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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解
《莊子.天下篇》中曾提到「道術將為天下裂。」原本天下的「術」是完整的全體,但是後世學者不得其全,只能執其一端,導致道術分裂。對此,莊子是以回顧的角度,感傷一個偉大學術傳統的逝去,「道術將為天下裂」反映出知識系統由「混沌」狀態向「細緻」狀態的發展,也顯示從「王官之學」走向「百家之言」的轉化。
德國思想家雅斯培曾經指出,西元前800至西元前200年之間,尤其在西元前600至前300年間,是人類文明精神的重大突破時期,在中國、猶太、印度、希臘等傳統文明,都不約而同產生了偉大的精神導師。雅斯培將這個偉大的時代稱為「軸心時代」,我們也可以說,這是人類各個民族由蒙昧走向文明曙光的「啟蒙」時代。
下文對舉「道」「術」二種根本觀念,並對彼此主從關係做出區別,對於理解「全面與局部」「無目的性與功利目的」「原則與技術」「遠見與短視」頗有助益,對於貫通高中國文課文課程,也有啟發性的意義。本站主編借此版面,對這位不知名的作者致上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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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道」與「術」的思考──淺談兩種不同的思維方式
人們對「道」與「術」二字並不陌生,但未能清晰、深入地把握這二字所蘊含的精要內涵、二者之間的關係以及二者對人類社會發展的影響和意義。其實,「道」「術」二字,可以用來解釋紛繁複雜的社會演變之根由。
「道」與「術」實質上代表著人類兩種不同的思維方式,「道」性思維強調全局性、系統性、原則性,而「術」性思維則強調局部性、功利性、技術性。人們對「道」「術」這兩種不同思維方式的理解、把握和取捨運用,直接影響到人心的變化和社會的變化。換言之,人類思維方式的嬗變導致人心的嬗變,從而影響著人類社會的演變。
幾千年來,人類社會的發展史,其實就是人心的演變史。所謂「人心」,一般指人的情感、心理、思想、觀念和道德等,其實也包括人類的思維方式。人心有變,即人類的思維方式有變,不同的思維方式會形成不同的意識形態,也就深刻地影響著人類的生活和社會的發展。思維方式、人心與社會,三者相輔相成,互為因果。
古人對人心、社會和思維方式三者演變的規律性,研究得較透徹,但後人對這重大的研究成果卻視而不見,非常遺憾。《莊子.天運》把人心的演變史概括為四個階段:「使民心一」,「使民心親」,「使民心競」,「使民心變」。人心的演變由「一」(淳樸一體、民胞物與、不分你我、彼此是生命的共同體)到「親」(有親疏之別,但不失仁愛之心,如「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這兩階段社會屬於「治」世。由「親」到「競」(人心競爭、世道紛爭)再到「變」(人各有打算和追求,思想不統一,人心變亂,社會混亂),這兩階段屬社會於「亂」世。要判斷社會(世道)是「治」還是「亂」,人心是一個重要標尺。社會治亂的變化反映著人心的變化,人心的變化其實也反映了思維方式的變化。
人類思維方式,主要有兩大方面,一是「道」性思維,一是「術」性思維。人類思維的嬗變,重點是由「道」性思維向「術」性思維裂變,此消彼長,「道」性思維日益衰退,「術」性思維則大行其道。
《莊子.天運》所揭示的這個每況愈下的人心演變歷程(「一」、「親」、「競」、「變」),其實也就反映了人類思維方式的嬗變(「一」與「親」是「道」性思維運用的體現,「競」與「變」是「術」性思維的體現)。人類社會發展史,表面上紛繁複雜,但就其本質而言,其實很簡單,就是人心嬗變的結果,也是人類思維方式嬗變的結果。
「道」「術」二字,在中國傳統哲學中,其內涵特別豐富和複雜,人們對此有多種理解和觀點,出現了見仁見智的局面。所謂「多則惑,少則得」(編者註:《老子.第二十二章》),在這裡我們先明確「道」和「術」的內涵和外延,界定概念,這樣才能更好地發揮道術二字的文化意義。「道」一般指宇宙萬物的本源、事物的根本原則和規律、人的天性,「術」指方法、技巧、技術、人的機心。道是根本,術是枝末,道為術本,術由道生,所謂「樸散則為器」(編者註:《老子.第二十八章》),道散則為術,大原則、大規律可以衍生各種方法、技巧和技術。從思維層面來看,「道」與「術」其實代表著兩種不同的思維方式。「道」性思維就是一種著眼於全局性(整體性)、統一性、系統性、原則性、全面性、長遠性的思維,而「術」的思維就是一種偏重於技術性、實用性、功利性、局部性、片面性、短近性的思維。
中國傳統文化對道與術的態度是側重於「尊道輕術」,把「道」尊為「大道」,把「術」稱為「小術」「小技」,甚至把技術性發明創造貶抑為「奇技淫巧」。大概是擔心本末倒置,「術」的過度發展會偏離了「正道」、「大道」,破壞「道」的和諧統一。因此,強調以道御術,術歸於道。如反對「人心不古」(過度運用「術」性思維),倡導「返樸歸真」(回歸「道」性思維)。
