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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解

〈荷塘月色〉是中國文學家朱自清任教清華大學時所寫的一篇散文，作於1927年7月，因收入中學語文教材而廣爲人知，是現代抒情散文的名篇。

1925年北京清華學校加辦大學部，成立國文系，俞平伯推薦朱自清為該校教授。8月，朱自清來到北京清華大學任教，此時的他單獨而來，住在清華園西院，從此定居北京，家眷仍然留居白馬湖。此時距離他北大畢業，正好五年。

文中所寫的「荷塘」，正是今日北京清華大學近春園中的荷塘，今池畔建有「荷塘月色亭」以為紀念。文中描繪荷塘裏的荷葉、荷花及其色香，荷塘上的月光、月影，荷塘四周的楊柳及蟬聲、蛙聲，生動地再現月夜荷塘的風致。

〈荷塘月色〉的主題歷來有多種不同的理解。有人認為，本文是作者寄情山水之作，抒寫清冷幽深的境界，表現淒涼的心境；有人認為本文是借景抒情之作，表現作者愁悶的心情；有人認為是表現作者欣賞月下荷塘自然之美的情趣，拘守個人的小天地，表現閒適的心情；有人認為它不是抒發作者逃避現實的情緒，而是表現作者對現實不滿的憤激之情；有人認為是表現對黑暗現實的不滿和對美好生活的嚮往；有人認為作者想超脫現實而又不能的複雜矛盾的思想感情。應該說，這些說法都有一定的道理。但似乎又意猶未盡。

全文採用譬喻、烘托等手法，極富詩情畫意。以今日的角度來看，也是一篇稍具時代感的「白話散文」。

延伸閱讀：
名作重讀：如何解讀〈荷塘月色〉的主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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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塘月色

這幾天心裏頗不寧靜。今晚在院子裏坐著乘涼，忽然想起日日走過的荷塘，在這滿月的光裏，總該另有一番樣子吧。月亮漸漸地升高了，牆外馬路上孩子們的歡笑，已經聽不見了；妻在屋裏拍著閏兒，迷迷糊糊地哼著眠歌。我悄悄地披了大衫，帶上門出去。

沿著荷塘，是一條曲折的小煤屑路。這是一條幽僻的路；白天也少人走，夜晚更加寂寞。荷塘四面，長著許多樹，蓊蓊鬱鬱的。路的一旁，是些楊柳，和一些不知道名字的樹。沒有月光的晚上，這路上陰森森的，有些怕人。今晚卻很好，雖然月光也還是淡淡的。

路上只我一個人，揹著手踱著。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個世界裏。我愛熱鬧，也愛冷靜；愛羣居，也愛獨處。像今晚上，一個人在這蒼茫的月下，什麼都可以想，什麼都可以不想，便覺是個自由的人。白天裏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説的話，現在都可不理。這是獨處的妙處，我且受用這無邊的荷香月色好了。

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彌望的是田田的葉子。葉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層層的葉子中間，零星地點綴著些白花，有嫋娜地開著的，有羞澀地打著朵兒的；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裏的星星，又如剛出浴的美人。微風過處，送來縷縷清香，彷彿遠處高樓上渺茫的歌聲似的。這時候葉子與花也有一絲的顫動，像閃電般，霎時傳過荷塘的那邊去了。葉子本是肩並肩密密地挨著，這便宛然有了一道凝碧的波痕。葉子底下是脈脈的流水，遮住了，不能見一些顏色；而葉子卻更見風致了。

月光如流水一般，靜靜地瀉在這一片葉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霧浮起在荷塘裏。葉子和花彷彿在牛乳中洗過一樣；又像籠著輕紗的夢。雖然是滿月，天上卻有一層淡淡的雲，所以不能朗照；但我以為這恰是到了好處──酣眠固不可少，小睡也別有風味的。月光是隔了樹照過來的，高處叢生的灌木，落下參差的斑駁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彎彎的楊柳的稀疏的倩影，卻又像是畫在荷葉上。塘中的月色並不均勻；但光與影有著和諧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著的名曲。

