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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解

〈席方平〉一文出自《聊齋志異》,是清代蒲松齡創作的文言短篇小説。作品敍述席方平因父親含冤,從陰間告到天上仍舊不得伸張公義的悲慘,這是一個比但丁《神曲》裡的地獄更悲慘的地獄,因為這裡沒有任何一絲公義的希望,其實這個故事寫的,正是人世間的不平,打官司只問有錢有勢,有錢能使鬼推磨,沒錢只能含冤不得伸,這篇小說故事可謂一篇嚴正的控訴狀。

老實的席廉因得罪富豪羊某,羊某死後,囑陰間獄吏不斷凌虐。席廉託夢其子席方平,席方平魂赴冥府為父鳴冤。但上自冥王,下至郡城隍、府城隍、鬼差,盡為羊某買通,致使席方平備受酷刑,負屈莫伸。但席方平不顧一次又一次的嚴刑加害,也無視千金之產,期頤之壽的誘惑,百折不撓,毫無反悔,最後終於因灌口二郎神秉公執法,使得冤屈得以伸張。

小説借席方平的遭遇,深刻揭露君主專制下的封建社會暗無天日的黑暗,歌頌席方平勇往直前、頑強剛毅、不畏強權與黑暗勢力鬥爭到底的精神,表現被壓迫者的抗爭意志。小説情節離奇,通過幻想,曲折反映現實,富有浪漫主義色彩,將人物置於激烈的矛盾衝突中進行刻畫,通過精確的細節描繪,富有強烈的真實感,達到情節極幻而情理極真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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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方平

席方平,東安人。其父名廉,性戇拙。因與里中富室羊姓有郤,羊先死;數年,廉病垂危,謂人曰:「羊某今賄囑冥使搒我矣。」俄而身赤腫,號呼遂死。席慘怛不食,曰:「我父樸訥,今見陵於強鬼;我將赴地下,代伸冤氣耳。」自此不復言,時坐時立,狀類癡,蓋魂已離舍矣。

 
席覺初出門,莫知所往,但見路有行人,便問城邑。少選,入城。其父已收獄中。至獄門,遙見父臥簷下,似甚狼狽;舉目見子,潸然涕流。便謂:「獄吏悉受賕囑,日夜搒掠,脛股摧殘甚矣!」席怒,大罵獄吏:「父如有罪,自有王章,豈汝等死魅所能操耶!」遂出,抽筆為詞。值城隍早衙,喊冤以投。羊懼,內外賄通,始出質理。城隍以所告無據,頗不直席。席忿氣無所復伸,冥行百餘里,至郡,以官役私狀,告之郡司。遲之半月,始得質理。郡司撲席,仍批城隍覆案。席至邑,備受械梏,慘冤不能自舒。城隍恐其再訟,遣役押送歸家。


役至門辭去。席不肯入,遁赴冥府,訴郡邑之酷貪。冥王立拘質對。二官密遣腹心,與席關說,許以千金,席不聽。過數日,逆旅主人告曰:「君負氣已甚,官府求和而執不從,今聞於王前各有函進,恐事殆矣。」席以道路之口,猶未深信。俄有皂衣人喚入。升堂,見冥王有怒色,不容置詞,命笞二十。席厲聲問:「小人何罪?」冥王漠若不聞。席受笞,喊曰:「受笞允當,誰教我無錢耶!」冥王益怒,命置火牀。兩鬼捽席下,見東墀有鐵牀,熾火其下,牀面通赤。鬼脫席衣,掬置其上,反復揉捺之。痛極,骨肉焦黑,苦不得死。約一時許,鬼曰:「可矣。」遂扶起,促使下牀著衣,猶幸跛而能行。復至堂上,冥王問:「敢再訟乎?」席曰:「大冤未伸,寸心不死,若言不訟,是欺王也。必訟!」又問:「訟何詞?」席曰:「身所受者,皆言之耳。」冥王又怒,命以鋸解其體。二鬼拉去,見立木,高八九尺許,有木板二,仰置其上,上下凝血模糊。方將就縛,忽堂上大呼「席某」,二鬼即復押回。冥王又問:「尚敢訟否?」答云:「必訟!」冥王命捉去速解。既下,鬼乃以二板夾席,縛木上。鋸方下,覺頂腦漸闢,痛不可禁,顧亦忍而不號。聞鬼曰:「壯哉此漢!」鋸隆隆然尋至胸下。又聞一鬼云:「此人大孝無辜,鋸令稍偏,勿損其心。」遂覺鋸鋒曲折而下,其痛倍苦。俄頃,半身闢矣。板解,兩身俱仆。鬼上堂大聲以報。堂上傳呼,令合身來見。二鬼即推令復合,曳使行。席覺鋸縫一道,痛欲復裂,半步而踣。一鬼於腰間出絲帶一條授之,曰:「贈此以報汝孝。」受而束之,一身頓健,殊無少苦。遂升堂而伏。冥王復問如前。席恐再罹酷毒,便答:「不訟矣。」冥王立命送還陽界。隸率出北門,指示歸途,反身遂去。

