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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花月夜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灩灩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
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裏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
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臺。
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
昨夜閒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
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
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

【作品出處】
〈春江花月夜〉
原作者：張若虛




註釋翻譯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譯文：
春天的江潮水勢浩蕩，與大海連成一片，一輪明月從海上升起，好像與潮水一起湧現。
◎詩人入手擒題，勾勒出一幅春江月夜的壯麗畫面：江潮連海，月共，這裡的海是虛指，江潮浩瀚無垠，彷彿和大海連在一起，氣勢宏偉。這時一輪明月隨潮湧生，景象壯觀。一個「生」字，就賦予明月與潮水活潑的生命。

灩灩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
譯文：
月光照耀著春江，隨着波浪盪漾閃耀千萬里，所有地方的春江，都籠罩閃耀在月光的照映下。

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譯文：
江水蜿蜒曲折，繞著花草叢生的野外流淌，月光照射著開遍鮮花的樹林，好像細密的雪珠在閃爍，月色瀉在花樹上，像撒上了一層潔白的霜雪。
◎詩人對月光的觀察極其精微，月光蕩滌了世間萬物的五光十色，將大千世界浸染成夢幻一樣的銀輝色。

空裏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譯文：
月色如霜，霜飛無從覺察，洲上白沙和月色交融在一起，模糊看不分明。
◎古人以為霜與雪都是由空中而降，故曰流霜。細膩的筆觸，創造了一個神話般美妙的境界，使春江花月夜顯得格外幽美恬靜。這八句，由大到小，由遠及近，筆墨逐漸凝聚在一輪孤月上了。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
譯文：
江水與天空形成一色，沒有一點微塵，明亮的天空中，只有一輪孤月高懸。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譯文：
江邊上什麼人最早看見月亮？江上的月亮哪一年開始照耀著人？
◎清明澄澈的天地宇宙，彷彿使人進入了一個純淨世界，這就自然地引起了詩人的遐思冥想：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詩人神思飛躍，但又緊緊聯繫著人生，探索著人生的哲理與宇宙的奧秘。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譯文：
人生一代代無窮無盡，只有江上的月亮一年年看起來都一樣。
◎在此處別開生面，思想沒有陷入前人窠臼，而是翻出了新意：個人的生命是短暫即逝的，而人類的存在則是綿延久長的，因之「代代無窮已」的人生就和「年年望相似」的明月得以共存。詩人雖有對人生短暫的感傷，但並不是頹廢與絕望，而是緣於對人生的追求與熱愛。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譯文：
江上的月亮不知在等待什麼人，只見長江不斷地一直運送著流水，不斷流逝。
◎緊承上一句的「望相似」而來。人生代代相繼，江月年年如此。一輪孤月徘徊中天，像是等待著什麼人似的，卻又永遠不能如願。月光下，只有大江急流，奔騰遠去。隨著江水的流動，詩篇遂生波瀾，將詩情推向更深遠的境界。江月有恨，流水無情，詩人自然地把筆觸由上半篇的大自然景色轉到了人生圖像，引出下半篇男女相思的離愁別恨。

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
譯文：
遊子像一片白雲緩緩離去，只剩下思婦站在離別的青楓浦上，有無限的愁緒。

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譯文：
哪家的遊子今晚坐著小船在漂流？什麼地方有人在明月照耀的樓上暗暗相思？
◎以上四句總寫在月夜中思婦與遊子的兩地思念之情。白雲、青楓浦托物寓情。白雲飄忽，象徵扁舟子的行蹤不定。青楓浦為地名，但楓、浦在詩中又常用為感別的景物、處所。誰家、何處二句互文見義，因不止一家、一處有離愁別恨，詩人才提出這樣的設問，一種相思，牽出兩地離愁，一往一復，詩情蕩漾，曲折有致。

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臺。
譯文：
可憐樓上不停移動的月光，應該照耀著離人的梳妝鏡檯。

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
譯文：
月光照進思婦的門簾，怎麼也捲不走，照在她的搗衣砧上，拂了又來。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譯文：
這時互相望着月亮，可是互相聽不到聲音，我希望追隨流動的月光去照耀到你。

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
譯文：
鴻雁不停飛翔，卻飛不出無邊的月光；月照江面，魚龍在水中潛藏或躍出，將水上的月光激起陣陣波紋。
◎以上八句承何處四句，寫思婦對離人的懷念。然而詩人不直說思婦的悲和淚，而是用月來烘托她的懷念之情，悲淚自出。詩篇把月擬人化，徘徊二字極其傳神：一是浮雲遊動，故光影明滅不定；二是月光懷著對思婦的憐憫之情，在樓上徘徊不忍去。它要和思婦作伴，為她解愁，因而把柔和的清輝灑在妝鏡臺上、玉戶簾上、擣衣砧上。豈料思婦觸景生情，反而思念尤甚。她想趕走這惱人的月色，可是月色卷不去，拂還來，真誠地依戀著她。這裡卷和拂兩個癡情的動作，生動地表現出思婦內心的愁悵和迷惘。共望月光而無法相知，只好依託明月遙寄相思之情。鴻雁長飛光不度，也暗含魚雁不能傳信之意。

