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解
《漁樵問對》通過漁樵之間對話,解釋古今興亡等嚴肅厚重的話題,作者為邵雍。
邵雍(1011-1077),字堯夫,自號安樂先生,居洛陽,以教授為生,北宋五子之一。晚年隱居,其廬曰「安樂窩」,著有《皇極經世》、《伊川擊壤集》、《漁樵問對》,諡號康節,世稱「邵康節」,身後在民間留下不少傳奇故事。
邵雍身懷術數絕學,學貫易理,儒道兼通,畢生致力於將天人統一於一心,試圖把儒家的人本與道家的天道貫通起來。《漁樵問對》一書著力論述天地萬物、陰陽化育、生命道德的哲理,通過樵子問、漁父答的方式,將天地、萬物、人事、社會歸之於易理,並加以詮釋,目的是讓樵者明白「天地之道備於人,萬物之道備於身,眾妙之道備於神,天下之能事畢矣」 之理。《漁樵問對》中的主角是漁父,所有的玄理都出自漁父之口,在書中漁父已經成為「道」的化身。
以下為《漁樵問對》全文,樵者與漁者問答各以不同底色文字表之,各段隨附譯文,原文無標題,各段標題為編者擬訂。
上圖:邵雍
漁樵問對
(一)論利害
漁者垂釣於伊水之上。
譯文:
有個漁夫在伊水之邊垂釣。
樵者過之,弛擔(放下擔子)息肩(讓肩頭得到休息),坐於磐石之上,而問於漁者,曰「魚可鈎取乎?」
譯文:
有一個樵夫路過,放下柴擔,坐在大石頭上休息,他隨口問漁夫:「可以釣得到魚嗎?」
◎全文中「樵夫」扮演提出問題的角色。
曰:「然。」
譯文:
漁夫答:「可以。」
◎全文中「漁夫」扮演回答問題的角色。
曰:「鈎非餌可乎?」
譯文:
樵夫問:「魚鉤上如果不放魚餌,可以釣得到嗎?」
曰:「否。」
譯文:
漁夫答:「不能。」
曰:「非鈎也,餌也。魚利食而見害,人利魚而蒙利。其利同也,其害異也。敢問何故?」
譯文:
樵夫問:「看來之所以能釣到魚,不是魚鉤的功勞,而是魚餌的功勞。但是,魚因為吃魚餌而受害,人卻因為吃魚而受益,都是一樣為了吃其利(受利於食),而結果卻不一樣(一利一害)。請問這是為什麼?」
◎樵夫的問題,開始進入抽象思辨。
◎樵夫問,同樣是「吃」,為何結果不同?人因「吃」而得利,魚因「吃」而受害。
漁者曰:「子(你)樵者也,與吾異治(經營),安(怎麼)得侵吾事乎?然亦可以為子試言之。
譯文:
漁夫答:「你是打柴的,與我的工作不一樣,你又怎麼能知道我們漁夫的事情呢?這樣吧,我給你做些解釋一下。
彼(指魚)之利,猶此(指人)之利也;彼之害,亦猶此之害也。子知其小,未知其大。
譯文:
魚的利和我(人)的利是一樣的,魚的害和我(人)的害也是一樣的。你只知其一,未知其二。
◎漁夫認為,魚吃魚餌與人釣魚,其實利與害都是一樣的。
魚之利食,吾亦利乎食也;魚之害食,吾亦害乎食也。
譯文:
魚受利於食,我也受利於食;魚受害於食,我也受害於食。
◎漁夫認為,同樣是「吃」,結果並無不同。人因「吃」也得利也受害,魚因「吃」也得利也受害。
子知魚終日得食為利,又安知魚終日不得食為害?
譯文:
你只知魚整日能有食物吃而得利,又怎知魚若整日無食物吃而受害呢?
如是,則食之害也重,而鈎之害也輕。
譯文:
如此,吃食物的害處太重了,而釣鉤的害處卻輕了。
子知吾終日得魚為利,又安知吾終日不得魚不為害也?
譯文:
你只知我終整日釣到魚而有利,又怎知我若整日釣不到魚而受害呢?
如是,則吾之害也重,魚之害也輕。
譯文:
如此,我受到的害太重了,而魚受到的害卻輕了。
◎漁夫認為,樵夫只知道魚吃到食物而得利,但樵夫又怎麼能知道,漁夫要是天天釣不到魚,沒有東西吃,不更難受嗎,這樣想的話,魚受到的害處輕多了。
以魚之一身,當人之一食,則魚之害多矣;以人之一身,當魚之一食,則人之害亦多矣。
譯文:
若以魚的觀點出發,人吃了魚,則魚受到了傷害;若以人的觀點出發,以魚為食,人無食吃則人受到了傷害。
◎世間的利害乃相對論。對此有利,對彼可能有害;對此有害,對彼可能有利。
又安知釣乎大江大海,則無易地(更換所處地位)之患焉?
譯文:
更何況在大江大海裡釣魚,對於我又是多麼的危險啊?
◎漁夫認為,站在魚的角度,漁夫把魚吃了,魚受到的傷害是致命的;若站在漁夫的角度,釣不到魚,漁夫和家人就沒有魚吃,都會餓肚子。再加上在這大江大海裡釣魚,又是多麼的危險。
魚利乎水,人利乎陸,水與陸異,其利一也;魚害乎餌,人害乎財,餌與財異,其害一也。又何必分乎彼此哉?
譯文:
魚生活在水裡,人生活在陸地,水與陸地不同,其利益一樣。魚受害於餌,人受害於財,餌與財不同,其害處一樣。又何必分彼此呢?
