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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解

1969年,本文作者淡江英文系畢業的陳列到花蓮花崗國中擔任國中教書二年,並準備研究所考試。因為無意間觸犯當時政府嚴苛的政治禁忌,連他自己都不確定是否真的說了「反攻無望」的話,卻因此在民國1972年1月於太魯閣禪光寺掛單念書時莫名被捕,,被羅織「為匪宣傳」罪名,判有期徒刑四年八個月,關在台北景美看守所。1976年出獄後從事翻譯與寫作,1980年並且以〈無怨〉獲得第三屆時報文學獎散文獎首獎,翌年以《地上歲月》再獲首獎;1991年以《永遠的山》一書獲第十四屆時報文學獎推薦獎;2014年以《躊躇之歌》獲台灣文學獎圖書類散文金典獎,同年獲第一屆聯合報文學大獎。2018年,獲《鹽分地帶》選為「當代台灣十大散文家 」。

本文原題〈獄中書〉,民國1980年發表,是作者的第一篇散文。當戒嚴時期時因發生黨外人士遊行遭逮捕的美麗島事件,文學獎的評審們對題目感到緊張和困擾,徵得陳列同意後,改為〈無怨〉。內容寫身繫囹圄時的觀察、省思和自適之道,現實與回憶交錯,心境諸般變化起伏,最後念淨心柔,選擇原諒,無怨無恨。〈獄中書〉發表後得到當年度第三屆《時報》文學獎散文首獎,陳列因此躍上文壇並備受矚目。

陳列在事後說出這段因緣,並作出解釋:「其實,我無意也不曾在其中暴露或控訴什麼,而只想呈現一個人被禁錮時其內心的起伏騷動和省思以及可能的自足而已。」陳列的說明可說為自己的散文書寫下了一個最好的注解。


四年八個月的牢獄生活,數千字就交代了,沒有說明入獄的原因,更未提及是誰讓他進鐵窗,陳列在此篇強調的主題,不是譴責,而是寬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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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怨

午睡在雷聲中醒來,脆急沈厚的聲音響在囚房外。一場大雨應該就會接著而來的;我聞得出雨的味道。若在家鄉盛夏的平原上,這必是一番壯闊的景象:涼風、奔馳的陰雲以及稻田間頓時高昂起來的蛙鳴,然後,父親可能就會穿起雨衣,扛著鋤頭,要掘水路去。

可是現在,我只能從氣窗的花磚間望見幾格不成其為天空的割裂的昏暗色澤。

就在房間角落那個高出地板許多的廁所內,我曾多次踮著腳尖,透過鐵柵的空隙,凝視外面陽光或夜空下的市鎮,心中陣陣不安的饑渴和疼痛。一個老犯人說,除了睡覺和吃飯之外,不要再看其他和想其他。我懂得他的意思。行人、屋宇、遠處山腳下南下北上的火車等等全然和我們無關,生命裡的某些東西已經中止或完全死去,勢必隨感受而來的自憐情緒常會把人擊垮,對牆內的生存造成力量的損失,唯有使自己的心境進入心理學家所說的最後的妥協期,接納事實並調整自己之後,才不致於發狂或活得很辛苦。一個盼望能有多久的堅持呢?回憶中的聲色又如何構成一丈見方的空間裡的活動內容?因此,在必要的工作之外,我們學習看書以及不思不想。

對於書本,這裡的某些人是陌生的,他們最熟悉的是拳腳刀劍恩怨之類的當下行動,並尊崇男人世界中某部分無關乎知識教誨的奇特價值。但時地遷易之後,書中的一個故事,一篇記述,便也可能是一次新奇的經驗,使她們逐漸忘去快樂與否以及刑期還剩多久等問題。睡在我旁邊的來自旗山的黑笛仔,曾經有過多少意氣揚揚的往事呢?他那全身龍蛇鷹虎雜處的黥墨就是那些日子的鮮明註腳。可是,目前最令他著迷的是遊記。從他的專注裡,我可以想像到,書中的萬里風光必定溶化掉他胸中不少的騰騰熱氣,並使他打破了四壁的範圍,心思因而及於地球的每個涯角;許多完全不需提防的山水和人文在等著他,並進而讓他對未來懷著一些必須活著出去完成的秘密誓約。

