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之琴

記憶中,水里溪山谷環繞下,一隻翠融融、靜謐的眼。

書籤一般白紙的山嵐,很適合珍藏在記憶的夾頁裡,那是比蟬翼還輕的輕音樂,以水晶敲擊的方式演奏而出,將山中之聲,水中之色,花中之光,禽囀之萬態,都溶解在碧沉沉的湖心碧綠中,那是無色香味觸法的境界,最初的一片冰心玉壺。

那該是沈光文擊缽吟詩的年代吧!或許在更早,那些樹齡300、500的雲杉、紅檜與台灣杉,呼吸過名為鄭森與陳永華這些漢族吐納過的塵埃,當彼之人肉身化為塵埃之際,古老的松木、檜木們依舊挺立,以寂寂無語的姿態,於無人的澗戶溪谷間,自開自落。

那年的月光還未聽過德布西,但光陰流轉,不久,來自東北奉天照為名的大和民族來了,他們選中了八仙山,光聽名字就像一把漾著流光的吟遊曼陀羅,還有阿里山,建立最早的林場。

轟然倒落,像是一記重拳,狠狠的皴在山的肉身裡,但自千里之外遠遠望進雲霧帶,卻渺小的像是山皮膚上一層層掉落的黑白琴鍵,起初人們還覺得掉幾個音節根本不成氣候,但久了森林便不再有聲音。

有些人不太明白不同品種的樹木對森林、和對原生物種的的意義,就像有人永遠不懂,隨著不同的木料,所製作出音板、琴鍵,傳遞出的音色亦是不同。

陪著vivi去上YAMAHA的共學班,我們敲著塑膠琴鍵唱著〈神奇的鞋匠〉、〈吃麵包〉和〈魔毯〉,按下不同數字的按鍵,電子琴可以模擬弦樂銅管木管和各色敲擊樂,但怎麼就是模擬不出真正樂器的聲音,離去前試彈了一下一樓的展示琴!兩者音色完全無法相提並論,此時才真正知道好的琴也需上好的木料,不是所有材質,都可以發出被稱為音樂的聲音。

當小木琴槌敲擊在鋼弦上,DO—RE—MI—FA—SO,聽見一種深沉而翠綠的聲響,不知怎麼,總是令我想起被砍伐的巨木被運送下來,經由天車落在貯木池中的巨響,砰一聲後—緩緩的,一圈一圈的共振漣漪,那會是什麼樣的音符,而隨著落下的木料是雲杉、檜木、扁柏或肖楠,落入儲木池的音色又是否相同呢?

木琴.jpg
圖:木琴

而所有被砍伐的木材有個共同的名字,針一級木,在商人與政客的眼中,他們與新台幣等價。

「全省之天然林,除留供研究、觀察或風景之用者,檜木以80年為清理期限,其餘以40年為清理期限,分期改造為優良的森林。」


讀到這份史料,我些許是有些心領神會了,在這個星球上,你並不是孤證,自日治時期日本人便已經大量砍伐原始針葉林木,阿里山的樹靈塔至今仍孤寂的立於參天樹林中,像是自釋迦牟尼佛身上斷截的舍利佛骨,用沉默訴說彼時無數伐木的歷史,但國民政府遷台後,卻加速伐木的腳步,於是,我們在原本的八仙山、阿里山、太平山之外,增加了丹大、巒大、木瓜山、林田山與鹿場大山。

於是磨刀霍霍向林場的鏈鋸聲,以八荒六合的瀰天蓋地之姿,指爪般的深入1300公尺、乃至2600公尺的山腹。

大馬力電鋸隨著引擎發動聲轟隆作響,6月天一下子下起了暗赭色的雪,噴出的木味是血,瀰漫在空氣中,轟!

轟!

      轟!

            轟!

