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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解

北宋哲宗紹聖四年(1097),秦觀因坐新舊黨爭連遭貶謫,因先貶杭州通判,再貶監州酒稅,後又被羅織罪名貶謫郴州,削去所有官爵和俸祿;又貶橫州,此詞作於離郴前,寫客次旅舍的感慨,表達官場失意的悽苦和哀怨的心情,流露了對現實政治的不滿。

秦觀,字少游、太虛,號淮海居士,北宋詞人,秦觀詞多寫男女愛情和身世感傷,風格輕婉秀麗,受歐陽修、柳永影響,是婉約詞的代表作家,與張耒、晁補之、黃庭堅四人並稱「蘇門四學士」,民間傳說蘇軾之妹蘇小妹為秦觀之妻,其最出名故事出自明代馮夢龍《醒世恆言》中的「蘇小妹三難新郎」,但後人考證蘇小妹應為虛構人物。


元祐六年(1091)七月,蘇軾受到彈劾,秦觀從蘇軾處得知自己也坐罪牽連,便立刻去找臺諫官員疏通,秦觀的失態使得蘇軾兄弟的政治操行遭到政敵的攻訐,而蘇軾與秦觀關係也因此發生微妙的變化。有人認爲,這首〈踏莎行.郴州旅舍〉的下片,很可能是秦觀在流放歲月中,通過同爲蘇門友人的黃庭堅,向蘇軾所作的曲折表白。

本闋詞「霧失樓臺,月迷津渡」兩句事傳頌千古的名句,描寫霧下月色荒野渡頭,充滿蒼茫迷濛之美,後人常引用這二句來比喻人生方向的迷失徬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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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莎行.郴州旅舍

霧失樓臺,月迷津渡。
桃源望斷無尋處。
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裡斜陽暮。

驛寄梅花,魚傳尺素。
砌成此恨無重數。
郴江幸自繞郴山,爲誰流下瀟湘去。


【作品出處】
踏莎行.郴州旅舍
原作者:秦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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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翻譯

(一)


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渡船頭)
譯文:
霧色迷濛遮蔽了一切,樓臺模糊難辨。朦朧的月光籠罩,渡頭也隱匿不見。

◎上片寫謫居中寂寞淒冷的環境。
◎開頭三句,緣情寫景,劈面推開一幅淒楚迷茫、黯然銷魂的畫面:漫天迷霧隱去了樓臺,月色朦朧中,渡口顯得迷茫難辨。

「樓臺」、「津渡」,在中國文人的心目中,常被賦予了文化精神上的蘊涵,它們是精神空間的向上與超越的拓展。而「霧」、「月」則是不可克服的現實阻礙,它們以其本身的虛無縹緲,呈現出其不可言喻的象徵意義
「失」、「迷」二字,既準確地勾勒出月下霧中樓臺、津渡的模糊,又恰切地寫出了作者無限悽迷的意緒。一「失」一「迷」,現實回報他的是這片霧籠煙鎖的景象。「霧失」、「月迷」,皆爲下句「望斷」出力。
◎「霧失樓臺,月迷津渡。」互文見義,不僅對句工整,也不只是狀寫景物,而是情景交融的佳句。


桃源(桃花源)望斷無尋處。
譯文:
望盡天涯,理想中的桃花源,卻是無處覓尋。
◎夜霧籠罩一切的悽悽迷迷的世界:樓臺茫茫大霧中消失,渡口被朦朧的月色所隱沒,那當年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更是雲遮霧障,無處可尋了。
◎詞人站在旅舍觀望應該已經很久了,他目尋當年陶淵明筆下的那塊世外桃源。桃源,其地在武陵(今湖南常德),離郴州不遠。「桃源」是陶淵明心目中的避亂勝地,也是詞人心中的理想樂土,千古關情,異代同心。
◎詞人由此生聯想,即「望斷」亦爲枉然,詞人雖希望藉此尋出一條通向「桃源」的祕道,然而他只有失望而已。著一「斷」字,讓人體會出詞人久佇苦尋幻想境界的悵惘目光,及其失望痛苦的心情
◎這裡詞人運用因情造景的手法,景爲情而設,意味深長。「樓臺」,令人聯想到的是一種巍峨美好的形象,而如今被漫天的霧吞噬「津渡」,可以使人產生指引道路、走出困境的聯想,而如今朦朧夜色中迷失不見了
開頭三句,分別下了「失」、「迷」、「無」三個否定詞,接連寫出三種曾經存過或人們的想象中存過的事物的消失,表現了一個屢遭貶謫的失意者的悵惘之情和對前途的渺茫之感
◎秦觀的〈點絳脣〉諸本題作「桃源」,詞中「塵緣相誤,無計花間住」寫的當是同樣的心情。