至於對我而言,書中滋味之一是能夠超越時間,與古人對坐交談。他們一生的起伏、得意和悔悟,原原本本展開在我眼前。我似乎把握到了處榮與進取之間,眼淚與歡笑之間的微妙關係,以及所謂的永恆的意義。或者應該說,我在書頁裡所面對的是過去的自己,所關懷的是未來。只是沒有現在。某個哲人說,生活不該是為明天而準備,而是快樂充實地活過每個今天。我要說的是,當我在唸書時,日子就那麼容易地過去了。

假使累了,那就儘量什麼也不去想吧。偶爾的不思不想原就是一件好事情。在生命中空出某些時候,讓它們遠離名利憂患,永遠有助於面貌的清滌。梭羅在生活的書頁上所留下的寬闊的白邊,非但不是浪費,而且是一種力量的充實;國畫中留白所生的無限張力和完整性,絕不是任何線條或色彩所能造出的。在一段時間的吵雜和匆忙之後,那是人真正端詳自己的時刻。我隨意走著,坐著,不必很累地去注意他人或計算事情。

現在,三個室友似乎都很平靜地閉目躺著,或許也在追憶或想望一個流動的世界,或許在嚼噬著自己的不幸或悔疚,或許什麼都不是,而是真正在全心全意的睡眠。因為到底憂思還是免不了的,再加上前些時日的工作,的確夠讓人疲累的,而另一次足以引起心情波動的任何變化又不知何時將會到來。

如果有陽光,從西邊牆壁上方的花磚間射入的幾塊菱形光線,現在應該落在第七條地板橫木上了。那也就是老林右腿附近的位置。等到陽光移到第八條地板時,有時就會聽到獄吏的鐵底皮鞋走在長廊上的聲音,而後是某個鐵門開啟和關閉的轟然撞擊聲。我們知道,下午的審訊和工作又開始了。在陽光的移動中,有人將要為個人的自由或甚至於生命和法律爭執幾個鐘頭,有人則將在工廠區為某個團體縫製一定數量的筆挺制服。

陽光共有十二塊,成三行排列。在這個七月的上旬,大抵在午飯後不久就會出現。我第一次注意到它是在我進來第三天的午後。我無心地翻閱著黑笛仔擺在枕頭邊的《海天遊蹤》。夜裡永遠亮著的日光燈早已隨著白天的到來而關熄了,書上的文字還算清楚可見。許多事情令我煩慮。等我再低頭時,卻看到了泛黃的書頁上有著兩小塊柔和的亮光,手背和地板上更多。幾乎整個下午,我就那樣定定地看著,我從沒有想到,陽光移動的腳步竟會那般令人怦然心動。以前,我們當然都見過陽光,但絕不會想到它可以分割成多少塊如此細碎的光芒,更怎會想到自己會為幾小塊投射在房間內的光線而激動,而守候呢?而且,往往就在這樣的守候裡,一天過去了。

然而今天下午,陽光是不會來的了。從聲音就可以聽出雨已開始急促地落下;我辨認得出它分別打在鐵皮屋頂上、樹葉上和水泥地上的不同聲響。但只要它能在夜裡停止,不妨礙明早的放風散步,我們便無所謂風雨。但船長除外,船長對於晴朗以外的任何天候都感到焦躁。

其實他沒當過船長,他只是一隻近海漁船上的一位射魚手。他不識字;大家在看書時,他那副一八二公分高和約八十五公斤重的軀體就伏在地板上,用原子筆在白報紙上畫魚,一邊哼著無言的歌調,聚精會神的模樣恰似小孩作畫的虔誠神情。他仔細地一筆一筆勾勒,反覆地畫著各種旗魚和鯊魚,並且添上起伏的波浪。不必做工的時候,一天也只往往完成一張。然後,如果看到別人在欣賞,他便會不好意思地微笑,並解釋那條魚的特徵,然後把它疊放在屋角。認真地畫著那些線條時,他絕不至於想到藝術或者它的技巧和功用吧!他只是想把最難以忘懷的過去生活中的因子描繪得盡可能真確而已。大海必然喜歡他那壯健的身體。他站在船頭,把魚鏢擲向旗魚的姿勢,會是一種怎樣叫人興奮的美呢?可是,他還得離開他所熟悉的海洋九年。陰霾的日子裡,他總是繃著臉,悶急地來回走動,把地板踏出重重的響聲。難道他仍在擔憂如何使漁船迅速駛入某個避風港,或收穫的微少嗎?

