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卿嫂.JPG
 

故事概要

玉卿嫂是抗戰時期舊式社會裡家道中落的遺孀,年紀三十多歲,被娘家趕了出來,舅媽帶這個女人來做男主角容哥兒的新奶媽,在家裡幫傭。

底下的男傭覬覦她的美色,她卻能冷靜自持,遠房表哥滿叔也想討玉卿嫂做媳婦,玉卿嫂也不曾為他的豐富家產而心動。

透過容哥兒第一人稱的敘述,表達玉卿嫂對愛情專一,不跟別的男人亂來。玉卿嫂每隔不久就要回娘家一趟,一日容哥兒跟蹤她出去,發現玉卿嫂在一條陋巷裡藏著一個二十多歲男子的慶生。

容哥兒喜歡玉卿嫂,也連帶對玉卿嫂的情人慶生有好感。因為常常去找慶生玩,也帶慶生去看戲,藉此觀察到玉卿嫂和慶生之間的相處模式。慶生原本是個孤兒,靠一個遠房舅舅過活,後來得了肺癆,被趕了出來,幸而遇到玉卿嫂接濟了他,二人以姊弟相稱,玉卿嫂對慶生無微不至,平日賺來的錢有全部拿給慶生花用,被玉卿嫂貼錢養著,但玉卿嫂總想管住慶生,不喜歡讓他到外面去。

容哥兒的貪玩,使得故事起了悲劇性的結局,他帶著慶生去看戲,讓慶生認識了金燕飛這位旦角。有一次容哥兒找不到玉卿嫂,偷跑去找慶生,撞見慶生和金燕飛在一起恩愛,震驚的容哥兒自告奮勇的拉玉卿嫂,去目睹慶生和金燕飛親近幽會的情形,玉卿嫂渾身發抖、攤軟在地,她等慶生回來,央求他不要離開她,慶生求玉卿嫂放他自由。但當玉卿嫂發覺她抓不住慶生的心時,最後有了唯有死才能佔有慶生的念頭,容哥兒早上醒來發現玉卿嫂尚未回家,到慶生家赫然發現玉卿嫂伏在慶生身上,胸口插著一柄短刀,慶生狀似掙扎,玉卿嫂表情則十分平靜,兩人玉石俱焚,一起結束了生命。

玉卿嫂




我和玉卿嫂真個有緣,難得我第一次看見她,就那麼喜歡她。

那時我奶媽剛走,我又哭又鬧,吵得我媽沒得辦法。天天我都逼著她要把我奶媽找回來。有一天逼得她冒火了,打了我一頓屁股罵道:


「你這個娃仔怎麼這樣會扭?你奶媽的丈夫快斷氣了,她要回去,我怎麼留得住她,這有什麼大不了!我已經托矮子舅媽去找人來帶你了,今天就到。你還不快點替我背起書包上學去,再要等我來抽你是不是?」

我給攆了出來,窩得一肚子悶氣。吵是再也不敢去吵了,只好走到窗戶底有意嘰咕幾聲給我媽聽:

「管你找什麼人來,橫豎我不要,我就是要我奶媽!」

我媽在裡面聽得笑著道:

「你們聽聽,這個小鬼脾氣才僵呢,我就不相信她奶媽真有個寶不成?」

「太太,你不知道,容哥兒離了他奶媽連尿都屙不出了呢!」胖子大娘的嘴巴頂刻薄,仗著她在我們家做了十幾年的管家,就倚老賣老了。我媽講話的時候,她總愛搭幾句辭兒湊湊趣,說得我媽她們全打起哈哈來。當著一大堆人,這種話多難聽!我氣得跑到院子裡,把胖子大娘晾在竹竿上的白竹布衣裳一把扯了下來,用力踩得像花臉貓一般,然後才氣咻咻的催車伕老曾拉人力車送我上學去。

就是那麼一氣,在學堂裡連書也背不出來了。我和隔壁的唐道懿還有兩個女生一起關在教室時留堂。唐道懿給老師留堂是家常便飯,可是我讀到四年級來破題兒第一遭。不用說,鼻涕眼淚早塗得一臉了,大概寫完大字,手上的墨還沒有洗去,一擂一摸,不曉得成了一副什麼樣子,跑出來時,老曾一看見我就拍著手笑彎了腰,我狠命的踢了這個湖南騾子幾下,踢得他直叫要回去告我媽。

回到屋裡,我輕腳輕手,一溜煙跑到樓上躲進自己房中去了。我不敢張聲,生怕他們曉得我挨老師留堂。哪曉得才過一下子,胖子大娘就扯起喉嚨上樓來找我了,我趕快鑽到帳子裡去裝睡覺,胖子大娘搖搖擺擺跑進來把我抓了起來,說是矮子舅媽帶了一個叫玉卿嫂的女人來帶我,在下面等著呢,我媽要我快點去見見。

矮子舅媽能帶什麼好人來?我心裡想她老得已快缺牙了,可是看上去才和我十歲的人差不多高,我頂討厭她,我才不要去見她呢,可是我媽的話不得不聽啊!我問胖子大娘玉卿嫂到底是個什麼樣子的人,胖子大娘瞇著眼睛笑道:「有兩個頭,四隻眼睛的!你自己去看吧,看了她你就不想你奶媽了。」

我下樓到客廳裡時,一看見站在矮子舅媽旁邊的玉卿嫂卻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氣,好爽淨,好標緻,一身月白色的短衣長褲,腳底一雙帶絆的黑布鞋,一頭烏油油的頭髮學那廣東婆媽鬆鬆的挽了一個髻兒,一雙杏仁大的白耳墜子卻剛剛露在發腳子外面,淨扮的鴨蛋臉,水秀的眼睛,看上去竟比我們桂林人喊作「天辣椒」如意珠那個戲子還俏幾分。

我也說不出什麼道理來,一看見玉卿嫂,就好想跟她親近的。我媽問我請玉卿嫂來帶我好不好時,我忙點了好幾下頭,連顧不得賭氣了。矮子舅媽跑到我跟前跟我比高,說我差點冒過她了,又說我愈長愈體面。我連不愛理她,一徑想找玉卿嫂說話,我媽說我的臉像個小叫化,叫小丫頭立刻去舀洗臉水來,玉卿嫂忙過來說讓她來幫我洗。我拉著她跟她胡謅了半天,我好喜歡她這一身打扮,尤其是她那對耳墜子,白得一閃一閃的,好逗人愛。可是我仔細瞧了她一陣子時,發覺原來她的額頭竟有了幾條皺紋,笑起來時,連眼角都拖上一抹魚尾巴了。

「你好大了?」我洗好臉忍不住問她道,我心裡一直在猜,我聽胖子大娘說過,女人家額頭打皺,就准有三十幾歲了,她笑了起來答道:

「少爺看呢?」

「我看不出,有沒有三十?」我豎起三個指頭吞吞吐吐的說。

她連忙搖頭道:

「還有那麼年輕?早就三十出頭嘍!」

我有點不信,還想追著問下去,我媽把我的話頭打斷了,說我是傻仔,她跟玉卿嫂講道:

「難得這個娃仔和你投緣,你明天就搬來吧,省得他扭得我受不了。」

矮子舅媽和玉卿嫂走了以後,我聽見我媽和胖子大娘聊天道:

「喏,就是花橋柳家他們的媳婦,丈夫抽鴉片的,死了幾年,家道落了,婆婆容不下,才出來的。是個體面人家的少奶奶呢!可憐窮了有什麼辦法?矮子舅媽講是我們這種人家她才肯來呢。我看她倒蠻討人喜歡。」

「只是長得太好了些,只怕——」胖子大娘又在挑唆了,她自己醜就不願人家長得好,我媽那些丫頭,長得好些的,全給她擠走了。



我們中山小學的斜對面就是高昇戲院,是唱桂戲的,算起來是我們桂林頂體面的一家了。角色好,行頭新,十場戲倒有七八場是滿的。我爸那時在外面打日本鬼,蠻有點名氣,戲院裡的那個劉老闆最愛拍我們馬屁,我進了戲院不但不要買票,劉老闆還齜著一嘴銀牙,趕在我後面問我媽好,拿了瓜子又倒茶,我白看了戲不算,還很有得嚼頭。所以我放了學,天時早的話,常和老曾到戲院裡逛逛,回去反正我們都不說出來,所以總沒有吃過我媽的排頭。有時我還叫唐道懿一起去,好像我作東一樣,神氣得了不得。我和他都愛看武戲,什麼黃天霸啦,打得最起勁,文戲我們是不要看的,男人家女人家這麼你扯我拉的,肉麻死了。

我跟唐道懿溜到後台去瞧那些戲子佬打扮,頭上插起好長的野雞毛,紅的黑的顏料子直往臉上抹,好有意思。因為我從小就長得胖嘟嘟,像個粉團兒,那些戲子佬看見我就愛得要命,一窩蜂跑過來逗我玩,我最喜歡唱武生的雲中翼,好神氣的樣子,一桿槍耍在手中,連不見份量似的,舞起來連人都看不見了。那個唱旦角的天辣椒如意珠也蠻逗人喜歡,眉眼長得好俏;我就是不愛看做小生那個露凝香,女人裝男人,拿起那把扇子搖頭擺尾的,在台上還專會揩油呢,怎麼好意思!此外還有好多二流角色和幾個新來的我都不大熟,可是臉譜兒和名字我倒還記得。

我見過玉卿嫂的第二天,一放了學,我就飛跑出來催老曾快點送我回去,唐道懿追著出來又要我帶他去看戲,說是這天唱「關公走麥城」呢,我上了車回答他道:

「明天我再帶你去,今天我沒空,我要回家去看玉卿嫂。」

「誰是玉卿嫂啊?」他大驚小怪的問。

「就是我的新奶媽哪。」我喊慣了奶媽一時改不過口來。

「哈哈,容容這麼大個人還要請奶媽來餵奶呢!」唐道懿拍著手來羞我,兩道鼻涕跑出來又縮了進去,邋遢死了!我漲紅了臉罵了他幾聲打狗屁,連忙叫老曾拖車子走了。

我一進了屋就嚷著要找玉卿嫂,我媽說她早來了,在我房裡收拾東西呢。我三步作兩步的跨到樓上房中去,看見玉卿嫂正低著頭在鋪她的床。她換了一身亮黑的點梅紗,兩隻手膀子顯得好白淨。我覺得她實在長得不錯,不過她這種漂亮,一點也不像我們家剛嫁出去那個丫頭金嬋,一副妖嬈嬌俏的樣子,她一舉一動總是那麼文文靜靜的,大概年紀到底比金嬋大得多,不像金嬋那麼整天瘋瘋癲癲的了。我輕手輕腳的走到她後面,大聲喝了一下,嚇得玉卿嫂回過頭來直拍著胸口笑道:「我的少爺,你差點把我的魂都嚇走了。」我笑得打跌,連忙猴向她身上跟她鬧著玩,我跟她說她來帶我,我好開心,那幾天我奶媽不在,我一個人睡在樓上,怕得不得了,夜晚尿脹了也不敢爬起來屙,生怕有鬼掐腳似的,還落得胖子大娘取笑半天。我跟她在房裡聊了好一會兒,我告訴她我們家裡哪個人好,哪個人壞,哪個人頂招惹不得,玉卿嫂笑著說道:

「管他誰好誰壞,反正我不得罪人,別人也不會計算我的。」

我忙搖著手說道:

「你快別這麼想!像胖子大娘,就壞透了,昨天她在講你長得太好了,會生是非呢!」



大概玉卿嫂確實長得太好了些,來到我們家裡不上幾天就出了許多事故。自從她跨進了我家大門,我們屋裡那群齋狠了的男光棍傭人們,竟如同蒼蠅見了血,玉卿嫂一走過他們跟前,個個的眼睛瞪得牛那麼大,張著嘴,口水都快流出了似的。胖子大娘罵他們像狗舔屎一樣,好饞。這夥人一背過臉,就嘰嘰喳喳,不知在鬧些什麼鬼。我只是聽不見罷咧,要是給我捉到了他們在嚼嘴混說我們玉卿嫂我可就要他們好看!

