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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示意圖(圖非當事人)


我與作文教育的愛恨情仇:一名全國作文特優獲獎者的自白

台灣作文教育成就我流暢的文字表達,卻也囿限我對文字的想像、文字施展於我的可能性,因此為我的寫作留下皮相極佳美至懾人,卻又顯幼稚且全然無助性靈長成的弊病。

跨破南北縱橫浮雲,揮別東西交連窒礙,我自將按圖索驥,追索那生命篇章裡鮮明瞭義的定位。蒼鷹飛颺於萬里玄空,燦白雲朵旁有其昂然英姿,振翅高翔;春風流轉於蔥蘢枝葉間,灑瀉陽光中有其淡然輕拂,花開不遠;航者駕舟於時光長河,湍急水流上有其適然前行⋯⋯

上面這段文字,是我在去(2021)年全國語文競賽高中組作文項目中,以「定位」為題所寫下的特優作品開頭段落,文字的選擇、描繪與敘述,似乎皆非常符合大眾對傳統作文教育的想像:華麗繁複的詞藻、堆砌再三而顯得冗贅的意象,以及讀完之後仍然對文意一頭霧水的狀態。我想,多數人對這類型的文章應該都避之唯恐不及。

作為一名從國小即開始投入語文競賽作文選手生涯的學生,我對作文教育有難以三兩句帶過的複雜情感──是痛苦、麻木、厭倦,但也是歡悅、欣慰與驚奇。獲得特優後,我暫別作文賽場,想以這篇文章記錄心路歷程的轉換,與我所認識的作文教育的不同面貌。

這是我的故事,但或許也是每一名學生過去、現在或未來的故事。

「作文重症者」養成記:今天的蒼鷹該如何起飛?


我最初的寫作發生在日記本裡,用流水帳記錄一個小二學生理所當然會寫的遊玩心情、姊妹爭吵,還有飛得很高很遠的風箏;這些還偶有注音浮現的文字,後來被寫進了作文本,一筆一畫用力書寫的結果,是成為代表學校的縣賽作文選手。

先是胡適、陳樹菊、富蘭克林說過的話闖進文章開頭,接下來還對自然萬物動起「歹念」:沙漠中的綠洲,成了荒涼裡仍值得追索的希望;春風吹拂過的綠葉片片,是生命歡愉的好上加好;蒼鷹翱翔藍天,則是夢想起飛的姿態。

在句子下筆前,還要先考慮修辭編排與詞彙豐富度,四個段落則各自分配到起承轉合的任務,我在作文裡的夢想變成千篇一律的「願以筆為杖,走過歲月百轉千迴」,反覆書寫過後成為一種熟練的技能,在任何題目下都能來上一段類同的祈願,寫得太多次便幾近忘了自己真正的夢想是什麼,只是想今天的蒼鷹又要用怎樣的方式起飛

寫來貌似痛苦,但對當時的我而言,作文更像是一個機械式的技能,我只是遵循著比賽標準在操作筆下世界的運行,就這樣平穩地寫到國小畢業,收下許多「文筆好」的讚美,還沒有察覺我的書寫已乏善可陳到失去自由的存在。

現代文學昭示出的動亂:是什麼讓我無話可說?

升上國中後,我再次成為代表選手,培訓過程裡遇見一位寫詩和散文的指導老師,她不列印歷屆得獎作品講義給選手,反而送書──尤其是文學書

我所接觸的第一本散文集是張惠菁的《你不相信的事》,許多幽微碎細的日常線索糾纏、交織出生活態度的表述,未曾讀過這樣空靈、朦朧卻又直擊人心的文章,尚未改掉謄寫名言佳句習慣的我,當時幾乎把整本書抄錄進筆記本裡。

在我的筆記中,安定的字句為我造出一場歷時良久的動亂:如果寫作有如此光榮、美好的可能,我一直以來所撰寫且隱隱為傲的簡直就是沒有太陽的夏天──陽光若是死物,熾熱也只是溫度計上的幻象。動亂擴大,我把作文指認成罪魁禍首。

力圖平息空虛的躁動,我也想寫文學,然而面對稿紙,我只想到寫標題要空四格、段落前面要空兩格、逗點不要寫在稿紙第一列等格式。內容上,我想到的是歌德失戀後如何重新振作、寫出曠世巨作的名人事例;關於失敗後成長的經歷,有愛迪生、林肯與紀伯倫的名言可供選擇⋯⋯尚未開始真正的寫作生命,我卻好像已經失去體驗的權利

張惠菁在那散文集裡寫道:「時間是一巨大的窯爐。鍛燒著每個人經歷的種種,一些循環往復的主題。分離。想念。困頓。得意。遺忘。以及回憶。」當時我無法自拔而矯情地想,褪去兒時寫作的純粹是「分離」,作文賽場上獨占鰲頭是「得意」,文字如水泥是「困頓」──而這樣的困頓會不會比動亂還要久,因此成為更難改變的形狀?

