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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合課程:

司馬遷《史記.李將軍列傳》
司馬遷《史記.酷吏列傳》
司馬遷《史記.太史公自序》
李陵〈答蘇武書〉、〈蘇武李陵贈答詩〉
王維〈李陵詠〉、〈老將行〉(李廣無功緣數奇)

李白〈關山月〉(漢下白登道)
王昌齡〈出塞〉(但使龍城飛將在)
盧綸〈塞下曲〉(沒在石稜中)

余光中〈飛將軍〉
白先勇〈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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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破天驚逗秋雨──法家酷吏統治下李廣三代狂飆英雄的悲劇

崑岡玉碎鳳凰叫
石破天驚逗秋雨

──李賀

楔子

每當夏天的黃昏,坐在空闊的草地上,看著金黃色的夕陽緩緩下墜,草地上好像舖了一層薄薄的金沙,這時候,我喜歡獨自幻想著草原沙漠裏的浪漫故事。因為黃昏的蒼茫和寂寞,多少容易使人染上一種淒迷的感覺。就像──

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
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這是多麼蒼涼而淒迷的大草原構圖。

這裏讓我們暫時調整記憶的時光,回到大約距今二千年前的時候。

那時,正當中國秦朝,北亞大草原崛起了第一個世界性的游牧大帝國──匈奴。他們第一代的單于叫頭曼單于。頭曼之子冒頓竟龍飛塞外,他的鳴鏑震撼了長城以南的大漢帝國。於是,那時象徵著漢族農業社會保護神的長城,受了匈奴的暴襲,便像是一條鱗甲受創的巨龍,緩緩的抬起了他的頭,昂然北向。漢與匈奴之間的長期戰爭,就這樣拉開了序幕。

李廣祖孫三代狂飇英雄的事業,便是他們北征匈奴所創寫下的一篇可歌可泣的長篇史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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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冒頓單于

西元前二○九年,在匈奴的歷史上是個驚天動地的年代。那年是北亞民族的怪傑冒頓以鳴鏑射向他的父親而奪得匈奴單于大位的一年。

冒頓的崛起,實在就像是草原民族的傳奇故事一樣,浪漫得令人難以置信。

冒頓原是頭曼單于的太子,頭曼不喜歡他,派他去月氏作人質。後來頭曼突襲月氏,月氏怒而攻冒頓。冒頓在重重圍困之中,奪了一匹快馬逃回匈奴。頭曼這才佩服他的勇氣,封他為萬騎之長。


冒頓為使他的騎兵絕對服從他的命令,便用鳴鏑(信號警箭)來訓練。他下令:「凡鳴鏑所射,不射者死。」冒頓帶著他的騎兵常去草原打獵,凡是冒頓鳴鏑所射,他的部下便萬弩齊發。有一次冒頓的鳴鏑射向他的愛馬,另一次則射向他的愛妃,凡是猶疑不射的武士都被處死。最後冒頓的鳴鏑射向了他的父親,於是冒頓便登上了單于的大位。

冒頓雄長匈奴以後,夾在東胡與月氏中間,三部併強。東胡王亦不知冒頓之厲害,乃先後派遣使者向冒頓索取他的千里馬和閼氏。冒頓問部下說:「千里馬和愛妃可不可以給人?」部下都說不可以。冒頓大笑說:「千里馬多得很,給他一匹又何妨,女子多得很,給他一個又何妨!」東胡王以為冒頓可欺,便又派使者去索取一大片草原。冒頓又問部下說:「草地可不可以給人?」部下說:「草地一大片,給他一片好了!」冒頓卻勃然大怒說:「草地是牛羊馬的生命,是國家的根本,怎麼可以給人!」一說完就帶了騎兵突擊東胡,冒頓下令「後者皆斬」,於是匈奴的馬蹄捲起了一陣狂沙,東滅東胡,西走月氏,南侵長城,奪走了秦朝猛將蒙恬所收回的鄂爾多斯草原。


冒頓所擴張的匈奴大帝國領域,以現在的地理來說:東起大興安嶺與呼倫貝爾,西至哈薩克斯坦以及天山地區的全地域,北迄南西伯利亞,南跨長城地帶。他們以綏遠陰山山脈北邊為支配中心(即單于庭所在),沙漠以北注入貝加爾湖的鄂爾渾河、土拉河流域為支援根據地,統一了北亞細亞的草原整體,展開了匈奴史上冒頓、老上、軍臣單于的黃金時代。(見姚大中的「古代北西中國」)

