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思琪如何失去她的樂園
(上)
當我們讀《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從局外來看待李國華與房思琪的關係,聽李國華的話術,會覺得他矯情而狡詐,但在作者林奕含筆下,房思琪卻享受於這樣的語境,並非「花言巧語」四字可以概括。李國華的甜言蜜語、巧言令色有個背景,就是他的中國文學底子。他是補習班國文老師,在女學生眼中,是可以背整首〈長恨歌〉的人,從他口中說出,同樣一句話就和別人不一樣,更何況同一事,他可能用不同的話語表達,聽起來更是力道萬鈞,一種魔力,一種魅力,讓身陷其愛情羅網中的女學生脫身不得,或不捨。
譬如把女人比喻為花,這種俗濫用語,房思琪的反應是:「當一個人說她是花,她只覺得被扔進不費腦筋的天皇萬歲、反共口號、作文範本,浩浩湯湯的巨河裡。」這句什麼意思呢?林奕含的筆法簡約,譬喻或直述,通常一句話帶過去,不會再補說,一句一詞一字都沒有。前面這一段,意指房思琪聽到有人以花讚美她,只覺得俗套,好像喊政治口號一樣,或者像充滿老套句子的作文範本。但作者寫這句,不是襯托房思琪的清新脫俗,而是為了帶出下一句:「只有老師把她比作花的時候她相信他說的是另一種花,沒有其他人看過的花。」一語道盡李國華的言語煽情力,以及房思琪對他的崇仰。
李國華是情話演講家,善於製造名言雋語,把畸形的愛情或情色模式合理化、浪漫化、神聖化。他用這些話語化解房思琪(們)的疑慮,迷惑她(們)的心志。而這些話語,實不稀奇,常在言情小說或電視連續劇裡聽到,如房思琪問:我是你的誰?情婦嗎?李國華當然否認,他灌的迷湯是:妳是我的寶貝,我的紅粉知己,我的小女人,我的女朋友,妳是我這輩子最愛的人。又好比:你喜歡的人也喜歡你,感覺就像是神蹟。或如:愛情本來就是有代價的。
在愛情的話語攻防戰中,李國華一定是贏家。她問,有很多像她這樣的女孩嗎?他答(一定得這樣回答):從來沒有。他說,我在愛情有潔癖,我收過好多情書,可是我在愛情裡是懷才不遇。我是學文學的人,要知音才可以。知音是誰,不用說,一定是眼前的女子。他對房說:我寂寞,我和寂寞共處了這麼久,是妳低頭寫字的樣子敲碎它的。
甜言蜜語,主軸無非你是唯一,是眾裡尋她千百度其中最好的。以致作者寫道,「甚至到了最後,她還相信他愛她。這就是話語的重量。」
即使是話語的重量,也讓兩人相處模式無法簡化為誘姦、強暴這麼簡單。有一段描述,足以令讀者瞠目結舌,但由於林奕含書之以疏淡口氣,或許閱讀中會被略過。這一段寫,兩人完事後,房思琪百感交集,每次都是老師主動,他「一個人與整個社會長年流傳的禮俗對立,太辛苦了。」以致這次換成她主動,「從床腳鑽進被窩,低在床尾看著老師心裡想這就是書上所謂的黧黑色。他驚喜地醒來,運球一樣運她的頭。吞吞吐吐老半天⋯⋯。」
同樣以口,從第一次十三歲國一時被迫,到幾年後主動奉獻,如此描述也說明了房思琪的情感變化,愛到願意做某些動作減輕他的罪惡感。而費心思做這件事的她,還是個未成年的女孩。
林奕含面對性愛場面,描繪起來十分含蓄,即使初次發生驚心動魄那一場,也用冷靜筆調處理。這與性別無關(同為女作家,李昂卻是無碼化的書寫),讀者因此必須多少具備解碼能力。