對於如何對待「道」與「術」的問題,莊子的態度最鮮明,最有代表性。《莊子.應帝王》裡「混沌開七竅」的寓言故事,就揭示了過度發展「術」性思維的危害性。
「南海之帝為倏,北海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混沌。倏與忽時相與遇於渾沌之地,混沌待之甚善。倏與忽謀報混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嘗試鑿之。』日鑿一竅,七日而混沌死。」
故事中的「混沌」喻指「道」性思維;為「混沌」開七竅以「視聽食息」,喻指「術」性思維妨害了「道」性思維,即過度的技術性、功利性、實用性會破壞了事物的整體性、系統性和全局性。
《莊子.天下》篇中還有一則「丈人貶抑機械」的故事,同樣是表明了反對以「術」性思維破壞「道」性思維的態度。
子貢南遊於楚,反於晉,過漢陰,見一丈人方將為圃畦,鑿隧而入井,抱瓮而出灌,愲愲然用力甚多而見功寡。子貢曰:「有械於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見功多,夫子不欲乎?」為圃者仰而視之曰:「奈何?」曰:「鑿木為機,後重前輕,挈水若抽,數如泆湯,其名為槔。」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吾聞之吾師,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機心存於胸中則純白不備。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載也。吾非不知,羞而不為也。」子貢瞞然慚,俯而不對。
文中的辯論很有意思,很有啟發性,寓意深刻。使用技術和機械會大大提高生產效率,但丈人說這個道理他不是不懂,而是羞於應用。因為使用技術和機械會引發人的機心,有了機心,就會破壞人純樸的天性,從而影響人的精神生活。其實這也是揭示了「術」性思維的運用,雖可促進物質文明的發展,但也會給精神文明帶來不良影響。這個故事暗示了思維方式、人心、社會三個層面的因果關係。其實,莊子並不是反對技術和機械,而是反對以「術」性思維代替「道」性思維。
「道」性思維廣泛地應用於中國傳統文化的諸多領域,如在哲學上強調「天人合一」的系統性,在政治上強調「為政以德」「大公無私」的原則性和「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系統性,在社會管理上強調「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的全局性,在倫理上強調「民胞物與」「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一體性,在修身上強調「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的協同性,在社會理想上強調「大同社會」的統一性和「為萬世開太平」的長遠性,在重大決策上強調「功在當代,利在千秋」的前瞻性,在教育上強調「有教無類」和「德才兼備」的全面性……
「道」性思維側重於作全盤性考慮,瞻前顧後,注意事物間的內在聯繫,重視協同推進;而「術」性思維側重於單個擊破,以解決眼前實際問題為出發點,目的性強,善用手段(技術、方法、技藝),講求實用實效,求快求多(意圖快速獲取利益最大化),不注重顧及其他方面的聯繫。
與「尊道輕術」的中國傳統文化相比,現代西方文化則「重術輕道」,把「術」性思維發揮到極致。在哲學上強調「征服自然、改造自然」,在科學上高度重視科學技術的創造發明,在思想道德方面講求個人主義、享樂主義、拜金主義、利益至上,在教育上重視精英教育……
現代西方文化重視發展「術」性思維,在解決人與物的問題方面取得了前所未有的重大突破,創造了貌似高度發達的物質文明,同時也大大地激發了人們無窮的物質慾望,使人與人、人與自然之間產生了一種近乎不可調和的矛盾和衝突。
近代以來,因深受西方文化的影響,中國人的思維方式也發生了重大嬗變,由傳統的重道輕術轉為重術輕道,特別是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在科學技和物質文明方面成為了「後起之秀」,大有「後來居上」的咄咄逼人之勢,令世界為之刮目相看。但是,在享受「術」性思緒之魚肉的美味的同時,也擺脫不了那魚刺的糾纏,說得不好聽一些,就是嘗到了刀口上的蜂蜜也受到了刀刃的痛割。當然,我們不怕疼痛,我們要嘗到更多的蜂蜜。