心情愉快的時候,譬如說,收到女兒的來信時,他會把手伸出廁所壁上的鐵條外,開玩笑地對大家說:「來啊,摸一下社會。」那就像五十八歲的老林有一次在走入清晨的散步場時說的「空氣好香啊」一樣,其中給人的突兀感覺所引起的已不是可笑或可憐了,而是一種難以言喻的生之哀愁。在強說愁的年齡,人才會嚮往孤煙寒水或花月一類的景致。塗佈著浪漫理想色彩的心,希望集酸甜苦辣於一身,且羨慕豪邁卻落魄的英雄,盼望死得淒美或悲壯。真實的人生畢竟不是如此。船長和老林等人將告訴你,到達某個年歲之後,隨著受傷害的增多,人變得卑微而無奈了,並且挨向人群尋求安全和溫暖。對於這些臉上刻著風霜的人所作的嘆語,你說那是浪漫呢,還是稚氣?

人生當中的確會有若干讓人無言以對的時候的。幾個月前的一段時期,我也往往在每天二十分鐘的散步時,蹲在水泥散步場邊,撫摸著外圍草地上尖稜的草葉。手心所感受的那種刺人的微癢迅速傳遍全身,幾乎令人掉淚和暈眩。那些綠意使我想起我生命中永遠不再回來的一些熱情和狂傲。

那個秋天,那個初識的女孩陪我逃向更深的山區,興奮地要找一個地圖上標明的水源,並且相信,如果能夠到達那裡,就會走上通往一處美麗海灘的一條公路。我們穿行在佈滿荒蓁密蘿的山巒間,在微凹的洞穴過夜。冷氣把我們動醒。柴火早已熄火了。我們對坐著說話,聽鳥獸的叫聲,等待黎明。後來,我們躺在山頂的一片緩緩下斜的草原上,望著全無阻擋的藍天和白雲,那個女孩把那次經驗總結為「偉大」。放風仰望天空時,我總會看到在屋頂平台上踱步的荷著槍的警衛。我也總是這麼想,他所守護的是不是正是我們那天看到的那一片靜默的天地?

剛來的時候是冬天,散步場四周水泥牆上的藤蔓只空留著皺瘦蕪雜的枝條,灰底黑紋,那股蒼涼已不只是版畫般的典麗而已了;它似乎還在提醒我些什麼。角落裡的一棵大開白花的山茶,不知在綻放給誰看。不動聲息游移的冷風。現在,經過了一個春天,那片老邁的藤蔓才逐漸長出澀紅的新葉。等到這場雷雨之後,整面牆也許不久就會蓋滿一層在風裡招搖的綠色了。只是,對於這些,我們一天至多也只能看個二十分鐘而已。獄吏的哨音一起,我們就得匆促地離開那四面牆圍出的一角自然,告別一天之中顏色最多的所在,然後走上迴梯和密閉的走廊,再度回到二樓的這個小室。

一般說來,只要不去想及外面的人和事,獄中生活是平靜的,也因此,人變得敏感而脆弱。在細微的聲音和氣味都會引起我們的注意力,任何人事的變動必然會使心情震盪不已。為了保護自己,避免不必要的紛擾,我早已斷絕和每個男女友人的交往,那個奇異的女孩子也是其中之一。夢境和風情畢竟已經遙遠了,甜美只是想像中的感覺,疼痛卻是擾亂秩序的真實。知道今天看了幾十頁的書,似乎就快樂了。

