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像示意圖(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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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解
準時起床是現代人也許心裡不願意,卻非做不可的事。睡到自然醒,應該是人生美好的事。尤其是醒了,不必急著下床,而能繼續在床上「賴著」,更是幸福。
作家賴床時,可能正是創作靈感源源不絕時。稱自己從小就愛賴床的舒國治這麼形容,「賴床是夢的延續,是醒著來做夢。是明意識卻又半清半朦的往下胡思滑想,卻常條理不紊然,又天馬行空意識亂流東跳西迸的將心思涓滴推展。」而對另一些人來說,賴床是兒時親情溫暖的記憶。
本文讓賴床這件事變得很有質感,好似每天睡覺就是為了享受賴床的朦朧狀態。此外,賴床是對作者而言是有訣竅的,作者的「賴」不等同「懶」或「貪」,而是著重「待。停。深。久」,如果生活能好好落實這四個字,相信「賴」就不會充滿罪惡感,而是懂得品味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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賴床
有一種壞習慣,小時候一直改不掉,到了年歲大了,卻不用改自己逐漸就沒有了。賴床似乎就是。
躺在床上,早已醒來,卻無意起來。前一晚平放了八九個鐘頭的體態已然放夠,前一晚眠寐中潛遊萬里的夢行也已停歇;然這身懶骨猶願放著,夢盡後的游絲猶想飄著。
這游絲不即不離,勿助勿忘,一會兒昏昏默默,似又要返回睡境;一會兒源源汩汩,似又想上遊於泥丸。身靜於杳冥之中,心澄於無何有之鄉。刹那間一點靈光,如黍米之大,在心田中宛轉悠然,聚而不散,漸充漸盈,似又要凝成意念,構成事情。
便因賴床,使人隱隱然想要創作。
賴床,是夢的延續,是醒著來做夢。是明意識卻又半清半朦地往下胡思滑想,卻常條理不紊而又天馬行空意識亂流東跳西迸地將心思涓滴推展。
它是一種朦朧,不甘立時變成清空無翳。它知道這朦朧遲早會大白,只是在自然大白前,它要永遠是朦朧。
它又是一番不捨。是令前一段狀態猶作留續,無意讓新起的任何情境阻斷代換。
早年的賴床,亦可能凝鎔為後日的深情。哪怕這深情未必見恤於良人、得識於世道。
端詳有的臉,可以猜想此人已有長時沒賴床了。也有的臉,像是一輩子不曾賴過床。賴過床的臉,比較有一番怡然自得之態,像是似有所寄、似有所遙想,卻又不甚費力的那種遙想。
早上床賴不夠,只得在晚上飯桌酒瓶旁多賴一賴。這指的是獨酌。且看許多臉之怡然自得或似有遙想,也常在酒後。而這是淺酌,且是獨自一人。
倘兩人對酌,而有一人臉上似有遙想,則另一人弄不好覺得無趣,明朝也不想抱琴來了。
不只賴睡在床,也可在火車上賴床,在浴缸裡賴床。在浴缸裡躺著,只包的不是棉花被子而是熱水被子。全室彌漫的蒸汽及缸裡熱騰騰的水,令全身毛孔舒開,也令眼睛闔起,更使腦中血液暫時散空,人在此時,一不留神就睡著了。
要賴床賴得好,常在於賴任何事賴得好。亦即,要能待停深久。譬似過日子,過一天就要像長長足足的過它一天,而不是過很多的分,過很多的秒。那種每一事只蜻蜓點水,這沾一下,那沾一下,急急頓頓,隨時看錶,到處趕場,每一段皆只一起便休,是最不能享受事情的。
看人所寫書,便知什麽人賴床,什麽人不。曹雪芹看來賴床賴得兇,洪都百鍊生則未必。
我沒裝電話時,賴床賴得多些。父母在時,賴得可能更多。故為人父母者,應不催促小孩,由其肆意賴床。
老人腰腿無力,不能遊行於城市雲山,甚也不能打坐於枯木寒堂,卻可以賴床。便因賴床,人老又何悲之有?