◎魚生活在水裡,人生活在陸地,水與陸地雖然不同,但人與魚都要吃東西,這一點人與魚並無不同。
◎魚因為吃魚餌而受害,而人因為貪財而蒙難。雖然餌與財不同,但都是同一回事。漁夫認為,不必區分彼此。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萬物皆因為一時利害而受長久之利害。
子之言,體也。獨不知用爾。」
譯文:
你所說的,只是事物的本質,而不知事物的應用變化。」
◎《漁樵問對》透過江邊垂釣的漁夫與路過的樵夫對談建構世界觀,從釣魚、砍柴的行為表象開始,探討人與萬物的異同、人在自然界的角色、世間萬物的體與用,將人與宇宙的關係重新定位,並藉由漁樵的問答闡述宇宙起源,太極、兩儀、四象等變化與易經內涵,超越眼前世界而縱貫古今。
(二)論體用
樵者又問曰:「魚可生食乎?」
譯文:
樵夫問:「魚能生吃嗎?」
曰:「烹之可也。」
譯文:
漁夫答:「煮熟之後才可以吃。」
曰:「必吾薪(柴)濟(助)子之魚乎?」
譯文:
漁夫問:「也就是要用我的柴,才能幫忙把你的魚煮熟囉?」
曰:「然。」
譯文:
漁夫答:「是的。」
曰:「吾知有用乎子矣。」
譯文:
樵夫問:「那我知道了,我的柴因為要煮你的魚,而發生了用處(看起來我的柴對你有用啊)。」
◎用生於利,表達的是對人類有利,所有才有用。
曰:「然則子知子之薪,能濟吾之魚,不知子之薪所以(為什麼)能濟(助)吾之魚也。
譯文:
漁夫答:「雖然你知道你的柴能煮熟我的魚,可是你並不知道你的柴為什麼能煮我的魚。
◎樵夫(代表世人)知其然,卻不知其所以然。漁夫(代表哲學家)探究事物表象之外更根本的原因。
薪之能濟魚久矣,不待子而後知。
譯文:
用柴能煮熟魚,這種方法已經很久了,在你之前大家都知道。
苟(如果)世未知火之能用薪,則子之薪雖積丘山,獨且奈何哉?」
譯文:
可是世人卻不知道柴的作用是生火。如果世人不知用柴點火(或者柴不能生火),你的柴就是堆積如山,又有何用呢?」
樵者曰:「願聞其方(願聞其詳)。」
譯文:
樵夫說:「我願聽你說說其中的道理。」
曰:「火生於動,水生於靜。動靜之相生,水火之相息(繁殖,滋長)。
譯文:
漁夫說:「火從動中產生(火是主動的),水從靜中產生(水是主靜的)。動靜是相生的,水火也是相滋長的。
◎火為動為陽,水為靜為陰,陰陽相吸,即火水之相息,即火離開了水,火就容易變燥,而水離開了火,就就容易變寒。
利害見乎情,體用隱乎性。一性一情,聖人能成子之薪。
譯文:
利與害表現在情感上,體與用隱藏於性質中。一性一情,只有聖人才懂柴與火的道理。
◎也正因為柴木有能生火的作用,對人們有利,所以才遭到砍伐,受到傷害。因此利與害在於看它的角度,而體與用也只不過是萬物與生俱來的隱藏特性,而這些道理,也只有聖人才能感悟到。
猶吾之魚,微(沒有)火則皆為腐臭朽壞,而無所用矣,又安能養人七尺之軀哉?」
譯文:
就像我的魚,如果沒有火燒煮,早晚也會腐臭爛掉,沒有用處也不能吃,又怎能滋養人的身體呢?」
樵者曰:「火之功大於薪,固(固然,當然)已知之矣。敢問善灼物(易燃物),何必待薪而後傳?」
譯文:
樵夫問:「火的功能大於柴,我已經知道了。那麼為什麼易燃物,還要靠柴來引燃呢?」
曰:「薪,火之體也。火,薪之用也。火無體,待薪然後為體;薪無用,待火然後為用。是故凡有體之物,皆可焚之矣。」
譯文:
漁夫答:「柴是火的體,火是柴的用。火本無體,通過柴燃燒後才有體。柴本無作用,待火燒起後才為有用。因此,凡是有體的物體,都可以燃燒。」
◎漁夫認為,火是用,但需要有柴木這樣的體才能發揮出來。
曰:「水有體乎?」
譯文:
樵夫問:「水有體嗎?」
曰:「然。」
譯文:
漁夫答:「有的。」
曰:「火能焚水乎?」
譯文:
樵夫問:「火能焚燒水嗎?」
曰:「火之性,能迎而不能隨,故滅。水之體,能隨而不能迎,故熱。是故有溫泉而無寒火,相息之謂也。」
譯文:
漁夫答:「火的性質,遇水後能與之對立,而不能與之相隨,所以滅熄了。水的性質,遇火後能與之相隨,而不能與之相對立,所以變熱了。因此有熱水而無涼火,是因為水火相息的原因。」
曰:「火之道生於用,亦有體乎?」
譯文:
樵夫問:「火的功能來自於用,它有體嗎?」
曰:「火以用為本,以體為末,故動。水以體為本,以用為末,故靜。是火亦有體,水亦有用也。故能相濟,又能相息。非獨水火則然,天下之事皆然,在乎用之何如爾!」
譯文:
漁夫答:「火以用為本,以體為末,所以火是動的。水以體為本,以用為末,所以水是靜的。因此,火有體,水有用,二者既相濟又相息。不只水火,天下的事物都如此,就在於你如何應用。」
◎漁夫認為,火有體有用,以用為本,以體為末。水有體有用,以體為本,以用為末。
(三)談言傳
樵者曰:「用可得聞乎?」
譯文:
樵夫問:「如何應用呢?」
曰:「可以意得者,物之性也;可以言傳者,物之情也;可以象求者,物之形也;可以數取者,物之體也。用也者,妙萬物為言者也,可以意得,而不可以言傳。」
譯文:
漁夫答:「通過意識得到的,是事物的本性;通過語言傳授的,是事物的外在表現;通過眼睛觀察的,是事物的形狀;通過數量計算的,是事物的多少。如何應用,闡述萬物的奧妙,只可意會,而不能言傳。」
曰:「不可以言傳,則子惡得而知之乎?」
譯文:
樵夫問:「不可以言傳,你又如何知道的?」
曰:「吾所以得而知之者,固不能言傳。非獨吾不能傳之以言,聖人亦不能傳之以言也。」
譯文:
漁夫答:「我之所以知道,我就不是言傳得到的,並非我一人不能言傳,聖人也不能用語言來傳授。」
曰:「聖人既不能傳之以言,則六經非言也耶?」
譯文:
樵夫問:「聖人都不能用語言來傳授,那六經不是語言傳授的?」
曰:「時然後言,何言之有?」
譯文:
漁夫答:「那是後人編的,聖人又說了什麼?」
