當政,沒有加以禁止。

至文、景、武之世,法令至密,然吳濞、淮南、梁王、魏其、武安之流,皆爭致賓客。
譯文:
到了漢文帝、漢景帝、漢武帝的時代,法令已經非常嚴密了,可是吳王劉濞、淮南王、梁王、魏其、武安那些人,都還爭者招致賓客。


(難道)(警戒,以......為教訓)秦之禍,以謂爵祿不能盡(繫牛的繩索,引申為牽制、維繫)天下士,故少(稍)寬之,使得或(出頭)於此也邪?
譯文:
這難道是由於秦代禍亂的教訓,以為單靠名位官職不能完全羈縻牽制天下的人才,所以稍稍放寬一點,使他們或者能夠從賓客中出頭嗎?

(六)


若夫先王之政則不然,曰:「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也。」嗚呼,此其秦漢之所及也哉?
譯文:
可是,古先聖王的政治就不是這樣的。(孔子)有過這樣的話:「做官的受了教育就知道愛人,老百姓受了教育就容易聽指揮。」唉!這哪是秦漢所能比得上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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