席念陰曹之暗昧尤甚於陽間,奈無路可達帝聽。世傳灌口二郎為帝勳戚,其神聰明正直,訴之當有靈異。竊喜兩隸已去,遂轉身南向。奔馳間,有二人追至,曰:「王疑汝不歸,今果然矣。」捽回復見冥王。竊意冥王益怒,禍必更慘;而王殊無厲容。謂席曰:「汝志誠孝。但汝父冤,我已為若雪之矣。今已往生富貴家,何用汝鳴呼為?今送汝歸,予以千金之產、期頤之壽,於願足乎?」乃註籍中,嵌以巨印,使親視之。席謝而下。鬼與俱出,至途,驅而罵曰:「奸猾賊!頻頻翻覆,使人奔波欲死!再犯,當捉入大磨中,細細研之!」席張目叱曰:「鬼子胡為者!我性耐刀鋸,不耐撻楚。請反見王,王如令我自歸,亦復何勞相送。」乃返奔。二鬼懼,溫語勸回。席故蹇緩,行數步,輒憩路側。鬼含怒不敢復言。

約半日,至一村,一門半闢,鬼引與共坐,席便據門閾。二鬼乘其不備,推入門中。驚定自視,身已生為嬰兒。憤啼不乳,三日遂殤。

魂搖搖不忘灌口,約奔數十里,忽見羽葆來,幡戟橫路。越道避之,因犯鹵簿,為前馬所執,縶送車前。仰見車中一少年,豐儀瑰瑋。問席:「何人?」席冤憤正無所出,意是必巨官,或當能作威福,因緬訴毒痛。車中人命釋其縛,使隨車行。俄至一處,官府十馀員,迎諦道左,車中人各有問訊。已而指席謂一官曰:「此下方人,正欲往愬,宜即為之剖決。」席詢之從者,始知車中即上帝殿下九王,所囑咐即二郎也。席視二郎,修軀多髯,不類世間所傳。

九王既去,席從二郎至一官廨,則其父與羊姓並衙隸俱在。少頃,門檻車中有囚人出,則冥王及郡司、城隍也。當堂對勘,席所言皆不妄。三官戰栗,狀若伏鼠。二郎援筆立判,公頃之,傳下判語,令案中人共視之。判云:


勘得冥王者:職膺王爵,身受帝恩。自應貞潔以率臣僚,不當貪墨以速官衊。而乃繁纓棨戟,徒誇品秩之尊;羊很狼貪,竟玷人臣之節。斧頭敲斫,斫入木,婦子之皮骨皆空;鯨吞魚,魚食蝦,螻蟻之微生可憫。當掬西江之水,為爾湔腸;即燒東壁之床,請君入甕。

城隍、郡司:為小民父母之官,司上帝牛羊之牧。雖則職居下列,而盡瘁者不辭折腰;即或勢逼大僚,而有志者亦應強項。乃上下其鷹鷙之手,既罔念夫民貧;且飛揚其狙獪之姦,更不嫌乎鬼瘦。惟受贓物而枉法,真人面而獸心!是宜剔髓伐毛,暫罰冥死;所當脫皮換革,仍令胎生。