樵者贊曰:「天地之道備於人,萬物之道備於身,眾妙之道備於神,天下之能事畢矣,又何思何慮!吾而今而後,知事心踐形之為大。不及於之門,則幾至於殆矣!」乃析薪烹魚而食之飫,而論《易》。
譯文:
樵夫聞聽,讚歎說:「天地的道理具備於人,萬物的道理具備於身,變化的道理具備於神,天下的各種道理都具備了,還有什麼可思慮的!我從今天開始,才知道事物的變化如此之大,還沒有入門,真是白活了。」於是,樵者解開柴生火煮魚。二人吃飽了之後,就來討論論《易經》的道理。
(四)談無心
漁者與樵者游於伊水之上。漁者嘆曰:「熙熙乎萬物之多,而未始有雜。吾知游乎天地之間,萬物皆可以無心而致之矣。非子則孰與歸焉!」
譯文:
漁、樵二人遊玩於伊水之上。漁夫感嘆說:「世上萬物之多,紛雜繁亂。我知道遊戲於天地之間,萬物都以無心來了解。並非像你熟悉的那樣簡單。」
樵者曰:「敢問無心致天地萬物之方?」
譯文:
樵夫問:「請問如何以無心來了解萬物?」
漁者曰:「無心者,無意之謂也。無意之意,不我物也。不我物,然後定能物物。」
譯文:
漁夫答:「無心就是無意,無意就是不把我與物分開,然後物物相通。」
(五)談物我
曰:「何謂我,何謂物?」
譯文:
樵夫問:「什麼是我?什麼是物?」
曰:「以我循物,則我亦物也;以物徇我,則物亦我也。我物皆致,意由是明。天地亦萬物也,何天地之有焉!萬物亦天地也,何萬物之有焉!萬物亦我也,何萬物之有焉!我亦萬物也,何我之有焉!何物不我,何我不物!如是則可以宰天地,可以司鬼神。而況於人乎?況於物乎?」
譯文:
漁夫答:「以萬物為標準,則我也是物。以我為標準,則萬物也是我。我與物一樣,則道理簡單明了。天地也是萬物,萬物也是天地;我也是萬物,萬物也是我;我與萬物之間可以相互轉換。如此可以主宰天地,號令鬼神。更何況於人?何況於物?」
(六)談天地
樵者問漁者曰:「天何依?」
譯文:
樵夫問:「天依靠什麼?」
曰:「依乎地。」
譯文:
漁夫答:「天依靠於地。」
曰:「地何附?」
譯文:
樵夫問:「地依賴於什麼?」
曰:「附乎天。」
譯文:
漁夫答:「地依賴於天。」
曰:「然則天地何依何附?」
譯文:
樵夫問:「那天地又依附於什麼?」
曰:「自相依附。天依形,地附氣。其形也有涯,其氣也無涯。有無之相生,形氣之相息。終則有始,終始之間,其天地之所存乎?天以用為本,以體為末;地以體為本,以用為末。利用出入之謂神,名體有無之謂聖。唯神與聖,能參乎天地者也。小人則日用而不知,故有害生實喪之患也。夫名也者,實之客也;利也者,害之主也。名生於不足,利喪於有餘。害生於有餘,實喪於不足。此理之常也。養身者必以利,貪夫則以身循利,故有害生焉。立身必以名,眾人則以身循名,故有實喪焉。竊人之財謂之盜。其始取之也,唯恐其不多也。及其敗露也,唯恐其多矣。夫賄之與贓,一物也。而兩名者,利與害故也。竊人之美謂之徼。其始取之也,唯恐其不多也。及其敗露,唯恐其多矣。夫譽與毀,一事也。而兩名者,名與實故也。凡言朝者,萃名之所也;市者,聚利之地也。能不以爭處乎其間,雖一日九遷,一貨十倍,何害生實喪之有耶?是知爭也者,取利之端也;讓也者,趨名之本也。利至則害生,名興則實喪。利至名興,而無害生實喪之患,唯有德者能之。天依地,地附天,豈相遠哉!」
譯文:
漁夫答:「相互依附。天依靠於地形,地依賴於天氣。其地形有邊涯,其天氣無邊際。有與無相生,形與氣相息。天與地就存在於終始之間。天以它的作用為主,形體為次;地以它的形體為主,作用為次。作用的表現稱作神,形體的有無稱作聖。只有神和聖,才能領悟天地的變化。平民百姓天天應用而不明白,所以有災害產生利益喪失。名譽是次要的,利益才是害人的主體。名譽產生於不知足,利益喪失於有餘。危害產生於有餘,實際喪失於不知足。這些都是常理。生活於世必須有物質,故貪婪的人時時尋找利益,因此有危害產生。想出人頭地必須出名,故世人都爭強好勝,因此有東西喪失。竊人財物稱之為盜。偷盜之時,唯恐東西偷的少,等到敗露後,又恐東西多定罪大。受賄與收賄,都是一種物品,可卻是兩種名稱,是因為利與害的不同。竊人物 時存在僥倖心理,偷時嫌少,逮時嫌多。名譽的興與毀,雖然是一件事,可卻有兩種結果,是因為得到或喪失的不同,大機關事業單位,是出名的地方;集貿市場,是聚利的地方,能不以爭名奪利的心態居其中,雖然一日官升三級,獲利百倍,又怎能傷害得了你呢?因此爭名,是奪利的開始。禮讓,才是取名的根本。利益到來則危害產生,名揚天下則實物喪失。利益到來又名揚天下,而且無禍害相隨,只有重德者才能達到。天依靠於地,地依賴於天,其中的含義多麼深遠!」
漁者謂樵者曰:「天下將治,則人必尚行也;天下將亂,則人必尚言也。尚行,則寫實之風行焉;尚言,則詭譎之風行焉。天下將治,則人必尚義也;天下將亂,則人必尚利也。尚義,則謙讓之風行焉。尚利,則攘奪之風行焉。三王,尚行者也;五霸,尚言者也。尚行者,必入於義也;尚言者,必入於利也。義利之相去,一何如是之遠耶?是知言之於口,不若行之於身。行之於身,不若盡之於心。言之於口,人得而聞之;行之於身,人得而見之;盡之於心,神得而知之。人之聰明猶不可欺,況神之聰明乎?是知無愧於口,不若無愧於身;無愧於身,不若無愧於心。無口過易,無身過難;無身過易,無心過難。既無心過,何難之有!吁!安得無心過之人,與之語心哉!」
譯文:
漁夫告訴樵夫說:「天下將要治理的時候,人民必然崇尚行動;天下將要叛亂的時候,人民必然崇尚言論。崇尚行動,則誠實之風盛行;崇尚言論,則詭詐之風盛行。天下將要治理的時候,人民必然崇尚仁義;天下將要叛亂的時候,人民必然崇尚利益。崇尚仁義,則謙虛之風盛行;崇尚利益,則爭奪之風盛行。三王時代,人民崇尚行動;五霸時代,人民崇尚言論。崇尚行動必注重於仁義,崇尚言論必注重於利益。仁義與利益相比,相差的有多麼遠?所以言出於口,不如行之於身,行之於身,不如盡之於心。言論出於口,人得以聽到;行動在於身體,人得以見到;盡職於心,神得以知道。人的聰明不可以欺騙,更何況神的聰明?因此無愧於口,不如無愧於身,無愧於身,不如無愧於心。無愧于身比無愧於口難;無愧于心比無愧於身難。如果內心都無過錯,還 什麼災難!唉!那裡找無心過的人,與之交心談暢!」
