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降旗.png
想像示意圖


題解

在一篇現代小說作品裡,通常有二個時間:一個是「先後發展階段的時間」,一個是「行文敘述的時間」,前者是故事角色的不同人生階段的原始時間,若以歷史著作來說,就是「編年體」的撰寫方式;後者是作者呈現給讀者的敘述順序,作者為了側重人物心境或凸顯主題等目的,將故事角色的人生先後階段,「重新組織排列」後的設計。

一般而言,一個好的現代小說家,通常不會把角色人生由先而後的階段,作為其敘述的順序,反而常常是以順序、倒敘、插敘等不斷「跳躍」的方式,來重新安排組織其情節,讀者必須慢慢接收作者陸續拋出的文字訊息,才能拼湊出整個故事客觀發展的脈絡,也富有閱讀的挑戰性。

以下編者以白先勇小說〈國葬〉為例,將小說情節「還原」為原始發展順序的紀年,並附小說原文於後。


總統府元旦升旗總彩排】示範樂隊、三軍儀隊冒雨展成果
想像示意圖(三軍樂隊)


白先勇小說〈國葬〉中的時間紀年


(一)北伐(1926-1928)

民國十五年北伐那年起,秦義方開始揹著暖水壺,跟著李浩然將軍。從廣州打到山海關,幾十年間,副官秦義方陪著李將軍度過各種大風大險,從此跟隨他三十年。
北伐時,章健司令、葉輝副司令是李浩然將軍底下的紅人,人們都叫他們「鋼軍司令」,兩人如焦贊、孟良密不可分,做了多年的老搭檔。劉行奇氣燄了得,又年輕,又能幹,又得寵,他的部隊盡打勝仗,也是長官手下頭一個得意人,人稱「鐵軍司令」。
北伐打龍潭孫傳芳那一仗,劉行奇後頸受砲傷,後頸一塊巴掌大的紅疤,躺在南京療養院,李將軍特地派秦義方去照顧他。

(二)抗日(1937-1945)

李浩然將軍曾舉起三隻手指,十分得意的說:「我有三員猛將:章健、葉輝、劉行奇。」
民國三十四年抗日勝利,還都南京,李浩然將軍到紫金山中山陵去謁陵,章健司令、葉輝副司令、劉行奇副司令都到齊了。秦義方充當李將軍的侍衛長,李將軍披著一襲軍披風,他跟在長官身後,兩人的馬靴在中山陵大理石階上踏得脆響。
少爺小時候,秦義方替他穿上一套軍衣馬褲軍靴,扣上一張小披風。李將軍與少爺兩父子各騎著大黑馬及小白駒,在操場上跑起馬來,少爺的小披風吹得飛張起來。


(三)剿匪(1946-1949)

李浩然將軍退到廣東,以為最後還可以背水一戰。章健、葉輝、劉行奇的兵團都是跟隨李將軍多年的子弟兵,本以為死拚保衛家鄉,或許還能挽回頹勢,不料仍全軍覆沒,十幾萬廣東子弟盡喪敵手。
民國三十八年大陸撤退,李浩然將軍、章健司令、葉輝副司令三人,在海南島龍門港八桂號兵艦上,等劉行奇和他的兵團從廣東撤退出來。三個人立在甲板上往廣州灣那邊瞭望,直到下達開船令。
劉行奇被中共八路軍俘虜一年,最後隻身從廣東逃到臺灣,被革除軍籍。

(四)來台(1949-)