隸役者:既在鬼曹,便非人類。只宜公門修行,廬還落蓐之身;何得苦海生波,益造彌天之孽?飛揚跋扈,狗臉生六月之霜;隳突叫號,虎威斷九衢之路。肆淫威於冥界,鹹知獄吏為尊;助酷虐於昏官,共以屠伯是懼。當於法場之內,剁其四肢;更向湯鑊之中,撈出其筋骨。

羊某:富而不仁,狡而多詐。金光蓋地,因使閻摩殿上,盡是陰霾;銅臭熏天,遂教枉死城中,全無日月。餘腥猶能役鬼,大力直可通神。宜籍羊氏之家,以賞席生之孝。即押赴東岳施行。


又謂席廉:「念汝子孝義,汝性良懦,可再賜陽壽三紀。」因使兩人送之歸里。席乃抄其判詞,途中父子共讀之。既至家,席先蘇;令家人啟棺視父,僵尸猶冰,俟之終日,漸溫而活。及索抄詞,則已無矣。自此,家日益豐;三年間,良沃遍野;而羊氏子孫微矣,樓閣田產,盡為席有。里人或有買其田者,夜夢神人叱之曰:「此席家物,汝烏得有之!」初未深信;既而種作,則終年升斗無所獲,於是復鬻歸席。席父九十餘歲而卒。

 異史氏曰:「人人言凈土,而不知生死隔世,意念都迷,且不知其所以來,又烏知其所以去;而況死而又死,生而復生者乎?忠孝志定,萬劫不移,異哉席生,何其偉也!」

【文章出處】
《聊齋志異》
席方平
原作者:蒲松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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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翻譯

(一)


席方平,東安人。其父名廉,性戇(音ㄓㄨㄤˋ拙。
譯文:
席方平是東安人。他的父親名叫席廉,是個憨直老實的人。


因與里中富室羊姓有郤(音ㄒㄧˋ,羊先死;數年,廉病垂危,謂人曰:「羊某今賄囑冥使搒我矣。」俄而身赤腫,號呼遂死。
譯文:
父親因與街坊上姓羊的有錢人家結怨,姓羊的死了幾年之後,席廉突然病重,臨終前對家人說:「姓羊的花錢買通了陰間差役來拷打我了」不久就全身紅腫,慘叫一聲斷了氣。

席慘怛(音ㄉㄚˊ不食,曰:「我父樸訥,今見陵於強鬼;我將赴地下,代伸冤氣耳。」
譯文:
席方平悲痛得吃不下飯,他說:「我父親是本分老實人,不善言詞,如今被強橫的惡鬼欺凌。我要到陰曹地府,代我父親去伸冤。」

自此不復言,時坐時立,狀類癡,蓋魂已離舍矣。
譯文:

從此以後,席方平不再說話,時而坐著,時而站著,樣子像是癡呆了,原來他的靈魂已經出竅了。

台南縣城隍廟.jpg
上圖:台南縣城隍廟(圖片引自網路)


(二)

 
席覺初出門,莫知所往,但見路有行人,便問城邑。
譯文:
恍惚中席方平覺得自己好像出了家門,不曉得該上哪裡能找到他父親,只要在看見路上有行人往來,就詢問縣城在什麼地方。

少選,入城。其父已收獄中。至獄門,遙見父臥簷下,似甚狼狽;舉目見子,潸(音ㄕㄢ然涕流。
譯文:
沒多久,他進了縣城。他的父親已經被關進監牢。他來到牢門口,遠遠看見父親躺在屋簷下,看起來疲憊不堪。他一眼瞥見兒子,馬上流下眼淚。


便謂:「獄吏悉受賕(音ㄑ一ㄡˊ,賄賂,買通)囑,日夜搒掠,脛股摧殘甚矣!」
譯文:
就對他說:「獄吏都被買通了,沒日沒夜拷打我,兩腿已經被打得稀爛了!」


席怒,大罵獄吏:「父如有罪,自有王章,豈汝等死魅所能操耶!」
譯文:
席方平聽完大怒,大罵那些獄吏:「我父親如果有罪,自有王法來管,哪裡能容你們這些死鬼這樣亂來!」

