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圖:伯夷與叔齊(李唐.采薇圖.局部.北京故宮博物院藏)(圖片引自網路)
中國史學之展開──〈伯夷列傳〉
司馬遷的《史記》,前人有以「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稱譽的(編按:魯迅語)。「史家之絕唱」是指其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創立作史的模範;「無韻之離騷」,是指其文情並茂、立意高潔,可與屈原相比。
中國的史學傳統,由來甚久,所謂「史官之作肇自黃帝,備於周室」,為甚麼會說《史記》前無古人呢?
考中國的古史,以《尚書》、《春秋》和《史記》三部,最為代表。《尚書》的體例,是單純的記載史事,其主要目的是要保存史料,尤其重視言論和事跡,即所謂「左史記言、右史記事」,所以我們現在去讀《尚書》,典謨、訓誥、誓命,基本上都是直接的記載,尤其有很多言辭,但卻沒有附入史官的裁斷。《說文解字》說:「史,記事者也。」講的就是《尚書》式的史官。
到了《春秋》,著作的體例又為之一變,不再是單純的記錄。《春秋》是孔子的著述,司馬遷說:「周道衰廢,孔子為魯司寇,諸侯害之,大夫壅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為天下儀表,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以達王事而已矣。」可見,《春秋》的記事,與《尚書》不同,並不是旨在記載,而是有道德判斷的意味。不過,考《春秋》的體例,所謂「一字之褒,榮於華袞,一字之貶,嚴於斧鉞」,孔子亦只是將褒貶寓於記載之中,未嘗脫離記載,只能視為有選擇的記載而已。
但是,史書到了《史記》,就加入大量的評述,不再以記載史事為目的。我們看到《伯夷列傳》當中,只有中間的215字,是關於伯夷叔齊生平事跡的記載,在其前後,卻有更大篇幅的議論,都是司馬遷追撫今昔的感歎,已經完全超出記載以外。「歷史」,原本只是人類文明歷程的記載,但是「歷史」落到司馬遷手上,就從文明歷程的記載,一躍而為文明秩序的反省與探求,由記言記事之書,變成了政治社會的個人意見白皮書。因此,就展開了中國史學的獨特面向。
從這個意義來看,章學誠說的「六經皆史」是不對的,因為《易》、《書》、《詩》、《禮》、《春秋》當中,或許有對史事的記載,也或許隱藏了作者的臧否在其中,但是真正能寄託個人意見,向世人指示出路的史書,似乎要到《史記》方才出現。那麼,六經雖能作為後世史家的取材,但畢竟不是史書,「六經皆史」,應該說成「六經皆史料」才對吧!但是,又有甚麼東西不能當成史料呢?章學誠這句話,未免就白說了!
上圖:伯夷列傳(圖片引自網路)
若果我們再深入地去看《伯夷列傳》那段215字的記載,就會發現更加有趣的事情:
伯夷叔齊這兩兄弟,完全是來歷不明的人物,與《尚書》等古史所記載的伯夷,似乎也不是同一個人。其來歷也不明,隨便就說是「孤竹君之子」,然後匆匆忙忙的讓他們「兄弟讓國」,然後就「餓死首陽山」,因此孤竹國亦一下子被輕輕帶過,讓你無法稽考其虛實。
《史記》中的伯夷叔齊,似乎只是個符號性的人物,純粹是氣節的象徵。兩兄弟匆匆的以「兄弟讓國」、「馬前進諫」和「恥食周粟」三件事走完其一生,卻同時顯現了「辭讓」、「諫諍」和「死節」這三種至德,孔孟的仁義,後世的臣節,一下子就在這兩人身上得以成全。不禁令人暗忖,《伯夷列傳》的簡短記載,是因為一時缺乏他們的史料,還是他們本身只是為了這些形象而臨時塑造的角色呢?
無論如何,我們可以看到,從司馬遷的《史記》開始,中國史學的重心,尤其是中國上古史的重心,就不再是歷史文明的記錄,而是精神世界的建構。讀「歷史」,就好像讀古希臘的神話史詩一樣,事實如何並不重要,看出古人如何看待「事實」,才是讀史的核心。因此,本欄名曰「史傳鉤玄」,以期從《史記》列傳的微詞裡面,勾出箇中玄奧,以見司馬遷學術的全貌。
上圖:伯夷列傳(圖片引自網路)
【文章出處】
〈中國史學之展開──《伯夷列傳》〉
2019-04-20
網址:
https://medium.com/@sinosino1964/%E4%B8%AD%E5%9C%8B%E5%8F%B2%E5%AD%B8%E4%B9%8B%E5%B1%95%E9%96%8B-%E4%BC%AF%E5%A4%B7%E5%88%97%E5%82%B3-e2f64ab890d2
作者:安久四郎
- Dec 21 Mon 2020 18:38
▲安久四郎:中國史學之展開----〈伯夷列傳〉
全站熱搜
留言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