(七)談觀物
漁者謂樵者曰:「子知觀天地萬物之道乎?」
譯文:
漁夫問:「你知道觀察天地萬物的道理嗎?」
樵者曰:「未也。願聞其方。」
譯文:
樵夫答:「不知道。願聽你講。」
漁者曰:「夫所以謂之觀物者,非以目觀之也;非觀之以目,而觀之以心也;非觀之以心,而觀之以理也。天下之物,莫不有理焉,莫不有性焉,莫不有命焉。所以謂之理者,窮之而後可知也;所以謂之性者,盡之而後可知也;所以謂之命者,至之而後可知也。此三知者,天下之真知也,雖聖人無以過之也。而過之者,非所以謂之聖人也。夫鑒之所以能為明者謂其能不隱萬物之形也;雖然鑒之能不隱萬物之形,未若水之能一萬物之形也;雖然水之能一萬物之形,又未若聖人之能一萬物情也。聖人之所以能一萬物之情者,謂其聖人之能反觀也。所以謂之反觀者,不以我觀物也。不以我觀物者,以物觀物之謂也。既能以物觀物,又安有我於其間哉?是知我亦人也,人亦我也,我與人皆物也。此所以能用天下之目為己之目,其目無所不觀矣;用天下耳為己之耳,其耳無所不聽矣;天下之口為己之口,其口無所不言矣;用天下之心為己之心,其心無所不謀矣。夫天下之觀,其於見也,不亦廣乎!天下之所,其於聞也,不亦遠乎!天下之言,其於論也,不亦高乎!天下之謀,其於樂也,不亦大乎!夫其見至廣,其聞至遠,其論至高,其樂至大,能為至廣、至遠、至高、至大之事,而中無一為焉,豈不謂至神至聖者乎?非唯吾謂之至神至聖者乎,而天下謂之至神至聖者乎?非唯一時之天下謂之至神至聖者乎,而千萬世之天下謂之至神至聖者乎?過此以往,來之或知也已。」
譯文:
漁夫說:「所謂觀物,並非以眼觀物;而是以心觀物,再進一步說以理觀物。天下萬物的存在,都有它的道理、本性和命運。所以以理觀物,研究以後可以知道;以本性觀物,觀察以後可以知道;以命觀物,推算以後可以知道。此三知,才是天下的真知,就連聖人也無法超過。超出此三知,也就不能稱為聖人。鑑別萬物而能成為明白的人,是因為能不隱瞞萬物的形狀;雖然能鑑別而不隱瞞萬物的形狀,但不如水能化成萬物的形狀;雖然水能化成萬物的形狀,又不如聖人能模仿萬物的性情。聖人之所以能模仿萬物的性情,在於聖人能反觀其物。所謂反觀其物,就是不以我觀物。不以我觀物,而是以物觀物。既然以物觀物,我又怎麼會在倆物之間呢?因此我也是人,人也是我,我與人都是物。這樣才能用天下人的目為我目,則無所不見;用天下人的耳 我耳,則無所不聞;用天下人的口為我口,則無所不言;用天下人的心為我心,則無所不謀。如此觀天下,所見多麼廣闊!所聞多麼深遠!所論多麼精闢!所謀多麼詳密!如此所見至廣,所聞至遠,所論至精,所謀至密,其中無一不明,豈不是至神至聖?並非我一人稱為至神至聖,而是天下的人都稱之為至神至聖。並非一時天下人稱之為至神至聖,幾千萬年以後天下人仍稱之為至神至聖。長此以往,都是如此。」
上圖:魚簍
(八)談天人
樵者問漁者曰:「子以何道而得魚?」
譯文:
樵夫問漁夫:「你用什麼辦法釣到魚呢?」
曰:「吾以六物具而得魚。」
譯文:
答:「我用六種器物釣上魚。」
曰:「六物具也,豈由天乎?」
譯文:
問:「這六種器物,是天注定的嗎?」
曰:「具六物而得魚者,人也。具六物而所以得魚者,非人也。」
譯文:
答:「使用了這六種器物釣上魚的,是人;之所以能用這六種器物釣上魚的原因,就不是人為的了。」
樵者未達,請問其方。
譯文:
樵夫不理解,就繼續問。
漁者曰:「六物者,竿也、綸也、浮也、沉也、鈎也、餌也。一不具,則魚不可得。然而六物具而不得魚者,非人也。六物具而不得魚者有焉,未有六物不具而得魚者也。是知具六物者,人也。得魚與不得魚,天也。六物不具而不得魚者,非天也,人也。」
譯文:
漁夫說:「這六種器物,是竿、綸,浮,沉,鉤,餌。缺少其中的一樣,就不能釣上魚。但是,有了這六樣東西卻釣不上魚的原因,這就不是人為的了。並且,有的人有了這六樣東西卻釣不上魚,有的人沒有這六樣東西卻釣上了魚。所以,知道備齊這六樣東西來釣魚的,是人。要知道是得魚還是不得魚,卻是上天才懂得的事。沒有這六樣東西釣不上魚的,不是上天注定,而是人為。」
上圖:斧
(九)談命分
樵者曰:「人有禱鬼神而求福者,福可禱而求耶?求之而可得耶?敢問其所以。」
譯文:
樵夫於是問:「那麼有人祈禱鬼神,來要求幸福,幸福可以通過祈禱而要求嗎?求了就會得到嗎?是什麼原因呢?」
曰:「語善惡者,人也。福禍者,天也。天道福善而禍淫,鬼神豈能違天平?自作之咎,固難逃已;天降之災,禳之奚益?修德積善,君子常分。安有餘事於其間哉!」
譯文:
漁夫說:「能分辨善惡的,是人。能帶來福禍的,是上天。上天把福氣賜給行善的人,把災禍降臨給淫亂為惡的人,是鬼神就能違背上天了嗎?自作孽,不可活;上天降災於人,人躲避有什麼用呢?所以積德行善,是君子應作的本分。君子哪裡還有空閒去做惡事呢?」
樵者曰:「有為善而遇禍,有為福而獲福者,何也?」
譯文:
樵夫說:「可是,有的人行善卻遭遇災禍,有的人為非作歹卻在那裡享受,這是為什麼呢?」
漁者曰:「有幸與不幸也。幸不幸。命也;當不當,分也。命一分,人其逃乎?」
譯文:
漁夫說:「這是有幸與不幸的區別。有幸還是不幸,是命中註定;當為還是不當為,是人應做的本分。命運和本分,人怎麼逃脫得了呢?」
曰:「何謂分?何謂命?」
譯文:
樵夫就問:「那麼什麼是命運?什麼是本分呢?」
曰:「小人之遇福非分也,有命也;當禍,分也,非命也。君子之遇禍,非分也,有命也;當福,分也,非命也。」
譯文:
漁夫說:「小人遇上福氣,不是他應得的,而是他的命;碰上災禍,是他應得的,不是他的命。而君子碰上災禍,不是他應得的,而是他的命;碰上福氣,是他應得的,不是他的命。」
上圖:魚簍
(十)談利害
漁者謂樵者曰:「人之所謂親,莫如父子也;人之所謂疏,莫如路人也。利害在心,則父子過路人遠矣。父子之道,天性也。利害猶或奪之,況非天性者乎?夫利害之移人,如是之深也,可不慎乎?路人之相逢則過之,固無相害之心焉,無利害在前故也。有利害在前,則路人與父子,又奚擇焉?路人之能相交以義,又何況父子之親乎!夫義者,讓之本也;利者;爭之端也。讓則有仁,爭則有害,仁與害。何相去之遠也!堯、舜亦人也,桀、紂亦人也,人與人同而仁與害異爾。仁因義而起,害因利而生,利不以義,則臣弒其君者有焉,子弒其父者有焉,豈若路人之相逢,一目而交袂於中逵者哉!」
譯文:
漁夫對樵夫說:「對人來說,最親的莫過於父子;最生疏的莫過於路人。如果其中存在利害關係,那麼父子也會變成路人。父子的感情是人的天性,但有了利害關係後卻被拋棄,何況不是天性的關係呢?利害關係對人的影響是這麼的深,我們怎麼不應該謹慎對待呢?路人相逢而過,固然沒有相害之心,但重要的是,在他們相逢之前沒有利害關係。如果在此之前有利害關係,那麼該選擇路人關係還是父子關係呢?路人之間,能用義氣結交,又何況父子之間的親情呢!信義,是謙讓的根本;利益,是爭奪的開端。謙讓則仁義在,爭奪則相害,仁義和相害,相差有多遠啊!堯、舜是人,桀、紂也是人,人與人相同,而仁義和殘暴卻相差那麼遠。仁因義而起,害因利而生,當利益不會伴隨仁義的時候,就有為臣的殺自己的君主,兒子殺自己的父親,就好像是路人相逢,恨不能一舉而殺!」
上圖:斧
(十一)談貪多
樵者謂漁者曰:「吾嘗負薪矣,舉百斤而無傷吾之身,加十斤則遂傷吾之身。敢問何故?」
譯文:
樵者問漁者:「我經常扛柴,扛一百斤也傷不了我,再加十斤就傷了我,為什麼?」
漁者曰:「樵則吾不知之矣。以吾之事觀之,則易地皆然。吾嘗釣而得大魚,與吾交戰。欲棄之,則不能舍;欲取之,則未能勝。終日而後獲,幾有沒溺之患矣。非直有身傷之患耶!魚與薪則異也,其貪而為傷則一也。百斤,力分之內者也;十斤,力分之外者也。力分之外,雖一毫猶且為害,而況十斤乎!吾之貪魚,亦何以異子之貪薪乎!」
譯文:
漁者答:「扛柴我不清楚。以我釣魚之事論之,其理一樣。我經常釣到大魚,與我較量。欲棄之,不捨得,欲釣取,又不容易。很長時間才能釣上來,有好幾次溺水的危險。這不也是傷身的憂患?釣魚與扛柴雖不一樣,但因貪而受傷則無兩樣。一百斤,力所能及,再加十斤,則在你力所之外。力所之外,加一毫都是有害,何況十斤!我貪魚,又何異於你貪柴呢?」
樵者嘆曰:「吾而今而後,知量力而動者,智矣哉!」
譯文:
樵者感嘆道:「從今以後,我知道做事量力而行,才是有智慧的。」
上圖:漁網
(十二)談易理
樵者謂漁者曰:「子可謂知易之道矣。吾也問易有太極。太極何物也?」
譯文:
樵者問:「你是知易理的人。請問易有太極,太極是何物?」
曰:「無為之本也。」
譯文:
答:「無為之本。」
曰:「太極生兩儀,兩儀天地之謂乎?」
譯文:
問:「太極生兩儀,兩儀是天地的稱呼嗎?」
曰:「兩儀,天地之祖也,非止為天地而已也。太極分而為二,先得一為一,後得一為二,一二謂兩儀。」
譯文:
答:「兩儀,是天地之祖,並非單指天地。太極一分為二,先得到的一為一,後得到的一為二,一與二叫做兩儀。」
曰:「兩儀生四象,四象何物也?」
譯文:
問:「兩儀生四象,四象為何物?」
曰:「四象,謂陰陽剛柔。有陰陽然後可以生天,有剛柔然後可以生地。立功之本,於斯為極。」
譯文:
答:「四象就是陰陽剛柔。陰陽可以生天,剛柔可以生地。一切事物的根本,於此為極點。」
曰:「四象生八卦,八卦何謂也?」
譯文:
問:「四象生八卦。八卦是什麼?」
曰:「謂乾、坤、離、坎、兌、艮、震、巽之謂也。迭相盛衰終始於其間矣。因而重之,則六十四由是而生也,而易之道始備矣。」
譯文:
答:「八卦就是乾、坤、離、坎、兌、艮、震、巽。是事物發展終始、盛衰的表現。兩兩相重,則六十四卦生出,易學之道就具備了。」
樵者問漁者曰:「復何以見天地之心乎?」
譯文:
樵者問漁者:「如何見到天地的本性?」
曰:「先陽己盡,後陽始生,則天地始生之際,中則當日月始周之際,末則當星辰始終之際。萬物死生,寒暑代謝,晝夜變遷,非此無以見之。當天地窮極之所必變,變則通,通則久。故象言:『先王以至日閉關,商旅不行,後不省方』,順天故也。」
譯文:
答:「先陽耗盡,後陽出生。則天地開始出現,變化到中期日月開始周行,變化到末期星辰顯現。萬物死生,寒暑代謝,晝夜變遷,事物以此相變。當天地運行到終了必然變化,變則通,通則久。所以《易經》中象辭說:『先王到最後一日閉關,哪兒也不去』,是順天所行的緣故。」
樵者謂漁者曰:「無妄,災也。敢問何故?」
譯文:
問:「無妄(卦名),屬於災,是什麼原因?」
曰:「妄則欺他,得之必有禍,斯有妄也。順天而動,有禍及者,非禍也,災也。猶農有思豐而不勤稼稻者,其荒也,不亦禍乎?農有勤稼穡而復敗諸水旱者,其荒也,不亦災乎?故象言:『先王以茂對時育萬物』,貴不妄也。」
譯文:
答:「妄是欺騙,得之必有禍,因此稱妄。順天意而行動,有禍秧及也不叫禍而叫災。就像農民想著豐收而不去護理莊稼,其結果荒蕪,不是禍是什麼?農民勤勞治理莊稼而遭水澇或乾旱,其結果荒蕪,不是災是什麼?所以《易經》中象辭說:『先王以誠對萬物』,貴於不欺騙。」
樵者問:「姤,何也?」
譯文:
問:「姤(卦名),是什麼?」
曰:「姤,遇也,柔遇剛也,與夬正反。夫始逼壯,姤遇壯,陰始遇陽,故稱姤焉。觀其姤,天地之心,亦可見矣。聖人以德化及此,罔有不昌。故象言:『施命告四方,履霜之慎』,其在此也。」
譯文:
答:「姤是相遇。以柔遇剛。與夬卦相反。夬始強壯,姤由弱遇壯,由陰遇陽。故稱為姤。觀姤,天地的本性由此可見。聖人以德比喻,沒有不明白的。所以《易經》中象辭說:『姤施命於天下,就像走在霜雪之上,小心謹慎』,就在於此。」
漁者謂樵者曰:「春為陽始,夏為陽極;秋為陰始,冬為陰極。陽始則溫,陽極則熱;陰始則涼,陰極則寒。溫則生物,熱則長物,涼則收物,寒則殺物。皆一氣別而為四焉。其生萬物也亦然。」
譯文:
漁夫對樵夫說:「春天是陽氣的開始,夏天是陽氣的極點,秋天是陰氣的開始,冬天是陰氣的極點。陽氣剛出來的時候人們覺得溫暖,陽氣太盛的時候人們就覺得很熱;陰氣剛出來的時候人們覺得涼爽,陰氣很重的時候人們就覺得寒冷。溫暖使萬物出生,酷熱使萬物成長,涼爽是收穫的季節,冬天是肅殺的季節。都是只相差一個字,卻成為了一年的四季。不但成為了四季,對於萬物的生長道理也是一樣。」
(十三)談人與聖人
樵者問漁者曰:「人之所以能靈於萬物者,何以知其然耶?」
譯文:
樵夫對漁夫說:「人之所以作為萬物之靈而有別於萬物,是什麼道理呢?」
漁者對曰:「謂其目能收萬物之色,耳能收萬物之聲,鼻能收萬物之氣,口能收萬物之味。聲色氣味者,萬物之體也。目耳鼻口者,萬人之用也。體無定用,惟變是用;用無定體,惟化是體。體用交而人物之道於是乎備矣。然則人亦物也,聖亦人也。有一物之物,有十物之物,有百物之物,有千物之物,有萬物之物,有億物之物,有兆物之物,生一一之物,當兆物之物,豈非人乎?有一人之人,有十人之人,有百人之人,有千人之人,有萬人之人,有億人之人,有兆人之人。生一一之人,當兆人之人者,豈非聖乎?是知人也者,物之至者也;聖也是者,人之至者也。物之至者,始得謂之物之物也;人之至者,始得謂之人之人也。夫物之至者,至物之謂也;而人之至者,至人之謂也。以一至物而當一至人,則非聖而何?人謂之不聖,則吾不信也。何哉?謂其能以一心觀萬心,一身觀萬身,一物觀萬物,一世觀萬世者焉;又謂其能以心代天意,口代天言,手代天工,身代天事者焉;又謂其能以上識天時,下盡地理,中盡物情,通照人事者焉;又謂其能以彌綸天地,出入造化,進退今古,表里人物者焉。噫!聖人者,非世世而效聖焉,吾不得而目見之也。雖然吾不得而目見之,察其心,觀其跡,探其體,潛其用,雖億萬年亦可以理知之也。人或告我曰:天地之外,別有天地萬物,異乎此天地萬物,則吾不得而知已。非唯吾不得而知之也,聖人亦不得而不知之也。凡言知者,謂其心得而知之也。言言者,謂其口得而言之也。既心尚不得而知之,口又惡得而言之乎?以心不可得知而知之,是謂妄知也;以口不可得言而言之,是謂妄言也。吾又安能從妄人而行妄知妄言者乎?」
譯文:
漁夫回答說:「我們說人的眼睛能看見萬物的顏色,人的耳朵能聽見萬物的聲音,鼻子能聞出萬物的氣味,嘴巴能嘗出萬物的滋味,這色、聲、氣、味四者,就是萬物的『體』。這眼、耳、鼻、口,就是人們的『用』。『體』沒有固定的『用』,只有『變』才是『體』的『用』。『用』沒有固定的『體』,只有變化的才是『體』。體用互相結合,萬物生長的道理就出來了。然而人也是事物的一種,聖人也是人。一個事物是物,十個事物也是物,百個事物也是物,千個事物也是物,萬個事物也是物,億個事物也是物,兆個事物也是物,然而能生這億兆個事物,又能做這億兆個事物的事物,難道不是人嗎?一個人是人,十個人是人,百個人是人,千個人是人,萬個人是人,億個人也是人,兆個人也是人,然而能讓這億兆個人得生,又能做這億兆個人的人的,難道不是聖人嗎?所以我們知道,人是萬物的極致,而聖人就是人的極致。而這萬物的極致,才稱得上事物中的事物;人的極致,才稱得上是人中的人。事物的極致,叫最終的事物;人的極致,叫人上之人。最終的事物和人上之人,那不就是神聖了嗎?如果有人說這還不是神聖,那我不相信。為什麼呢?因為如果達到上面所說的話,他能以一人之心觀察萬人之心,以自己一個人觀察萬人,以一物觀察萬物,以一個年代觀察萬個年代,又因為他能以本身的心去替代天意,能用自己的口來代替上天發言,能以自己的手代替上天勞動,能以自身代替上天做事,又因為他能上識天時,下盡地理,至中能識別萬物,通達知人事;又因為他能窮盡天地的奧妙,對天地的變化瞭如指掌,博古論今,表裡如一,哎!聖人,不能代代相傳,我都不能見上一面,雖然我見不到他們一面,可我體察他們的心意,觀察他們的行為,思考他們的『體』,揣摩他們的『用』,即使他們 我相隔千萬年,我還是可以理解他們。曾經有人告訴我,在我們現在的天地萬物之間,還有另外一番天地,那裡和我們這裡相差很大,這我就不知道了。不但我不知道,聖人也不可能知道。凡是說知道的,其實內心並不知道,而說出來的,只是說說而已。既然內心都不明白,嘴巴又能說出什麼?心裡不知道而說知道的,叫做妄知;嘴巴說不清而又要說的,叫做妄言。我又怎麼能相信妄人的妄言和妄知呢?」
漁者謂樵曰:「仲尼有言曰:殷因於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於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夫如是,則何止於百世而已哉!億千萬世,皆可得而知之也。人皆知仲尼之為仲尼,不知仲尼之所以為仲尼。不欲知仲尼之所以為仲尼則已,如其必欲知仲尼之所以為仲尼,則舍天地將奚之焉?人皆知天之為天地,不知天地之所以為天地。不欲知天地之所以為天地則已,如其必欲知天地之所以為天地,則舍動靜將奚之焉?夫一動一靜者,天地至妙者歟?夫一動一靜之間者,天地人至妙至妙者歟?是知仲尼之所以能盡三才之道者,謂其行無轍跡也。故有言曰:『予欲無言』,又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其此之謂與?」
譯文:
漁夫對樵夫說:「孔子曾說,殷採用了夏的禮教,他的得失可以知道;周採用了殷的禮教,他的得失也可以知道。那後來的朝代採用了周的禮教的,即使經過百世以後,我們也可以知道。如果這是真的,又何止百世呢?那麼千秋萬世之後,我們都可以知道。人們都知道孔子是孔子,卻不知道孔子為什麼是孔子。不想知道孔子之所以是孔子就算了,可是想知道原因的人,除了天地之外還會有誰知道呢?人們都知道天是天地,卻不知道天地怎麼變成了天地。不想知道天地是怎麼變成天地的就算了,如果有人想知道,除了陰陽的變化之外還會有什麼呢?這一動一靜,不是天地的奧妙又是什麼呢?然而在這一動一靜之間,不就是天地人三者中奧妙的奧妙嗎?所以孔子能成為聖人,是因為他做事沒有跡象可尋,所以有人說:孔子也有說不出口的,孔子就說:天地何必要說出來呢?四季的生生不息,萬物就從中得以生長,難道說的不是這個道理嗎?」
漁者謂樵者曰:「大哉!權之與變乎?非聖人無以盡之。變然後知天地之消長,權然後知天下之輕重。消長,時也;輕重,事也。時有否泰,事有損益。聖人不知隨時否泰之道,奚由知變之所為乎?聖人不知隨時損益之道,奚由知權之所為乎?運消長者,變也;處輕重者,權也。是知權之與變,聖人之一道耳。」
譯文:
漁夫對樵夫說:「權衡與通變的道理很深啊!不是聖人的話,就無法窮盡它。變了以後才知道天地的一消一長,權衡之後才知道天下萬物孰輕孰重。消與長,是時機;輕與重,是事件。時機有順利或挫折,事件有得益或損失,聖人不知道根據時機權衡輕重的話,又怎麼會知道變通的結果呢?聖人不知道根據時機得失進退的話,又怎麼知道權衡輕重呢?命運的一消一長,是變;判斷輕重緩急,是權。所以知道權和變,是做聖人的一項本領。」
(十四)談生死
樵者問漁者曰:「人謂死而有知,有諸?」
譯文:
樵夫對漁夫說:「有人說,人死了還會有知覺,對嗎?」
曰:「有之。」
譯文:
答:「有的。」
曰:「何以知其然?」
譯文:
樵夫又問:「那是為什麼呢?」
曰:「以人知之。」
譯文:
答:「也是通過人,才得以知道的。」
曰:「何者謂之人?」
譯文:
樵夫納悶:「什麼是人?」
曰:「目耳鼻口心膽脾腎之氣全,謂之人。心之靈曰神,膽之靈曰魄,脾之靈曰魂,腎之靈曰精。心之神發乎目,則謂之視;腎之精發乎耳,則謂之聽;脾之魂發乎鼻,則謂之臭;膽之魄發乎口,則謂之言。八者具備,然後謂之人。夫人也者,天地萬物之秀氣也。然而亦有不中者,各求其類也。若全得人類,則謂之曰全人之人。夫全類者,天地萬物之中氣也,謂之曰全德之人也。全德之人者,人之人者也。夫人之人者,仁人之謂也。唯全人,然後能當之。人之生也,謂其氣行,人之死也,謂其形返。氣行則神魂交,形返則精魄存。神魂行於天,精魄返於地。行於天,則謂之曰陽行;返於地,則謂之曰陰返。陽行則晝見而夜伏者也,陰返則夜見而晝伏者也。是故,知日者月之形也。月者日之影也,陽者陰之形也,陰者陽之影也,人者鬼之形也,鬼者人之影也。人謂鬼無形而無知者,吾不信也。」
譯文:
漁夫說:「目耳鼻口心膽脾腎這些都齊備的,是人。心的主宰是神,膽的主宰是魄,脾的主宰是魂,腎的主宰是精。心的神從眼睛中出來,就叫做視;腎的精從耳朵出來,叫做聽;脾的魂從鼻子中出來,就叫做聞;膽的魄從口中出來,就叫做說;有這八樣東西的,才能夠叫人。人,是天地萬物的靈秀。然而在人的當中,也有分別,按各自的特點分類。如果他對於人已經全懂了,那叫做全人的人。如果他對於天地萬物都懂了,那叫做全德的人。而全德的人,是人中之人。而這人中人,說的就是聖人。只有人的因素都全了,才能夠具備做聖人的條件。當人活著的時候,叫做陽氣運行,若是人死了,叫做身體回家。陽氣運行則人的神和魄就相結合,人死了,雖然身體回歸大地,可他的精和魄依然保存。人的神和魄在天上運行,就叫做陽行;人的精和魄在地下運行,就叫做陰返。陽氣運行的時候,在白天可以見得到,晚上就不見;陰氣回歸的時候,在夜晚可以見得到,白天就不見。所以,我們知道太陽是月亮的本來面目,而月亮是太陽的影子。陽是陰的形,而陰是陽的影子。人是神鬼的形,而神鬼是人的影子。有人說鬼是沒有形狀和知覺的,這我不信。」
(十五)談小人
樵者問漁者曰:「小人可絕乎?」
譯文:
樵夫問漁夫:「那小人可以滅絕得了嗎?」
曰:「不可。君子稟陽正氣而生,小人稟陰邪氣而生。無陰則陽不成,無小人則君子亦不成,唯以盛衰乎其間也。陽六分,則陰四分;陰六分,則陽四分。陽陰相半,則各五分矣。由是知君子小人之時有盛衰也。治世則君子六分。君子六分,則小人四分,小人固不勝君子矣,亂世則反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婦婦,謂各安其分也。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兄不兄,弟不弟,夫不夫,婦不婦,謂各失其分也。此則由世治世亂使之然也。君子常行勝言,小人常言勝行。故世治則篤實之士多,世亂則緣飾之士眾。篤實鮮不成事,緣飾鮮不敗事。成多國興,敗多國亡。家亦由是而興亡也。夫興家與興國之人,與亡國亡家之人,相去一何遠哉!」
譯文:
漁夫說:「不能。君子是從陽氣中生出來的,而小人從陰氣中生出來的。沒有陰就沒有陽,沒有小人也就沒有君子,君子與小人的區別,就在於他們陰陽的盛衰不同。陽六分,則陰四分;陰六分,則陽四分。陰陽都一半,就各佔五分。所以我們就知道,君子小人他們的陰陽不同。太平盛世那君子的陽氣就佔了六分,小人就佔了四分,小人當然就比不上君子了,而世事混亂的話,情況正好相反。而孔子說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婦婦說的是各守本分的情況。而君不君,臣不君,父不父,子不子,兄不兄,弟不弟,夫不夫,婦不婦,是各自的本分不能保守,因為這樣才會有治世與亂世的區別。君子做的,多過說的;小人說的,多過做的。所以在國家太平的時候,謙虛務實的君子就多;而社會混亂的時候,趨炎附勢的小人就多。君子多,國家就能振興;小人橫行,則國家趨於滅亡。對於家庭的情況也是如此。然而能興盛家庭或國家的君子,與那些禍害家庭或國家的小人,相差多麼大啊!」
