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荒與無稽──紅樓夢的神話領域
從石頭開始
紅樓夢原名「石頭記」,是從一塊石頭開始的故事。
宇宙洪荒間,大約最初成形的就是一塊一塊石頭罷!
中國的神話非常直覺地意識到石頭並不是固體,並不是永恆的靜態。石頭有熔點,可以融化,可以流動如河,可以灰飛煙滅,可以在一剎那冷卻固定,彷彿死亡,把一切的記憶、夢想、渴望、愛與恨;全部封存,成為一塊再也不動的頑石。
紅樓夢就是從這裡開始的:
「看官!你道此書從何而起?說來雖近荒唐,細玩頗有趣味。」
紅樓夢的開始追溯到了神話的創世紀。
紅樓夢要超越一切的歷史,他要回到史前,回到「大荒」,回到「無稽」,回到歷史以前的神話紀元:
「卻說那女媧氏煉石補天之時,於大荒山無稽崖,煉成高十二丈見方,二十四丈大的頑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那媧皇只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單剩下一塊未用,棄在青埂峰下。誰知此石自經鍛煉之後,靈性已通,自去自來,可大可小,因見眾石俱得補天,獨自己無才,不得入選,遂自怨自愧,日夜悲哀。」
三萬六千五百,如果不是作者無心安排的巧合,它必定與一年三百六十五日的歲月象徵有關。這塊頑石後來下凡歷劫,也就是「寶玉」,中國上古美術,玉原本即是頑石,在漫長的石器時代,石頭被人切割、打砸,被人用手撫摩,沾染了血汗,被無數世代的歲月浸潤,石頭的粗糙、冰冷、尖銳變成玉的晶瑩、溫潤、細膩。
中國人愛玉,是在玉中記憶了久遠石器的歲月罷。
玉是在歲月中安定沉靜了的石頭的魂魄。
石頭記便是寶玉的故事。
中國的歷史框架了個人,歷史的格局使人逃不開帝王將相、販夫走卒的社會屬性,紅樓夢一閉始就叛逆了歷史,直溯到洪荒與神話,他要從石頭說起,從史前生命的自由說起。
紅樓夢是試圖從本質上解放個人生命的文字。這一塊頑石,不但超越了歷史,回歸到女媧補天的神話,它更企圖超越歷史賦予人的「有用」與「無用」的價值判斷,將要成為小說主角的這一塊頑石,恰好是「無才可以補天」的頑石,解脫了歷史,解脫了神話將要進入歷史的局限性,紅樓夢還給生命與個人一種洪荒中的自由。
在進入歷史之前,紅樓夢提供了一個巨大的神話背景;同樣的,在進入人的故事之前,紅樓夢提供了一個遼闊的宇宙洪荒的格局。紅樓夢的第一回,很像一個故事的結局,在看完人世問的貪嗔癡愛種種之後,重回大荒,作者所要指證的似乎只是「空空」、「茫茫」、「渺渺」,是生命的初始,也是生命的終結,我們試讀這一段神話與歷史的交錯:
「又不知過了幾世幾劫,因有個空室道人,訪道求仙,從這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峯下經過,忽見一塊大石,上面字跡分明,編述歷歷。空空道人乃從頭一看,原來是無才補天幻形入世被那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攜入紅塵,引登彼岸的一塊頑石,上面敘著墮落之鄉,投胎之處,以及家庭瑣事、閨閣閑情,詩詞謎語,倒還全備…… 」
紅塵中的種種,如此確實,如此繁瑣有細節,如此使人眷戀割捨不得,如此使人輾轉纏綿不能遺忘,卻都只是神話中的預言。紅樓夢要說我們的墮落之鄉,投胎之處,卻又關心著「幾世幾劫」的神話寓言,這種錯綜使整部紅樓夢在現實與神話之問若即若離,使我們似乎若有所悟,却又癡心妄想,一點也未解脫,似乎滿眼繁華,又都只是鏡花水月,全是一片空幻。
還淚的故事
甄士隱與賈雨村是從神話過渡到歷史,從洪荒進入人世的關鍵。甄士隱(真事隱去)更多一點神話的淵源,賈雨村(假語村言)則更多進入紅塵的牽連。
在現實中,甄士隱是姑蘇閭門外十里街仁清巷葫蘆廟旁住的一個鄉宦,但是,甄士隱似乎一閉始就有「夢幻識通靈」的本性,有關寶玉與黛玉在神話中的宿世因果就借著甄士隱的夢第一次被告知了讀者:
「一日,炎夏永晝,士隱於書房閒坐,手倦拋書,伏几盹睡,不覺矇矓中走至一處,不辨是何地方;忽見那廂來了一僧一道,且行且談……」
紅樓夢常常借睡夢、醉酒、恍惚、謎語與詩,進入超現實的神話頜域。而神話領域又多是一僧一道,是癲和尚或跛道士,是在現實生活中看來不完全的,殘缺的生命,是生命之「劫」的象徵,這一點,紅樓夢可以直追莊子的思想,影響及整個中國民間,彷彿通靈識幻並非儒家聖賢之事,反而把天機賦予看來髒醜殘毀的生命,如濟公、如李鐵拐,他們佯狂度日,走過人間時,偶爾有緣,點化一二,人們來拜,他們便呵呵大笑而去。一僧一道貫穿了整部紅樓夢,是佛道生命來點化醬在儒家正統中的執迷迂腐。
