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扇底送南朝
最怕深夜聽曲,尤其是這樣一出曖昧不明的傳奇。
記得很早之前看過一部電視劇《魂斷秦淮》,時隔多年,依然能夠記起劇中柳如是說過的一句話:「風月背後還有風言風語,還有天地江山。」
其實這句話由香君說來,也同樣合適。
借離合之情,寄興亡之嘆。歷史就是這樣,總有冠冕堂皇的緣由將她們從兒女情長中拔節而出。
然而桃花薄命,扇底飄零,拋卻這些家國大義的粉飾,她也只是歲月紅塵裡的一粒風沙,帶著桃花的底色,於微茫中尋找自己的天涯。
一款流曲,早已彈過她芳華盛極的年歲。
我閉上眼,回望她短暫的一生,媚香樓外清冷的月光劃過她憂傷的臉際,暗夜有風,穿過庭外的十二闌桿。
她沒有落淚,只是輕輕合上那枚濡過鮮血的桃花扇,燃起燈燭,檢點早已生塵的舊憶。
又是暮春,三月的清風自曠野飴盪而來,在秦淮河冷浸的水中沾染了一抹六朝時的胭脂,轉而旋入杳渺的天際。
窗外落了雨,嘈嘈切切,如珠玉盈盤。一雙燕子飛入烏衣巷口,尾利如剪,剪碎了金陵的街道向晚。
往廢興衰已成舊跡,那些綺羅香澤包裹下的溫柔,被亂世的車輪碾過,只剩零星金粉,充作未亡人,在王朝覆滅之下劫後餘生。
起身,搴簾,然後添香。多年重複的動作有著行雲流水的寂寞。
她將眼光移向遠處的明瓦合窗,煙水盡頭,水磨聲腔迤邐而來:「恰三春好處無人見,不提防沉魚落雁鳥驚喧,則怕的羞花閉月花愁顫。」
經年歲月裡,她以小小年紀流落煙花。紅牙檀板,折身舒袖,這一曲驚鴻,不知醉倒了多少王孫貴冑。
然而在命運的渡頭,她只是一葉漂泊的孤舟,除了迎來送往,便是閱盡千帆,等待的,不過是一次深情的擱淺。
生小傾城是李香,懷中婀娜袖中藏。
她聽著他們對她的讚美,心事被挑染成灼灼桃花,每一次瀲灩,都映照著自身空寂的年華。
十六歲,她尚不知這一生俯仰之間,究竟會與幾人錯肩。
那樣的一個春天,梅錢已落,柳線才黃,堤岸的草長鶯飛,遮不住青山的嫵媚,片片飛花拂過明河風細的江南。
暖翠閣裡碧煙染窗,笙歌如訴。彼時的她,正在赴一場煙花女子的盛會。
重點檀唇胭脂膩,匆匆挽就拋家髻。
前生蘭因已定,短橋長亭,她與他打馬過場,將這浮華末世舞成滄桑。
「小生姓候,名方域,表字朝宗。」他青色的冠帽在日影下擷了一絲細膩的柔光,在她看來猶如一隻振翅欲飛的青鳥。
風月的開場總是這樣倉皇,他沉筆扼腕,小染纖毫,一詩一扇便將情意寫進她眉峰之下的眼波。
他與她梳籠那日,媚香樓外賓客如雲,彷彿世間所有的孤寂都收梢於這樣一場浩大的婚禮。
但她預料不到此後呼之欲出的別離。姻緣如風,也如華筵之上的那對喜燭,明了又滅,滅了還結。
「脫裙衫,窮不妨,布荊人,名自香。」
後來,世人多感動於她卻奩時擲地有聲的話語,卻忘了這也是一切禍端的開始。
她在他的眼裡看到了恐懼,大明王朝將頹,亂臣閹黨橫行。為了避禍,他不得不將兒女情長放下,連同恨忍,裝進自己的行囊。
她記不清他離開的那晚有沒有月光,或許是回憶太過綿長,無論如何裁剪,都留有缺失的一角。
媚香樓外的桃花開了又落,她握著他給的承諾,洗盡鉛華,閉門謝客,將等待嵌入不可預知的宿命。
然而這藏污納垢的世間,再容不下她這一處純淨的所在。他們說她心性剛烈,那麼她便以這心性淬成一把利劍,刺向卑劣如田仰阮大鋮之流。
她的鮮血被繪成這世間絕無僅有的一枝桃花,盛放在亂世的塵埃里,絕美而淒艷。
可是年華終究經不起推敲,她在這段被寫入傳奇的風月中遽然老去。亂世烽火燃起,她還依舊固守著回憶的城池。
君若到時秋已半。西風門巷柳瀟瀟。
她終於,還是未能等到他。
後世演繹太多,卻沒有一個結局皆大歡喜。
而我仍願相信在他們的生命之末有著一次金風玉露的相逢。
有人說《桃花扇》並不適合崑曲,崑曲只見相思纏綿,又何曾以血濡扇。
在戲中,殉國節義洶湧而至,只有愛情微不足道,結局又是那樣清醒,清醒到與風月無關。
不過那樣也好,兩兩相忘總好過晚景淒涼。
金粉未消亡,聞得六朝香,滿天涯煙草斷人腸,怕催花信緊,風風雨雨誤了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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