卡繆說:「幸福不是一切,人還有責任。」這是一個人道主義者的莊嚴宣言。在此,私己性的享樂追求為更高的某個理想層次或所謂的社會良心而犧牲。於是,歷史上有了臉色蒼白或赤紅的聖哲與烈士,後代人也有了仰望的對象。可是,對於包括我在內的這裡的許多人而言,卡繆在它的札記裡所引述的另一種幸福更見親切和令人渴想。它的要素是這樣的:開放的生活、愛他人、免於一切野心的自由,以及創造。

關於創造,我也在這個小室內看到了人類在困厄中改善環境的生動力量,看到文明演進具體而微的示範。囚犯能夠利用漿糊和牛皮紙製造書桌和書櫃,利用破布製成衣架和堅韌的繩索,利用饅頭和衛生紙製成圍棋子,以及利用花生薄膜製成風味特殊的香菸。大家在諸如此類的創意中改變空間,尋得滿足,並建立一個作息有序的小社會,按時起床運動工作睡覺,排班洗碗和擦地板。

人希望保持個性的特立,但人也是不堪孤獨的;他向別人和文化尋求認同。一項事實是:有時半夜醒來,白芒芒的燈光刺痛兩眼,於是閉目諦聽屋外的風聲,想著亮在某個窗口的小燈,真想有個人和我說話,或者共嘗平凡而隱微的一些事物。困頓時,人所以還能保持內心的平衡,某些宗教人士以為是由於我們感覺到,現世生活只是生命的一部份,只是未來新生和覺醒的序曲。我寧願認為,在這樣的境況中,相濡以沫是力量獲得的最真切來源。

當然,隨相處而來的一些弊病也是免不了的。緊閉的囚室裡就是這麼幾個二十四小時吃住在一起的人,侷促的領域使人難以躲避不想要的參與。惡劣情緒的傳染、摩擦和爭辯隨時都會將你捲入,且甚至於硬撐一整個虛榮的下午。反正生活確實也不可能永遠是一條潺潺的清流,而且我們不是超絕的角色,所以也不是能夠隱遁的角色,別人攪起的波紋或混濁,我們往往不知措手,因此乾脆也偶爾向它投下幾塊石子,讓它變形,並且發出一些可聞或不可聞的聲音。

雨繼續下著,室友也繼續睡著。外面散步場邊的草地必已滿是潮濕,今夜將是雷馬克所說的屬於根與芽之夜。生機只要沒有完全死去,終究會萌芽茁長的。許多日子以前的某些時候,我常自以為已無法在感受歡愉的滋味了,人與物都顯得疏遠而難把握,甚至於天空和草木的爽新之美也只徒然加重愴然感覺而已,並認為此生將這樣地在憤懣裡走著、咳嗽、老去。現在雷雨聲中的恬靜裡,我卻已曉得,我不應該因為過去通過歪扭的媒介走入世界就變得落寞。當天地間萬物貫注於生長的時候,似乎其他的什麼都不值得怨恨和記掛了,最該珍視的是自己的完整。因此,我開始自覺得如此溫柔,如此強健,如此地神。

(原載1980年10月2日《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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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出處】
獄中書〉(無怨
作者:陳列
【作者簡介】
陳列,本名陳瑞麟(1946-),台灣嘉義人。淡江文理學院(今淡江大學)英文系畢業,曾任國中教師,現專事寫作。陳列以社會關懷為主軸,而參政與寫作則是他實現自我的方式。早年投入民主運動,曾任國民大會代表。在寫作上秉持「文學應當為時代作見證」的創作理念,因此走訪各地鄉鎮,觀察小人物與弱勢族群的生活,將所見所聞集結成《地上歲月》。民國七十九年,受玉山國家公園管理處邀請,從事自然生態寫作,翌年出版《永遠的山》,寫作題材也由感性的人文書寫擴及知性的自然觀察。後期的創作,則偏向對自我生命的凝視與反思。陳列的散文量少質精,風格冷靜凝鍊,筆法精簡,內蘊豐富,流露溫柔深切的悲憫精神。曾連獲兩年《時報》文學獎散文首獎,著有《地上歲月》、《永遠的山》、《人間.印象》及《躊躇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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