可堪(怎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裡斜陽暮。
譯文:
春寒料峭,怎能忍受得了這獨居在孤寂的客館,斜陽西下,只傳來杜鵑聲聲哀鳴。

◎桃源無覓,又謫居遠離家鄉的郴州這個湘南小城的客舍裏,本自容易滋生思鄉之情,更何況不是宦遊他鄉,而是天涯淪落。「適彼樂土」之不能,旨在引出現實之不堪。於是放縱的目光開始內收,逗出「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裏斜陽暮。」
◎這兩句正是意在渲染這個貶所的悽清冷寞。春寒料峭時節,獨處客館,念往事煙靄紛紛,瞻前景不寒而慄。
◎當然,這是作者意想中的景象,因爲緊接着的兩句是「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裏斜陽暮」。詞人閉居孤館,只有想像中才能看得到「津渡」。從時間上來看,上句寫的是霧濛濛的月夜,下句時間又倒退到殘陽如血的黃昏時刻。由此可見,這兩句是實寫詩人不堪客館寂寞,而頭三句則是虛構之景了。
一個「閉」字,鎖住了料峭春寒中的館門,也鎖住了那顆欲求拓展的心靈
◎更有杜鵑聲聲,催人「不如歸去」,勾起旅人愁思;斜陽沉沉,正墜西土,怎能不觸動一腔身世淒涼之感。

詞人連用「孤館」、「春寒」、「杜鵑」、「斜陽」等引人感發,令人生悲傷心景物於一境,即把自己的心情融入景物,創造「有我之境」。
◎兩句則開始正面實寫詞人羈旅郴州客館不勝其悲的現實生活。一個「館」字,已暗示羈旅之愁。說「孤館」則進一步點明客舍的寂寞和客子的孤單。而這座「孤館」又緊緊封閉於春寒之中,置身其間的詞人其心情之悽苦就可想而知了。
◎此時此刻,又傳來杜鵑的陣陣悲鳴;那慘淡的夕陽正徐徐西下,這景象益發逗引起詞人無窮的愁緒。杜鵑鳴聲,是古典詩詞中常用的表遊子歸思的意象。以少遊一個羈旅之身,所居住的是寂寞孤館,所感受的是料峭春寒,所聽到的是杜鵑啼血,所見到的是日暮斜陽,此情此境,只能以「可堪」道之。

◎以「可堪」二字領起一種強烈的淒冷氣氛,好像他整個的身心都被吞噬在這片充斥天宇的慘淡愁雲之中。詞人這重重淒厲的氣圍中,又怎能忍受得了呢?王靜安先生吟誦至此,不禁揮筆題曰:「少遊詞境最爲悽婉,至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裏斜陽暮』,則變而爲淒厲矣。」(《人間詞話》)
◎前人多病其「斜陽」後再着一「暮」字,以爲重累。其實不然,這三字表明着時間的推移,爲「望斷」作注。夕陽偏西,是日斜之時,慢慢沉落,始開暮色。「暮」,爲日沉之時,這時間順序,蘊含着詞人因孤寂而擔心夜晚來臨更添寂寞難耐的心情。這是處境順利、生活充實的人所未曾體驗到的愁人心緒。因此,「斜陽暮」三字,正大大加重了感情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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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驛使)寄梅花,魚傳尺素(尺素書,信)
譯文:
遠方友人的音信,寄來了溫暖的關心和囑咐。
◎下片由敘實開始,寫遠方友人殷勤致意、安慰。
◎「驛寄梅花,魚傳尺素」連用兩則有關友人投寄書信的典故,極寫思鄉懷舊之情。分見於〈贈范曄詩〉(折梅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寄一枝春)(一說〈荊州記〉)和古樂府〈飲馬長城窟行〉(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詩意。寄梅傳素,遠方的親友送來安慰的信息,按理應該欣喜爲是,但身爲貶謫之詞人,北歸無望,每一封裹寄著親友慰安的書信,觸動的總是詞人敏感的心絃,奏響的是對往昔生活的追憶,痛省今時困苦處境的一曲曲悽婉的哀歌,每一封信捎來,詞人就歷經一次這個心靈掙扎的歷程。