儘管情色描繪閃閃躲躲,但老師唯性的態度,帶給房思琪極大衝擊,伴隨著性愛的陰影無所不在。因此在她的思路裡,情色雙關語不時自腦海裡湧現。小說某段寫房思琪晚上在離家不遠的大馬路上醒了過來。所謂醒過來,不是睡在馬路邊,而是事後神智不清,夢遊般,走到路上來,任車來車往。這之間去了哪裡,做了什麼,全然想不起來,她失去了片段記憶。她其實並未回家(他們住家只是樓上樓下,回家不須步出大門)。接著作者這樣寫:「她以為她從李老師那兒出來就回了家。」
「或者說,李老師從她那兒出來。」前者「那兒」指老師家,後者「那兒」指她的身體。雙關語再一次強化性侵害的殺傷力。
又如房思琪偶遇一名上班男子,他抱怨上班被上司當成狗操,她聯想的是,這些人真的知道被當成狗操的意思嗎?「我是說,被當成狗操。」在這裡,房思琪想的是「操」的雙關語。
房思琪的心是殘破的,並未享受到愛情的美好,當李國華說以後她若遇到好男生就跟他走,她想:「你在我身上這樣,你要我相信世間還有戀愛?」痛苦不在於被誘姦,不在於大她三十七歲的李國華一次又一次的性愛需索,而是她愛上這個爛人,而這爛人是有家庭的,且他們家、妻、女,她是認得的,是樓上樓下見面來往的,且李老師的女兒只比她小兩三歲。她無能自拔,無法從愛情泥沼裡脫身。長此以往她精神出了問題。有自殺傾向,有失憶困擾。她想到,若自殺,遺書就寫這句:「這愛讓我好不舒服。」
林奕含以早慧的文字才華,如詩的意象,描述房思琪心中似為樂園實為荒原的蒼涼。書中寫到她的孤獨,「她的孤獨不是一個人的孤獨,是根本沒有人的孤獨。」整部小說的蒼涼就壓縮在這一句裡。
(下)
在小說中,李國華是反派角色,是推動情節最主要的人物,沒有他的情色狩獵活動,天下便太平無事矣。可惜林奕含刻畫這個角色並未成功。為凸顯他的罪孽深重,作者把他妖魔化到極大值,對其生理的描繪大於心理的剖析,這位文學底子深厚,年過中年,有羅麗泰情結,色膽包天的國文老師,其複雜的心境,深沈的心思,已非作者細緻的文筆所能駕馭。
李國華其人其事其心其思,小說如採用第一人稱或第三人稱敘述觀點,或許可以旁敲側擊,避重就輕,但本書既以全知觀點,便無所迴避。少了深層的心理探究,李國華便只是一個色胚、偽君子。
小說諸多段落都十分生動的寫出李國華的壞——或描繪李國華行為之齷齪,如他與補習班男性同仁去新加坡「狩獵之旅」,他獨鍾於未成年少女;或敘述李國華心思之邪惡:「他發現姦汙一個崇拜你的小女生是讓她離不開他最快的途徑」「他喜歡在一個女生面前練習對未來下一個女生的甜言蜜語,這種永生感很美,而且有一種環保的感覺。」他甚至於認為女生為男人自殺是對他最大的恭維。
更可怕的是,李國華所屬的補習班如淫窟,在小說裡不是一個狼師李國華,而是一群狼師。某段情節描述這群性好腥臊的補習班老師在貓空小酌,盍各言爾志般嘰嘰喳喳,從政治話題談到女人,談他們染指過或正在交往的女學生,語多淫穢輕佻,有人自詡:「我已經上過三個儀隊隊長了,再一個就大滿貫了。」他們嘲笑成為禁臠的女學生,是「在健康教育的課堂勤抄筆記卻沒有一點性常識的少女」。
尤其誇張的是,班主任蔡良女士,是李國華床伴,也和男學生約會,同時不忘雨露均霑照顧李國華,常載著女學生送進李國華與其他老師的小公寓。作者給蔡良的心理設定是,她說服自己,這是給這些男老師的福利,使有元氣上課,造福廣大學生。