冒頓統一北亞大草原以後,不久楚漢相爭結束,於是長城以南的大漢帝國也遙遙建立。但劉邦雖身經百戰,他對於冒頓勢力之強大則毫無所知,因為在中國古代從未出現過如此強有力的草原政權。


高祖七年(200B.C.),在山西黃土高原北邊防守匈奴的將軍韓王信突然向匈奴投降了。劉邦親自率兵北上鎮壓,冒頓便帶兵南下接應韓王信。漢匈前鋒一接觸,冒頓便很機警的詐敗撤退,把漢軍引向平城。高祖率前鋒騎將來到白登山(編者註:李白〈關山月〉:「漢下白登道,胡窺青海灣」),匈奴突然派伏兵四出,衝斷漢軍,把劉邦困在山上。漢軍左衝右突,卻被圍成鐵桶相似。劉邦這才驚覺到匈奴的強大。最後劉邦採用陳平奇計脫險,顏師古云:「所謂奇計,醜惡難以見人也。」可見白登之圍,實劉邦平生之奇恥大辱。

劉邦脫險以後,不敢再犯匈奴,便採用婁敬的建議,與匈奴和親。和親是一個龐大的變相納幣,還要在邊境上設市,供給匈奴所須,以減少匈奴的抄掠。因此冒頓和漢人和親,並不是貪得漢人的美女,而是為了獲取經濟上的實惠。


劉邦死後,漢帝國由女主人呂太后當政,冒頓更不把呂氏放在眼裏了。冒頓竟狂妄的向呂太后求婚,他寫了一封信給呂氏,措詞充滿了輕佻和諷刺。他說:

孤僨之君生於沮澤之中,長於平野牛馬之域,數至邊境,願遊中國。陛下獨立,孤僨獨居,兩主不樂,無以自娛。願以所有,易其所無。

冒頓的口氣,顯然是不願再做中國的「女婿」,而向他的「丈母娘」挑戰了。這豬八戒的想法(西遊記第二十三回豬八戒要娶丈母娘)終於激怒了呂太后。

呂太后召見陳平、樊噲、季布問道:「冒頓如此狂悖,要怎樣對付?」樊噲站起來大叫著說:「請派給我十萬大兵,深入匈奴,斬冒頓首獻于闕下。」季布一聽,拔刀而起,指著樊噲痛罵道:「樊噲面欺,可殺。當年冒頓困高帝於白登,樊噲身為前將軍而不能解圍,今又口出大言,是自欺欺人哪!」

呂太后見這兩個武夫爭吵得這樣激烈,便問陳平的意見。陳平知道目前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便主張忍辱求全。於是叫張澤回了一封信,措詞卑屈之至。那信上大意說:


接到單于來書,敝邑極為恐懼。單于對我過獎,實不敢當。我現在年事已高,頭髮白了,牙齒也掉了,那有往日的丰采呀!單于如不怪罪,敝邑將送上一輛馬車。空閒的時候,就請單于駕車到草原上散散步吧!

冒頓看了這信,對於大漢帝國女主人的怯懦,為之狂笑不已。

漢帝國的執政回冒頓單于的這封信,就表面上看實在屈辱之至,但是如果深入的想一想,這個廟堂執政者,如此理智而不衝動,實在是黃老信徒的大政治家手筆!老子說:「知其白,守其黑」又說:「知其榮,守其辱」。那麼這封回信不正充分表現了漢人「積極忍辱」的風度嗎?唯其能忍辱,所以能雪恥。

呂太后受了冒頓的欺負,懷恨鬱鬱而死。到了文景時期,匈奴的冒頓、老上、軍臣單于當家,國勢如日中天,漢朝仍然無力扳回劣勢。當時的大政治家賈誼、晁錯每上奏談到匈奴的問題,無不痛哭太息。晁錯還很冷靜的分析過漢兵與匈奴的長短,主張「以長擊短」。這樣又經過了三十年的和親納幣、休養生息,大漢帝國的力量才充實起來。尤其是作戰所需的戰馬,官方和民間合力馴養,四十年來已經成為「眾庶街巷有馬,阡陌之間成群」 的盛況。至此漢人不再恐懼匈奴迅雷飇風的騎射了。


