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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先勇眼下的《紅樓夢》人物──林黛玉、薛寶釵

壹、從前從前......

讀慣了西方童話,故事裡總是說:「從前從前,有一個美麗的城堡,裡面住著一個美麗的公主......。」而我們身處的華人世界,同樣有一個這樣的「從前從前」,那便是白先勇老師口中的「天下第一書」──《紅樓夢》。


不知多久以前的荒年,女媧補天煉石多了一塊,隨手扔在了「大荒山」、「無稽崖」、「青梗峰」之下。於是這顆頑石漸漸地生出自己的靈性,碰見兩位道人,他想到凡塵走一回,嚐嚐人間的「貪、嗔、痴、愛」是何等滋味。別人含著金湯匙,這賈府少爺竟含著「玉」呱呱墜地,他就是這幢紅樓裡,眾人捧上手心的情種──賈寶玉。

卻忘了說,在那段荒年裡,修煉中的石頭成了神瑛侍者,遇見無人看顧的絳珠仙草,於是日夜替她澆灌。歷經一番修煉後,木本植物修得了一介女體,「游於離恨天」、「飢食蜜青果」、「渴飲灌愁水」。後來這仙子也下了凡,為了報澆灌之恩而來,也就是後來終日淚眼婆娑,來還淚的林黛玉。

西方有城堡、王子與公主;我們也有大觀園,有寶玉、黛玉的木石情緣。但他們卻沒有「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紅樓塌、少爺出家、小姐咳血而亡,一片白茫茫的雪裡悲劇。

紅樓夢醒,外頭的雪仍舊下個不停,這樣一片大地毫無貪嗔痴愛,如此潔淨。

貳、我是來還淚的

曹霑筆下的黛玉生而有著「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附帶「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看來,黛玉的面貌和她的心思一般,如此曖昧。賈雨村是個凡俗之人,哪裡看得懂黛玉的細膩,只將她當作是一株病怏怏的小草。但是寶玉就不同,初見黛玉時便說「這個妹妹我曾見過」,一眼識得他們的前世。


出身江南小橋流水,黛玉「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是大觀園裡最精緻的風景。寄人籬下的生活她沒有選擇,所以只能處處小心,多藏幾分懷疑。天生具備的敏感特質讓人覺得她脾氣差、神經質,但她卻是最能在細節裡探出真情之人。

第三十四回,寶玉命晴雯送一方舊手帕去給黛玉,當晴雯說這手帕是「家常舊的」,黛玉一下子明白了過來。寶玉將自己的貼身之物交在她手上,又要她時而用這帕子拭淚,寶玉給了黛玉一個「我就在妳身邊」的承諾,這樣幽微的心思也只有敏感的黛玉真正洞見天機。解了一個謎,卻讓黛玉更往下一個謎邁進,於是她越陷越深,病根子由此起,悲劇也愈來愈接近。

第八十二回,一連串的壓力讓黛玉做了一個「魔」般的噩夢。她夢見賈府的人無比虛偽,從賈母到鳳姐原來都戴著假面具;她夢見自己託付一切的寶玉挖出心臟,血淋淋地朝她而來。多麼驚心動魄的夢,雖說是夢,卻無比真實,樁樁件件都是黛玉潛意識的反射。她要寶玉最真誠的一顆心,卻不小心盼得太多,走火入魔。

最後,黛玉得知寶釵就要嫁給寶玉,所有的盼望砸了個粉碎,她焚詩稿、燒帕子,與賈府裡的汙濁斷絕,與她心愛的寶玉訣別。她明知前方是吃人的野火,仍是不顧一切,愛成一隻壯烈的飛蛾,焚毀自己的愛情與靈魂,燒乾一身赤裸

「儂今葬花人笑痴,她年葬儂知是誰?」林黛玉早為自己斷了生路,她是大觀園中傷春悲秋的杜麗娘,情根不知從何而起,一往而深。她為情而生,為情而死;為還淚而來,淚還完了,她便要離開了。

「質本潔來還潔去」,來時她孑然一身,去時也必得毫無負擔。本來,她這輕盈之身,就是擔不起千斤情債的。

參、我的熱病,只有冷香丸能醫

若論《紅樓》裡最懂禮數、最理性思考的女子,那麼非薛寶釵莫屬。


家裡經商,哥哥不成材,她只能讓自己看上去成熟穩重、精明幹練。和林黛玉的弱柳扶風不同,寶釵沒有閒暇顧及小情小愛,她的心中盤算著一個完美的「少奶奶養成計畫」,藉著皇家選秀的理由進京,順水推舟地在賈府長住下來。