有一晚吃了飯,我去找門房瞎子老袁,要爬到他肩上騎馬嘟嘟,到我們花園去採玉蘭。我們花園好大,繞一圈要走老半天,我最喜歡騎在老袁肩上爬到樹上去摘花了。其實老袁這個人樣樣都好,就是太愛看女人,胖子大娘講他害火眼準是瞧女人瞧出來的。我走到大門口,看見他房裡擠了好些人在聊天,湖南騾子老曾,廚房裡打雜的小王,還有菜園裡澆糞的秦麻子,一群人交頭接耳不知在編派誰,我心裡很不受用,忙墊了腳走到窗戶底下,豎起耳朵用力聽。

「媽那巴子!老子今天早晨看見玉卿嫂在晾衣服,一雙奶子鼓起那麼高,把老子火都勾了上來了。呸!有這麼俏的婊子,和她睡一夜,死都願了。」講話的是小王,這個人頂下作,上次把我們家裡一個丫頭睡起了肚子,我媽氣得把他攆了出去,他老子跑來跪倒死求活求,我媽才算了。

「你呀,算了罷,舔人家的洗腳水還攀不上呢。」老曾和小王是死對頭,一講話就要頂火的。

「罷、罷、罷,」老袁搖手插嘴道:「這幾天,你送小少爺回來,怎麼一徑趕著要替小少爺提書包上樓呢?還不是想去聞聞騷?」講得他們都笑起來了,老曾氣得咿呀唔呀的,塞得一嘴巴湖南話,說也說不清楚。

秦麻子忙指著老袁道:「你莫在這裡裝好了,昨天玉卿嫂替太太買柿子回來,我明明瞧見你忙著狗顛屁股似的去接她的籃子,可不知又安著什麼心!」

幾個七嘴八舌,愈講愈難聽,我氣得一腳踢開了門,叉起腰恨恨的罵道:

「喂!你們再敢多說一句,我馬上就去告訴玉卿嫂去,看她饒不饒得過你們。」

哪曉得小王卻涎著臉笑嘻嘻的向我央道:「我的好少爺,別的你千萬莫跟她說,你只問她我小王要和她睡覺,她肯不肯。」

那幾個鬼東西哄然笑了起來,我讓他們笑呆了,遲疑了好一會兒,連忙回頭跑到樓上找到玉卿嫂,氣喘喘的跟她講:

「他們都在說你壞話,小王講他要和你睡覺呢!你還不快點去打他的嘴。」

玉卿嫂紅了臉笑著說:「這起混帳男人哪有什麼好話說,快別理他們,只裝聽不見算了。」

我不依,要逼著她去找他們算帳,玉卿嫂說她是新來的,自然要落得他們嚼些牙巴,現在當作一件正經事鬧開來,太太曉得不是要說她不識數了?

可是第二天就有事情來了。姑婆請我媽去看如意珠的「昭君和番」,屋裡頭的人乘機溜了一半,那晚我留在房中拚命背書,生怕又挨老師罰。

「滴嗒滴,

滴嗒滴,

鐘擺往來不停息,

不停息,

不停息,

我的頭都背大了,還塞不進去,氣得把書一丟,一回頭,卻看到玉卿嫂踉踉蹌蹌跑了進來,頭髮亂了,掉了一綹下來,把耳墜都遮住了,她喘得好厲害,胸脯一起一伏的。我忙問她怎麼回事,她喘了半天說不出話來,我問她是不是小王欺負她了,她點了一點頭,我氣得忙道:

「你莫怕,我等我媽回來馬上就講出來,怕不攆他出去呢!」玉卿嫂忙抓住,再三求我不要告訴我媽,她說:

「這沒有什麼大不了,少爺千萬別鬧出來,反倒讓別人講我輕狂,那個死鬼吃了我的苦頭,諒他下次再也不敢了。」

第二天,我看見小王眼皮腫得像核桃那麼大,青青的一塊,他說是屙尿跌著的,聽得我直抿著嘴巴笑。



我們在桂林鄉下還有些田,由我們一個遠房叔叔代收田租,我們叫他滿叔。他長得又矮又胖,連看不見頸子的,背底下我們都喊他做罈子叔叔。一年他才來我們家裡兩三次,只來給我媽田租錢罷了。胖子大娘說罈子叔叔本來窮得快當褲子了,幫我們管田以後,很攢了兩個錢,房子有了一大幢,只少個老婆罷了。他和花橋柳家有點親,所以玉卿嫂叫他作表哥的。不知怎麼回事,自從玉卿嫂來了以後,滿叔忽然和我們來往得勤了。巴巴結結今天送隻雞來,明天提個鴨來。有事沒事,也在我們家裡泡上半天。如果我媽不在家,他就乾坐著,等到我放學回來,他就跟到我房間裡和我親熱得了不得,問長道短的:「容哥兒愛吃什麼?要不要吃花橋的碗兒糕?

滿叔買來給你。」平常他一來只會跟我媽算錢,很不大理睬我的。現在突然跑來巴結我,反倒弄得我一頭霧,摸不清門路了。我問胖子大娘為什麼罈子叔叔近來這樣熱絡,她笑著答道:

「傻哥子,這點你還不懂,你們罈子叔叔看上了你的玉卿嫂,要討她作老婆啦。」

「不行啊,他討了她去沒人帶我怎麼辦呢?」我急得叫了起來。

「我說你傻,你把你玉卿嫂收起來,不給滿叔看見不就行了。」胖子大娘咯咯咯的笑著教我道。

以後罈子叔叔來我們家,我總要把玉卿嫂拖得遠遠的,不讓他看見,哪曉得他一來就借個故兒纏著玉卿嫂跟她搭訕,我一看見他們兩人講話,就在外面頓著腳叫道:

「玉卿嫂,你來,我有事情要你做。」玉卿嫂常給滿叔纏得脫不得身,直到我生了氣喊起來:「你聾了是不是?到底來不來的啦!」玉卿嫂才摔下罈子叔叔,急急忙忙一面應著跑過來,我埋怨她半天,直向她瞪白眼。她忙辯道:

「我的小祖宗,不是我不來,你們滿叔老拖住我說話,我怎麼好意思不理人家呢?」

我向她說,滿叔那種人少惹些好,他心裡不知打些什麼主意呢。玉卿嫂說她也是百般不想理他的,只是礙著情面罷咧。

果然沒有多久,罈子叔叔就來向我媽探口氣想娶玉卿嫂作媳婦了,我媽對他說道:「我說滿叔,這種事我也不能作主,你和她還有點親,何不你自己去問問她看?」

滿叔得了這句話,喜得抓耳撓腮,趕忙挽起長衫,一爬一爬,喘呼呼的跑上樓去找玉卿嫂去,我也急著跟了上去,走到門口,只聽到滿叔對玉卿嫂說道:

「玉妹。你再想想看,我表哥總不會虧待你就是了,你下半輩子的吃、穿,一切包在我身上,你還愁什麼?」

玉卿嫂背著臉說道:

「表哥,你不要提這些事好不好?」

「你嫌我老了?」罈子叔叔急得直搓手。

玉卿嫂沒有出聲。

「莫過我還配不上你不成?」罈子叔叔有點氣了,打鼻子裡哼了一下道:「我自己有幾十畝田,又有一幢大房子,人家來做媒,我還不要呢。」

「表哥,這些話你不要來講給我聽,橫直我不嫁給你就是了!」玉卿嫂轉過身來說道,她的臉板得鐵青,連我都嚇了一跳。她平常對我總是和和氣氣的,我不曉得她發起脾氣來那樣唬人呢。

「你——你——」罈子叔叔氣得指著玉卿嫂直發抖道:

「怎麼這樣不識抬舉,我討你,是看得起你,你在這裡算什麼?

老媽子!一輩當老媽子!」

玉卿嫂走過來將門簾「豁琅」一聲摔開,罈子叔叔只得訕訕的跑了出來。我趕在他前面,跑到大門口學給老袁他們聽,笑得老袁拍著大腿滾到床上去。等到罈子叔叔一爬一爬走出大門時,老袁笑嘻嘻的問他道:「滿老爺,明天你老人家送不送雞來啦?送來的話,我等著來幫你老人家提進去。」

滿叔裝著沒聽見,連忙揩著汗溜走了。



自從玉卿嫂打回了滿叔後,我們家裡的人就不得不對她另眼相看了。有的說她現存放著個奶奶不會去做,要當老媽子;有的怪她眼睛長在額頭上,忒過無情。

「我才不信!」胖子大娘很不以為然的議論道:「有這麼刁的女人?那麼標緻,那麼漂亮的人物,就這樣能守得住一輩子了?」

「我倒覺得她很有性氣呢。」我媽說道:「大家出來的人到底不同些,可笑我們那位滿叔,連不自量,怎麼不抹得一鼻子灰?」

從此以後,老袁、小王那一夥人卻對玉卿嫂存了幾分敬畏,雖然個個癢得恨不得喉嚨裡伸出手來,可是到底不敢輕舉妄動,只是遠遠的看著罷了。

不管怎麼樣,我倒覺得玉卿嫂這個人好親近得很呢。看起來,她一徑都是溫溫柔柔的,不多言不多語。有事情做,她就悶聲氣,低著頭做事;晚上閒了,她就上樓來陪著我做功課,我寫我的字,她織她的毛線,我從來沒有看見她去找人扯是拉非,也沒看過她去院子裡伙著老曾他們聽蓮花落。她就愛坐在我旁邊,小指頭一挑一挑,戳了一針又一針的織著。

她織得好快,沙沙沙只聽得竹針的響聲。有時我不禁抬頭瞅她一眼,在跳動的燭光中,她的側臉,真的蠻好看。雪白的面腮,水蔥似的鼻子,蓬鬆松一綹溜黑的發腳子卻剛好滑在耳根上,襯得那只耳墜子閃得白玉一般;可是不知怎的,也就是在燭光底下,她額頭上那把皺紋子,卻像那水波痕一樣,一條一條全映了出來,一、二、三——我連數都能數得出幾根了,我不喜歡她這些皺紋,我恨不得用手把她的額頭用力磨一磨,將那幾條皺紋敉平去。尤其是當她鎖起眉心子,怔怔出神的當兒——她老愛放下毛線,這樣發呆的——我連她眼角那條魚尾巴都看得清清楚楚了。

