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三大行書告訴你,情到深處草稿最動人
在電腦已經普遍化的今天,每一篇錄入打印出來的文章,都是靠語句來表情達意的,無法依賴字本身的「顏值」去吸粉。古人就大不相同了,名書法家留下的尺牘片箋,往往讓人一望便傾心,還少不了要品評、比較、推舉一番。流傳至今有「天下三大行書」之説,不過,展看被後人推崇備至的「天下三大行書」──〈蘭亭集序〉〈祭侄文稿〉〈黃州寒食帖〉,卻會發現其上塗塗抹抹不在少數,實實在在就是「草稿」。這又説明了字與文之間,其實是相輔相成的──情到深處,草稿最是動人,塗改之處最是真。
上圖:王羲之.蘭亭集序.神龍本(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上圖:王羲之.蘭亭集序.神龍本(局部)(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蘭亭集序〉:「尚韻」得天成
古今行書三甲之首,自然當歸於「書聖」王羲之的〈蘭亭集序〉。
蘭亭集序(局部)釋文:永和九年,歲在癸醜,暮春之初,會于會稽山陰之蘭亭,修禊事也。群賢畢至,少長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列坐其次。雖無絲竹管弦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
〈蘭亭集序〉為王羲之47歲時的書作。記述的是東晉穆帝永和九年(公元353年)三月初三日,王羲之和當時名士孫綽、謝安等41人,會聚于蘭亭(今浙江紹興西南)。按照習俗,這天人們都要到水邊嬉遊,「曲水流觴」──把酒杯放到水裏,讓它自由漂流,停在誰面前,誰就喝酒。文人雅士們玩得高級些──酒杯停在誰面前,誰就得作詩,寫不出來了才喝酒。與會名流自然都有詩作誕生,也都喝了酒。這些詩作要匯編成集,就需要一個序言,於是公推由能書善文的王羲之來寫。王羲之也不客氣,借著酒興、帶著醉意,一揮而就。因此,這一千古名篇是草稿無疑,其上存在著明顯的塗改。
細數起來,在325字的〈蘭亭集序〉中,有一處補寫、一處塗抹、六處改寫。譬如因為文字脫漏,王羲之在第四行補寫了「崇山」二字;在第二十五行塗掉了「良可」二字等。這些涂改保留了當時創作的現場感,有利于還原和再現歷史,同時更顯示出作品的天趣之妙。
明代董其昌總結歷朝書法特點時説「晉書尚韻,唐書尚法,宋書尚意」。所謂尚韻,就是強調書法要由對外在客觀世界的表現,轉向對人內在精神世界的抒發,做到自然天成、和諧暢達。而〈蘭亭集序〉之美,正在於如有天助,走筆行雲流水,「飄若浮雲,矯若驚龍」,進入書藝的最高境界。據説王羲之酒醒之後又寫過幾次,都無法再企及這種境界,於是他感嘆説,當時一定有神仙幫助,否則是寫不出來的。
王羲之當然十分珍惜這一「神助」之作了。作為傳家之寶,〈蘭亭集序〉一路傳至他的第七代孫智永。智永少年時即出家在紹興永欣寺為僧,臨習王羲之真跡達三十餘年。智永臨終前,將〈蘭亭集序〉傳給弟子辯才。辯才將其密藏在閣房樑上,從不示人。奈何文韜武略的唐太宗李世民太喜歡王羲之的墨寶了,派監察史蕭翼通過種種辦法接近辯才,終於騙得了〈蘭亭集序〉。得到這「盡善盡美」的寶貝,唐太宗敕令侍奉宮內的拓書人趙模、韓道政、馮承素、諸葛貞四人各拓數本,賞賜給皇親貴族。在當時,這種「下真跡一等」的摹本亦「洛陽紙貴」。而真跡據説被他帶入了昭陵。現珍藏於北京故宮博物院馮承素摹本,上面鈐有唐中宗年號「神龍」小印,證明了這是唐人摹本。「神龍本」被認為是現存最接近王羲之真跡的摹本,從中可窺王羲之書寫時用筆的一波三折。
上圖:顏真卿.祭侄文稿(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上圖:顏真卿.祭侄文稿(局部)(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祭侄文稿〉:「尚法」至無法
早在元代,書法家鮮于樞就認為顏真卿的〈祭侄文稿〉為天下行書第二。