文景去世後,年少而有銳氣的漢武帝成為大漢帝國的主人。漢武帝重用桑弘羊聚歛鹽鐵,以義縱、王溫舒捕察奸宄,國富兵強,是個道地的法家執行者。漢武帝以外戚衛、霍等為主帥,以隴西系李氏將領為輔佐,對匈奴轉守為攻,展開了北伐的大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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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引自網路)


二、李廣和衛青的衝突

從秦朝以來,隴西李氏世代都出名將。李信、李廣、李陵便是隴西系的將領。可惜漢武帝過於重信外戚,衛青、霍去病、李廣利先後出任北伐匈奴的統帥。這些外戚和隴西系將領的磨擦,竟造成了北伐大業中令人無限痛惜的悲劇。

李廣猿臂,善射是其天性。往年當他防守北疆的時候,聽說右北平郡附近有老虎出沒,便常去射虎。李廣射虎,非到老虎極為接近,他決不放箭。因此老虎雖然最後竟被李廣打死,但李廣身上亦常受老虎抓傷。有一次黃昏,他獨自去射虎,看見林中一虎,便一箭射去。那知老虎竟屹立不動。第二天天亮了去察看,才知道昨夜射中的是石頭,箭鏃深沒石稜中。
(編者註:盧綸〈塞下曲〉:「林暗草驚風,將軍夜引弓。平明尋白羽,沒在石棱中。」)


李廣打匈奴就和打虎一樣,非近不射,其膽氣過人,但不免會被敵人所困。尤其是李廣行軍極其簡便,晚上睡覺也不擊刁斗,兵士都佩服他的勇氣而不免膽寒。

有一次,漢兵數十騎在邊境上打獵,忽然遇見匈奴三人,雙方拉弓對射。漢兵死亡殆盡。李廣聽說匈奴三人箭術如此精妙,就說必是匈奴射鵰者。於是立刻率百騎來圍。看看將趕上了,李廣叫部下張開陣腳,由他一人上前和那匈奴三人對射。結果射殺二人,活捉一人。剛上馬要馳回,猛然向山下一望,只見匈奴數千騎結陣而來,李廣部下大驚,都催馬想跑。李廣說:「不可驚慌,這時如果逃走,匈奴追來,我們必死無疑。」於是叫大家下馬,在草地上打滾,李廣獨自迎上去,遠遠看見匈奴有一白馬將在護陣,李廣說:「看我射他。」張弓一箭射去,那白馬將應弦落馬。在匈奴驚叫聲中,李廣慢慢退回來,也在草上打滾不已。這時大草原上夜幕逐漸低垂,胡兵始終奇怪這些漢兵何以如此大膽不走。最後匈奴認為他們一定是出來誘敵的,四周必有伏兵,便趁著夜色退走了。


李廣用兵常喜歡以少擊眾,有一次終於被匈奴捉住了。李廣假裝傷得很重。匈奴把他放在兩馬中間的網子裏。單于夙聞李廣的威名,故匈奴生擒李廣非常得意,就想帶回去獻給單于。李廣在網絡裏左右張望,忽見身邊有一胡兒騎著一匹好馬,李廣便突然騰身跳上胡兒馬背,奪了弓箭迴馬就走。匈奴追來,稍一接近,便紛紛落馬。於是匈奴驚服,稱他為「漢之飛將軍」。(編者註:王昌齡〈出塞〉:「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由於李廣才氣無雙,有非常濃厚的自我崇拜的狂飇意識,其行軍作戰灑脫奇詭,有如沙漠之狐,故其戰功雖大,敗衄亦多。由是李廣不但不能封侯,甚至在漢家極為嚴苛的法律之下,好幾次幾乎送掉了性命。李廣不悟此理,竟去問望氣士王朔,他究竟為什麼不得封侯,王朔就問他說:「將軍試回憶一下,你這一生之中有什麼最後悔的事嗎?」李廣說:「有一次我誘降羗人八百,然後把他們一起殺了,此事至今仍後悔不已!」王朔就騙他說:「背信殺降,道家所忌,這大概就是將軍不得封侯的原因吧!」

李廣到了六七十歲還不得封侯,因此他很希望能再有機會去活捉單于。元狩四年武帝發動第九次遠征匈奴,由衛青、霍去病分別率領,李廣就自動請求願做衛青前將軍以當單于。可是衛青因已探知單于所在,惟恐李廣奪去軍功,再加上漢武帝亦認為老將李廣運氣不好,於是便不用李廣為前鋒,把他另編入東路軍出征。東路迂曲難行,又無嚮導,李廣竟迷路了。