「你在想什麼鬼東西呀?」我有時忍不住推推她的膀子問她道。

她慌忙拿起毛線,連連答道沒有想什麼,我曉得她在扯謊,可是我也懶得盤問她了,反正玉卿嫂這個人是我們桂林人喊的默蚊子,不愛出聲,肚裡可有數呢。

我喜歡玉卿嫂還有一個緣故:她順得我,平常經不起我三扭,什麼事她都差不多答應我的。我媽不大喜歡我出去,不准我吃攤子,又不准上小館,怕我得傳染病。熱天還在我襟上掛著一個樟腦囊兒,一徑要掏出來聞聞,說是能消毒,我怕死那股氣味了。玉卿嫂來了以後,我老攛掇她帶我出去吃東西,她說她怕我媽講話。

「怕什麼?」我對她道:「只有我們兩人曉得,誰會去告訴媽媽,你不肯去,難道我不會叫老曾帶我去?」她拿我是一點都沒有辦法。我們常常溜到十字街去吃哈盛強的馬肉米粉,哈盛強對著高昇戲院,專門做戲院子的生意,尤其到了夜晚,看完戲的人好多到這裡來吃宵夜的。哈盛強的馬肉米粉最出名,我一口氣可以吃五六碟,吃了回來,抹抹嘴,受用得很,也沒見染上我媽說的什麼霍亂啦,傷寒啦。

只有一件事我實在解不過來,任我說好說歹,玉卿嫂總不肯依我。原來不久玉卿嫂就要對我說她要回婆家一趟,我要她帶我一起去,她總不肯,一味拿話哄著我道:

「遠得很哪!花橋那邊不好走,出水東門還要過浮橋,沒的把你跌下水去呢!快別去,在屋裡好好玩一會兒,回頭我給你帶幾個又甜又嫩的大蓮蓬回來噢!」

她一去就是老半天,有時我等得不耐煩了,忍不住去問胖子大娘:

「玉卿嫂為什麼老要回婆家呢?」

「你莫信她,她哄你的,容哥兒,」胖子大娘癟起嘴巴說道:「她回什麼鬼婆家啊——我猜呀,她一定出去找野男人去了!」

「你不要瞎扯!你才去找野男人,我們玉卿嫂不是那種人。」我紅了臉駁胖子大娘。

「傻哥子!她跟她婆婆吵架才出來的,這會子又巴巴結結跑回去?你們小娃子她才哄得倒,她哪能逃得過老娘這雙眼睛。你看,她哪次說回婆家時,不是扮得妖妖精精的?哪,我教你一個巧法子:下次她去的時候,你悄悄的跟著她屁股後頭捉她一次,你就知道我是不是瞎扯了。」胖子大娘的話講得我半信半疑起來,我猛然想起玉卿嫂出門的時候,果然頭上抿了好多生髮油,香噴噴,油光水滑的,臉上還敷了些鴨蛋粉呢。

去花橋要出水東門,往水東門,由我們家後園子那道門出去最近——這是玉卿嫂說的,她每次回婆家總打後門去。禮拜天她又要去了,這次我沒有出聲,我賴在床上,暗暗的瞅著她,看她歪著頭戴上耳墜子,對了鏡子在鉗眉毛。

「我去了,噢,」她臨走時,跑來擰了一下我的腮幫子,問我想吃什麼,她好帶回來。

「上次那種大蓮蓬就好。」我轉過身去裝著無所謂的樣子說,她答應一定替我挑個最大的回來,說完,她匆匆的走了。

我聞到一股幽香,那一定是從玉卿嫂身上發出來的。

當她一下了樓梯,我趕忙跳了起來,跟在她後面進了後園子。我們後園種了一大片包谷,長得比我還高。我躲在裡面,她回了幾次頭都沒看見。我看她出了後門,並不往右手那條通水東門的大路去,卻向左邊手走,我知道,出左手那條小街就是一撮七拐八彎的小巷子,儘是些小戶人家,一排一排的木板房子住著賣豆漿的也有,拖板車的也有,唱蓮花落的瞎婆子,削腳剔指甲的,全擠在那裡,我們風洞山這一帶就算那幾條巷子雜。那種地方我媽平常是踏腳都不准我踏的,只有老袁去喊蓮花落的時候,我才偷著跟去過幾次,邋遢死了,臭的!玉卿嫂不知跑去做什麼鬼?她那麼乾淨個人,不怕髒?我連忙躡手躡腳跟了過去,玉卿嫂轉了幾個彎,往一條死街堂走了去,等我追上前,連個人影都看不見,我打量了一下,這條死街堂兩邊總共才住著六家人,房子都是矮塌塌的,窗戶才到我下巴那麼高,我墊起腳就瞧得裡面了。我看這些人窮得很,連玻璃窗都裝不起,儘是棉紙糊的,給火煙熏得又焦又黃。我在弄堂裡走了幾個來回,心裡一直盤算,這六個大門可不知玉卿嫂在哪一扇裡面,我踱到右手第三家門口時,忽然聽到了玉卿嫂的聲音,我連忙走過去把耳朵貼在門縫上,卻聽到她正和一個男人在講話呢。

「慶生,莫怪我講一句多心話,我在你身上用的心血也算夠了,你吃的住的,哪一點我沒替你想到?天冷一點,我就掛著你身上穿得單,主人賞一點好東西,我明明拿到嘴邊,只是嚥不下去,總想變個法兒留給你,為了找這間房子,急得我幾個晚上都睡不著,好不容易換了些金器,七湊八湊,才買得下,雖然單薄些,卻也費了我好多神呢。只是我這份心意不知——」玉卿嫂說著,忽然我聽見她帶著哭聲了。

「玉姐,我莫講了好不好——」那個叫慶生的男人止著她道,他的聲音低低的,很帶點嫩氣呢。

「不,不,你讓我說完,這是郁在我心裡的話——你是曉得的,我這一生還有什麼指望?我出來打工,幫人家做老媽子,又為的是哪一個?我也不敢望你對我怎麼好法子,只要你明白我這份心意,無論你給什麼嘴臉給我看,我咬緊牙根,總吞得下去,像那天吧,我不要你出去做事,你就跟我紅臉,得!我的眼淚掛到了眼角我都有本事給嚥了進去,我為什麼不喜歡你出去呢?我怕你身子弱,勞累不得,慶弟,你聽著,只要你不變,累死苦死,我都心甘情願,熬過一兩年我攢了錢,我們就到鄉下去,你好好的去養病,我去守著你服侍你一輩子——要是你變了心的話——」玉卿嫂嗚嗚咽咽哭泣起來了,慶生卻低聲唧唧噥噥跟玉卿嫂說了好些話,玉卿嫂過了一會,歎了一口氣又說道:

我也不指望你報答我什麼——,只要你心裡,有我這個人,我死也閉上眼睛了——喏,你看,這包是我們太太天天吃高麗參切剩下來的渣子,我一天攢一點,攢成這麼一包,我想著你身子單弱,漸漸天涼起來,很該補一補,我們這種人哪能吃得起什麼真的人參燕窩呢,能有這點已經算不錯了。天天夜裡,你拿個五更雞罐子上一抓,熬一熬,臨睡前喝這麼一碗,很能補點血氣的,我看你近來有點虛浮呢,晚上還出汗不出?」

「這陣子好多了,只是天亮時還有一點。」

「你過來,讓我仔細瞧瞧你的臉色——」

不知這慶生是什麼樣的人?我心想,玉卿嫂竟對他這麼好,我倒要瞧一瞧了。我用力拍了幾下門面,玉卿嫂出來開門時一看見是我,嚇了一大跳,連忙讓我進去急著問道:

「我的小祖宗爺,你怎麼也會到這種地方來了,家裡的人知不知道啦?」

我拍著手笑著:

「你放心吧,我也是跟著你屁股後頭悄悄的溜出來的,我看你轉了幾個彎子,忽然不見了,害得我好慘,原來你躲在這裡呢,你還哄我回婆家去了——這是你什麼人啦?」我指著站在玉卿嫂旁邊那個後生男人問她道,玉卿嫂忙答道:「他是我乾弟弟,喏,慶生,這就是我服侍的容容少爺,你快來見見。」

慶生忙笑著向我作了一個揖,玉卿嫂叫他去把她平常用的那個杯子洗了倒杯茶來,她自己又去裝了一盤乾龍眼來剝給我吃,我用力瞅了慶生幾下,心想難怪玉卿嫂對他那麼好,好體面的一個後生仔,年紀最多不過二十來歲,修長的身材,長得眉清目秀的,一頭濃得如墨一樣的頭髮,額頭上面的發腳子卻有點點卷,也是一桿直挺挺的水蔥鼻,倒真像玉卿嫂的親弟弟呢!只是我看他面皮有點發青,背佝佝的,太瘦弱了些。他端上茶杯笑著請我用茶時,我看見他竟長了一口齊垛垛雪白的牙齒,好好看,我敢說他一定還沒有剃過鬍子,他的嘴唇上留了一轉淡青的須毛毛,看起來好細緻,好柔軟,一根一根,全是乖乖的倒向兩旁,很逗人愛,嫩相得很。一點也不像我家老袁的絡腮鬍,一叢亂茅草,我騎在他肩上,扎得我的大腿痛死了。他對我講,他是天天剃才剃出這個樣子來的。

「好啊!」我含著一個龍眼核指著慶生向玉卿嫂羞道:「原來你收著這麼一個體面的乾弟弟也不叫我來見見。」說得慶生一臉通紅,連耳根子都漲得血紅的,我發覺他竟害羞得很呢,我進來沒多一會兒,他紅了好幾次臉了,他一笑就臉紅,一講話也愛臉紅,囁囁嚅嚅,靦靦腆腆的,好有意思!我盯著他用力瞧時,他竟侷促得好像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了,兩隻手一忽兒捋捋頭髮,一忽兒抓抓衣角,連沒得地方放了似的。玉卿嫂忙解說道:

「少爺,不是我不帶你來,這種地方這麼邋遢哪是你能來的?」

「胡說!」我吐了龍眼核說道:「外面巷子邋遢罷咧,你乾弟弟這間房多乾淨,你看,桌子上連灰塵都沒有的。」我在桌子上拿手指劃了一劃給她看。慶生這間房子雖然小,只放得下一鋪床和一張桌子,可是卻收拾得清清爽爽的,蚊帳被單一律雪白,和慶生那身衣服一樣,雖然是粗布大褂,看起來卻爽眼得很。

我著實喜歡上玉卿嫂這個乾弟弟了,我覺得他蠻逗人愛,臉紅起來的時候好有意思。我在他那裡整整玩了一個下午,我拉著他下象棋,他老讓我吃他的子,吃得我開心死了。玉卿嫂一徑要催著我回去,「急什麼?」我摔開她的手說道:「還早得很呢。」一直到快吃夜飯了,我才肯離開,臨走時,我叫慶生明天等著,我放了學就要來找他玩。

走到路上玉卿嫂跟我說道:

「少爺,我有一件事情不知你能不能答應,要是能,以後我就讓你去慶生那兒玩,要是不能,那你什麼念頭都別想打。」

我向她說,只要讓我和慶生耍,什麼事都肯答應。

她停下來,板起臉對我說:「回到家裡以後,無論對誰你都不准提起慶生來,做得到不?」她的樣子好認真,我連忙豎起拇指賭咒——哪個講了嘴巴生疔!不過我告訴她胖子大娘這回可猜錯了,我說:

「她講你是出來找野男人呢,你說好不好笑?要是你准我講的話,我恨不得一回去就告訴她,你原來有一個極體面的乾弟弟——什麼野男人!」 



第二天,我連上著課都想到慶生,我們算術老師在黑板上畫著好多根樹幹在講什麼鬼植樹問題:十棵樹,九個空,二十棵樹,十九個空——講得我的頭直髮昏,我懶得聽,我一直想著昨天我和慶生下棋——實在有趣!他要吃我的車時,有意跟我說:「留神啊,少爺,我要吃車啦。」我連忙把棋子搶在手中,笑著和他打賴,他也紅著臉笑了起來,露出一嘴齊垛垛的牙齒,我真奇怪他嘴上那鬚毛為什麼那麼細那麼軟呢?