林奕含把李國華以及那些一丘之貉的壞寫得入木三分,但她要表現的應當不止於此,李國華並不純粹是滿腦子色情且以狩獵女學生為樂的狼師,他還是受文學薰陶的愛書人,開口閉口文史藝術,書卷知識與現實生活連結。對於這種形象的反差,林奕含在訪談中,把李國華和胡蘭成擺在一起談,問浸淫在中國文學語境裡的人,怎會做出這種事?她說:「一個真正相信中文的人,他怎麼可以背叛這個浩浩湯湯已經超過五千年的語境?為什麼可以背叛這個浩浩湯湯已經超過五千年的傳統?我想要問的是這個。」
林奕含想要問的,並未在作品裡給予完滿的自問自答。許多空白地帶頗待填補。
午夜夢迴,李國華的內心有無不安?可曾有過掙扎糾葛?人生何以走到這一地步?不知是力有不逮或不想深究,總之我們讀到的李國華,只是一個狼師,吸引女學生甘於與他同進同出這麼多年(與她們的關係不是一次強暴,而是強暴後一次又一次幽會直到有了新歡把她們拋棄)。魅力或說魔力,從哪而來?光憑文學用語掛嘴邊,就讓她們愛上強暴犯,一個又一個未曾事發?更何況做這種事的,是一票老師,並非每個都是念文學的國文老師,也不是每個女學生都像房思琪囿於自尊,因此不敢聲張。
即使房思琪,說是作者原型,但把故事發生時間壓低到十三歲。十三歲、十六歲、十八歲的房思琪,跨了這麼多年,面對此事的反應似乎無何不同,成長的軌跡隱晦不明。
性格更模糊的,是房思琪的死黨劉怡婷。此角作用不大,卻是開場的焦點人物。這開場很嚇人,可惜雷聲大雨點小,一個在跨家庭聚餐場合公然以口交形容咀嚼的小女孩,始終以扁平形象擔任陪襯角色,殊為可惜。
塑造最成功的角色,反而是次要的人物,房思琪的鄰家姊姊許依紋。
許依紋是房思琪與劉怡婷對未來形象的投射,是她們希望成為的樣子。但是作為對照組,許依紋的命運也好不到哪去,她慘遭家暴,卻屈服於男人的甜蜜話語,以及雖然反覆無常但時而覆著糖衣的那一面,終致不能絕然離去,靈魂肉身都被禁錮。她完全依存於丈夫錢一維的身心靈之中。
她心目中的他,不喝酒時是全世界最好的男人。小說寫她對他的深情款款,寫來甜美之至,如這一段:她喜歡丈夫說「我們」這兩個字,說到「我」字,嘴唇嘟起來欲吻的樣子,「們」字尾音像微笑。又,她訂壽司便當,看到漆器上頭的圖案,松樹虯蜷的姿勢像丈夫的胸毛,竹子亭亭有節像他的手指,枝上欲落未落的梅花像其笑容。
然而另一面殘酷的現實是,她「下午被上,晚上被打」,因此小説也寫到她被家暴帶來的顫慄感。就在壽司便當的描述後幾行,寫丈夫回家時,帶回一瓶大吟釀,「依紋看見長形木盒的臉色,就像看著親人的棺材。」句子到此,未再補述,為什麼看見裝酒的外盒,就聯想起棺材?林奕含一字未著,這是她寫作的特性,留白給讀者會心。可見丈夫酒後家暴給她的恐懼。
遺憾的是許依紋仍然執迷於丈夫清醒時的美好形貌,遲遲未能擺脫,和房思琪一樣,身陷風暴圈裡。人物性格經此設定,小說便陷於黑暗不見光之中。這是一部不見光的小說,聽說很多讀者讀後心情陰鬱。
那怎麼辦呢?林奕含文筆好,才情高,心思敏銳,筆調冷靜,很多時候會讓人想到張愛玲。或許在聽故事之餘,偶爾分神欣賞她詩化的句法,感覺文字的魅力,可沖淡書中彌漫的悲愴氣息。
- Apr 18 Wed 2018 10:07
果子離:房思琪如何失去她的樂園(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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