劉行奇到公館來參拜李浩然,整個人都脫了形,一臉枯黑,毛髮盡摧,身上瘦得剩下一把骨頭,兩人相見淚眼感傷,李浩然拍著劉行奇的肩膀安慰,這是秦義方最後一次看到劉行奇。
劉行奇跟隨李將軍,從家鄉開始出征,北伐抗日,現在全軍覆沒,自言無顏再見江東父老,最後選擇剃髮出家。
李浩然將軍夫人過世。
李浩然帶過上百萬軍隊,自己連冷熱還搞不清楚。夫人過世後這些年,冬天夜裡常常是秦義方爬起來替李浩然蓋棉被。
少爺從軍校裝病退伍,跑到美國去,李浩然氣得一臉鐵青,指著少爺喝斥以後不必再回來。
秦義方跟著李浩然幾十年,才摸清楚他的拗脾氣。將軍病了是不能問的,只能在一旁悄悄留神守著。
秦義方看到李將軍晚年,心境並不太好。只剩他一個人在臺灣,很是寂寞。
人家提到秦義方是李浩然將軍的副官,他都覺得光彩得不得了。

秦義方上了年紀得到哮喘病,李浩然要他離開公館,到天氣暖和的臺南養病,說這是為了他好。
這些年沒仗可打,李浩然就去爬山、去打獵。七十多歲的人,還是不肯服老,一臉倔強。他稱了一輩子的英雄,不肯隨隨便便就這樣倒下去。

(五)晚年


李浩然去花蓮山上打野豬,爬山滑跤,腿摔斷,三年後過世。
秦義方從臺南趕上來看李將軍,李浩然腿上綁石膏,一個人孤零零生活。
葉輝在臺北榮民醫院養病多年。
秦義方住在榮民醫院裡,別人問起來都不加以理睬,整天閉上眼睛假裝睡覺。

某晚李浩然心臟病發,倒在地板上,跟前一個人都不在,一句話也沒能留下來。
晚上秦義方看見李將軍騎著他那匹「烏雲蓋雪」奔過來,喊道指揮刀不見了,嚇得秦義方滾下床來,一身冷汗,他知道長官不好了!

(六)國葬


十二月某清晨,陸軍一級四星上將李浩然告別式於臺北市立殯儀館舉行。三軍總部、政府各院文武官員紛紛前來致祭。
秦義方拄著枴杖,步行前來參加告別式,不簽名,不鞠躬,只下跪磕頭。
秦義方看見靈堂門口懸掛章健司令、葉輝副司令的輓聯。
秦義方看到當年的少爺代表家屬答禮,少爺已是戴一副眼鏡的中年男人,但少爺臉上默然,似乎不認得他。
秦義方在人群中看到白髮白髯,身量碩大的章健,多年來他一直在香港隱居,也趕來參加。
病懨懨的葉輝也在老蒼頭的攙扶下,與章健一同來參加。
秦義方在人群中遇到劉行奇,他已經出家成為老和尚。
秦義方將一條白麻孝帶綁葬腰際,請求搭上靈車,陪李將軍走完最後一程。


【資料整理】
本站。


儀隊.png
想像示意圖


國葬

一個十二月的清晨,天色陰霾,空氣冷峭,寒風陣陣的吹掠著。臺北市立殯儀館門口,祭奠的花圈,白簇簇的排到了街上來。兩排三軍儀隊,頭上戴著閃亮的鋼盔,手裡持著槍,分左右肅立在大門外。街上的交通已經斷絕,偶爾有一兩部黑色官家汽車,緩緩的駛了進來。這時一位老者,卻拄著枴杖,步行到殯儀館的大門口。老者一頭白髮如雪,連鬚眉都是全白的,他身上穿了一套舊的藏青嗶嘰中山裝,腳上一雙軟底黑布鞋。他停在大門口的牌坊面前,仰起頭,覷起眼睛,張望了一下,「李故陸軍一級上將浩然靈堂」,牌坊上端掛著橫額一塊。老者佇立片刻,然後拄著枴杖,彎腰成了一把弓,顫巍巍的往靈堂裡,蹭了過去。
 
 
 