遂出,抽筆為詞。值城隍早衙,喊冤以投。
譯文:
然後他出了監獄,抽出筆來寫了份狀子。寫完後,正好碰上縣城隍早晨升堂,席方平口喊冤枉,把狀子遞了進去。

羊懼,內外賄通,始出質理。
譯文:
那姓羊的得知後心裡害怕,又裡裡外外都賄賂打點以後,才敢出來和他對質。

城隍以所告無據,頗不直席。
譯文:
縣城隍收了錢,便說席方平的控告無據無據。

席忿氣無所復伸,冥行百餘里,至郡,以官役私狀,告之郡司。
譯文:
席方平一股怨氣無處發洩,連夜走了一百多里路,到了郡城,將縣城隍和差役的種種劣跡,向郡城隍告了一狀。

遲之半月,始得質理。郡司撲席,仍批城隍覆案。
譯文:
官司拖了半個月,狀子才得到審理。郡城隍卻將他打了一頓板子,仍舊將案件發回縣城隍複審。

席至邑,備受械梏,慘冤不能自舒。
譯文:
席方平被押到縣衙,縣城隍大發脾氣,席方平受盡各種刑具,悲慘的冤情得不到申訴。

城隍恐其再訟,遣役押送歸家。
譯文:
縣城隍怕他再上訴,就派差役將他押送回陽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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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役至門辭去。席不肯入,遁赴冥府,訴郡邑之酷貪。
譯文:
差役送到家門口就離開了。席方平不甘心就這樣回家,又跑到閻王府去,控訴郡、縣城隍的殘酷貪婪。

冥王立拘質對。二官密遣腹心,與席關說,許以千金,席不聽。
譯文:
閻王馬上把郡、縣城隍傳來對質。這兩個城隍慌了,秘密派心腹,來和席方平說情,答應給他一千兩金子,希望私下了結,但席方平拒絕了。


過數日,逆旅(旅舍主人告曰:「君負氣已甚,官府求和而執不從,今聞於王前各有函進,恐事殆矣。」
譯文:
過了幾天,旅店老闆對他說:「您賭氣也做得太過分了,連官府來跟您講和都堅決不答應。我聽說他們在閻王面前疏通,送了成箱禮物,恐怕您這事不大妙了。」

席以道路之口,猶未深信。俄有皂衣人喚入。升堂,見冥王有怒色,不容置詞,命笞二十。
譯文:
席方平只把他的話當作靠不住的馬路消息,並不是很相信。沒過多久,有個穿著黑衣的差役來傳他過堂。他一上堂,只見閻王臉露怒色,不容他爭辯,就命令打他二十大板。

席厲聲問:「小人何罪?」冥王漠若不聞。
譯文:
席方平大聲問:「小人犯了什麼罪。」閻王面無表情,好像沒有聽見。

席受笞,喊曰:「受笞(音允當,誰教我無錢耶!」
譯文:
席方平挨著板子,大喊道:「我是該打,誰叫我沒錢啊!」

冥王益怒,命置火牀。兩鬼捽席下,見東墀(音ㄔˊ有鐵牀,熾火其下,牀面通赤。
譯文:
這話頂得閻王更加惱怒,命人將席方平擺上火床。兩個鬼卒將他拖下堂,只見東邊台階上放了一張鐵床,下面烈火熊熊,床面上被燒得通紅。

鬼脫席衣,掬置其上,反復揉捺之。痛極,骨肉焦黑,苦不得死。
譯文:
鬼卒脫掉席方平的衣服,將他丟到床上,反覆揉他捺他。他骨頭皮肉都給烤得焦黑了,痛得只求快點死。


約一時許,鬼曰:「可矣。」遂扶起,促使下牀著衣,猶幸跛而能行。
譯文:
大約過了一個時辰,鬼卒說:「差不多夠了。」就把他扶起來,催他下床穿上衣服,雖然雙腿已經跛了,但勉強還能走路。

復至堂上,冥王問:「敢再訟乎?」
譯文:
席方平又被帶回堂上,閻王問:「你還敢再告狀嗎?」


席曰:「大冤未伸,寸心不死,若言不訟,是欺王也。必訟!」
譯文:
席方平說:「這麼大的冤情還沒伸雪,我的心就不會死,如果我說不告了,就是欺騙。我一定要告!」


又問:「訟何詞?」
譯文:
閻王又問:「你要告什麼?」

席曰:「身所受者,皆言之耳。」
譯文:
席方平說:「我親身經歷的事情,都要說出來。」


冥王又怒,命以鋸解其體。二鬼拉去,見立木,高八九尺許,有木板二,仰置其上,上下凝血模糊。
譯文:
閻王又大怒,命令用鋸刀來鋸他的身體。兩個鬼卒把他拉出去,只見豎著一根八、九尺高的木柱,上面有兩塊木板仰放著,刑具上下都是血跡模糊。