連豎不起來的,我忽然起了一個怪念頭:要是我能摸一摸慶生的軟須胡,一定很舒服的——想著想著我忍不住發笑了,坐在我旁邊的唐道懿掏了我大腿一把問道:「瘋啦?好好的怎麼笑起來了?」我用肘子拐了他一下瞪著他道:「噓!莫吵,人家在想黑板上的題目呢!」

下午三點多鐘就放了學,回到家門口,我連大門都不進就把書包撂給老曾催他回:「去,去,去告訴太太聽,我去姑婆那裡去了,吃夜飯才回來。」只有去姑婆家,我媽才頂通融,反正姑婆記性又不好,我哪天去,她也記不得那麼多,所以說去她那裡,最妥當。我心裡頭老早打好主意了:先請慶生到高昇去看日戲,然後再帶他去哈盛強吃馬肉米粉。我身上帶了一塊光洋,八個東毫,早上剛從撲滿裡拿出來的。光洋是去年的壓歲錢,東毫是年三十夜和老袁他們擲骰子贏來的。

我走到慶生房子門口,大門是虛掩著的,我推了進去,看見他臉朝著外面,蜷在床上睡午覺,我輕腳輕手走到他頭邊,他睡得好甜。連不曉得我來了。我蹲了下來,仔細瞧了他一陣子,他睡著的樣子好像比昨天還要好看似的。好光潤的額頭,一大綹頭髮彎彎的滑在上面,薄薄的嘴唇閉得緊緊的,我看到他鼻孔微微的翕動著,睡得好斯文,一點也不像我們家那批男傭人,個個睡起來「呼啦呼啦」的,嘴巴歪得難看死了。真是不知怎麼回事,我一看見他嘴唇上那轉柔得發軟的青鬍鬚就喜得難耐,我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了一下他嘴上的軟毛毛,一陣癢癢麻麻的感覺刺得我笑了起來,他一個翻身爬了起來,抓住了我的手,兩隻眼睛一直愣愣發呆,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哈哈,我在耍你的軟鬍鬚呢?」我笑著告訴他,突的他的臉又開始紅了起來——紅、紅、紅從頸脖一直到耳根子去了。

「哪,哪,哪,莫怕羞了,」我把他拉下床來一面催他道:

「快點換衣服,我請你去看戲,然後我們去上小館。」他遲疑了半天,吞吞吐吐,還說什麼又不說了似的,後來終於說道:

「我想我們還是不要出去的好,少爺!——」

「不行!」我急得頓腳嚷道:「人家特地把壓歲錢帶來請你的,喏,你看!」我把一塊光洋掏出來亮給他看,一面拉著他就跑出門口了。

進了戲院我找到了劉老闆告訴他說我請一個朋友來看戲要他給兩個好位子給我們,我有意掏出四個東毫來給他,他連忙塞進我袋子裡一疊聲嚷著:「這個使不得,容少爺,你來看戲哪還用買票,請還請不來呢!」說著他就帶我們到第三排去了。

慶生坐了下來,一直睜著眼睛東張西望,好像鄉巴佬進城看見了什麼新鮮事兒一樣。

「難道你以前從來沒來過這裡看戲?」我問他道,他咬著下唇笑著搖頭,很不好意思的樣子,我詫異得不得了,我到過高昇好多次,連我自己都數不清了呢。我連忙稱能的教起他戲經來——我告訴他哪句戲好,哪句戲壞,這戲院子有些什麼角色,各人的形容又是怎麼樣的,講得我津津有味。

這天的戲是「樊江關」,演樊梨花的是一個叫金燕飛的二流旦角,這個女孩兒我在後台看過幾次,年紀不過十七八歲,畫眉眼、瓜子臉,刁精刁怪的,是一個很叫人憐的女娃子。我聽露凝香說因為她嗓子不太好,所以只能唱些刀馬旦的戲。這天她穿了一身的武打裝束,頭上兩管野雞毛顫抖抖的,一雙上挑的畫眉眼左顧右盼,好俊俏的模樣。

慶生看得入了神,一對眼睛盯著台上連沒有轉過。

「喂,你喜不喜歡台上這個姑娘?」我湊到他耳邊向他打趣道。他倏地轉過頭來愕然望著我,像個受了驚的小兔兒似的,一雙眸子溜溜轉,過了一會兒,他乾咳了幾聲,沒有答話,突然轉過頭去,一臉別得紫脹,我看見他脖子上的青筋都暴起來了。我嚇了一大跳,連忙不敢出聲了。

看完戲,我就請慶生到過哈盛強去吃馬肉米粉,我們各人吃了五碟,我要請客,他一定不肯,爭了半天,到底還是他付了錢。我們走出來時看著天時還早,我就讓他牽著手慢慢蕩街蕩回去。我和他一路上聊了好多話,原來他早沒了爹娘,靠一個遠房舅舅過活,後來他得了癆病,人家把他逼了出來,幸虧遇著他玉姐才接濟了他。

「你怎麼自己不打工呢?」我問他道。

他有點不好意思答道:

「玉姐說我體子虛,不讓我做工。」

我問了他好多事情,他總說玉姐講要他這樣,玉姐講要他那樣,我覺得真奇怪,這大個人了,怎麼玉卿嫂一徑要管著他像小孩兒似的呢。

走到我們後園門口我和他分手時,我又問他道:

「你喜不喜歡看戲?」他笑著點了點頭。

「那以後你常常到學校門口來接我,我帶你一同去。」

他囁囁嚅嚅的說:

「恐怕——恐怕玉姐不喜歡呢。」

唉!又是玉姐。

我一進到房中就跑到玉卿嫂面前嚷著說道:

「喂,你猜今天我跟慶生玩些什麼?」

她放下毛線答說不知道。

「告訴你吧!我們今天去高昇看戲來,金燕飛的——」我興高采烈的正想說給她聽,哪曉得她連沒答腔,竟低下頭織她的毛線去了。我心裡好不自在,用力踢了她的絨線球——

嘟囔道:

「這算什麼?人家興興頭頭的,你又來潑冷水了。」

她仍舊低著頭淡淡的答道:

「戲院子那種地方不好,你以後不要和慶生去。」她的聲音冷冰冰的——她從來沒對我這樣說過話呢。以前我去看戲,她知道了沒說什麼,為什麼和她乾弟弟去她就偏不高興了呢?

我不懂。



其實這兩姐弟的事情我不懂的還多得很呢。不知怎的,我老覺得他們兩人有點奇怪,跟別人很不一樣,比如說吧,胖子大娘也還不是有一個乾弟弟叫狗娃的,可是她對他一點也不熱絡,一徑罵他做臭小子,狗娃向她討些我們廚房的剩鍋巴費上好一番口舌,還要吃一頓臭罵,才撈到幾包。可是玉卿嫂對他乾弟弟卻是相差得天遠地遠。平日玉卿嫂是連一個毫子都捨不得用的。我媽的賞錢、她自己替人家織毛衣、繡鞋面賺來的工錢,一個子一個子全放進櫃子裡一個小漆皮匣子中,每次到了月尾,我就看見她把匣子打開,將錢抖出來,數了又數,然後仔仔細細的用條小手巾包好揣到懷裡,拿到慶生那兒去。每次玉卿嫂帶我到慶生那裡,一進門她就拖著慶生到窗口端詳半天,一徑問著他這幾天覺得怎麼了?睡得好不好?晚上醒幾次?還出虛汗沒有?天亮咳得厲害不厲害?為什麼還不拿棉襖出來,早晚著了涼可怎麼是好?天涼了,吃些什麼東西?怎麼不買斤豬肝來燉燉?菠菜能補血,花生牛肺熬湯最潤肺--這些話連我都聽熟了。

玉卿嫂真是什麼事都替慶生想得周周全全的,墊褥薄了,她就拿她自己的氈子來替他鋪上;帳子破了洞,她就仔仔細細的替他補好;她幫他釘紐子、做鞋底、縫枕頭囊--一切芝麻綠豆大的小事情,她總要親自動手。要是慶生有點不舒服,她煎藥熬湯的那份耐性才好呢,攪了又攪,試了又試。有一次慶生感了風寒,玉卿嫂盤坐在他床上,拿著醬油碟替慶生在背上刮痧時,我直聽到她刮了多久就問了多久:「痛不痛?我的手太重了吧?你難過就叫,噢。」忽兒她拿著汗巾子替他揩汗,忽兒她在他背上輕輕的幫他揉搓,體貼得不得了。玉卿嫂對慶生這份好是再也沒說了,慶生呢,要是依順起來,也算是百般的遷就了,玉卿嫂說一句他就應一句,像我們在學校裡玩雞毛乖乖一樣,要他東歪就東歪,要他西歪就西歪。然而我老覺得他們兩個人還是有點不對勁,不知怎麼的,玉卿嫂一徑想狠狠的管住慶生,好像恨不得拿條繩子把他拴在她褲腰帶上,一舉一動,她總要牢牢的盯著,要是慶生從房間這一頭走到那一頭,她的眼睛就隨著他的腳慢慢的跟著過去,慶生的手動一下,她的眼珠子就轉一下,我本來一向覺得玉卿嫂的眼睛很俏的,但是當她盯著慶生看時,閃光閃得好厲害,嘴巴閉得緊緊的,卻有點怕人了。慶生常常給她看得發了慌,活像只吃了驚的小兔兒,一雙眸子東竄西竄,似乎是在躲什麼似的。我一個人來和慶生玩還好些,我們下著棋有談有笑,他一徑露著一嘴齊垛垛的牙齒,好好看。要是玉卿端坐在旁邊,他不知怎麼搞的,馬上就緊張起來了,心老是安不下來,久不久就拿眼角去瞟玉卿嫂一下,要是發現她在盯著他,他就忙忙垂下眼皮,有時突地兩隻手握起拳頭,我看到他手背的青筋都暴起來了。說起來也怪得很,慶生雖然萬分依從玉卿嫂,可是偶爾他卻會無緣無故為些小事跟玉卿嫂拗得不得了,兩人僵著,默默的誰也不出聲,我那時夾在中間最難過了,棋又下不成,悶得好像透不過氣來似的,只聽得他們呼吸得好重。有一件事情玉卿嫂管慶生管得最緊了,除了買東西外,玉卿嫂頂不喜歡慶生到外面去。為了這件事,慶生也和玉卿嫂鬧過好幾次彆扭。我最記得有一天晚上,我媽到姑婆那兒去了。玉卿嫂帶了我往慶生那兒,慶生不在屋裡,我們在他房裡等了好一會兒他才回來,玉卿嫂一看見他馬上站起來劈頭劈臉冷冷的問道:

「到哪裡去來?」

「往水東門外河邊上蕩了一下子。」慶生一面脫去外衣,低著頭答道。

「去那裡做什麼?」玉卿嫂的眼睛盯得慶生好緊,慶生一直沒有抬起頭來。

「我說過去蕩了一下子。」

「去那麼久?」玉卿嫂走到慶生身邊問著他,慶生沒有出聲。玉卿嫂接著又問: 

「一個人--?」她的聲音有點發抖了。


「這是什麼意思?當然一個人!」慶生側過臉去咳了幾聲躲開她的目光。

「我是說--呃--沒有遇見什麼人吧?」

「跟什麼人講過話沒有?」

「真的沒有?」

慶生突然轉過臉來喊道:

「沒有!沒有!沒有!--」

慶生的臉漲得好紅,玉卿嫂的臉卻變得慘白慘白的,兩個人嘴唇都抖--抖得好厲害,把我嚇得連不敢出聲,心裡直納悶。他們兩人怎麼一下子變得一點也不斯文了呢?



桂林的冷天講起來也怪得很,說它冷,從來也沒見下過雪,可是那一股風吹到臉上活像剃刀刮著似的,寒進骨子裡去,是干冷呢。我年年都要生凍瘡,腳跟腫得像紅蘿蔔頭,痛死啦。好在天一轉冷學校就放寒假了,一直放過元宵去。這下我可樂了,天天早上蜷在被窩裡賴床,不肯起來,連洗臉水都要玉卿嫂端上床來。我媽總管把我揪起來,她講小娃子家不作興睡懶覺,沒的睡出毛病來。她叫玉卿嫂替我研好墨,催我到書房去寫大字。講老實話吧,我就是討厭寫字,我寫起來好像鬼畫符,一根根蚯蚓似的,在學校裡總是吃大丙。我媽講,看人看字,字不正就是心不正,所以要我多練。天又冷,抓起筆桿,手是僵的,真不是味道。我哪有這麼大的耐煩心?鬼混一陣,瞅著我媽不防著早一溜煙跑出去找唐道懿逍遙去了。我和他常到慶生那兒,帶了一副過年耍的陞官圖,三個人趕著玩。

過陰曆年在我們家裡是件大事。就說蒸糕,就要蒸十幾天才蒸得完,一直要鬧到年三十夜。這幾天,我們家裡的人個個都忙昏了頭,芋頭糕、蘿蔔糕、千層糕、鬆糕,甜的鹹的,要蒸幾十籠來送人,廚房裡堆成了山似的。我媽從湖南買了幾十籠雞鴨,全宰了,屋廊下的板鴨風雞竟掛了五、六竹篙。我反正是沒事做,夾在他們裡面搓糯米糰子玩,捏一個雞,搓一個狗,厭了,一古腦全拋到陽溝裡去,惹得胖子大娘雞貓鬼叫跑來數說我一番。我向她咧咧嘴,屁都不理她。

我媽叫玉卿嫂幫忙箝鴨毛,老曾小王那一干人連忙七手八腳搶著過去獻慇勤兒,一忽兒提開水,一忽兒沖鴨血,忙得狗顛屁股似的。胖子大娘看著不大受用,平常沒事她都要尋人晦氣排揎一頓的,這時她看見這邊蒸糕的人都擁了過去,連忙跑到玉卿嫂面前似笑非笑的說道:

「我的妹子,你就是塊吸鐵,怎麼全把我那邊的人勾過來了。好歹你放幾個回去幫我煽煽火,回頭太太問起來怎麼糕還沒有蒸好,我可就要怨你了!」

玉卿嫂聽得紅了臉,可是她咬著嘴唇一句也沒有回。我聽見老袁在我旁邊點頭讚道:「真虧她有涵養!」

我們家只有初一到初三不禁賭,這幾天個個賭得歡天喜地。三十晚那天年糕就蒸好了。老袁他們老早把地掃好,該做的通通做了。大年初一不做事,討吉利。年三十那天下午,玉卿嫂趕忙替我洗好了腳;我們桂林人的規矩到了年三十夜要早點洗腳,好把霉氣洗去。

我媽接了姑婆和淑英姨娘來吃團圓飯,好一同陪著守歲。

那晚我們吃火鍋,十幾樣菜脹得我直打嗝,吃完已經是八九點鐘了。先由我起,跟我媽辭年,然後胖子大娘領著傭人們,陸陸續續一批批上來作揖領賞。我的壓歲錢總是五塊光洋,收在口袋裡,沉甸甸的,跑起來叮噹響。老袁他們辭過年馬上一窩蜂擁了出去,商量著要在老袁房裡開起攤子擲骰子了。我連忙跑上樓去,想將壓歲錢拿一大半給玉卿嫂替我收起來,然後剩下兩塊錢去跟老袁他們擲骰子去。

我一進房的時候,發覺玉卿嫂一個人坐在燈底下,從頭到腳全換上新的了。我呆了呆,半晌說不出話來。

「少爺,你發什麼傻啊!」玉卿嫂站起來笑著問我道。

「喔!」我掩著嘴嚷道,走過去摸了一摸她的衣服:「你怎麼穿得像個新媳婦娘了?好漂亮!」

玉卿嫂是寡婆子,平常只好穿些素淨的,不是白就是黑,可是這晚她卻換了一件棗紅束腰的棉滾身,藏青子,一雙松花綠的繡花鞋兒,顯得她的臉兒愈更淨扮,大概還搽了些香粉,額上的皺紋在燈底下都看不出來了。只見腦後烏油油的挽著一個髻兒,抿得光光的,發亮了呢。我忙問她想到哪兒去,穿得這一身,她說哪兒也不去,自己穿給自己看罷咧。

我走近了,竟發覺她的腮上有點紅暈,眼角也是潤紅的,我湊上去尖起鼻子聞了一聞,她連忙歪過頭去笑著說道:

「剛才喝了一盅酒,大概還沒退去。」我記得她從來不喝酒的,我問她是不是讓人灌了。她說不是,是她剛才一個人坐著悶了,才喝的,我嚷道:

「可了不得!胖子大娘講吃悶酒要傷肝傷肺的,來來來,快陪我去擲骰子,別郁在這裡。」我拉了她要走,她連忙哄著我叫我先去,回頭她就來,我將三塊大洋揣到她懷裡就一個人找老袁他們去了。

到了老袁房裡時,裡面已經擠滿了,我把他們推開爬到桌子上盤坐著,小王一看見我來就咧開嘴巴說道:

「小少爺,快點把你的壓歲錢抓緊些,回頭仔細全滾進我荷包裡來。」

「放屁!」我罵他道:「看我來剿幹你的!」

哪曉得我第一把擲下去就是么二三「甩辮子」,我氣得一聲不響,小王笑彎了腰,一把將我面前兩個東毫掃了過去說道:「怎麼樣,少爺,我說你這次保不住了。」

果然幾輪下去,我已經輸掉一塊光洋了,第二次又輪到小王作莊時,我狠狠的將另外一塊一齊下了注,小王擲了個兩點。

「哈哈,這下子你可死得成了吧?」我拍著手笑道,劈手將他的骰子奪過來,撈起袖子往碗裡一擲,一轉就是一對六,還有一隻骰子骨碌直在碗裡轉,我喊破了喉嚨大叫:「三四五六、三四五六。」小王翹著小指頭,直指著那骰子噓道:「噓、噓、噓、麼點!」琅一聲,偏偏只現出一個紅圈圈來。我氣得差不多想哭了,眼睜睜瞧著小王把我那塊又白又亮的光洋塞進他荷包裡去。我趕忙跳下來揪住小王道:「你等著,可別溜了,我去跟玉卿嫂拿了錢,再來撈本!」他們都說晚了,勸我明天再來,我哪裡肯依,急得直跺腳嚷道:「晚什麼?才十一點多鐘,我要是撈不回本,還要你們擲通宵呢!」



我三腳兩跳爬上樓,可是我撈開門簾時,裡面卻是闃黑的,玉卿嫂不曉得跑到哪裡去了。我走下樓找了一輪也沒見她,我媽她們在客廳裡聊天,客廳門口坐著個倒茶水的小丫頭春喜,晃著頭在打瞌睡。我把她搖醒了,悄悄的問她看見玉卿嫂沒有,她講好一會兒以前恍惚瞧見玉卿嫂往後園子去,大概解溲去了。


外面好黑,風又大,晚上我一個人是不敢到後園子去的。

有一次澆糞的秦麻子半夜裡掉進了糞坑,胖子大娘說是挨鬼推的呢,嚇得秦麻子燒了好多紙錢,可是我要急著找玉卿嫂拿錢來翻本呀!我得抓了那個小丫頭陪著我一起到後園子去,壯壯膽。冬天我們園裡的包谷全剩了枯桿兒,給風吹得悉悉沙沙的,打到我臉上好痛,我們在園子裡兜了一圈,我喉嚨都喊啞了,連鬼都不見一個。急得我直跺腳嘟囔道:「玉卿嫂這個人真是,拿了人家的錢不曉得跑到哪兒去了!」當我們繞到園門那兒的時候,我忽然發現木門的栓子是開了的,那扇門給風吹得吱呀吱呀的發響,我心裡猛然一動,馬上回頭對春喜說道:「你回去吧,我心裡有數了。」春喜一轉背,我就開了園門溜出去了。

外面巷子裡冷冷清清的,大家都躲在屋子裡守歲去了。我在老袁房裡還熱得額頭直冒汗,這時吃這迎面吹來的風一逼,冷得牙齒打戰了。巷子裡總是滑嘰嘰的,一年四季都沒干的,跑起來踩得嘰喳嘰喳,我怕得心都有點發寒,生怕背後有個什麼東西跟著一樣,嚇得連不敢回頭。我轉過一條巷子口的時候,「嗚——哇——」一聲,大概牆頭有一對貓子在打架,我汗毛都豎了起來,連忙拔腿飛跑,好不容易才跑進那條死弄堂裡,我站在慶生的窗戶外面,連氣都喘不過來了。裡面隱隱約約透出蠟燭光來,我墊起腳把窗上的棉紙舐濕了一塊,戳一個小洞,想瞅瞅玉卿嫂到底背著我出來這裡鬧什麼鬼,然後好闖進去嚇嚇他們。可是當我瞇著一隻眼睛往小孔裡一瞧時,一陣心跳比我剛才跑路還要急,捶得我的胸口都有些發疼了。我的腳像生了根似的,動也不會動了。

