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圖：台北二二八公園（圖片引自網路）
白先勇小說〈滿天裏亮晶晶的星星〉簡述
〈滿天裏亮晶晶的星星〉可能是《台北人》裏比較難懂的一篇，它的難懂不在於像〈那一片血一般紅的杜鵑花〉那樣，有著比較複雜的隱喻和象徵，而在於它的寫實層面。
它所寫的，是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台北男同性戀者的世界。
即使我們有著較強的文學鑑賞能力，如果對「同性戀」世界沒有一定的認識，也會覺得這篇小說有點讓人摸不著頭腦。
因為和正常世界幾乎完全隔絕的同性戀世界，在正常人看來確實也像一個頗有點虛幻的世界，再加上作者有意營造出一種如妖仙幻境的氛圍──「幽冥的樹叢」、「幽暗的綠珊瑚」、「肉紅肉紅的淫邪的月亮」、三更半夜的「祭春教」──都讓這篇文章有一種「超現實」的氣質。
然而這依然和《台北人》中其他所有的故事一樣，講述的不僅僅是「教主」的悲劇和他作為同性戀者的悲哀，更講述了我們所有人與生俱來的不可避免的悲哀。
文中的「教主」，名叫「朱焰」，是20世紀三十年代默片時期紅透半邊天的明星，在電影《三笑》裏飾演唐伯虎，轟動一時。
後來有聲片子一來，因為他是南方人，不會說國語，便沒落了。這是他的第一次「死亡」。
「朱焰？朱焰嗎？──他早就死了！」
「可是朱焰死得早，民國十九、二十、二十一──三年，朱焰只活了三年──」
他是一個藝術生命死亡的演員。拍完《洛陽橋》以後，「他們把他推到井裏去，還要往下砸石頭，活埋他！連他最後喘一口氣的機會也不給──」
後來，他愛上了當時的小鮮肉姜青，「當他騎著白馬，穿著水綠的絲綢袍子在銀幕上一亮相的那一刻，我在戲院裏聽得到自己的聲音在心中喊了起來：『朱焰復活了！朱焰復活了！』」
他傾家蕩產重拍了《洛陽橋》，對姜青愛之深責之切，把姜青的臉上打出了五條血印子來。最後《洛陽橋》大獲成功，「在上海大光明開演的那天，靜安寺路上的交通都給擠斷了」。
不久後，姜青愛上了一個叫林萍的女演員，朱焰一方面嫉妒得發狂，一方面靠著直覺認為「林萍是個不詳之物！」。然而姜青並不聽他勸阻，坐在朱焰送他的跑車裏帶林萍去兜風，結果出了車禍，姜青被燒成了一塊黑炭，林萍卻毫髮未傷，還因此成了天一的大紅星。
朱焰的「白馬公子」焚滅了，復活的朱焰也再次「死去」，並且再也沒有復活。
在今日的台北，喪失了青春、事業、愛情的朱焰，除了那些死也不肯遺忘的輝煌與愛情，他就只剩一副老朽的、毫無意義的、擺脫不了肉慾的皮囊。
「教主的樣子醉得很厲害，連步子都不穩了。他搖搖晃晃地趕著那個男學生，問他要不要當男明星。那個男學生起先一面逃，一面回頭笑，後來在轉角的地方，教主突然追上前去，張開手臂便將那個男學生摟到懷裏去，嘴裏又是『洛陽橋』，又是『白馬公子』地咕噥著。」
後來，「教主」因為犯了「風化案」，在獄裏吃了不少的苦頭，一隻腳已然瘸了。「可是他腳下的步子卻十分吃力，竟帶著受了傷的蹣跚。」
然而據歐陽子先生（編按：應更正為女士）所說，這裏依然牽涉到《台北人》一系列作品的一貫主題：擁有光榮過去的人，縱然這份「過去」已幻化為虛空的記憶，只能保留住一種氣質，一份尊嚴，使他異於、高貴於一些不曾或無緣享受到光榮過去的人。
因此，再失意潦倒、再行屍走肉，朱焰依然比別人多了那麼一點服眾的氣派，被一幫年輕的小么兒們推崇為「祭春教」教主。
即使從獄裏出來，連身體也殘缺了，他依然勉力維持著他的尊嚴與風度。
「教主穿了一身嶄新發亮的淺藍沙市井西裝，全身收拾得分外整潔，稱得他那一頭花白的頭髮愈發醒目。」
「他一個人，獨自佇立著，靠在欄杆上，仰起了那顆白蓬蓬的頭，他那高大瘦削的身影，十分嶙峋，十分傲岸，矗立在那裏，對於周圍掀起的一陣竊竊私語及嗤笑，他都裝作不聞不問似的。」
當青春、事業、愛情、夢想，甚至連健全的身體，都一一離我們遠去，我們將憑藉什麼存活於這世間？
就像教主喝問的那樣：
「你們以為你們自己就能活得很長嗎？」
「你以為你自己的身體很棒嗎？」
「你以為你的臉蛋兒長得很俏嗎？」
「你們以為你們能活到四十？五十？有的人活得長，喏，像他──他可以活到鬍鬚拖到地上，臉上只剩下幾個黑窟窿──」
怎樣才算是活著？怎樣在青春已逝、肉慾猶存的情況下活著？怎樣在一無所有的情況下活著？
延伸閱讀：
已逝的青春----白先勇：滿天裏亮晶晶的星星(小說全文)
上圖：台北二二八公園（圖片引自網路）
【作品出處】
《壹讀》
〈教主：不僅僅是同性戀者的悲哀〉
2016-10-27
作者：不詳
【作者簡介】
白先勇，生於一九三七年，旅美文學家，出生於廣西桂林臨桂縣，父親為陸軍一級上將國防部長白崇禧。白先勇畢業於台北建國中學、國立台灣大學外國語文學系，與大學同學歐陽子、陳若曦、王文興、李歐梵等共同創辦《現代文學》雜誌，後去美取得藝術創作碩士後，於加州加州大學聖塔芭芭拉分校教授中國語文及文學，自認影響他一生最重要的小說是《紅樓夢》，著有《台北人》《寂寞的十七歲》《孽子》等多部膾炙人口的小說，並陸續被翻拍為電視劇及電影，奇曾公開出櫃表示自己為同性戀者。晚年致力於崑曲之推廣保存，尤以青春版《牡丹亭》風靡海內外，是當代重要小說家及劇作家。
留言列表
主編的窩 (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