士隱於睡夢中聽到一僧一道的對話,正式揭閉了寶玉與黛玉的宿命:
「那僧道:此事說來好笑。只因當年這個石頭,媧皇未用,自己卻也落得逍遙自在,各處去遊玩;一日來到警幻仙子處,那仙子知他有些來歷,因留他在赤霞宮中,名他為赤霞宮神瑛侍者。」
寶玉總是與「紅」、「赤」有關,在色彩上他是強烈高明度高彩度的元素,在質地上他是「石」,是「瑛」,是「玉」。
接下來便是神瑛侍者與絳珠草的因果:
「他卻常在西方靈河岸上行走,看見那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有棵絳珠仙草,十分嬌娜可愛,遂日以甘露淮溉,這絳珠草始得久延歲月。後來既受天地精華,復得甘露滋養,遂脫了草木之胎,幻化人形,僅僅修成女體。終日遊於離恨天外… … 」靈河、三生石、離恨天,都是神話領土,它們注定了以後屬於人的歷史,人的歷史錯綜複雜,人與人間的愛恨糾纏到了不可解、不可理喻,紅樓夢就把歷史推向神話,在神話的世界了卻因果,在神話的世界知道事事都有前因,這「絳珠仙草」「只因尚未酬報灌溉之德,故甚至五內鬱結著一段纏綿不盡之意」,貸玉個性中的鬱結、纏綿,在神話中找到了前因,因此,黛玉的投胎人世,並非為了與寶玉完成愛情,事實上只是為了用眼淚還回所受的雨露之惠。我們看甄士隱夢中聽到的這一段絳珠仙草的自白:
「自己受了他雨露之惠,我並無此水可還,他若下世為人,我也同去走一遭,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也還得過了。」
紅樓夢解脫了中國現實功利的一切人與人的關係,從歷史現實昇華到神話洪荒,回復生命與生命無對持的美學關係,使生命存在的價值僅僅只是自我完成。「還淚」之說,從任何現實的利益來看都荒謬可笑,只有在一個自覺受惠的生命來說,有自我完成的巨大意義。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紅樓夢常常被認為是作者個人的懺悔贖罪的記錄,但是,或不止於此,深讀紅樓夢,會發現作者不斷從現實逃回神話的意圖,似乎透露了對現實功利的巨大叛逆。唯其荒唐,才可以叛逆。當現實已經牢固封閉到沒有人敢於對抗,當人世的所謂價值正是戕害生命自我完成的一層層牢籠,紅樓夢的「荒唐」正是要叛逆現實、叛逆理性、叛逆正統、叛逆「不荒唐」的巨大的吶喊。
神話與歷史的交錯
黛玉與寶玉是前世的因果,他們是宿命中的知己,原沒有俗世間的愛情。如果寶玉是無才可補天的頑石,他的頑石部分,似乎也只有黛玉真正了解,這個眾人拱星捧月似的寵愛著的寶玉,他第一次見黛玉時,卻有如下這樣的自我描述:「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潦倒不通時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淒涼,可憐辜負好時光,古今不肖無雙,寄言執誇與膏梁,莫效此兒形狀。」
紅樓夢若是自傳體的文學,這兩首西江月可以說是中國少有的自責、贖罪的文學,作者看來是自責,卻又透露著不可言喻的對頹廢的自傲,「於國於家無望」,彷彿是解脫了家國的價值系統,這一塊頑石要在神話領域中找回自己的存在意義。
波特萊爾的[惡之華」以頹廢(decadence )揭發了正統社會價值的虛偽性,瓦解了舊的人性規則,是西方通向現代化的重要美學革命,紅樓夢其實亦具備著頹廢文學啟蒙人性的元素,這部小說未在中國造成瓦解正統威權的騷動,極為可惜,而它的顛覆性與叛逆性是在今日更應當被重視的罷。
紅樓夢中性的描述以今日的角度來看,就仍有巨大的顛覆性。
紅樓夢中最耐人尋味的一段即在第五回,是青少年期寶玉的第一次性的幻想,他因為倦怠,欲睡中覺,到了姪媳婦秦可卿(寶玉第一個夢中的性對象)的臥房,他走進房去:「剛至房門,便有一股細細的甜香襲人,寶玉便覺眼餳骨軟,連說:好香。入房,向壁上看時,有唐伯虎畫的海棠春睡圖,兩邊有宋學士秦太虛寫的對聯,其聯云:『 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襲人是酒香』,到此為止,寶玉都還在理性思維的現實之中,但是詩畫與感官上的香氣已使他進入超現實的感官世界,緊接著的一段便完全是歷史與神話的錯綜寫法。