方將就縛,忽堂上大呼「席某」,二鬼即復押回。
譯文:
正要將他綁起來,忽然堂上高喊「姓席的」,兩個鬼卒把他重新押了回去。


冥王又問:「尚敢訟否?」
譯文:
閻王又問他:「你還敢告嗎?」


答云:「必訟!」冥王命捉去速解。
譯文:
席方平回答說:「我一定告!」閻王命令將他捉下去馬上鋸開。

既下,鬼乃以二板夾席,縛木上。鋸方下,覺頂腦漸闢,痛不可禁,顧亦忍而不號。
譯文:
等下了堂,鬼卒就用兩塊木板將席方平整個夾住,綁在木柱上。鋸刀才拉下來,他就覺得腦殼一點一點被鋸開了,痛得實在忍不住,但是他還是硬忍住不喊出聲。

聞鬼曰:「壯哉此漢!」鋸隆隆然尋至胸下。
譯文:
聽到鬼卒說:「這人真是了不起的硬漢!」鋸刀隆隆聲慢慢就鋸到了胸口。

又聞一鬼云:「此人大孝無辜,鋸令稍偏,勿損其心。」遂覺鋸鋒曲折而下,其痛倍苦。
譯文:
又聽見一個鬼卒說:「這人是個孝子,應該是無辜沒罪,鋸得稍微偏一點,不要鋸壞了他的心。」席方平就覺得鋸齒歪斜一邊往下走,比起之前更是加倍痛苦。

俄頃,半身闢矣。板解,兩身俱仆。
譯文:
最後,席方平就被鋸成了兩半。繩子一解開,兩爿身子血肉模糊都倒在地上。

鬼上堂大聲以報。堂上傳呼,令合身來見。二鬼即推令復合,曳使行。
譯文:
鬼卒上堂大聲回報。堂上傳下話來,叫將席方平的身子合起來拉上堂去。兩個鬼卒就把他的身體推起來合上,拖著他往上走。


席覺鋸縫一道,痛欲復裂,半步而踣。
譯文:
席方平覺得從上到下一條鋸縫,痛得像要再度裂開,才走半步就跌倒了。


一鬼於腰間出絲帶一條授之,曰:「贈此以報汝孝。」
譯文:
一個鬼卒從腰間抽出一條絲帶,遞給他說:「看你是個孝子,送你這條絲帶。」


受而束之,一身頓健,殊無少苦。遂升堂而伏。
譯文:
席方平接過絲帶子往腰上一繫,全身頓時覺得復原,一點也不痛了。他走上堂去,趴倒在地。


冥王復問如前。席恐再罹酷毒,便答:「不訟矣。」冥王立命送還陽界。
譯文:
閻王仍然用剛才的話問席方平。他深恐再遭毒手,便回答說:「不告了。」閻王馬上下令將他送回陽界。
 

隸率出北門,指示歸途,反身遂去。
譯文:
差役帶著席方平出了北門,指點給他回去的路,然後轉身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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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席念陰曹之暗昧尤甚於陽間,奈無路可達帝聽。世傳灌口二郎為帝勳戚,其神聰明正直,訴之當有靈異。
譯文:
席方平想,陰曹地府比陽間官府還要黑暗,無奈沒有辦法上天庭讓玉帝知道。世人傳說灌口的二郎神是玉帝的親戚,這位神明聰明正直,上他那裡告狀,也許會有效。

竊喜兩隸已去,遂轉身南向。奔馳間,有二人追至,曰:「王疑汝不歸,今果然矣。」捽回復見冥王。
譯文:
席方平暗自高興那兩個差役已經離去,便轉身向南走。正匆匆趕路,兩個差役追了上來,說:「閻王原本就懷疑你不會回去,如今果然沒錯。」便將他又抓回去見閻王。

竊意冥王益怒,禍必更慘;而王殊無厲容。
譯文:
席方平暗中想,這次閻王肯定會更加發怒,一定會動用更殘酷的刑罰;但沒想到,閻王一點怒容也沒有。

謂席曰:「汝志誠孝。但汝父冤,我已為若雪之矣。今已往生富貴家,何用汝鳴呼為?
譯文:
反而對他說:「你確實很孝順。但是你父親的冤屈,我已經替他昭雪了。如今已經到富貴人家去投胎了,哪裡還要你到處鳴冤?