文稿追溯了常山太守顏杲卿父子一門在安祿山叛亂時,挺身而出,堅決抵抗,以致「父陷子死,巢傾卵覆」、取義成仁的事。季明為顏杲卿第三子,顏真卿堂侄。顏杲卿與顏真卿兄弟合力討伐安祿山時,季明往返於常山和顏真卿所在的平原郡之間,傳遞消息。常山郡失陷後,季明橫遭殺戮。後顏真卿僅尋得其頭顱,歸葬時援筆作文,悲憤交加,一氣呵成而有此稿。故書上塗改之處比起〈蘭亭集序〉來更多,卻無損於這一文稿所達到的高度,當中可以感受到大書家顏真卿,在真情流露時已達「無法」之境。
「唐書尚法」,向來是人們的習慣性認知。作為唐代書法大家,顏真卿更被譽為「楷法遒勁」。而這篇〈祭侄文稿〉,原不是作為書法作品來書寫的,只是用毛筆陳述自己親人去世的悲痛,故能掙脫「法度」規定。通篇波瀾起伏,時而沉鬱痛楚,聲淚俱下;時而低回掩抑,痛徹心肝,動人心魄。當然,顏真卿高超的書法功力是本底,使得這篇草稿成為心手合一、形式和內容、書法與人生高度統一的作品。譬如第三段「賊臣擁眾不救」圈改塗去,改為「賊臣不救」,可以想見顏真卿對歷史小人誤事的咬牙切齒;文末轉入對侄兒的撫念與哀悼,由行入草,多處改寫,更如見顏真卿進入情感旋渦,筆勢連綿,不能自已;到了最後的「嗚呼哀哉,尚饗」幾字,顏真卿的悲憤痛心之情達到極點,幾乎「書不成字」,進入「從心所欲不逾矩」的自由之境。
所以元代張敬晏在〈祭侄文稿〉上題跋道:「以為告不如書簡,書簡不如起草。蓋以告是官作,雖楷端,終為繩約;書簡出于一時之意興,則頗能放縱矣;而起草又出于無心,是其手心兩忘,真妙見于此也。」評價重點落在了「草稿」上──字不是首要的,真情才是內驅力。
上圖:蘇軾.黃州寒食帖(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上圖:蘇軾.黃州寒食帖(局部)(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黃州寒食帖〉:「尚意」能盡意
歷代鑒賞家對〈黃州寒食帖〉推崇備至,認為這是一篇曠世神品,因此被譽為「天下第三行書」。但此帖寫於蘇軾人生最落寞之時:45歲這年,他被貶黃州,成為八品小官團練副使,俸祿微薄,生活窘迫。
謫居黃州的第三年寒食節,剛好遇到雨天,連月不停。爐灶冰冷,蘆葦潮濕,蘇軾心中頓生悲涼,於是,他提筆寫了這兩首詩。詩中「何殊病少年」句,「病」字為插入;「子」和「雨」則為多餘去掉之字。可見這也是蘇軾即時書寫的詩稿,當中情感波瀾起伏,字體忽大忽小,筆畫或輕或重,特別是到了「哭涂(途)窮」這三個字,字形猛然放大,突兀地出現在讀者面前,給人帶來心驚膽戰的視覺衝擊力。
熱衷書法的乾隆帝是這樣評價〈黃州寒食帖〉的:「所謂無意于佳乃佳者。」事實上,「宋人尚意」指的就是宋代書法追求意趣而不拘法度,崇尚率性而為。蘇軾自己表示過:「詩不求工字不奇,天真爛漫是吾師。」北宋書畫鑒定家董逌也説過:「書法貴在得筆意,若拘于法者,正以唐經所傳者爾,其于古人極地不復到也。」所以,蘇門四學士之一的黃庭堅在〈黃州寒食帖〉後跋曰:「東坡此詩似李太白,猶恐太白有未到處。此書兼顏魯公、楊少師、李西臺筆意。試使東坡復為之,未必及此。」在他看來,這一作品就詩本身而言,像李白的自然率性,甚至還有李白達不到的地方,書法上,則兼有顏真卿的厚重、楊凝式的超逸和李建中的遒勁,就是蘇軾再寫,也未必能夠再現。因為它最難的不是技巧,而是心境上的不賣弄。
手心兩忘,筆下不刻意求法則,心中不著力求意境,妙在天成,這是中國藝術的最高準繩。「天下三大行書」正中此的,所以不負此名。
延伸閱讀:
蔣勳《漢字書法之美》:即興與自在----王羲之《蘭亭序》
【文章出處】
《新華網》
(轉引自:廣州日報)
2018-10-30
〈天下三大行書告訴你,情到深處草稿最動人〉
網址:
http://big5.xinhuanet.com/gate/big5/www.gd.xinhuanet.com/newscenter/2018-10/30/c_1123635439.htm
作者:江粵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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