(十六)談才之利害
樵者問漁者曰:「人所謂才者,有利焉,有害焉者,何也?」
譯文:
樵者問:「人有才,有的有益,有的有害,為什麼?」
漁者曰:「才一也,利害二也。有才之正者,有才之不正者。才之正者,利乎人而及乎身者也;才之不正者,利乎身而害乎人者也。」
譯文:
答:「才為一,利與害為二。有才正、才不正之分。才正,益於身而無害,才不正,益於身而害人。」
曰:「不正,則安得謂之才?」
譯文:
問:「才不正,又如何成為才呢?」
曰:「人所不能而能之,安得不謂之才?聖人所以惜乎才之難者,謂其能成天下之事而歸之正者寡也。若不能歸之以正,才則才矣,難乎語其仁也。譬猶藥之療疾也,毒藥亦有時而用也。可一而不可再也,疾愈則速已,不已則殺人矣。平藥則常日用之可也,重疾非所以能治也。能驅重疾而無害人之毒者,古今人所謂良藥也。《易》曰:『大君有命,開國承家,小人勿用。』如是,則小人亦有時而用之。時平治定,用之則否。《詩》云:『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其小人之才乎!」
譯文:
答:「人所不能做的你能做到,能不成為才嗎?聖人所以憐惜成才難,是因為能成天下事而又正派的人很少。若不正派,雖然有才,也難稱有仁義。比如吃藥治病,毒藥也有用的時候,可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用。病癒則速停,不停則是殺人了。平常藥日常皆可用,但遇重病則沒有療效。能驅除重病而又不害人的毒藥,古今都稱為良藥。《易》說:『開國立家,用君子不用小人。』如此,小人也有有用的時候。安邦治國,則不要用小人。《詩》說:『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就是藉用小人之才。」
(十七)談治亂
樵者謂漁者曰:「國家之興亡,與夫才之邪正,則固得聞命矣。然則何不擇其人而用之?」
譯文:
樵者問漁者:「國家興亡,與人才的正邪,各有其命。那為什麼不擇人而用呢?」
漁者曰:「擇臣者,君也;擇君者,臣也。賢愚各從其類而為。奈何有堯舜之君,必有堯舜之臣;有桀紂之君,而必有桀紂之臣。堯舜之臣,生乎桀紂之世,猶桀紂之臣生於堯舜之世。必非其所用也。雖欲為禍為福。其能行乎?夫上之所好,下必好之。其若影響,豈待驅率而然耶?上好義,則下必好義,而不義者遠矣;上好利,下必好利,而不利者遠矣。好利者眾,則天下日削矣;好義者眾,則天下日盛矣。日盛則昌,日削則亡。盛之與削,昌之與亡,豈其遠乎?在上之所好耳。夫治世何嘗無小人,亂世何嘗無君子,不用則善惡何由而行也。」
譯文:
答:「選擇臣子,是君王的事;選擇君王,是臣子的事,賢愚各從其類。世上有堯、舜之君,必有堯、舜之臣;有桀、紂之君,必有桀、紂之臣。堯、舜之臣生於桀、紂之世,則不會成為桀、紂之臣。生於堯、舜之世並非他的所為,他想要為禍為福,可不是想做就能做的。上面所好的下面必然效仿。君王的影響,還用驅趕去執行嗎?上好義,則下必好義,而不義的人則遠離;上好利,則下必好利,而不好利的人則遠離。好利者多,則天下日漸消亡;好義者多,則天下日漸興旺。日盛則昌,日消則亡。昌盛與消亡,難道不遠嗎?都是在上好惡影響的。治國安民之十何嘗無小人?亂世之際又何嘗無君子?沒有君子和小人,善惡又如何區分呢?」
(十八)談君子小人
樵者曰:「善人常寡,而不善人常眾;治世常少,亂世常多,何以知其然耶?」
譯文:
樵者問:「善人常少,不善人常多;盛世時代短,亂世時期長。如何鑑別其中道理呢?」
曰:「觀之於物,何物不然?譬諸五穀,耘之而不苗者有矣。蓬莠不耘而猶生,耘之而求其盡也,亦未如之何矣!由是知君子小人之道,有自來矣。君子見善則喜之,見不善則遠之;小人見善則疾之,見不善則喜之。善惡各從其類也。君子見善則就之,見不善則違之;小人見善則違之,見不善則就之;君子見義則遷,見利則止;小人見義則止,見利則遷。遷義則利人,遷利則害人。利人與害人,相去一何遠耶?家與國一也,其興也,君子常多而小人常鮮。其亡也,小人常多而君子常鮮。君子多而去之者,小人也;小人多而去之者,君子也。君子好生,小人好殺;好生則世治,好殺則世亂。君子好義,小人好利。治世則好義,亂世則好利,其理一也。」
譯文:
答:「觀察萬物,什麼事物不能表現出來?比如五穀,耕種之後有長不出來的,而逢野生物不用耕種就能長出來,耕種之後想要全部收穫,是不可能的!由此而知君子與小人之道,也是自然而生。君子見善事則歡喜,見不善事則遠離;小人見善事則痛苦,見不善事則歡喜。善惡各從其類。君子見善事則去做,見不善事則阻止;小人見善事則阻止,見不善事則去做。君子見義則遷,見利則止;小人見義則止,見利則遷。遷義則益人,遷利則害人。益人與害人,相去有多遠?家與國一樣興旺,則君子常多,小人常少;消亡則小人常多,君子常少。君子多,小人則逃避;小人多,君子就逃避。君子好生,小人好殺。好生則治國安民,好殺則禍國殃民。君子好義,小人好利。治國安民則好義,禍國殃民則好利。其中道理是一樣的。」
釣者談已,樵者曰:「吾聞古有伏羲,今日如睹其面焉。」拜而謝之,及旦而去。
譯文:
漁者說完,樵者感慨萬分:「我聽說上古有伏羲,今日好像一睹其面。」對漁者再三拜謝,相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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