今送汝歸,予以千金之產、期頤之壽,於願足乎?」
譯文:
現在送你回家,賜你千金家產、百歲壽命,這樣能滿足你的願望嗎?」

乃註籍中,嵌(音ㄑ一ㄢ以巨印,使親視之。席謝而下。
譯文:
閻王說完,便寫在生死簿上,蓋上大印,讓他親眼過目。席方平道謝以後,下了堂。

鬼與俱出,至途,驅而罵曰:「奸猾賊!頻頻翻覆,使人奔波欲死!再犯,當捉入大磨中,細細研之!」
譯文:
差役跟他一起出來,一路上,便趕他往前走,罵道:「你這個刁鑽的惡賊!反反覆覆生出事端,害我們跟著奔波,累得要命!如果你再搗蛋,我們就把你捉進大磨子裡,細細把你磨成粉末!」

席張目叱曰:「鬼子胡為者!我性耐刀鋸,不耐撻(音ㄊㄚˋ楚。請反見王,王如令我自歸,亦復何勞相送。」
譯文:
席方平怒瞪雙眼,呵斥說:「你們這些小鬼想幹什麼!我天生就喜刀砍鋸扯,不耐煩打板子。咱們一塊回去見閻王,他如果讓我自己回家,又何必煩勞你們送我。」

乃返奔。二鬼懼,溫語勸回。席故蹇緩,行數步,輒憩路側。鬼含怒不敢復言。
譯文:
說完,席方平就往回跑。那兩個差役很害怕,只能好言好語勸他回陽。席方平故意裝作兩腳不便,走得很慢,走幾步,就停在路邊休息。差役心中雖然發火,但也不敢再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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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引自網路)


(五)

約半日,至一村,一門半闢,鬼引與共坐,席便據門閾(音ㄩˋ
譯文:
大概走了半天,到了一個村莊,有一家門半開著,差役拉他一塊坐下,席方平就坐在門檻上。

二鬼乘其不備,推入門中。驚定自視,身已生為嬰兒。憤啼不乳,三日遂殤。
譯文:
差役乘席方平不防備,把他推到門裡去了。他驚魂剛定,一看自己已變成一個新生的嬰兒。他生氣地放聲啼哭,完全不喝奶水,才三天就死掉了。


武宗元.朝元仙仗圖.png
上圖:武宗元.朝元仙仗圖(局部)(圖片引自網路)


(六)

魂搖搖不忘灌口,約奔數十里,忽見羽葆來,幡戟橫路。
譯文:
席方平的靈魂飄飄蕩蕩,念念不忘要去灌口,大約飛奔了幾十里,忽然看到一隊以鳥羽為飾的儀仗過來,旗子和長戟遮滿了道路。

越道避之,因犯鹵簿(帝王專用的儀仗),為前馬所執,縶送車前。
譯文:
席方平穿過道路,想避這支儀仗隊伍,不料還是衝犯了儀仗隊,被前導的馬隊抓住,捆綁起來送到那車子前面。

仰見車中一少年,豐儀瑰瑋。問席:「何人?」
譯文:
席方平抬頭一看,只見車子裡坐了一個年輕人,儀表堂堂,身材魁偉。那人問席方平:「你是什麼人?」

席冤憤正無所出,意是必巨官,或當能作威福,因緬訴毒痛。車中人命釋其縛,使隨車行。
譯文:
席方平滿腔的冤屈憤怒正無處發洩,加上猜測他一定是個能行使權力,斷人禍福的高官,於是詳細控訴了自己所遭受的委屈苦難。車上的年輕人下令將他鬆開,讓他跟在車子後面走。

