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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宇宙的渾沌中,詩人感覺到了光,幽冥的光,照亮的光,朦朧的光,闇淡的光,詩人的視網膜上經歷著不可思議的各種光的明度變化,從最暗到最亮,「冥」、「昭」、「瞢」、「闇」都是在說光,不同層次的光,不同強度的光,不同速度流動游移的光。

光的文學書寫

神說:要有光──

舊約聖經「創世紀」是震撼我的文學,在宇宙一切還沒有開始前,「創世紀」談到的是「光」──「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說得直截了當,沒有一點猶疑。「創世紀」裡「光」是宇宙最早的創造,比「日」「月」都更早出現。


古老的民族似乎都從「光」的思考開始啟發了盛世文明。

唐詩裡的光

因為光,想起了幾句唐詩,也因為幾句唐詩,想起了光。


張九齡「滅燭憐光滿」,玩味了很久。一句詩,五個字,有兩個景象。第一個景象是「滅燭」──熄滅了蠟燭的光。原來屋子裡佈滿燭光。吹熄燭火,燭光熄滅,霎時,第二個景象出現,屋子裡佈滿另一種光──月光。月光浩浩蕩蕩,充滿宇宙空間。

詩人心裡起了震盪,被月光的浩大飽滿震盪了。心事盪漾,粼粼顫動,像微微的水的波紋,「粼粼」本來是水紋上的光。詩人用了一個美麗的字「憐」,「憐」不是可憐,「憐」是細細的心事粼粼,如水波盪漾。

若不是熄滅燭光,是感覺不到月光的浩大之美吧。

滿滿的月光,無所不在,上下四方,使人想起屈原「天問」裡的句子。──「冥昭瞢闇,誰能極之?」

「天問」裡詩人對天發出了一百多個問題,近代學科學的大驚小怪,以為屈原早在兩千年前就熟知天文物理。

在宇宙的渾沌中,詩人感覺到了光,幽冥的光,照亮的光,朦朧的光,闇淡的光,詩人的視網膜上經歷著不可思議的各種光的明度變化,從最暗到最亮,「冥」、「昭」、「瞢」、「闇」都是在說光,不同層次的光,不同強度的光,不同速度流動游移的光。

詩人被光吸引了,詩人不是科學家,詩人對研究沒有興趣。詩人是因為被美震動,大膽向天發問,質詢了科學還沒有能力發出的問題。

今天光的科學、光的技術,都日新月異。在台北、在上海,在世界各個城市,炫耀著各式各樣的光,炫耀著各式各樣照明的技術。「炫」和「耀」也都是光,然而,只有「炫」和「耀」,光的明度太高,眼花撩亂,沒有細微層次,反而不容易感覺到光的浩大飽滿與豐富。

無論是燭光或是月光,還是要有心事粼粼。沒有細微的心事,是感覺不到光的。

只有科學,看不到光,只有技術,更看不到光。

看到光,感覺到光,兩千年前是寫「天問」的屈原,一千年前是寫「滅燭憐光滿」的張九齡。

天問

「自明及晦,所行幾里?」

屈原問的是光的速度吧!從明亮到晦暗,光行走了多少路?行走了多少公里?

我們很少思考到光是有速度的,在黑暗的屋子,燃起一根火柴,火柴燃起,和屋子最遠的角落亮起,並不是同時,光的速度太快,但並不是「同時」,那細微的時間差距,科學還不知道,詩人先感覺到了。

我喜歡「天問」裡的「日月安屬?列星安陳?」

仰頭看天,日月的光,星辰的光,詩人迷惑了,不知道日月為何這樣運行,不知道星辰為何這樣排列?

因為宇宙浩瀚,因為日月星辰流轉,美到如此不可思議,不可思量,不可議論,詩人可以向宇宙發問了。

最早向宇宙發問的,不是科學,是詩。

狹隘的科學沒有美的迷惑,也不會有「天問」,「天問」是一連串沒有答案的發問。

「月出驚山鳥」也是唐詩裡光的描寫。月光這麼亮,驚動了山裡歸寢的鳥。浩大、華麗、明亮,一種光,這麼安靜,卻可以驚動生命。

台北上海的光,常常太過躁動,只有表面浮淺的「炫」與「耀」,過度刺激,只是視覺麻木的開始吧。

李白的「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是在書寫光,春天,夜晚,花的盛放,月光,自己的歌,與自己的舞,華麗而孤獨的光,自負而又寂寞的光,與自己的影子對話的光。