◎秦觀是貶謫之人,北歸無望,親友們的來書和饋贈,實際上並不能給他帶來絲毫慰藉,而只能徒然增加他別恨離愁而已。


砌成此恨無重數。
譯文:
卻平添了深深的別恨離愁。
◎第三句急轉,「砌成此恨無重數。」一切安慰均無濟於事。離恨猶如「恨」牆高砌,使人不勝負擔。一個「砌」字,將那無形的傷感形象化,好像還可以重重累積,終如磚石壘牆般築起一道高無重數、沉重堅實的「恨」牆。
◎恨誰?恨什麼?身處逆境的詞人沒有明說。聯繫他在〈自輓詞〉中所說:「一朝奇禍作,漂零至於是。」可知他的恨,與飄零有關,他的飄零與黨禍相聯。在詞史上,作爲婉約派代表詞人,秦觀正是以這堵心中的「恨」牆表明他對現實的抗爭。
◎書信和饋贈越多,離恨也積得越多,無數「梅花」和「尺素」,彷彿堆砌成了「無重數」的恨,詞人這種感受是很深切的,而這種感受又很難表現,故詞人手法創新,只說「砌成此恨無重數」。
◎有這一「砌」字,那一封封書信,一束束梅花,便彷彿成了一塊塊磚石,層層壘起,以至於達到「無重數」的極限。這種寫法,不僅把抽象的微妙的感情形象化,而且也可使人想像詞人心中的積恨也如磚石壘成,沉重堅實而又無法消解。


郴江(郴,音ㄔㄣ,郴江在今湖南)幸自(本自,本來是)繞郴(音ㄔㄣ山,爲誰(為什麼)流下瀟湘去。
譯文:
郴江啊,你就繞着你的郴山而流就得了(你本來是圍繞着郴山而流的),但爲什麼偏偏要流到瀟湘去了呢(爲什麼卻要老遠地北流向瀟湘而去呢)?

◎從表面上看,這兩句似乎是即景抒情,寫詞人縱目郴江,抒發遠望懷鄉之思。郴江出山後,向北流入耒水,又北經耒陽縣,至衡陽而東流入瀟水湘江。但實際上,一經詞人點化,那山山水水都彷彿活了,具有了人的思想感情。這兩句由於分別加入了「幸自」和「爲誰」兩個字,無情的山水似乎也能聽懂人語,詞人癡癡問詢郴江:你本來生活自己的故土,和郴山歡聚一起,究竟爲了誰而竟自離鄉背井,「流下瀟湘去」呢?

◎作者何嘗不欲將心中的悲憤一吐爲快?但他憂讒畏譏,不能說透。於是化實爲虛,作宕開之筆,借眼前山水作癡癡一問:「郴江幸自繞郴山,爲誰流下瀟湘去?」無理有情,無理而妙。
◎關於這兩句的蘊意,或以爲「郴江也不耐山城的寂寞,流到遠方去了,可是自己還得待在這裏,得不到自由。」(胡雲翼《宋詞選》)
◎這兩句或以爲詞人「反躬自問」,慨嘆身世「自己好端端一個讀書人,本想出來爲朝廷做一番事業,正如郴江原本是繞着郴山而轉,誰會想到如今竟被捲入一切政治鬥爭漩渦中去呢?」(《唐宋詞鑑賞辭典》)

◎對這兩句蘊意的把握,或可空靈些。詞人在幻想、希望與失望、展望的感情掙扎中,面對眼前無言而各得其所的山水,也許他悄然地獲得了一種人生感悟:「生活本身充滿了各種解釋,有不同的發展趨勢,生活並不是從一開始便固定了的故事,就像這繞着郴山的郴江,它自己也是不由自主地向北奔流向瀟湘而去。生活的洪流,依着慣性,滾滾向前,它總是把人帶到深不可測的遠方,它還將把自己帶到什麼樣苦澀、荒涼的遠方。」
◎葉嘉瑩評此詞說:「頭三句的象徵與結尾的發問有類似《天問》的深悲沉恨的問語,寫得這樣沉痛,是他過人的成就,是詞裏的一個進展。」(《唐宋詞十七講》)

◎與秦觀悲劇性一生「同升而並黜」的蘇軾,同病相憐更具一份知己的靈感犀心,亦絕愛其末尾兩句,及聞其死,嘆曰:「少遊已矣,雖萬人何贖!」自書於扇面以志不忘。
◎綜上所述,這首詞最佳處在於虛實相間,互爲生發。上片以虛帶實,下片化實爲虛,以上下兩結飲譽詞壇。激賞「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裏斜陽暮」的王國維,以東坡賞其後二語爲,持論未免偏頗。深味末二句「郴江」之問,其氣格、意蘊,毫不愧色於「可堪」二句,所謂東坡「皮相」之賞,亦可謂「解人正不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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