俄至一處,官府十餘員,迎諦道左,車中人各有問訊。
譯文:
不久,車隊來到一個地方,路邊上有十幾個官員前來迎接,那年輕人跟他們逐一打聲招呼。


已而指席謂一官曰:「此下方人,正欲往愬,宜即為之剖決。」
譯文:
然後,年輕人指著席方平對一個官員說:「這個是下界的人,正要到你那裡去告狀,應該馬上替他明斷是非。」

席詢之從者,始知車中即上帝殿下九王,所囑咐即二郎也。
譯文:
席方平向侍從一問,才知道車子裡面坐的,是玉帝的皇子九王爺,而他所吩咐的官員就是二郎神。


席視二郎,修軀多髯,不類世間所傳。
譯文:
席方平看那二郎神,身軀修長,長著絡腮鬍子,並不像世間傳說的那樣。


二郎神.png
上圖:二郎神(圖片引自網路)


(七)

九王既去,席從二郎至一官廨,則其父與羊姓並衙隸俱在。
譯文:
九王爺離開後,席方平跟著二郎神來到一處衙門,只見他父親和那姓羊的,以及那些陰曹地府的差役都在。

少頃,門檻車中有囚人出,則冥王及郡司、城隍也。當堂對勘,席所言皆不妄。三官戰栗,狀若伏鼠。
譯文:
過了一會兒,從囚車裡又走出來幾個人,就是閻王及郡城隍、縣城隍。經過當堂的對質,席方平所說的都不假。那三個官員嚇得戰戰兢兢,像是趴在地上的老鼠。

二郎援筆立判,公頃之,傳下判語,令案中人共視之。判云:
譯文:
二郎神提起筆,馬上作了判決,沒多久,堂上傳下判詞,命令涉及此案的人一同來看,判決如下:
 


勘得冥王者:職膺王爵,身受帝恩。自應貞潔以率臣僚,不當貪墨以速官衊。而乃繁纓棨戟,徒誇品秩之尊;羊很狼貪,竟玷人臣之節。
譯文:
查得閻王:擔任地府的王爵,身受玉帝的恩賜。本來應該廉潔奉公,作為官僚的表率,不應當貪贓物,招來非議。卻耀武揚威,徒然誇耀自己官爵的尊貴;狠毒貪妄,竟然玷辱人臣的操守。


斧頭敲斫,斫入木,婦子之皮骨皆空;鯨吞魚,魚食蝦,螻蟻之微生可憫。
譯文:
斧砍刀削,剝削敲詐,弱小的百姓的皮骨都被榨盡了;像鯨吞魚,魚吃蝦一樣,恃強凌弱,百姓的生命像螻蟻一樣可憐。

當掬西江之水,為爾湔腸;即燒東壁之床,請君入甕。
譯文:
當引來西江的水,為你洗腸子;應處以東牆燒鐵床之刑,請你嚐嚐作法自斃的滋味。 

城隍、郡司:為小民父母之官,司上帝牛羊之牧。

譯文:
縣城隍、郡城隍:你們身為百姓的父母官,奉玉帝的命令來管理民眾。

雖則職居下列,而盡瘁者不辭折腰;即或勢逼大僚,而有志者亦應強項。
譯文:
雖然官職低微,但是鞠躬盡瘁的人不避折腰;即使有時被上司的勢力逼迫,但有志氣的人不應該屈服。

乃上下其鷹鷙之手,既罔念夫民貧;且飛揚其狙獪之姦,更不嫌乎鬼瘦。
譯文:
但你們上下勾結,像兇惡的鷹鷙,不顧念百姓的貧困;又飛揚跋扈,像狡猾的猿猴,連瘦弱的餓鬼也不放過。

惟受贓物而枉法,真人面而獸心!是宜剔髓伐毛,暫罰冥死;所當脫皮換革,仍令胎生。
譯文:
只會貪贓物,真是人面獸心!該將你們剔除骨髓,刮去毛髮,暫且處以陰間死刑;應剝去人皮,換上獸皮,轉世投胎成畜生。

隸役者:既在鬼曹,便非人類。只宜公門修行,廬還落蓐之身;何得苦海生波,益造彌天之孽?
譯文:
差役:你們既然在陰曹地府當差,就不是人類。只該在衙門裡做善事,或許還能再生為人;怎麼可以在苦海中興風作浪,更加犯下彌天大罪?