荷塘的四面，遠遠近近，高高低低都是樹，而楊柳最多。這些樹將一片荷塘重重圍住；只在小路一旁，漏着幾段空隙，像是特為月光留下的。樹色一例是陰陰的，乍看像一團煙霧；但楊柳的丰姿，便在煙霧裏也辨得出。樹梢上隱隱約約的是一帶遠山，只有些大意罷了。樹縫裏也漏著一兩點路燈光，沒精打采的，是渴睡人的眼。這時候最熱鬧的，要數樹上的蟬聲與水裏的蛙聲；但熱鬧是它們的，我什麼也沒有。

忽然想起採蓮的事情來了。採蓮是江南的舊俗，似乎很早就有，而六朝時為盛；從詩歌裏可以約略知道。採蓮的是少年的女子，她們是蕩著小船，唱著豔歌去的。採蓮人不用説很多，還有看採蓮的人。那是一個熱鬧的季節，也是一個風流的季節。梁元帝〈採蓮賦〉裏説得好：

於是妖童媛女，盪舟心許；
鷁首徐回，兼傳羽杯；
棹將移而藻掛，船欲動而萍開。
爾其纖腰束素，遷延顧步；
夏始春餘，葉嫩花初；
恐沾裳而淺笑，畏傾船而斂裾。

可見當時嬉遊的光景了。這真是有趣的事，可惜我們現在早已無福消受了。

於是又記起，〈西洲曲〉裏的句子：

採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
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

今晚若有採蓮人，這兒的蓮花也算得「過人頭」了；只不見一些流水的影子，是不行的。這令我到底惦著江南了。──這樣想著，猛一抬頭，不覺已是自己的門前；輕輕地推門進去，什麼聲息也沒有，妻已睡熟好久了。

一九二七年七月，北京清華園

【文章出處】
《朱自清全集》
〈荷塘月色〉
作者：朱自清
【作者簡介】
朱自清（1898年11月22日－1948年8月12日），原名自華，字佩弦，號秋實，原籍浙江紹興，生於江蘇東海，長於江蘇揚州，畢業於北京大學，曾任清華大學中國文學系教授、系主任。朱自清是近代中國著名詩人、散文家、學者，其著作合編為《朱自清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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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解析

（一）

這幾天心裏頗不寧靜。
◎首先交代作者去荷塘的時間和緣由。一開篇就點出文章的文眼──這幾天「頗不寧靜」的內心狀態。「頗」字是對不寧靜心情的強調。下文中作者思緒翻飛，神馳萬里，或行或止，或喜或愁，都和這「頗不寧靜」的心情有緊密的聯繫。這一句是作者進行藝術構思的焦點，也是〈荷塘月色〉這篇文章的文眼。它以強烈的直接抒情開始，將淡淡哀愁流露在字裏行間，為全文定下了感情的基調。

今晚在院子裏坐著乘涼，忽然想起日日走過的荷塘，在這滿月的光裏，總該另有一番樣子吧。

月亮漸漸地升高了，牆外馬路上孩子們的歡笑，已經聽不見了；妻在屋裏拍著閏兒（指朱閏生，朱自清次子），迷迷糊糊地哼著眠歌。

我悄悄地披了大衫，帶上門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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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沿著荷塘（位於今日北京的清華大學近春園中的荷塘，今池畔建有「荷塘月色亭」以為紀念），是一條曲折的小煤屑路。
◎從荷塘周遭的環境寫起，向「荷塘月色」的主體進發。

這是一條幽僻的路；白天也少人走，夜晚更加寂寞。
◎作者先寫曲折幽僻的小煤屑路。通過「白天也少人走，夜晚更加寂寞」的敍述，暗寫了在這種氣氛環境中作者的一顆寂寞的心。
◎寫小路的「靜」、月色朦朧的「靜」，來反襯作者的「心裏頗不寧靜」。

荷塘四面，長著許多樹，蓊蓊鬱鬱（樹木茂盛的樣子）的。路的一旁，是些楊柳，和一些不知道名字的樹。
◎繼而實寫荷塘四周的林木。

沒有月光的晚上，這路上陰森森的，有些怕人。
◎虛寫沒有月光時的陰森氣象，虛實相參，勾勒出此刻荷塘的環境和作者的心境。

今晚卻很好，雖然月光也還是淡淡的。
◎最後以讚美今夜的淡淡月光作結。平時無意於荷塘的月色，儘管今晚的月光只是淡淡地，仍然覺得很好。
◎讓讀者帶著這種思索轉入下一段。這個結句完成了由寫景到抒寫作者心情之間的過渡。