昨夜閒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
譯文：
昨天夜裡夢見花落幽靜的水潭，可惜的是春天過了一半，遊子還不能回家。
◎最後八句寫遊子，詩人用落花、流水、殘月來烘托他的思歸之情。

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西斜。
譯文：
江水帶著春光將要流盡，水潭上的月亮又要西斜落下。
◎江潭落月，更襯托出淒苦落寞之情，而遊子還遠隔天涯，江水流春，流去的不僅是自然的春天，也是思婦的青春、幸福和憧憬。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
譯文：
斜月慢慢下沉，藏在海霧裡面，碣石與瀟湘的離人，距離仍無限遙遠。
◎碣石，山名，在渤海邊上。瀟湘，湘江與瀟水，在今湖南。兩個地名一南一北，暗指路途遙遠，相聚無望。

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
譯文：
不知有幾人能趁月光回家，唯有那西落的月亮搖盪着離情，灑滿了江邊的樹林。
◎沉沉二字加重地渲染了他的孤寂；無限路也無限加深了她的相思。思婦思忖：在這美好的春江花月之夜，不知有幾人能乘月歸回自己的家鄉。那無著無落的離情，伴著殘月之光，灑滿在江邊的樹林之上。結句的搖情──不絕如縷的思念之情，將月光之情，遊子之情，詩人之情交織成一片，灑落在江樹上，也灑落在讀者心上。

賞析

〈春江花月夜〉是唐代詩人張若虛的作品。此詩沿用陳隋樂府舊題，為樂府吳聲歌曲名，相傳為南朝陳後主叔寶與宮女朝臣相和所作，原詞已不傳。張若虛此詩擬題重作，與原先曲調已有不同。

詩題以春、江、花、月、夜這五種事物表現人生最動人的良辰美景，全詩緊扣春、江、花、月、夜的背景書寫，又以月為主體，在全詩中猶如一條生命紐帶，由景、情、理依次展開，第一部寫春江美景，第二部寫面對江月所生感慨，第三部寫人間遊子的離愁別緒。詩情隨著月輪的生落而起伏曲折。月在一夜之間經歷了升起、高懸、西斜、落下的過程。在月的照耀下，江水、沙灘、天空、原野、楓樹、花林、飛霜、白沙、扁舟、高樓、鏡臺、砧石、長飛的鴻雁、潛躍的魚龍，不眠的思婦、漂泊的遊子，組成完整的詩歌形象，展現出一幅充滿人生哲理與生活情趣的畫卷。

作者運用富有生活氣息的清麗之筆，以月為主體，以江為場景，將深邃美麗的藝術世界隱藏在恍惚迷離的藝術氛圍之中，整首詩篇彷彿籠罩在一片空靈迷茫的月色裡，抒寫了遊子思婦真摯動人的離情别緒及富有哲理意味的人生感慨，表現出一種迥絕的宇宙意識，創造一個深沉、寥廓、寧静的境界，吸引讀者去探尋其中美的真諦。

全詩章法結構，以整齊為基調，以錯雜顯示變化。詩的韻律節奏也饒有特色。詩人灌注在詩中的感情旋律，既不是哀絲嚎竹，也不是急管繁弦，而是像小提琴奏出的小夜曲或夢幻曲，蘊含雋永，詩內在感情是那樣熱烈深沉，看來卻是自然、平和，猶如脈搏跳動那樣有規律的節奏，而詩的韻律也相應地揚抑迴旋。全詩共三十六句，四句一換韻，共換九韻。又平聲庚韻起首，中間為仄聲霰韻、平聲真韻、仄聲紙韻、平聲尤韻、灰韻、文韻、麻韻，最後以仄聲遇韻結束。詩人把陽轍韻與陰轍韻交互雜遝，高低音相間，依次為洪亮級（庚、霰、真）──細微極（紙）──柔和級（尤、灰）──洪亮級（文、麻）──細微級（遇）。全詩隨著韻腳的轉換變化，平仄的交錯運用，一唱三歎，前呼後應，既回環反復，又層出不窮，音樂節奏感強烈而優美。這種語音與韻味的變化，又是切合著詩情的起伏，可謂聲情與文情絲絲入扣，宛轉諧美。在句式上，大量使用排比句、對偶句和流水對，起承轉合皆妙，文章氣韻無窮。

通篇融诗情、畫意、哲理為一體，在思想與藝術上都超越了以前那些單純模山範水的景物詩，羨宇宙之無窮，哀吾生之須臾的哲理詩，抒兒女別情離緒的愛情詩。詩人將這些屢見不鮮的傳統題材，注入了新的含義，融詩情、畫意、哲理為一體，憑藉對春江花月夜的描繪，盡情讚歎大自然的奇麗景色，謳歌人間純潔的愛情，把對遊子思婦的同情心擴大開來，與對人生哲理的追求、對宇宙奧秘的探索結合起來，從而匯成一種情、景、理水乳交溶的幽美而邈遠的意境。意境空明，想像奇特，語言自然雋永，韻律宛轉悠揚，洗淨了六朝宮體的濃脂膩粉，具有高度審美價值，素來有「孤篇橫絕全唐」（孤篇蓋全唐）之美譽，受到歷代無數人的推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