當代中國,「術」性思維也大行其道,深深在各領域各層面都打上其鮮明的烙印。「不論黑貓白貓,捉到老鼠就是好貓」、「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等思想觀念是「術」性思維的運用;「量化管理」、「應試教育」、「商品化市場化」、「科技是第一生產力」、「城鎮化」、「土地流轉」等理念也都是「術」性思維高度發展的產物。在教育領域,「術」性思維的過度運用令人不安。所謂的教育改革,實質是以「術」性思維代替「道」性思維,教育行為看似很規範,很有創新性,但實質是把教育和學問肢解得支離破碎,使教育考試化,教學技術化,答題模式化,知識碎片化,思維程式化,教師機器化,中小學生作業化,大學生論文化。
「術」性思維的廣泛應用,導致物質主義、實用主義和功利思想風行天下。社會各領域各階層都為了追求「立竿見影」的效果而不擇手段,共同奔向「無所不用其極」的境界。權衡利弊、急功近利成為人們的思想常態。
「道」性思維和「術」性思維是人類不同的思維方式,它們影響著人心的變化和社會的演變。「公天下」「公有制」「共同富裕」「生態文明」是「道」性思維運用的結果。「家天下」「私有制」「富N代」「物質文明」是「術」性思維運用的結果。
在當今複雜多變的社會形勢下,應如何平衡「道」性思維與「術」性思維這兩種不同思維方式的運用呢?有識之士應當做出深入的思考和智慧的抉擇。
梁漱溟先生在《人心與人生》一書中把人類心理結構三分為本能、理智和理性,並把「人類生命廓然與物同體,其情無所不到」的理性看作是人類的本質特徵。他指出:「科學技術之發明創造,人得以制勝乎物而利用之者在理智;社會人情漸以宏通開朗而社會組織單位益見拓大以至『天下一家』者則要在理性。」這裡所謂的「理智」其實就相當於「術」性思維,而「理性」就相當於「道」性思維。他認為理智(「術」性思維)能促進科學技術的發明創造,有助於人類解決物質生活問題;而要使社會人情「宏通開朗」而走向「天下一家」,就必須要靠「理性」(「道」性思維)。這是很有啟發性的觀點。
作家雪漠在《西方的術和東方的道》一文中指出:「中國文化重『道』,西方文化重『術』,所以在『術』的應用與發展方面,西方文化遠遠超過東方文化。但是,缺乏東方文化中『道』的滋養,使西方社會出現了很多用『術』解決不了的問題,這也是現在很多西方哲學家都在思考的東西。……單純發展術的科學家很容易讓人類陷入一種非常可怕的境地,很多國家就是因為信仰了這樣一種重術而不重道的哲學,才招致了極大的災難。所以,我認為,術非常重要,道也非常重要,重道的同時要重術,重術的同時也不能忘了重道。」
「道」性思維與「術」性思維各有其價值和意義,「道」「術」並行,應該是可以行得通的,但要以道統術,以道御術,才更能發揮術的積極意義而避免其弊端。其實,在二千多前,莊子對此就有「溫馨提示」。在《莊子.養生主》裡有一則世人比較熟悉的「庖丁解牛」故事,庖丁解牛的技藝可能說是無以倫比的,自古及今,無人不肯定讚揚。由此可見,中國人並不是一味地反對「術」,而且很欣賞「術」。但莊子在故事中強調「術」必須要以「道」為宗,「術」不能脫離「道」而妄行。「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這句話就點明了「道」與「術」(技)的關係。在未掌握「道」性思維之前,庖丁也像良庖、族庖一樣每一年每一月就要換一把刀,因為還沒了解和把握牛的生理結構和天然規律,亂砍亂割,刀子自然被損壞了。但在真正掌握了「道」性思維之後,目無全牛,已清晰地整體地把握了牛的生理結構和天然規律,再運用「術」性思維,解牛就遊刃有餘了。「良庖歲更刀,族庖月更刀」,喻指脫離「道」性思維,單憑「術」性思維就會招致挫折和失敗;只有在真正掌握「道」性思維的基礎上運用「術」性思維,才能有效地攻堅克難,把事情做得圓滿。同時,莊子強調要審慎地運用「術」性思維,「善刀而藏之」就表明要慎用「術」性思維,因為「術」性思維就是一把雙刃劍。
我們要不能一味貪用西方文化的「雙刃劍」,而忘記老祖宗的「解牛刀」。中國優秀傳統文化充滿大智慧,值得我們深入學習,汲取其精華,有益於解決當今和未來的諸多疑難問題。
「術」性思維雖然可以給人類帶來發達的物質文明,但沒有「道」性思維的滋養,高度發達的物質文明又將會把人類帶向何方呢?「術」性思維要回歸於「道」性思維,以道統術,道術並行,才是人類社會發展的正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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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出處】
《每日頭條》
〈對「道」與「術」的思考〉
(編者註:原標題下題目另作〈對「道」與「術」的思考──淺談兩種不同的思維方式〉)
網址:
https://kknews.cc/zh-tw/culture/mbq4y9.html
http://bbs.tianya.cn/post-no01-509850-1.shtml
作者:不詳(半床詩教育書屋)
- Jun 27 Thu 2019 1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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