寶釵通透人心,人情練達,得了好東西必定是「往上進貢長輩,往下賞賜奴僕」,全府上下被她馴得服服貼貼。當金釧兒投井,寶釵寬慰王夫人「是她自己失足」,讓心虛的王夫人得到了個開罪的好藉口;當賈母問寶釵生日想吃什麼,她揣摩老人家的心思,說自己喜歡「軟爛甜糯」的食物,順手點了賈母最愛看的戲,讓賈母笑得合不攏嘴;她總勸寶玉多讀書,才能功成名就,賈府的「高層」們無不肯定她的知書達禮。層疊的城府成功讓她成為了二少奶奶的不二人選,她是儒家禮教的代言人,但曹雪芹將她描繪得合情合理、有血有肉,絕不是只會說教的「女孔子」。

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楊妃戲彩蝶,埋香塚飛燕泣殘紅」,一向拘謹的寶釵捲起袖子,露出一雙渾白玉臂,手持團扇,追著一雙玉色蝴蝶,頓時「香汗淋漓,嬌喘細細」,楊貴妃的肉感真實上演。她從嚴謹的禮教律條中暫時解放出來,在無人之境,偷偷地當一回天真的少女。寶釵的世界必須是完美的,蝴蝶要一雙、大如團扇,還是精美的「玉色」,對比黛玉的的無依無靠,寶釵看似「勝利組」的人生如此令人稱羨。但她仍是個十來歲的少女,她嚮往無拘無束的自由,渾身的熱氣卻被規矩冷凍,她需要保持冷靜,才能持續進行她的「賈府掌事攻略」。

第七回中,寶釵說起自己從小服食一種極難製作的藥──冷香丸,以眾花入藥,必須算好比例,更得等個天時、地利、人和。這等完美的藥材,有鎮靜、冷卻的效果,專門用來治療薛寶釵自「娘胎裡帶來的熱病」。除了冷香丸,寶釵身上還掛著一塊金鎖片,上頭的「不離不棄,芳齡永繼」與寶玉「莫失莫忘,仙壽恒昌」配成一對金玉良緣。金鎖片是她身上緊緊鍊著的負擔,冷香丸更是封鎖一顆自由之心的冰窖

寶釵是那「任是無情也動人」的牡丹,積極入世,稱霸一方,但卻非她生來所願。會不會,我們年少之時都是寶釵,壓抑著與生俱來幻想與神思,用一身克己復禮換得一時的功成名就?

肆、 我們做著紅樓之夢,都是路過人間

第一百一十八回,寶玉重遊太虛幻境,此時了悟從前參不透的讖語,看破人世的無盡繁華,原來只是空相。而我們呢?跟著寶玉再遊太虛,才發現人人皆為眾生,生來就陷溺在人間的貪嗔痴愛,為歷劫而來,劫盡而去。


黛玉的靈敏細膩、衝撞禮教,難道是曹雪芹故意塑造的革命英雄?寶釵的通情達理、城府極深,難道是討人厭的禮數教科書?非也。白先勇老師說「兩者之間達到了一種平衡」,沒有偏愛黛玉,也沒有妖魔化寶釵,她們皆是芸芸眾生的體現我們年輕時,是汲汲營營參透人間年月日的寶釵;滄桑回首之時,卻又幻化成黛玉感時傷世的葬花魂魄

「天地同流,眼底羣生皆赤子;千古一夢,人間幾度續黃粱。」白先勇老師以一副古廟對聯結語。一個殉情,一個出家,一個孤單守活寡,原來紅樓盡是一場夢。我們都是寶玉、是黛玉,又何嘗不是寶釵?懵懵懂懂落入塵俗,尋一回滿城風絮,淋了一場梅子黃時雨

人皆如此,各自做著玉色的夢,各自匆匆,路過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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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出處】
《趨勢教育基金會》
白先勇眼下的《紅樓夢》人物──林黛玉、薛寶釵
網址:

https://www.trend.org/column/artical/111
記者:甘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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