路上只我一個人，揹著手踱（慢慢地走）著。
◎本段緊承前段，披露自己之所以中意於今夜荷塘的原委，抒發自己踏月尋幽的萬端感慨。
◎「路上只我一個人」提起下文關於踽踽獨行於荷塘的一番討論。
◎「揹著手踱著」這一細節，微妙地展示作者此刻稍有寬解的心情。

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個世界裏。
◎這段是內心剖白：「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個世界裏。」一種喜悦之情溢於言表，但是都加了「好像」、「像」這樣修飾語，説明這種喜悦之情是建立在虛幻的遐想上的自我慰藉。
◎從以後的行文中可知，這當然也只能是不堪現實一擊的淡淡地喜悦。

我愛熱鬧，也愛冷靜；愛羣居，也愛獨處。

像今晚上，一個人在這蒼茫的月下，什麼都可以想，什麼都可以不想，便覺是個自由的人。
◎儘管如此，由於此時此地能使身心掙脱生活的種種羈絆，偷得片刻安寧，因而才有了「什麼都可以想，什麼都可以不想。」「是個自由人」的感覺。

白天裏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説的話，現在都可不理。

這是獨處的妙處，我且受用這無邊的荷香月色好了。
◎只是這樣一種感覺的獲得，就能使作者發出：「且受用這無邊的荷塘月色」自足愜意的心聲，足見這樣一個小天地對困擾於人事中的作者來説，是多麼難求的境界。
◎這句話，細加品味，從作者苦澀的微笑中，讀者看到了一個痛楚的靈魂對現實的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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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彌望（滿眼。彌，滿）的是田田（形容荷葉相連的樣子。古樂府〈江南曲〉中有「蓮葉何田田」之句）的葉子。
◎開始正式的對荷塘和月色的景緻進行詳細的描寫。
◎最先撲入眼簾的是滿塘荷葉。

葉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
◎「亭亭」一詞表現了荷葉的風姿秀麗，「舞女裙」的比喻，恰到好處地寫出荷葉臨風搖曳的姿態。

層層的葉子中間，零星地點綴著些白花，有嫋娜（柔美的樣子。嫋，音ㄋㄧㄠˇ）地開著的，有羞澀地打著朵兒的；
◎綜觀之後凝神細審，視線移到萬綠叢中的點點白花。盛開的嫋娜喜人，含苞欲放的流露勾人情思的嬌羞，十分傳神地寫出荷花的不同姿態。

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裏的星星，又如剛出浴的美人。
◎進而用「明珠」、「星星」的比喻，寫出荷花從光色上給人的感受。
◎「明珠」是寫近處荷花的玲瓏剔透，「碧天裏的星星」是寫在滿塘荷葉襯托和月光的輝映下，遠處荷花的閃爍迷離。

微風過處，送來縷縷清香，彷彿遠處高樓上渺茫的歌聲似的。
◎既看到宜人的花色，也就必然會嗅到沁人的花香。「縷縷清香」，能讓讀者真切地感受到，是很難的。但作者以歌聲設比，用時斷時續若有若無的遠處的歌聲，把聽覺和嗅覺兩種感覺溝通起來，這種「移感」修辭手法的運用，實在可以傳神。

這時候葉子與花也有一絲的顫動，像閃電般，霎時（剎那）傳過荷塘的那邊去了。
◎在這番靜態描寫之後，又把荷塘的動態捕捉進鏡頭裏。

葉子本是肩並肩密密地挨著，這便宛然有了一道凝碧的波痕。
◎清風徐徐，荷葉的一絲顫動，化為一道碧痕，蕩向荷塘那邊。這種細緻的描摹，使人宛然若見。

葉子底下是脈脈（這裏形容水沒有聲音，好像飽含深情的樣子）的流水，遮住了，不能見一些顏色；而葉子卻更見風致（美的姿態）了。
◎在一連串的比喻描寫之後，作者又用「更見風致」概括地寫出淡淡月色之下，脈脈流水之上的荷葉的美。