裡面桌子上的蠟燭跳起一朵高高的火焰,一閃一閃的,桌子上橫放著一個酒瓶和幾碟剩菜,椅背上掛著玉卿嫂那件棗紅滾身,她那雙松花綠的繡花鞋兒卻和慶生的黑布鞋齊垛垛的放在床前。玉卿嫂和慶生都臥在床頭上,玉卿嫂只穿了一件小襟,她的髮髻散開了,一大綹烏黑的頭髮跌到胸口上,她仰靠在床頭,緊箍著慶生的頸子,慶生赤了上身,露出青白瘦瘠的背來,他兩隻手臂好長好細,搭在玉卿嫂的肩上,頭伏在玉卿嫂胸前,整個臉都埋進了她的濃髮裡。他們床頭燒了一個熊熊的火盆,火光很暗,可是映得這個小房間的四壁昏紅的,連帳子上都反出紅光來。

玉卿嫂的樣子好怕人,一臉醉紅,兩個顴骨上,油亮得快發火了,額頭上儘是汗水,把頭髮浸濕了,一縷縷的貼在上面,她的眼睛半睜著,炯炯發光,嘴巴微微張開,喃喃吶吶說些模糊不清的話。忽然間,玉卿嫂好像發了瘋一樣,一口咬在慶生的肩膀上來回的撕扯著,一頭的長髮都跳動起來了。她的手活像兩隻鷹爪摳在慶生青白的背上,深深的掐了進去一樣。過了一會兒,她忽然又仰起頭,兩隻手住了慶生的頭髮,把慶生的頭用力撳到她胸上,好像恨不得要將慶生的頭塞進她心口裡去似的,慶生兩隻細長的手臂不停的顫抖著,如同一隻受了重傷的兔子,癱瘓在地上,四條細腿直打戰,顯得十分柔弱無力。當玉卿嫂再次一口咬在他肩上的時候,他忽然拚命的掙扎了一下用力一滾,趴到床中央,悶聲著呻吟起來,玉卿嫂的嘴角上染上了一抹血痕,慶生的左肩上也流著一道殷血,一滴一滴淌在他青白的肋上。

突然間,玉卿嫂哭了出來。立刻變得無限溫柔起來,她小心翼翼的爬到慶生身邊,顫抖抖的一直問道:「怎麼了——?」「怎麼了——?」她將面腮偎在他的背上,慢慢的來回熨帖著,柔得了不得。久不久地就在他受了傷的肩膀上,很輕的親一會兒,然後用一個指頭在那傷口上微微的揉幾下——好體貼的樣子,生怕弄痛了他似的,她不停的嗚咽著,淚珠子閃著燭光一串一串滾到他的背上。

也不曉得過了好久,我的腳都站麻了,頭好昏,呆了一會兒,我回頭跑了回去,上樓蒙起被窩就睡覺,那晚老作怪夢——總夢到慶生的肩膀在淌血。

「到底乾姐弟可不可以睡覺啦?」第二天我在廚房裡吃煎年糕時,把胖子大娘拉到一邊悄悄的問她。她指著我笑道:

「真正在講傻話!那可不成了野鴛鴦了?」她看我怔著眼睛解不過來,又彎了腰在我耳邊鬼鬼祟祟的說道:

「哪,比如說你們玉卿嫂出去和人家睡覺,那麼她和她的野男人就是一對野鴛鴦,懂不懂?」說完她就呱呱呱呱笑了起來——笑得好難看的樣子,討厭!我就是不喜歡把玉卿嫂和慶生叫做「野鴛鴦」。可是——唉!為什麼玉卿嫂要咬慶生的膀子,還咬得那麼凶呢?我老想到慶生的手臂發抖的樣子,抖得好可憐。這兩姐弟真是怪極了,把我弄得好糊塗。

第二天玉卿嫂仍舊換上了黑裌衣,變得文文靜靜的,在客廳裡幫忙照顧煙茶,講起話來還是老樣子——細聲細氣的,再也料不著她會咬人呢!可是自從那一晚以後,我就愈來愈覺得這兩姐弟實在有點不妥了。他們兩人在一起的時候,我竟覺得像我們桂林七八月的南潤天,燠得人的額頭直想沁汗。

空氣重得很,壓得人要喘氣了,有時我看見他們兩人相對坐著,默默的一句話也沒有,玉卿嫂的眼光一直落在慶生的臉上,胸脯一起一伏的,裡面好像脹了好多氣呼不出來,慶生低著頭,嘴巴閉得緊緊的,手不停的在摳桌子——咯吱咯吱的發著響聲,好像隨時隨地兩個人都會爆發起來似的。

直到元宵那一晚,我才看到他們兩人真的衝突起來了。嚇得我好久都不敢跟玉卿嫂到慶生那兒去。

那一晚玉卿嫂在慶生那裡包湯圓給我吃宵夜,我們吃完晚飯沒有多久就去了。不知道怎麼搞的,那晚他們兩人的話特別少,玉卿嫂在搓米粉,慶生調餡子,我在捏小人兒玩。玉卿嫂的臉是蒼白的,頭髮也沒有攏好,有點凌亂,耳邊那幾縷鬆鬆的垂了下來。在燭光下,我看見玉卿嫂額頭上的皺紋竟成了一條條的黑影,深深的嵌在上面。她的十個手指動得飛快,糯米糰子搓在她手心中,滾得像個小圓球,慶生坐在她對面拿著一雙竹筷用力在盆子裡攪拌著一堆糖泥。他的眼瞼垂得低低的,青白的顴骨上映著兩抹淡黑的睫毛影子,他緊緊的咬著下唇,露出一排白牙來,襯得他嘴唇上那轉青嫩的髭毛愈更明顯了。

兩個人這樣坐著半天都不講一句話,有時外面劈哩叭喇響起一陣爆仗聲,兩人才不約而同一齊抬起頭往窗外看去。當他們收回眼光的時候,玉卿嫂的眼睛馬上像老鷹一樣罩了下來,慶生想避都避不及了,慌得左右亂竄,趕忙將臉扭過去,脖子上暴起青筋來。有一次當她的目光又掃過來的時候,慶生的手忽然抖了起來,手中的一隻筷子「叭!」的一聲竟折斷了。他陡然站起將手裡那半截往桌上用力一砸,匆匆的轉身到廚房去,斷筷子一下子跳了起來,落到玉卿嫂胸上,玉卿嫂的臉立刻轉得鐵青,手裡的糯米糰子一鬆,崩成了兩半滾到地上去。她的目光馬上也跟著慶生的背影追了過去,她沒有講話,可是嘴角一直牽動著。

慶生沒有吃湯圓,他講他吃不下去,玉卿嫂只叫了他一聲,看他不吃,就和我吃起來了。慶生在房裡踱來踱去,兩手一直插在褲子口袋裡,我們吃完湯圓時,外面爆仗聲愈來愈密,大概十字街那邊的提燈會已經開始了。我聽老曾講,高昇戲院那些戲子佬全體出動,紮了好些台閣,扮著一出一出的戲參加遊行呢。如意珠扮蜘蛛精,金燕飛扮蚌殼精,熱鬧得了不得。

慶生踱到窗口,立在那兒,呆呆的看一會兒外面天上映著的紅火。玉卿嫂一直凝視著他的背影,眨都不眨一下,也在出神。慶生突然轉過身來,當他一接觸到玉卿嫂的眼光,青白的臉上立刻慢慢的湧上血色來了,他的額頭發出了汗光,嘴唇抖動了半天,最後用力迸出聲音沙啞的說道:

「我要出去一下子!」

玉卿嫂怔著眼睛望著他,好像沒有聽懂他的話似的,半晌才徐徐站起身來,低低的說道:

「不要出去。」她的聲音又冷又重,聽起來好怕人。

「我要去!」慶生顫抖抖的喊道。

「不要——」玉卿嫂又緩緩的說道,聲音更冷更重了。

慶生緊握著拳頭,手背上的青筋都現了出來,他遲疑了好一會兒,額頭上的汗珠都沁出來了。突地他走到牆壁將床壁上掛著的棉襖取下來,慌慌忙忙的穿上身去,玉卿嫂趕快走過去一把揪住慶生的袖子問道:

「你要到哪兒去?」她的聲音也開始抖起來了。

慶生扭過頭去,嘴巴閉得緊緊的沒有出聲,她的耳根子脹得緋紅。

「不、不——你今天晚上無論如何不要出去,聽我的話,不要離開我,不要——」

玉卿嫂喘吁吁的還沒有說完,慶生用力一掙,玉卿嫂打了一個踉蹌,退後兩步,鬆了手。慶生趕忙頭也不回就跑了出去,玉卿嫂站在門邊伸著手,嘴巴張開好大,一直喘著氣,一張臉比紙還要慘白。隔了好一會兒,她才轉過身來,走到桌子旁邊呆呆的坐了下來,我站在旁邊也讓他們嚇傻了,這時我才走過去推推玉卿嫂的肩膀問她道:

「你怎麼啦?」

玉卿嫂抬起頭望著我勉強笑道:

「我沒有怎樣,少爺,你乖,讓我歇一歇,我就同你回家去。」

她的眼睛裡滾著閃亮的淚珠子,我看見她托著頭倚在桌子上的樣子,憔悴得了不得,一下子好像老了許多似的。



一過了元宵,學堂就快上課了,我媽幫我一查,作業還少了好些,她罵了我一頓道:

「再出去野吧!開學的時候,吃了老師的板子,可別來哭給我聽!」

我吐了一吐舌頭,不敢張聲,只得乖乖的天天一早爬起來就趕大小字,趕得手指頭都磨起了老繭,到了開學那天,好不容易才算湊夠了數。

這幾天,我都被拘在家裡,沒敢出去耍。玉卿嫂又去過慶生那兒一次,我也沒敢跟去,她回來時,臉色和那天夜晚一樣又是那麼慘白慘白的。

開了學,可就比不得平常了,不能任著性子愛去哪兒就去哪兒。偏偏這幾天高昇戲院慶祝開張兩週年,從元宵以後開始,演晚大戲。老曾去看了兩夜,頭一夜是「五鼠鬧東京」,第二夜是「八大錘」,他看了回來在老袁房裡連滾帶跳,講得天花亂墜:

「老天,老天,我坐在前排真的嚇得屁都不敢放,生怕台上的刀子飛到我頸脖子呢!」

他裝得活靈活現的,說得我好心癢,學校上了課我媽絕對不准我去看夜戲的,她講小娃子家不作興半夜三更泡在戲院子裡,第二天爬不起來上課還了得。唉,「五鼠鬧東京」,雲中翼耍起雙刀不曉得多好看呢!我真恨不得我媽發點慈悲心讓我去戲院瞅一瞅就好了。

可巧十七那天,住在南門外的淑英姨娘動了胎氣,進醫院去了,這是她頭一胎,怕得要命。姨丈跑來我們家,死求活求,好歹要我媽去陪淑英姨娘幾天,坐坐鎮,壓壓她的膽兒。我媽辭不掉,只得帶了丫頭,拿了幾件隨身衣服跟姨丈去了。她臨走時囑咐又囑咐,叫我老實點,乖乖聽玉卿嫂的話。她又跟胖子大娘說,要是我作了怪,回來馬上告訴她,一定不饒我。我抿著嘴巴笑,直點頭兒應著。等我媽一跨出大門,我馬上就在客廳蹦跳起來,大呼小叫,要稱王了。胖子大娘很不受用。吆喝著我道:

「你媽才出門,你就狂得這般模樣,回頭闖了禍,看我不抖出來才怪!」

我媽不在家,我還怕誰來?我朝胖子大娘吐了一泡口水回她道:

「呸,關你屁事,這番話留著講給你兒子孫子聽,莫來訓我,我愛怎麼著就怎麼著,與你屁相干!」說完我又翹起屁股朝她拍了兩下,氣得她兩團胖腮幫子直打顫兒,一疊聲亂嚷起來。要不是玉卿嫂跑來把我拉開,我還要和她鬥嘴鬥下去呢,這個人,忒可惡!