雖出外與相得友朋論談吟唱,何等酣暢;雖坐軒齋讀宏文奇書,何等過癮;然一逕無事地躺著靠著,令心思自流,竟是最能杳杳冥冥把人帶到兒童時的作夢狀態,無遠弗屆。愈是有所指有所本的業作,如上班,如談正事,如趕進度,最是傷害做夢。小孩捏著一架玩具在空中飛劃,便夢想在飛,喃喃自語,自編劇情,何等怡悅。
賴床,在空寂幽冥中想及之事理、之史實,方是真學問。實非張開大眼看進之世態、讀進之書本、聽到的聲響話語所能比其深諦。當然賴床時的想像,或得依傍過往人生的材料;廣闊的見聞、淹通的學識或許有所助益,但見聞學識也不免帶進了煩擾及刻意洞察的迷障,看來最是損折原本賴床的至樂。且看年少時的賴床恁是比中年的賴床得到的美感、得到的通清穿虛要來得佳幽奇絕。可見知識人情愈積累未必較空純無物為更有利。
有時在昏昧中自己隱隱哼在腔內的曲調,既成旋律,卻又不像生活中聽過的別人歌曲,令自己好生詫異;自己並非作曲的,倘非已存在的、甚而曾是流行的名曲,豈會在這悠悠忽忽的當兒哼出?這答案不知要怎麽找。事後幾天沒有因哪一首曲子之入耳而想起賴床時之所哼,致再怎麽也想不起。這便像世上一切最美妙的事物,如雲如煙,過去後再也不留痕跡。
【文章出處】
《理想的下午》
〈賴床〉
作者:舒國治
【作者簡介】
舒國治(1952年9月18日—),台灣作家。籍貫浙江奉化,出生於台北。畢業於世界新聞專科學校(今世新大學)電影製作科。早年從事電影工作,並曾於電影中客串角色演出及紀錄片編劇,任廣告企劃。曾浪跡美國七年。之後轉而投入文學寫作,作品以散文、遊記、短篇小說為主。文字通透疏朗,意趣悠閒,並擅長透過空間影像儲存情感。遊記中擅寫庶民風土、讀書遊藝、吃飯睡覺、道途勝覽、更及電影與武俠自成一格,文白相間,被稱作為「城市的晃遊者」,人稱「舒式風格」。曾獲時報文學獎優等獎,華航文學獎首獎,長榮旅行文學獎首獎。
上圖:南宋.馬遠.秋江漁隱圖(台北故宮博物院藏)(圖片引自網路)
上圖:莊周夢蝶(圖片引自網路)
段落註釋
有一種壞習慣,小時候一直改不掉,到了年歲大了,卻不用改自己逐漸就沒有了。賴床(睡醒後仍躺在床上不肯起來)似乎就是。
躺在床上,早已醒來,卻無意起來。前一晚平放了八九個鐘頭的體態已然放夠,前一晚眠寐(音ㄇㄟˋ,睡)中潛遊萬里的夢行也已停歇;然這身懶骨猶(仍)願放著,夢盡後的游絲猶想飄著。
這游絲不即不離(佛教用語,屬於中國佛教如來藏系思想。謂清淨本心與輪迴世界的關係,既不是等同,也不是兩種各別的個體。後多比喻對人的態度,既不親近,也不疏遠),勿助勿忘(在儒家是指在道德涵養中,心不要忘記、也不要助長。語出《孟子.公孫丑》:「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也。」在道家是指在修煉之中,對於身體內景的變化,保持自然的口訣),一會兒昏昏默默,似又要返回睡境;一會兒源源汩汩(比喻文思泉湧勃發。汩,音ㄍㄨˇ),似又想上遊於泥丸(用泥土捏製的彈丸。道家以人體為小天地,各部分均附以神名,腦神稱為「精根」,字泥丸,故後世稱頭部為「泥丸」)。身靜於杳冥(高深悠遠之境。杳,音ㄧㄠˇ)之中,心澄於無何有之鄉(沒有任何東西的地方,泛指無實有的境界。語出《莊子.逍遙游》:「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刹那間一點靈光,如黍米之大,在心田中宛轉悠然,聚而不散,漸充漸盈,似又要凝成意念,構成事情。
便因賴床,使人隱隱然想要創作。
賴床,是夢的延續,是醒著來做夢。是明意識卻又半清半朦地往下胡思滑想,卻常條理不紊而又天馬行空(指天馬(神馬)奔馳於天空。形容才華橫溢豪放,不受約束。也形容言論空泛,不著邊際)意識亂流東跳西迸地將心思涓滴推展。