李白的光裡有一種黃金珠玉的質地,「玉碗盛來琥珀光」,是琥珀沉鬱的光,是糾結著黃金色澤與濃烈酒香的光,使人陶醉沉迷。

像青春到了韶華盛極,無奈裡一聲輕輕的喟嘆,在光裡像一縷煙,飄忽逝去了。

杜甫的光安份很多,「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能共聚在一支小小的燭光下,那光多麼穩定溫暖。「夕」是日月之間的光,日沒,月尚未升,幽暝的過渡時間,有一支淡淡的燭光,使人安心。

我也喜歡杜甫描寫舞劍的光,他童年看過公孫大娘弟子舞劍,數十年過去,舞劍只剩下一片光的記憶──

「曤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
  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曤」是連續不斷的巨大光的爆炸,像神話裡后羿一連九箭射落九個太陽,使人睜不開眼睛、不能逼視。

「雷霆震怒」是電的閃光,閃爍,瞬間即逝的光,夾雜著暴怒的雷聲而來。

也許最迷人的是舞劍一切動作結束之後,舞者收功,調勻呼吸,極動之後的極靜,出現沉穩內斂的光,像浩瀚江海上一片無聲無波的光,最安靜自信的光,並不閃爍,並不炫耀,自足圓滿,是「曖曖內含光」,徐徐緩緩,優雅而從容。

滄海月明珠有淚

我印象深刻的還有李商隱的「珠箔飄燈獨自歸」,是提著珠貝螺填的燈獨自回家。貝殼壓成很薄的片,製作成燈,可以防風,透過珠貝的燭光,在風裡飄搖。


唐詩裡不難看到「箔」這個字。黃金的箔,白銀的箔,珠貝的箔,很薄,都能透光,金色、銀色、珍珠雲母色的光。李商隱「雲母屏風燭影深」是雲母石片鑲填的屏風上深沉的燭光。

李商隱的光,是暗夜寂寞的光,華麗而憂傷,迷離蒼涼,以為是光,卻都是心事。

「滄海月明珠有淚」,是從小讀過的句子,卻始終似懂非懂,模模糊糊,像一片奇幻空靈的光,撲朔迷離。

二十五歲,一個人去希臘。夏天,從雅典海港上船,去克里特島。舺板上都是青年背包族,半夜啟航,出愛琴海,一輪明月從海上升起。躺在舺板上,一波一波,是海水,也是月光,天花繚亂。有人唱起歌,神話裡要讓水手聽了迷航的女妖的歌聲。船舷忽然傾斜,月亮星辰搖落流轉。像眼裡的淚,一滴一滴,從左舷流轉到右舷。滿滿的天空海上,都是明晃晃的淚珠的光。我好像忽然懂了李商隱這一句「滄海月明珠有淚」,是愛琴海夏天一夜星月的光為我註記了這一句唐詩。或許,也正是這一句唐詩,為我呼喚那一夜的「凔海月明」都到了眼前。

詩句呼喚光,光也呼喚了詩句。

秋光

秋天不遠了,還是在想,這城市能不能看見秋光。

杜牧的「秋夕」絕句也是從小朗朗上口的。七夕的晚上,在家門口,擺一碟蠶豆,點兩支蠟燭,插幾柱香,母親和鄰居婦人纏絲線乞巧。

她說起牛郎星和織女星的故事。織女手巧,可以織出整匹銀河。但是戀愛使她荒廢了織布,被天帝處罰,牛郎織女就分隔兩岸,一年七夕見一次面。

家門口草多,螢火亂飛,撲螢火蟲累了,躺在長凳上,數銀河裡的星,數著數著睏了,覺得有人在我身上蓋了一張毯子。

睡夢中聽到輕輕吟唱的聲音:   

「銀燭秋光冷畫屏,

  輕羅小扇撲流螢,
  天階月色涼如水,
  臥看牽牛織女星。」

不覺得那是一千年前的唐詩,只覺得夢裡滿滿都是秋光。

【文章出處】
《中國時報》
〈光的文學書寫〉
2011-08-23
網址:

http://w3.trend.org/master_evt_info.php?pid=246
文/蔣勳
【作者簡介】
蔣勳,一九四七年生,福建長樂人。文化大學史學系、藝術研究所畢業,後負笈法國巴黎大學藝術研究所。一九七六年返台。曾任《雄獅》美術月刊主編,任《聯合文學》社長,先後執教於文化大學、輔仁大學與東海大學,並擔任東海美術系美術系主任。著有散文、詩作、小說、藝術史、美學論述、有聲書等作品數十種。現任:新竹IC之音電台《美的沈思》節目主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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