當然,那晚第一件事就是上戲院了。我已經和唐道懿約好了,一吃完晚飯要他在他家門口等著,我坐老曾的黃包車去接他。玉卿嫂勸我不要去戲院子,她講那種地方雜七雜八的。我不依,好不容易才候著我媽出門,這種機會去哪裡去找?

高昇門口真是張燈結綵,紅紅綠綠,比平常越發體面了。

這晚的戲碼是「拾玉鐲」和「黃天霸」,戲票老早都賣完了,看戲的人擠出門口來。急得我直頓腳抱怨老曾車子不拉快些,後來幸虧找著了劉老闆,才加了一張長板凳給我們三個人坐。

黃天霸已經出了場,鑼鼓聲響得叫人的耳朵都快震聾了。台上打得是緊張透頂,唐道懿嘴巴張得老大,兩道鼻涕跑出來連忘記縮進去,我罵他是個鼻涕蟲,他推著我嚷道:「看嘛、看嘛,莫在這裡混吵混鬧!」打手們在台上打一個觔斗,我們就拍著手,跟著別人發了瘋一樣喊好。可是武打戲實在不經看,也沒多時,就打完了,接下去就是「拾玉鐲」。

扮孫玉姣的是金燕飛,這晚換了一身嶄新的花旦行頭,越發像朵我們園子裡剛開的芍葯了。好新鮮好嫩的模樣兒,細細的腰肢,頭上簪一大串閃亮的珠花,手掌心的胭脂塗得鮮紅,老曾一看見她出場,就笑得怪難看的哼道:「嘿!這個小狐狸精我敢打賭,不曉得迷死了好多男人呢。」

我和唐道懿都罵他下作鬼。我們不愛看花旦戲,拿著一釧鐲子在台上扭來扭去,不曉得搞些什麼名堂。戲院子裡好悶,我們都鬧著要回去了,老曾連忙涎嘴涎臉央求我們耐點煩讓他看完這齣戲再走。我跟他說,他要看就一個人看,我們可要到後台去看戲子佬去了。老曾巴不得一聲向我們作了好幾個揖,攛掇著我們快點走。

我們爬到後台時,裡面人來人往忙得不得了。如意珠看見我們連忙把我們帶到她的妝台那兒抓一大把桂花軟糖給我們吃。過了一會兒,做扇子生的露凝香也從前台退了進來,她摘下頭巾,一面揮汗一面噓氣向如意珠嘟囔道:

「媽那巴子的!那個小婊子婆今夜晚演得也算騷了,我和她打情罵俏連沒撈上半點便宜,老娘要真是個男人,多那一點的話,可就要治得她服服貼貼了。」

「你莫不要臉了,」如意珠笑道:「人家已經有了相好啦,哪裡用著你去治!」

「你說的是誰!」露凝香鼓著大眼睛問道:「我怎麼不知道?是不是前幾天我們在哈盛強碰見和她坐在一起那個後生仔?」

「可不是他還是誰,」如意珠剔著牙齒說道:「提起這件事來,才怪呢!那個小刁貨平常一提到男人她就皺眉頭,不曉得有好多闊佬兒金山銀山堆在她面前要討她做小,她連眼角都不掃一下,全給打了回去。可是她對這個小伙子,一見面,就著了迷,我敢打賭,她和他總共見過不過五六次罷咧,怎樣就親熱得像小兩口子似的了?尤其最近這幾天那個小伙子竟是夜夜來接她呢,我在後門碰見他幾次,他一看有人出來,就躲躲藏藏慌得什麼似的,我死命盯過他幾眼,長得蠻體面呢——我猜他今晚又來看戲了——」如意珠說著就拉開一點簾子縫探頭出去張了一會兒,忽然回頭向露凝香招手嚷道:

「喏,我說得果然不錯,真的來了,你快點來看。」

露凝香忙丟了粉撲跑過去,擠著頭出去,看了半晌說道:

「唔,那個小婊子婆果然有幾分眼力,是個很體面的後生仔,難怪她倒貼都願了。」

我也擠在她們中間伸頭出去瞧瞧,台底下儘是人頭,左歪右晃的看得眼睛都花了,我一直問著如意珠到底是哪一個。

她抱起我指給我看說道:

「右邊手第三排最末了那個後生男人,穿著棉襖子的。」我順著她的手指看過去的,不由得驚訝得喊了起來:

「哎呀,怎麼會是慶生哪!」

露凝香和如意珠忙問我慶生是誰。

「是我們玉卿嫂的乾弟弟!」我告訴她們道,她們笑了起來,又問誰是玉卿嫂呢,我告訴她們聽玉卿嫂是帶我的人。

「玉卿嫂是慶生的乾姐姐,慶生就是她的乾弟弟。」我急得指手劃腳的向她們解說著,露凝香指著我呱呱呱笑了起來說道:

「這有什麼大不了呀,容容少爺看你急得這個樣子真好玩!」

我真的急——急得額頭都想冒汗了,一直追著如意珠問她慶生和金燕飛怎樣好法,是只有一點點好呢,還是好得很,如意珠笑著答道:

「這可把我們問倒了,他們怎樣好法,我實在說不上來,回頭他到戲院子後門來接金燕飛的時候,你在那兒等著就看到了。」

「這有什麼好急呀?」露凝香插嘴說道:「你回去告訴你們玉卿嫂好了,她得了一個又標緻,又精巧——」她說到這裡咕嚕咕嚕笑了起來,「——又風騷的小弟婦!」

唔,我回家一定告訴玉卿嫂,一定要告訴她聽。


十一

「拾玉鐲」可演得真長呢,台下喝彩喝得我心煩死了,屁股好像有針戳一般,連坐不住,唐道懿直打呵欠吵著要回去睡覺了,我喝住他道:

「等一下子!耐不住,你就一個人走,我還有事呢。」

好不容易才挨到散場,我吩咐老曾在大門口等我,然後拉著唐道懿匆匆忙忙穿過人堆子繞到高昇戲院的後門去,我們躲在一根電線桿後面離著高昇後門只有十幾步路。

你鬧些什麼鬼啊?」唐道懿耐不住了,想伸頭出去。

「噓,別出聲!」我打了他頭頂一下,把他揪了進來。

後門開了,戲子們接二連三的走了出來,先是如意珠和露凝香,兩個人嘰呱嘰呱,瘋瘋癲癲的叫了黃包車走了。緊跟著就是雲中翼和幾個武生,再就是一批跑龍套的,過了好一會兒,等到人走空了,才有一個身材細小的姑娘披著坎肩子走出來,才走幾步,就停了下來遲遲疑疑的向左右張了好一陣子。這時從黑暗裡迎出了一個男人,一見面,兩個人的影子就合攏在一起了。天上沒有月亮,路燈的光又是迷迷朧朧的,可是我恍恍惚惚還是看得清楚他們兩人靠得好近好近的,直到有人走過來的時候,他們兩人才倏地分開,然後肩並肩走向大街去。我連忙拉了唐道懿悄悄地跟著他們後面追過去。他們轉到戲院前面,走到十字街哈盛強裡面去了。哈盛強點著好多盞氣燈,亮得發白,我這下才指著裡面回頭問唐道懿道:

「這下你該看清楚是誰了吧?」

「哦——原來是慶生。」他張著一把大嘴,鼓起眼睛說道,我覺得他的樣子真傻!

十二


玉卿嫂在房裡低著頭織毛線,連我踏進房門她都沒有覺得。她近來瘦了好些,兩頰窩進去了,在燈底下,竟會顯出凹凹的暗影裡,我是跑上樓梯來的,喘得要命,氣還沒有透過來我就衝向她懷裡,拉著她的袖子,一頭往外跑,一頭上氣不接下氣的嚷著說道:

「快、快,今天晚上我發現了一樁頂頂新鮮的事兒,你一定要去看看。」

「什麼事啊!」玉卿嫂被我拖得趄趄趔趔的,一行走一行問道:「半夜三更,怎麼能出去——」

我打斷她的話題搖著手說道:「不行!不行!你一定要去一趟,這是你自己的事啊!」

我們坐在人力車上,任憑玉卿嫂怎麼套我的話,我總不肯露出來,我老說:

「你自己去看了就曉得。」

我們在哈盛強對面街下了車,我一把將玉卿嫂拖到電線桿後面,壓低聲音對她說道:「你等著瞧吧,就要有好戲看了。」

對面那排小館子已經有好幾家在收拾店面,準備打烊了。

只有哈盛強和另外一家大些的仍舊點著雪亮的煤氣燈,裡面還有不少人在宵夜,蒸籠的水氣還不時從店裡飄出來。

隔了一會兒,慶生和金燕飛從哈盛強走了出來,金燕飛走在前面,慶生挨著她緊跟在後面,金燕飛老歪過頭來好像跟慶生說話似的。慶生也伏向前去,兩個人的臉靠得好近——

快要碰在一起了似的。金燕飛穿著一件嫩紅的短襖,腰幹束得好細,走起路來輕盈盈的,好看得緊呢。慶生替她提著坎肩兒,兩個人好親熱的樣子。

「喏,你可看到了吧?——」我一隻手指著他們說道,另一隻手往後去撈玉卿嫂的袖子,一抓,空的,我忙回頭,嚇得我蹲下去叫了起來:「喔唷!你怎麼了?」

玉卿嫂不曉得什麼時候已經滑倒在地上去了,她的背軟癱癱的靠在木桿上,兩隻手交叉著抓緊胸脯,混身都在發抖。

我湊近時,看到她的臉變得好怕人,白得到了耳根了,眼圈和嘴角都是發灰的,一大堆白唾沫從嘴裡淌了出來。她的眼睛閉得緊緊的,上排牙齒露了出來,拚命咬著下唇,咬得好用力,血都沁出來了,含著口沫從嘴角掛下來,她的胸脯一起一伏,抖得衣服都顫動起來。

我嚇得想哭了,拚命搖著她肩膀喊著她,搖了半天她才張開眼睛,長長的歎了一口氣,然後顫抖抖的用力支撐著爬了起來,我連忙摟著她的腰,仰著頭問她到底怎麼了,她瞪著我直搖頭,眼珠子怔怔的,好像不認得我了似的,一忽兒咧咧嘴,一忽兒點點頭,一臉抽動得好難看,喉嚨管裡老發著呼嚕呼嚕的怪聲,又像哭又像笑,陰慘慘的好難聽。