砰——————

驚嚇了數窩松鼠、啄木鳥……將上頭附生植物全部清潔完畢,沒有人想過一顆大樹就是一個圓滿自足的星系,一株巨木落下沒有驚擾了一池春水,那是沒有平仄的音節,砰


      砰
            砰
                  砰

當然,我們可以舉出許多冠冕堂皇的例子,光復初期,國庫空虛,百廢待舉,什麼都需要錢呀!以經濟之名之大纛,但我們沒問過當地原生的物種,在人類統治的輿圖下,牠們並不存在。

但李奧波顯然不會同意這點。

冰心在貯木池裡沉澱,玉壺在天上流轉,天上一天,人間數甲子,森林琴鍵片片凋落,各種樹齡不一的針一級木浸泡在貯木池,一浸,甚至十幾、二十年,浸在水底沉成了一種香,比阿伽羅香更悠久、繚繞。

潭水吸納了巨木無數的私語,當中或許藏有啄木鳥、松鼠和大冠鷲的柔情秘密,吐納出一點點細微的泡泡,潭水又像一個曾經孕育過的卵胎,在邵族白鹿的指引下,夜半時間走出山林的,但盈手而握,卻只剩滿滿的冷霧。

聲音落到水中,轉世成了流螢。

讓心魂隨維管束中的樹脂稀釋,讓肉身一寸寸切割,沿著島嶼的脊柱分散南北,渡過南至東南亞、北至日本的洋流,轉世為神佛、八仙桌乃至神社支撐的橫梁,只有蟲聲唧唧的子夜,環珮空歸月夜魂。

車埕儲木池.jpg
圖:車程儲木池

將車子停在咫尺的明潭水庫發電廠,步行至下方小鎮,此處,約莫於民國50、60年代建立了火車站,主要是將上游的丹大林場砍伐木料送至此地停放後,再透過鐵路集散,蓬勃的伐木業曾經為小鎮帶來一波繁盛的榮景。


眼前的天車像是一座巨大的調音器,以紅檜為基、鋼為骨,那時天車是如何運作的呢?我想像音樂盒上的發條,達達達……舉起百丈巨木,在天空無盡的展延下,巨木瞬間變得好小好小,小的像是一根頭髮似的琴鍵,砰——掉至貯木池中。

而底輪憑藉著索道來來、回回,我聽見底下木工搬運的聲音,像是螻蟻、又像蟲豸…… 

一隻白鷺鷥以高音譜記號之姿,佇立於貯木池邊,幾隻綠頭鴨與鴛鴦以滑音的航行緩慢滑出一道道水紋,一旁種著一簇簇野薑花、鳶尾花,放慢腳步,沿著木棧道,想像自己是宇宙中孤寂的B615小行星,十幾分鐘的公轉,將腳步聲踢踏成詩意的雨夜花。

幽幽的,牛奶色一般馥郁的野薑花芳菲菲兮襲予,總讓我想起咫尺水沙漣上一座座飄盪在水面上、栽著野薑花移動式的浮舟,或是數年前帶著小Vivi前往簡媜的冬山河水濱,燠蒸暑熱的七、八月,那幽幽沁鼻的冷香。

小vivi和柚子糖滿足的丟著隨處可買到的魚飼料,池中雖早已無任何木料,但一尾尾覓食來躍動的錦鱗像一道道金波、又像八分之一音符、時閃時現,我突然驚覺到原來快樂是如此簡單,只需要一池澄澈無垢的水、充滿生機的生態圈,孩子便會忘記五色令人目盲的3C產品,比誰都還認真的,將自己的魂魄,投入到山光水色裡。

森林其實是充滿聲音的,但聲音的結構是什麼呢?現代物理學會告訴我們:那是能量透過振動的方式,以疏密波的結構在空氣中傳遞,而如果顏色與氣味同樣屬於一種能量的波動的話,我們有什麼理由,不把聲色味嗅,同樣視為聲音的展現。

就像「聲喧亂石中,色靜深松裡」形容的,曾經有論文研究過王維詩中那股「畫意」,我總覺得那股畫意應當來自於對自然聲色的觀察,就像木末芙蓉花,他或許是目擊了一朵花的自開自放,如生態攝影所看到的,架一座攝影機24小時不間斷錄影,於焉我們看到一朵花是如何自花苞誕生為一朵盛開的模樣,以16倍速播放。