作文,成了做作的文,作弄我的文

文學與作文的界線──試著逼近、跨越與理解

有時過多的煩惑來自過少的理解,書讀得稍多了一點,才知道朱宥勳作家指涉的「作文腔」是什麼,我又如何早在小學便成為他口中的一員。

傳統作文教育受人詬病的事實,或許已無需多言,但我難以否認的的是:在這近乎未提及文學美感的寫作訓練裡,我的文字若捨去堆砌,竟也能顯得如此繁複,在文裡串繞或交錯出一種張揚的姿態,即便未能說是詞合乎情,至少也擁有詞溢乎情的多采。

又或者可以說,我已練就順手包裝故事的能力,長年的閱讀、累積,讓許多底蘊悠長的故事與其多樣思維,裝疊進腦中的資料庫裡,因此無論作文題目再怎麼變,也變不過我把故事翻轉再融合入文的技巧。

這正是我對台灣作文教育產生複雜情感的肇因,它成就我流暢的文字表達,卻也囿限我對文字的想像、文字施展於我的可能性,因此為我的寫作留下皮相極佳美至懾人,卻又顯幼稚且全然無助性靈長成的弊病。

原來如此,作文對認知到這些的我來說已是種艱難的文學。有沒有可能,我能把握早前傳統作文教育為我打下的語文根基,以此作為推翻僵化文字的工具?又或是否有另一種可能,是文學與作文不必然是分道揚鑣的存在,而是透過我的詮釋,在仍稍嫌八股的作文體制內讓詩意流轉其間

我想要找到作文教育體制內的界線,然後試著逼近它、跨越它、理解它。

從學生角度看作文教育的變革

漸漸長大後,無可避免地踏入升學主義潮流,讀文言文、白話文、台語文,同時也仍在語文競賽中寫作文,不同的是,我學會了在作文裡「胡說八道」。

如果我必須握起一個人的手以有所感懷,不寫母親、老師或朋友,我寫我要握起自己的手去想世界廣袤,成長光景何等美麗豐實;如果行到水窮處的結局是坐看雲起時,我便偏偏要寫初衷與天賦的差距,相信果斷取捨才能擁有凌雲的快意;如果動靜之間是蹲得越低跳得越高的哲學,廖鴻基老師說「海洋比別人更安靜,動起來能量卻也比別人更大」成為我的靈光一閃,濃稠潮流裡暗藏無窮的波濤湧落。

也就是說,透過把題目看得再深邃一些,所謂的體制界線也就變得無窮遠而模糊,我在挑戰的是僅僅是我筆下的邊界,我自造的邊界。

作文教育近年的變革,當然也大有裨益於界線的朦朧。在我國高中階段裡,已不再遇見要求寫八股式作文的老師;新課綱實施的素養題確實提升學生「擷取訊息、統整解釋、反思評價」的能力;同儕們的書寫也不再追求種政治正確、自我閹割的標竿,轉而愈來愈貼近心之所向,寫悲傷、憤怒與無言,透過文字表達確認並形塑自己的價值觀

儘管現行作文教育,仍較難系統性地賦予文學寫作的指導與啟發,至少它已給予許多想像與翻轉的空間,至少它已提供溝通的邏輯書寫訓練,這是我與作文教育所達成的和解說明。

我認為,作文寫作是文字表達的最基礎訓練,這樣的技能在日常生活中已堪用;但如果我們對寫作的追求,是能使思考軌跡具現為性靈的長成、是使寫作成為生活的另一棲身處,那僅止於作文的書寫是完全不足的

褪去修辭、句構與所有表面工夫後,我們的寫作裡還剩下什麼?開啟第三顆眼睛去找答案吧!持續地感受、思考與輸出,會決定答案的形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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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示意圖(圖非當事人)


【文章出處】
《The News Lens關鍵評論》
我與作文教育的愛恨情仇:一名全國作文特優獲獎者的自白
2022-10-12
網址:

https://www.thenewslens.com/article/174635
作者:呂詠倢
【作者簡介】
呂詠倢,國立馬公高中學生,就讀高二時曾獲全國語文競賽作文特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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