它是一種朦朧,不甘立時變成清空無翳(音一ˋ,隱蔽)。它知道這朦朧遲早會大白(完全清楚),只是在自然大白前,它要永遠是朦朧。
它又是一番不捨。是令前一段狀態猶作留續,無意讓新起的任何情境阻斷代換。
早年的賴床,亦可能凝鎔為後日的深情。哪怕這深情未必見恤(被憐憫)於良人(賢良的人,亦指丈夫)、得識於世道(社會的情態、狀況也作「世路」)。
端詳(詳細察看)有的臉,可以猜想此人已有長時沒賴床了。也有的臉,像是一輩子不曾賴過床。賴過床的臉,比較有一番怡然自得之態,像是似有所寄、似有所遙想,卻又不甚費力的那種遙想。
早上床賴不夠,只得在晚上飯桌酒瓶旁多賴一賴。這指的是獨酌。且看許多臉之怡然自得或似有遙想,也常在酒後。而這是淺酌,且是獨自一人。
倘(音ㄊㄤˇ,倘若,如果)兩人對酌,而有一人臉上似有遙想,則另一人弄不好覺得無趣,明朝也不想抱琴來了。
不只賴睡在床,也可在火車上賴床,在浴缸裡賴床。在浴缸裡躺著,只包的不是棉花被子而是熱水被子。全室彌漫的蒸汽及缸裡熱騰騰的水,令全身毛孔舒開,也令眼睛闔(音ㄏㄜˊ,閉合)起,更使腦中血液暫時散空,人在此時,一不留神就睡著了。
要賴床賴得好,常在於賴任何事賴得好。亦即,要能待停深久。譬似過日子,過一天就要像長長足足的過它一天,而不是過很多的分,過很多的秒。那種每一事只蜻蜓點水(蜻蜓以尾點水而產卵,輕觸即起,比喻膚淺而不深入),這沾一下,那沾一下,急急頓頓(停停),隨時看錶,到處趕場,每一段皆只一起便休,是最不能享受事情的。
看人所寫書,便知什麽人賴床,什麽人不。曹雪芹(曹霑,號雪芹,著有章回小說《紅樓夢》)看來賴床賴得兇,洪都百鍊生(劉鶚,筆名洪都百鍊生,著有章回小說《老殘遊記》)則未必。
我沒裝電話時,賴床賴得多些。父母在時,賴得可能更多。故為人父母者,應不催促小孩,由其肆意(任意。肆,音ㄙˋ)賴床。
老人腰腿無力,不能遊行於城市雲山,甚也不能打坐於枯木寒堂,卻可以賴床。便因賴床,人老又何悲之有?
雖出外與相得友朋論談吟唱,何等酣暢(舒暢);雖坐軒齋讀宏文(尊稱他人的文詞。也作「宏詞」、「鴻文」、「鴻詞」)奇書,何等過癮;然一逕(一直。逕,音ㄐㄧㄥˋ)無事地躺著靠著,令心思自流,竟是最能杳杳(音ㄧㄠˇ)冥冥把人帶到兒童時的作夢狀態,無遠弗屆(沒有不能到達的地方)。愈是有所指有所本的業作,如上班,如談正事,如趕進度,最是傷害做夢。小孩捏著一架玩具在空中飛劃,便夢想在飛,喃喃自語,自編劇情,何等怡悅。
賴床,在空寂幽冥中想及之事理、之史實,方是真學問。實非張開大眼看進之世態、讀進之書本、聽到的聲響話語所能比(比擬)其深諦。當然賴床時的想像,或得依傍過往人生的材料;廣闊的見聞、淹通(深通、精通)的學識或許有所助益,但見聞學識也不免帶進了煩擾及刻意洞察的迷障(思想和感情上的困擾障礙),看來最是損折原本賴床的至樂。且看年少時的賴床恁(音ㄖㄣˋ,怎麼)是比中年的賴床得到的美感、得到的通清穿虛要來得佳幽奇絕。可見知識人情愈積累未必較空純無物為更有利。
有時在昏昧中自己隱隱哼在腔內的曲調,既成旋律,卻又不像生活中聽過的別人歌曲,令自己好生詫異;自己並非作曲的,倘非已存在的、甚而曾是流行的名曲,豈會在這悠悠忽忽(形容神志恍惚,亦形容悠閒懶散)的當兒(正當某個時刻。當,音ㄉㄤ)哼出?這答案不知要怎麽找。事後幾天沒有因哪一首曲子之入耳而想起賴床時之所哼,致(以至於)再怎麽也想不起。這便像世上一切最美妙的事物,如雲如煙,過去後再也不留痕跡。
想像示意圖(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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