或許我們目擊了一朵花的盛開,但我們未必能看的見花魂,甚至是聆聽花開的聲音。花開有聲音嗎?我曾經在花蓮的和南寺,傍晚時分,等待一種名為天山水蓮花的綻放,當月白色飽脹的花苞,以氣球鼓盪之姿,彈開,我彷彿聽到細微的花音,啵一聲,像是剔透一地的水晶念珠、又像羊水中細微的胎動。

檜木香亦是如此,我看著林業博物館上,展示的一透明塑膠圓柱中的檜木碎片,一股強烈卻又回甘的氣韻,像是僅存魂魄而肉身不存的神紙,以震顫的男高音發出一個悲嘆的長音。

我想去森林撿拾那遺落的聲音,如果一吋聲音是一份綿長的記憶,就讓片片凋落的伐木滄桑史,在世人的記憶中永存吧!

坐在林班道的木造DIY工坊中,我忍不住思索,什麼才能被稱為真正的森林呢?又或者我該問,森林的定義是什麼?

我問了小vivi,(以蝴蝶姐姐雙手飛舞的高亢語調道,雖然年齡百分百不可被稱為姐姐了)一架流線型、能夠發出美妙樂聲的鋼琴,應該要有哪些構造,她以充滿元氣的聲音回答我:琴鍵、琴蓋和琴弦、敲擊用的小木槌……喔!不夠不夠,這些當然不夠,(繼續擺弄著蝴蝶姐姐的架勢)一架音色優美的鋼琴必須有雲杉為音板、槭木為弦軸板、紅松為白鍵、腳踏板、烏木為黑鍵……

可惜,目前的造林仍停留在「撫育疏伐」的政策中,撫育是種植國家認為合乎人類使用的木材小苗,而疏伐則是將種植太密的樹木以百分之四十八的比例砍除,好讓其餘的樹木更能充足的照到陽光。

這又讓我想起林務局的史料文件:以40年為清理期限,分期改造為優良的森林。合乎人類使用的「優良」森林,也會適合飛鼠與大冠鷲嗎?而一座真正森林也不該是單一林相,必須以大、中、小喬木高低錯落,灌木、苔蘚植物與藤類、植被均衡種植,當雨水撞擊著山坡地時,才會在林間樹杪的層層拂弄下,將粗暴的重低音轉為濕潤而細緻、連綿不絕的獨奏曲。

如果鋼琴上只有一種鍵,我們如何期待它能發出旋律來。 

早期林業鼎盛,我們切割了無數森林的髮膚,用來賺取經濟外匯,養育了島民嗷嗷待哺的血肉,或許我們不該一味的責怪什麼、但更不該一味忽視什麼?但,坐於貯木池畔的隱茶:日式木構建築裡,望著天光雲影盪漾於翠溶溶的方塘明鏡間,有聲細微波動。

那是靈魂之聲、漣漪之聲、森之琴聲……

我願意成為你的義路。

我相信,千千萬萬與我有相同信念的人來此,即使轉世成了徘徊於林間的流螢,在繁殖期的四月,必定飛舞、聚集於貯木池畔,月光疏淡有致如琴弦,聆聽你彈奏的樂曲,那是森林壓根兒還未德布希、也未雨夜花的初始,等著你的復育,聽你一錘定音。
 

伐木.jpg
圖:伐木

【文章出處】
《環境資訊中心》
〈森之琴〉
網址:http://e-info.org.tw/node/207210
2017-09-09
文/曾昭榕
【作者簡介】
曾昭榕,台灣南投人,中正大學中文系、成功大學中文碩士班畢業。目前任教於員林高中國文科教師,曾得過台中文學獎童話佳作、磺溪文學獎散文首獎、小說優選、台南文學獎童話佳作、桃城文學獎小說佳作、玉山文學獎散文首獎、喜菡文學獎小說佳作、全球華文星雲文學獎人間佛教散文獎和新北市散文獎第三名。有多篇散文發表。本文為2017年玉山文學獎散文組優選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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