月光如流水一般，靜靜地瀉在這一片葉子和花上。
◎此處開始描繪荷塘的月色。

薄薄的青霧浮起在荷塘裏。

葉子和花彷彿在牛乳中洗過一樣；又像籠著輕紗的夢。

雖然是滿月，天上卻有一層淡淡的雲，所以不能朗照；但我以為這恰是到了好處──酣眠固不可少，小睡也別有風味的。

月光是隔了樹照過來的，高處叢生的灌木，落下參差的斑駁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彎彎的楊柳的稀疏的倩影，卻又像是畫在荷葉上。
◎月色是單調的，難以著筆，而作者把它和形態不一、色彩有別的景物結合在一起進行描寫，就使月色有了光上的變化。

塘中的月色並不均勻；但光與影有著和諧的旋律，如梵婀玲（小提琴（violin）的音譯）上奏著的名曲。
◎作者繼續展示出月光下荷塘四周的景象。

荷塘的四面，遠遠近近，高高低低都是樹，而楊柳最多。
◎「遠遠近近」「高高低低」等重迭詞語的運用，造成了樹木錯落有致的層次感。

這些樹將一片荷塘重重圍住；只在小路一旁，漏着幾段空隙，像是特為月光留下的。
◎進入本段的結尾。

樹色一例是陰陰的，乍看像一團煙霧；但楊柳的丰姿（風度，儀態，一般指美好的姿態。也寫作風姿），便在煙霧裏也辨得出。

樹梢上隱隱約約的是一帶遠山，只有些大意罷了。

樹縫裏也漏著一兩點路燈光，沒精打采的，是渴睡（也寫作瞌睡）人的眼。

這時候最熱鬧的，要數樹上的蟬聲與水裏的蛙聲；但熱鬧是它們的，我什麼也沒有。
◎以荷塘四周蟬聲和蛙鳴的「鬧」突出荷塘月色的「靜」。
◎從單純的寫景寫開來，表現了作者不滿現實，幻想超脱而不能得的複雜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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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忽然想起採蓮的事情來了。
◎作者又聯想到江南採蓮的舊俗：梁元帝的〈採蓮賦〉和〈西洲曲〉關於採蓮的熱鬧、嬉戲的情景，進一步反襯此時此地「荷塘月色」的「靜」。

採蓮是江南的舊俗，似乎很早就有，而六朝時為盛；從詩歌裏可以約略知道。

採蓮的是少年的女子，她們是蕩著小船，唱著豔歌去的。

採蓮人不用説很多，還有看採蓮的人。

那是一個熱鬧的季節，也是一個風流的季節。

梁元帝〈採蓮賦〉裏説得好：

於是妖童媛女（俊俏的少年和美麗的少女。妖，豔麗。媛，美女），盪舟心許；
鷁首（船頭。古代畫鷁鳥於船頭）徐回，兼傳羽杯（古代飲酒用的耳杯。又稱羽觴、耳杯）；
棹（船槳）將移而藻掛，船欲動而萍開。
爾其纖腰束素（腰如束素，齒如含貝，語出宋玉〈登徒子好色賦〉，形容女子腰肢細柔），遷延顧步（形容走走退退不住回視自己動作的樣子，有顧影自憐之意）；
夏始春餘，葉嫩花初；
恐沾裳而淺笑，畏傾船而斂裾（此指提著衣襟。裾，衣襟）。

可見當時嬉遊的光景了。這真是有趣的事，可惜我們現在早已無福消受了。

於是又記起，〈西洲曲〉裏的句子：

採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

今晚若有採蓮人，這兒的蓮花也算得「過人頭」了；只不見一些流水的影子，是不行的。

這令我到底惦著江南了。
◎最後畫龍點睛：「這令我到底惦著江南了。」含蓄地揭示出「心裏頗不寧靜」的原因所在。文章這樣的結構嚴謹細密，脈絡清楚，又不露人工斧鑿的痕跡，達到了散文「形散神不散」的境界。

──這樣想著，猛一抬頭，不覺已是自己的門前；輕輕地推門進去，什麼聲息也沒有，妻已睡熟好久了。

一九二七年七月，北京清華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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