飛揚跋扈,狗臉生六月之霜;隳突叫號,虎威斷九衢之路。
譯文:
恃強橫暴,臉上像蒙上了霜一樣冷酷無情;橫衝直撞,瘋狂號叫,像猛虎一樣堵住大道。

肆淫威於冥界,鹹知獄吏為尊;助酷虐於昏官,共以屠伯是懼。
譯文:
在陰間大發淫威,使人們都知道獄吏的尊貴;助長昏官的殘酷暴虐,使大家都像怕殺人酷吏一樣害怕昏官。

當於法場之內,剁其四肢;更向湯鑊之中,撈出其筋骨。
譯文:
應當在法場上,剁掉你們的四肢;更丟到大鍋裡熬煮,撈出你們的筋骨。

羊某:富而不仁,狡而多詐。金光蓋地,因使閻摩殿上,盡是陰霾;銅臭熏天,遂教枉死城中,全無日月。
譯文:
羊某:你為富不仁,狡猾多詐。用金錢的閃光籠罩整個地府,使閻羅殿上,盡是陰暗的風沙;銅臭熏天,使枉死城中,全無日月的光華。


餘腥猶能役鬼,大力直可通神。宜籍羊氏之家,以賞席生之孝。
譯文:
殘餘的銅臭還能夠驅使小鬼,力量大到直接可以通神。應該查抄沒收你羊某的家產,來獎賞孝順的席方平。

即押赴東岳施行。

譯文:
以上罪犯,馬上押赴東嶽大帝那裡接受刑罰。」

又謂席廉:「念汝子孝義,汝性良懦,可再賜陽壽三紀。」因使兩人送之歸里。
譯文:
二郎神又對席廉說:「顧念你兒子孝順正直,而你生性善良怯懦,再賜給你陽間三十六年壽命。」然後,就派兩個人送他們回家。

 
席乃抄其判詞,途中父子共讀之。
譯文:
席方平便抄下判決書,一路上父子倆共同誦讀。

二郎神.png
上圖:二郎神(圖片引自網路)


(八)

既至家,席先蘇;令家人啟棺視父,僵尸猶冰,俟之終日,漸溫而活。
譯文:
回到家,席方平先甦醒過來,讓家人打開父親棺材來看,僵冷的屍體還像冰一樣,等了整整一天,身體漸漸溫暖,最後竟復活過來。

及索抄詞,則已無矣。
譯文:
等再找那份判決書,卻已經消失不見了。

自此,家日益豐;三年間,良沃遍野;而羊氏子孫微矣,樓閣田產,盡為席有。
譯文:
從此以後,席家日益富裕起來,三年的工夫,良田遍地都是。而羊家的子孫後代卻逐漸衰敗,樓房田產最終都被席家擁有。

里人或有買其田者,夜夢神人叱之曰:「此席家物,汝烏得有之!」
譯文:
鄉里有人想買席家的田產,夜裡夢見神人喝斥說:「這是席家的東西,你怎麼能夠擁有!」

初未深信;既而種作,則終年升斗無所獲,於是復鬻歸席。席父九十餘歲而卒。
譯文:
起初買田的人並不太相信,等到耕種以後,一年下來顆粒無收,只好又賣回給席家。而席方平的父親活到九十多歲才過世。


二郎神.png
上圖:二郎神(圖片引自網路)


(九)

 
異史氏曰:「人人言凈土,而不知生死隔世,意念都迷,且不知其所以來,又烏知其所以去;
譯文:
異史氏說:「人人都說有西方極樂世界,卻不知道生和死是兩個世界,意識知覺都模糊了,而且不知道從什麼地方來,又怎麼知道到什麼地方去?

而況死而又死,生而復生者乎?
譯文:
何況還死了又死,生而又生呢?

忠孝志定,萬劫不移,異哉席生,何其偉也!」
譯文:
但忠孝的志向一旦確定了,卻生生世世永不改變,真是神奇啊席方平,是這麼了不起!」

台南首邑縣城隍廟.png
上圖:台南首邑縣城隍廟算盤(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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