衛青的軍隊在外蒙大草原和伊稚斜單于親衛兵遭遇,雙方激戰從上午戰至黃昏,單于突圍北走,漢軍窮追不捨,一直趕到杭愛山麓,單于才逃脫。


單于逃走後,衛青極為失望。當他迴兵走到中途的時候,竟和李廣的軍隊相遇了。於是衛青愈怒,派了使者去痛責李廣將校,並說要親自上書報告武帝。李廣見衛青如此狂傲,便對使者說:「諸將校無罪,有罪全由我李廣一人承當。我一生和匈奴大小七十戰,未能生擒單于,今又迷失道路,豈非天意!如果現在還要拿我這付老骨頭回去和那些殘酷的刀筆吏對質,我是不幹的!」說完便拔劍自殺了。

狂飇性格的李廣受衛青所逼,竟激動的用刀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從他臨死之前的話看來,李廣毆殺「霸陵醉尉」 仍不能發洩滿腔的悲憤,很顯然的他是以死亡來抗議漢家無情苛刻的法律以及漢朝廷的偏私寡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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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李廣(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李廣有三子:李當戶、李椒、李敢。而當戶、椒都比李廣先死。李當戶死時,有個遺腹子叫李陵。

李敢常隨霍去病出征匈奴。李敢對於父親之死,極為悲憤,有一天他忍無可忍,便揮拳痛揍衛青,衛青不敢報告武帝。後來衛青私下和霍去病商量(霍去病是衛青姊衛少兒之子,衛青從母姓)決心報復。於是霍去病竟趁著出獵的機會,放冷箭把李敢射死了。那時衛后寵遇方深,衛、霍有恃無恐,而當武帝知道他們打死李敢時,便親自替衛霍掩蓋此事,武帝竟宣佈說:「李敢隨他去甘泉打獵,被鹿角觸死了。」 知道這件事的人,見皇上出面遮護,於是誰也不敢捋虎鬚了。

李敢的兒子李禹,常和衛太子在一起玩耍,太子很喜歡他。李禹勇而粗魯,曾拔拳痛揍過武帝身邊一個很紅的宦官,宦官嚇得不敢吭氣。李禹走後,宦官便向武帝哭訴,說李禹欺負他。武帝怒甚,不問黑白把李禹找來對他說:「你認為你很有膽氣是不是?你現在就替我下虎牢中去刺老虎!」說完叫人用籃網把李禹縋下虎牢。繩子放了一半,武帝想起了李廣、李敢的慘死,有點不忍,便下令把李禹拉上來。可是李禹卻怒甚,他以為武帝在笑他懦弱無勇,便拔劍斬斷繩子,凌空一躍而下,對著老虎迎面便是一劍。武帝大驚,連呼「壯士,壯士」,才把李禹救了上來。

李禹沒有死在虎牢,可是後來被人密告說他要逃入匈奴去投奔李陵,結果又被武帝下令殺死了。

至此,李廣三代就只剩下逃亡在匈奴的李陵一人了。李陵為什麼逃入匈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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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蘇武與李陵(圖片引自網路)


三、李陵的大漠悲歌──河山終古是天涯

天漢二年(99B.C.)外戚李廣利要出征匈奴,派李陵替他押送糧草。李陵是將門虎子,豈願為李廣利做殿後將軍?因此他就向武帝請求帶領他的五千步卒,獨當單于兵。武帝說:「你要去獨鬥單于也可以,但所有的騎兵都派給貳師將軍,沒有其他騎兵可以分撥給你。」李陵說:「沒有騎兵也不要緊。」說完就帶兵走了。