她呆立了一陣子,忽然將頭髮攏了一攏,喃喃的說道:

「走——走啊——去找他回來——去、去、去——」

她一行說著,一行腳不沾地似的跑了起來,搖搖晃晃,好像吃醉了酒一樣,我飛跑著追在後面喊她,她沒有理我,愈跑愈快,頭髮散在風裡,飄得好高。

十三


外面打過了三更,巷子裡幾頭野狗叫得人好心慌,風緊了,好像要從棉紙窗外灌進來似的。

玉卿嫂進了慶生屋裡,坐在他床頭一直呆呆的一句話都沒有講過,她愣愣的瞪著桌子上爆著燈花的蠟燭,一臉雪白,繃得快要開拆了似的。一頭長髮被風吹亂了,絞在一起,垂到胸前來。她週身一直發著抖,我看見她蒼白的手背不停的在打戰,跳動得好怕人,我坐在她身邊連不敢做聲了,喉嚨乾得要命。

我們在慶生房裡等了好一刻,慶生才從外面推門進來,他一看見玉卿嫂坐在裡面時,頓時一呆,一陣血色湧上了脖子,站在屋中央半晌沒有出聲,他兩手緊緊的握著拳頭,扭過一邊去。玉卿嫂幽幽的站了起來,慢慢一步一步顫巍巍的扶著桌子沿走過去,站在慶生面前,兩道眼光正正的落在慶生臉上,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呼吸得好急促。

過了一會兒,玉卿嫂忽然躍上前,兩隻手一下箍住慶生的頸子,摟得緊緊的,頭直往慶生懷裡鑽,迸出聲音,沙啞的喊著:

「慶生——慶弟——你不能這樣——你不能這樣對待我啊,我只有你這麼一個人了,你要是這樣,我還有什麼意思呢?——慶弟——弟弟——」

慶生一面掙扎,一面不停地悶著聲音喊著玉姐,他掙扎得愈厲害,玉卿嫂箍得愈緊,好像全身的力氣都用出來了似的,兩隻手臂抖得更起了。

「不、不——不要這樣——慶生,不要離開我,我什麼都肯答應你——我為你累一輩子都願意,慶弟,你耐點煩再等幾年,我攢了錢,我們一塊兒離開這裡,玉姐一生一世都守著你,照著你,服侍你,疼你,玉姐替你買一幢好房子——

這間房子太壞了你不喜歡——玉姐天天陪著你,只要你肯要我,慶弟,我為你死了都肯閉眼睛的,要是你不要我,慶弟——」

慶生掙扎得一臉紫脹,額頭上的青筋暴起小指頭那麼粗,汗珠子一顆顆冒了出來,他用力將玉卿嫂的手慢慢使勁掰開,揪住她的膀子,對她說道:

「玉姐,你聽著,請你不要這樣好不好,你要是真的疼我的話,你就不要來管我,你要管我我就想避開你,避得遠遠的,我才二十來歲呢,還有好長的半輩子,你讓我舒舒服服的過一過,好不好,玉姐,我求求你,不要再來抓死我了,我受不了,你放了我吧,玉姐,我實在不能給你什麼了啊,我——我已經跟別人——」

慶生放了玉卿嫂,垂頭悶悶的咳了一聲,喉嚨顫抖得啞了嗓,他抱了頭用力著自己的頭髮,煩惱得不得了似的。玉卿嫂僵僵的站著,兩隻手臂直板板的垂了下來,好像骨頭脫了節一樣,動都不曉得動了。她的臉扭曲得好難看,腮上的肌肉一凹一凸,一根根牽動著,死灰死灰的,連嘴唇上的血色都褪了。她呆立了好一陣子,忽然間兩行眼淚迸了出來,流到她嘴角上去,她低了頭,走向門口,輕輕的對我說道:

「走吧,少爺,我們該回去了。」

十四


淑英姨娘生了一個大胖娃仔,足足九磅重,是醫生用箝子箝出來的,淑英姨娘昏了三天才醒過來,當然我媽又給拖住了。

這幾天,我並不快活,我老覺得玉卿嫂自從那夜回來以後變得怪透了。她不哭,不笑,也不講話,一臉慘白,直起兩個眼睛。要不就是低著頭忙忙的做事,要不就蜷在床上睡覺,我去逗她,也不理我,像是一根死木頭,走了魂一樣,蓬頭散髮,簡直脫了形。

到了第四天晚上,玉卿嫂忽然在妝扮起來。她又穿上了她那素素淨淨白白的衣裳,一頭頭髮抿得光光的攏到後面挽成了一個鬆鬆的髻兒,一對白玉的耳墜子閃閃發亮了。她這幾天本來變得好削瘦好憔悴,可是這晚,搽了一點粉,制飾一下,又變得有點說不出的漂亮了,而且她這晚的脾氣也變好了似的,跟我有說有笑起來。

「少爺!」她幫我剝著糖炒栗子,問我道:「你到底喜不喜歡我呢?」

「我怎能不喜歡你?」我敲了她一下手背說道:「老實跟你講吧,這一屋除了我媽,我心裡頭只有你一個人呢。」

她笑了起來說道:「可是我不能老跟著你啊!」

「怎麼不能?要是你願意的話,還可以在我們家呆一輩子呢!」

她剝完了一堆糖炒栗子給我吃以後,突然站了起來抓住我的手對我說道:

「少爺,要是你真的喜歡我的話,請你答應我一件事,行不行?」

「行啊。」我嚷道。

「我今天晚上要出去到慶生那兒有點事,很晏才能回來,你不要講給別人聽,乖乖的自己睡覺。你的制服我已經燙好了,放在你床頭,一摸就摸得到,記住不要講給別人聽。」

她說完忽然間緊緊的摟了我一下,摟得我發痛了,她放了手,匆匆的轉身就走了。

那一晚我睡得很不舒服,夜裡好像特別長似的,風聲、狗叫、樹葉子掃過窗戶的聲音——平常沒在意,這時通通來了。

我把被窩蒙住頭,用枕頭堵起耳朵來,心裡頭怕得直發慌,一忽兒聽到天花板上的耗子在搶東西吃,一忽兒聽到屋簷上的貓子在打架,吵得好心煩,連耳根子都睡發燒了。也不曉得幾更鼓我才濛濛合上眼睛睡去,可是不知怎麼搞的那晚偏偏接二連三做了許多怪夢——夢裡間又看到了玉卿嫂在咬慶生的膀子,慶生的兩隻青白手臂卻抖得好怕人。

十五


一早我就被尿脹醒了,天還是濛濛亮的,窗外一片暗灰色,霧氣好大,我撈開帳子,發現對面玉卿嫂的床上竟是空的。我怔怔的想了一下,心裡頭吃了一驚——她大概去了整夜都沒有回來呢,我恍恍惚惚記起了夜裡的夢來,納悶得很。

我穿了一件小襖子,滑下床來,悄悄的下樓走進了後園子,後門栓子又是開的,我開了園門就溜出去了。

霧氣沾到臉上濕膩膩的;太陽剛剛才升起來,透過灰色的霧,射出幾片淡白的亮光,巷子地上黏黏濕濕,微微的反著污水光,踩在上面好滑。有幾家人家的公雞,一陣急似一陣的催叫起來,拖板車的已經架著車子咯吱咯吱走出巷子口來了,我看不清楚他們的臉,可是有一兩個的嘴巴上叼著的煙屁股卻在霧氣裡一閃一閃的發著昏紅的暗光。我凍得直流清鼻涕水,將頸子拚命縮到棉襖領子裡去。

我走到慶生的屋子門口時,凍得兩隻手都快僵了,我呵了一口氣,暖一暖,然後叫著拍拍他的門,裡面一點聲音都沒有。我等了一會兒,不耐煩了,轉過身去用屁股將門用力一頂,門沒有拴牢,一下子撞開了,一個踉蹌,跌了進去,坐在地上,當我一回頭時,嘴巴裡只喊了一聲「哎呀!」爬在地上再也叫不出第二聲了。

桌子上的蠟燭只燒剩了半寸長,桌面上流滿了一餅餅暗黃的蠟淚,燭光已是奄奄一息發著淡藍的火焰了。慶生和玉卿嫂都躺在地上,慶生仰臥著,喉嚨管有一個杯口那麼寬的窟窿,紫紅色的,血凝成塊子了,灰色的襖子上大大小小沁著好多血點,玉卿嫂伏在慶生的身上,胸口插著一把短刀,鮮血還不住的一滴一滴流到慶生的胸前,月白的衣裳染紅了一大片。

慶生的臉是青白色的,嘴唇發烏,鬈鬈的髮腳貼在額上,兩道眉毛卻皺在一起。他的嘴巴閉得好緊,嘴唇上那轉淡青色的鬚毛毛還是那麼齊齊的倒向兩旁,顯得好嫩相。玉卿嫂一隻手緊緊的挽在慶生的頸子下,一邊臉歪著貼在慶生的胸口上,連她那只白耳墜子也沾上了慶生喉嚨管裡流出來的血痕。她臉上的血色全褪盡了,嘴唇微微的帶點淡紫色。她的眉毛是展平的,眼睛合得很攏,臉上非常平靜,好像舒舒服服在睡覺似的。慶生的眼睛卻微睜著,兩隻手握拳握得好緊,扭著頭,一點也不像斷了氣的樣子,他好像還是那麼年輕,那麼毛躁,好像一徑在跟什麼東西掙扎著似的。

我倒在他們旁邊,摸著了他們混合著流下來的紅血,我也要睡下去了,覺得手上粘濕濕的,冷得很,恍恍惚惚,太陽好像又從門外溫吞吞的爬了進來似的。

十六

我在床上病了足足一個月,好久好久腦子才清醒過來,不曉得有多少個夜晚我總做著那個怪夢——夢見玉卿嫂又箍著慶生的頸脖在咬他的膀子了,鮮紅的血一滴一滴一滴流到慶生青白的肋上。


---1960年刊於《現代文學》第一期

《玉卿嫂》是白先勇早期創作的短篇小說之一。它的成熟的程度比不上白先勇後作的《遊園驚夢》、《台北人》、《永遠的尹雪艷》、《孽子》。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太直露,不懂得控制。他認為作品的敘事者感情介入太多,未能保持適當的客觀與冷靜。然而,正是因為這篇作品的太直露,不懂得控制,作家的感情介入太多,才使得這篇作品向讀者更多地展示了白先勇隱秘的精神世界,這個世界幽邃而複雜,甚至是撲朔迷離的,但它卻密切地聯繫著白先勇的藝術創作,對深入理解白先勇的許多作品有不容忽視的意義。

玉卿嫂外表柔弱,骨子裡卻有一股韌勁,她不願意嫁的人,誰也別想娶到她;而她想嫁的人,也不是能輕易甩開她。這樣外柔內剛、馴服慶生的手段看似苦苦哀求,卻是不容推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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