「案上設著武則天當日鏡室中設的寶鏡,一邊擺著趙飛燕立著舞的金盤,盤內盛著安祿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設著壽昌公主於含章殿下臥的寶榻,懸的是同昌公主製的連珠帳…… 」
在寶玉未進入太虛幻境之前,作者先替他顛覆了歷史,歷史與現實被與界限地交錯,武則天、趙飛燕、安梂山、楊玉環的故事被荒謬地並列在寶玉進入太虛幻境之前,歷史被揉碎,壓史的真實被傳說顛覆,神話占領了人的假造理性,神話在預言的高度統攝了歷史,也主宰了現實。
寶玉在太虛幻境的石牌坊上看到的對聯是: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太虛幻境」的真正領悟,也許並不只是「假作真」,也同時是「真作假」,神話是假,歷史是真,但神話可以是現實的預言,現實的歷史卻也可以處處作假。第五回借寶玉的夢入太虛幻境,打閉十二金釵命運的櫥櫃,櫥櫃中一槅一槅,全是紅樓夢各個女子的命運,「玉帶林中掛」「金簪雪裡埋」,一個說林黛玉,一個說薛寶釵,預言的性質非常明顯,直接用諧音象徵。
但是,寶玉一首一首翻過,仍然「尚未覺悟」。
紅樓夢是在一開始的第五回中已把重要女子的命運一一以詩的形式預官給讀者了,但是,寶玉「尚未覺悟」,讀者也「尚未覺悟」,我們仍然要癡迷執著的讀下去,看每一個人物如何一步一步走到被詩的宿命所預言的結局中去。
我們走到中國的廟宇,大多都有求籤的慾望,一支一支的竹籤從竹筒中抽出,又依著竹籤所示找到一首詩;中國的預言宿命濃縮成一首詩,詩是介於可懂與不懂之間的暗示,依據這一點暗示,我們可以對複雜幽冥的宿命做一點點窺探。但是,如果仔細比較,中國的詩籤和紅樓夢十二金釵卷冊的詩性質相同,大多都只是天機,未到事情委生,那些暗示給子人的大多只是一種模稜兩可的,近於符咒的暗示。也許,人在宿命中,彷彿身陷大海,方向莫辨,一點點的暗示也如浮草,可以抓住,可以借此幻想,可以借此寄託希望罷。
許多弄紅學的人試圖在第五回的預官詩句中判斷作者的小說動機、結構鋪排,或比較前八十回與後四十回人物命運的一致與不一致,但是,紅樓夢的作者未必關心理性的思維,未必在意假一定是假,真一定是真的貧乏邏輯,從神話、預言、傳說的領域不斷侵入現實與歷史的真實,紅樓夢作者的試圖顛覆理性思維與現實真象的意圖是非常明顯的。
詩在紅樓夢中幾乎無所不在,紅樓夢中的詩又都具有命運之籤的意義,無論是詠柳絮、詠菊花、詠海棠,乃至於元宵節在花燈上寫的小小謎語都是創作者一生命運的符咒或預言,符咒是因為宿命,無所可逃,預言是天機的悲憫,在適當範圍作一點點暗示,但是我們貪嗔癡愛未必能有解讀命運詩句的機緣,等到能領悟,大約也已離預言的結局不遠,終究沒有現實的功利性,因此,詩句,也只能當美學來讀,真要勘破什麼,也許處處心機,更在符咒之中了。
莊子說:「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人其實總在夢中,飲酒是夢,因而哭泣,卻不知等醒覺之後,原來哭泣也是一夢,便去打獵,以莊子的看法,打獵當然也是一夢,要等另一次醒覺,才能知道打獵也是一夢,但又陷入另一夢中。
因此紅樓夢是中國美學「夢」的集大成,從莊子夢蝴蝶,到李後主的「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責歡」,夢成為中國文學用以說生死、說了悟、說執迷的最高象徵,大多數的人知道「夢裡不知身是客」的悲愴、無奈,但是,很少人知道即使理性上這樣知道「夢裡不知身是客」的悲劇,卻仍然執著,不可挽回的要「一晌貪歡」下去,這就是紅樓夢使人一讀再讀不可收拾的讀下去的原因罷。
夢中諸種繁華造就了「寶玉」,夢醒時寶玉即是頑石,在歷史中是寶玉,撒手一去,回到洪荒,也只是一塊了無牽掛的頑石。
【文章出處】
《藝術概論》(東華出版)
〈大荒與無稽──紅樓夢的神話領域〉
文/蔣勳
【作者簡介】
蔣勳,一九四七年生,福建長樂人。文化大學史學系、藝術研究所畢業,後負笈法國巴黎大學藝術研究所。一九七六年返台。曾任《雄獅》美術月刊主編,任《聯合文學》社長,先後執教於文化大學、輔仁大學與東海大學,並擔任東海美術系美術系主任。著有散文、詩作、小說、藝術史、美學論述、有聲書等作品數十種。現任:新竹IC之音電台《美的沈思》節目主持人。
- May 15 Tue 2018 09:59
◎蔣勳:大荒與無稽----紅樓夢的神話領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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