李陵帶領了五千步卒,在外蒙大草原和且鞮侯單于的十一萬步騎兵遭遇,情況空前險惡。

匈奴見漢兵數目極少,便以短兵來接戰,但李陵所率武士都擅於劍擊搏刺之術,故傷敵甚眾。李陵以兵車結陣,邊戰邊走,他下令:「凡受三創者臥車上,二創者扶車,一創者仍持短兵接戰。」當漢兵轉鬥千里,退到內蒙多倫附近的龍城時,匈奴仍無法攻破李陵的車陣,這真可說是暴揚兵威於匈奴了。且鞮侯單于這時極為吃驚,他不知道這支漢軍何以如此驍猛,十萬大軍竟困不住他五千人。那麼這支精兵來意何在?單于見李陵緩緩退向長城,以為伏兵必在附近,故疑懼更甚。這時單于忽得密報說李陵沒有援兵,於是匈奴重重圍困李陵於山谷之中。一日之激戰,漢兵用去了五十萬枝箭,且傷亡甚重,李陵見大勢已去,不知何以至此還不見漢朝的援兵。黃昏以後,李陵單獨持劍而出,想去刺殺單于。谷中亂石縱橫,不辨方向,只好嘆息而回,令軍士夜半作鳥獸散。

次日天明,匈奴壯士千人來圍攻李陵,陵矢窮力盡,仰天長嘆說:「如果我手上再有二三十支箭就可以脫身了!」匈奴圍上來,李陵只好下馬投降了。

當漢武帝聽到李陵敗降的消息,咆哮如虎。他本來認為以李陵的聲望出征匈奴,至多戰死,決不會投降。可是李陵竟投降了,這真使他眠不貼席,食不甘味。於是武帝召見群臣,議處李陵。群臣見皇上暴怒,誰敢捋虎鬚?太史令司馬遷見群臣慄慄如鼠,不禁血嘯山崩,乃仗義挺身為李陵辯護。武帝怒甚,下太史公腐刑,收捕李陵全家,看李陵會不會逃回來。

過了些日子,漢武帝認為李陵無救,因為有人報告說李陵在匈奴幫助單于練兵與漢為敵。於是武帝收斬了李陵家族。

當李陵在匈奴得知全家遇禍的消息,為之忽忽如狂,最令他痛憤的是他實在沒有教匈奴人練兵,那麼是誰造了謠言來陷害他呢?後來李陵千方百計才查出教匈奴練兵的李緒乃是大閼氏身邊的紅人。漢人誤傳消息把李緒誤為李陵。於是李陵派人刺殺了李緒。這一來卻激怒了大閼氏,大閼氏是單于之母,故單于亦不敢救李陵。單于只好暗中叫李陵到北方去避難。

大閼氏死後,單于召回李陵,把女兒嫁給他,封他為右校王。

然後,單于要李陵到極北方的貝加爾湖(北海)去見一個人,那個人就是大漢帝國不屈的使節蘇武。

李陵和蘇武都做過武帝的侍從,自從天漢元年(100B.C.)蘇武出使匈奴以後,便被放逐到北方去牧羊。十多年來,李陵以為蘇武早已死了,沒想到在這樣冰天雪地的湖畔竟還孤零零的活著。

十年孤枕,雪夜塞燈,萬里之外,重見故人,這是什麼滋味!何況李陵帶來的竟是這樣悲愴的消息!

李陵對蘇武說:「這些年來,你家裏的變化不堪想像。我來時,太夫人(武母)已不幸,我親自送葬到陽陵。」蘇武俯首,愴然淚下。

李陵又道:「蘇嘉、蘇賢兩兄弟也死了!」

蘇武驚問道:「嘉、賢怎麼樣死的?」

李陵道:「蘇嘉(武兄)有一次為皇上推車子,不小心撞到殿下的柱子,被人彈劾大不敬,便拔劍自殺了!」

「至於蘇賢(武弟)是因為奉皇上的命令去追捕一個要犯,捉不到犯人,便害怕得自己吞藥死了!」

對於漢家法律的刻薄寡思,蘇武唯有吞聲而已。李陵續道:「這些事你也不必太悲傷。近年來皇上年事日高,法令無常,大臣被族誅的已不知有多少!你孤零零的在這裏牧羊,是為了誰呢?人生如朝露,你還是不要自苦吧!」蘇武搖搖頭。

過了些日子,李陵又帶了酒食來見蘇武,酒後甚歡,李陵又暗示蘇武,望他能投降單于。那知蘇武突然暴怒,指著李陵大罵說:「如果再勸我投降,你我往日的交情便一刀兩斷,我現在就死在你的面前!」李陵見蘇武鬚髮俱張,凜然生威,便跪在地上低泣道:「我和衛律侵犯你的罪過,上通于天!」

李陵走後,不敢再見蘇武,但見故人窮困,便只好以他胡太太的名義,送了幾十頭牛羊給蘇武。

後元二年(87B.C.)的一天黃昏,李陵又突然出現在北海。這一次李陵又帶給了蘇武一個最恐怖的消息。

李陵告訴蘇武:「匈奴近日在雲中邊界上捉到幾個漢人,據說漢人無論官吏或百姓,都穿著白色的喪服,皇上去世了!」蘇武聽了,面向著南方的故國,跪著吐血不已!李陵則木然屹立於大雪地中!

到了昭帝時期,漢使來到匈奴見了常惠,才知道蘇武未死,於是漢使請送還蘇武。李陵得知消息,又來告訴蘇武,並置酒為賀。

當李陵送別蘇武的時候,老淚縱橫。酒後,李陵拔劍起舞,作大漠悲歌,慷慨蒼涼,歌云:


徑萬里兮度沙幕,為君將兮奮匈奴。
路窮絕兮矢刃摧,士眾滅兮名已隤!
老母已死,雖欲報恩將安歸!


歌罷,拉著蘇武的手說:「子卿你這一回去,揚名大漢,可喜可賀。但我現在是個沒有家可以回去的人了!這份委屈寂寞只有子卿知道。你走之後,我就變成外國人,我們永遠分別了!」

於是蘇武頂著蕭蕭白髮回到故國,而李陵則悽涼的留在匈奴。後來漢使曾見到李陵,但是單于心腹衛律在座,雙方不便交談,那漢使只是用手不住的撫摸刀環,示意李陵還朝(環與還同音),李陵卻用手摸著自己的頭髮說:「我已椎髻胡服了!」漢使暗中踢他一腳說:「霍光向你問好!」李陵卻長嘆一聲說道:「丈夫不能再辱!」說著猛一抬頭,虎目淒然含威!

於是李陵留在匈奴二十多年才死去。

李陵的大漠悲歌,嘆息天涯茫茫,無可容身,這和他祖父李廣臨死前嘆息不願回去和漢家刀筆吏對質,皆可深刻的反映出漢家制法的嚴苛少恩。

太史公說:「當是之時,吏治若救火揚沸」(史記酷吏列傳序),這話證以李廣三代或死或逃(死者已矣,生者何堪!)太史公的話是春秋斧鉞!可怪的是班固作論,批評李廣祖孫三代之死,竟說是「三代之將,道家所忌,自廣至陵,逐亡其宗」(漢書李廣列傳贊)。班固把這樣嚴肅的悲劇,託之於幽渺的天道鬼神,不敢面斥漢法的暴酷,未免有虧儒家人文主義的操守了!

其實漢武帝時期的統治苛暴少恩,史記已記述的明明白白(見酷吏列傳),即以漢武帝晚年的「輪臺之詔」來看,他說:


當今務在禁苛暴,止擅賦。

又說:乃者貳師敗,軍士死略離散,悲痛常在朕心。

又說:今又請遠田輪臺,欲起亭隧,是擾天下,非所以優民也,朕不忍聞。

這些話也可見漢武帝對自己一生的苛政擾民,已在晚年極淒涼寂寞的狀態下清醒過來。

然而當漢武帝用法極苛的時期,李廣以死亡來抗議,李陵也以逃亡匈奴來表示他的悲憤,這真是充分發揮了人文主義的悲劇情操,嚴肅的衛護著人的基本尊嚴。尤其李陵認為奴役之國還不如野蠻之土,這真是對法家專制的莫大諷刺。

「崑岡玉碎鳳凰叫,石破天驚逗秋雨!」李廣李陵的悲劇,實在是深受法家專制遺毒的中國人值得三思的偉大悲劇。

(六十五年端午節)


李陵碑.jpg 
(圖片引自網路)


【文章出處】
《狂飆英雄的悲劇》(時報出版)
石破天驚逗秋雨──法家酷吏統治下李廣三代狂飆英雄的悲劇
作者:羅龍治

【作者簡介】
羅龍治,1942年生,台灣苗栗人,台灣大學歷史研究所畢業,國家文學博士,曾任輔仁大學歷史系、國立台灣工業技術學院(今台灣科技大學)副教授,現已退休。創作文類包括論述、散文。以歷史系的學院訓練,進出文史領域,其散文創作亦以討論歷史與文學為主,曾自稱著書用意是「使歷史和文學大眾化,藉此普及大學以下的學生和社會群眾的客觀知識。」作品富於現代知識分子的自覺與入世的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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