靈堂門口,擱著一張寫字桌,上面置了硯臺、墨筆並攤著一本百褶簽名簿。老者走進來,守在桌後一位穿了新制服,侍從打扮的年輕執事,趕緊做了一個手勢,請老者簽名。

「我是秦義方,秦副官。」老者說道。

那位年輕侍從卻很有禮貌的遞過一枝蘸飽了墨的毛筆來。

「我是李將軍的老副官。」

秦義方板著臉嚴肅的說道,他的聲音都有些顫抖了,說完,他也不待那位年輕侍從答腔,逕自拄著枴杖,一步一步,往靈堂裡走去。廳堂內疏疏落落,只有幾位提早前來弔唁的政府官員。四壁的輓聯掛得滿滿的,許多幅長得拖到地面,給風吹得飄拂了起來。堂中靈臺的正中,懸著一幅李浩然將軍穿軍禮服滿身佩掛勳章的遺像。左邊卻張著一幅綠色四星上將的將旗,臺上供滿了鮮花水果,香筒裡的檀香,早已氤氳的升了起來了。靈臺上端,一塊匾額卻題著「軫念勛猷」四個大字。秦義方走到靈臺前端站定,勉強直起腰,做了一個立正的姿勢。立在靈臺右邊的那位司儀,卻舉起了哀來,唱道:
 
「一鞠躬──

秦義方也不按規矩,把枴杖撂在地上,掙扎著伏身便跪了下去,磕了幾個響頭,抖索索的撐著站起來,直喘氣,他扶著枴杖,兀自立在那裡,掏出手帕來,對著李將軍的遺像,又擤鼻涕,又抹眼淚。他身後早立了幾位官員,在等著致祭。一位年輕侍從趕忙走上來,扶著他的手膀,要引他下去。秦義方猛的掙脫那位年輕侍從的手,回頭狠狠的瞪了那個小夥子一眼,才逕自拄著枴杖,退到一旁去。

他瞪著那幾位在靈堂裡穿來插去,收拾得頭光臉淨的年輕侍從,一股怒氣,像盆火似的,便煽上了心頭來。長官直是讓這群小子害了的!他心中恨恨的咕嚕著,這群吃屎不知香臭的小子們,哪裡懂得照顧他?只有他秦義方,只有他跟了幾十年,才摸清楚了他那一種拗脾氣。你白問他一聲:「長官,你不舒服嗎?」他馬上就黑臉。他病了,你是不能問的,你只有在一旁悄悄留神守著。這群小子們,他們哪裡懂得?前年長官去花蓮打野豬,爬山滑了一跤,把腿摔斷了,他從臺南趕上來看他。他腿上綁了石膏,一個人孤零零的靠在客廳裡沙發上。

「長官,你老人家也該保重些了。」他勸他道。他把眉頭一豎,臉上有多少不耐煩的模樣。
這些年沒有仗打了,他就去爬山、去打獵。七十多歲的人,還是不肯服老呢。

秦義方朝著李將軍那幅遺像又瞅了一眼,他臉上還是一副倔強的樣子!秦義方搖了一搖頭,心中嘆道,他稱了一輩子的英雄,哪裡肯隨隨便便就這樣倒下去呢?可是怎麼說他也不應該拋開他的,「秦義方,臺南天氣暖和,好養病。」他對他說。他倒嫌他老了?不中用了?得了哮喘病?主人已經開了口,他還有臉在公館裡賴下去嗎?打北伐那年起,他揹了暖水壺跟著他,從廣州打到了山海關,幾十年間,什麼大風大險,都還不是他秦義方陪著他度過去的?服侍了他幾十年,他卻對他說:「秦義方,這是為你好。」人家提一下:「李浩然將軍的副官。」他都覺得光彩得不得了。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侍從嘍,還要讓自己長官這樣攆出門去。想想看,是件很體面的事嗎?住在榮民醫院裡,別人問起來,他睬都不睬,整天他都閉上眼睛裝睡覺。那晚他分明看見他騎著他那匹「烏雲蓋雪」奔過來,向他喊道:「秦副官,我的指揮刀不見了。」嚇得他滾下床來,一身冷汗,他就知道:「長官不好了!」莫看他軍隊帶過上百萬,自己連冷熱還搞不清楚呢。夫人過世後這些年,冬天夜裡,常常還是他爬起來,替他把被蓋上的。這次要是他秦義方還在公館裡,他就不會出事了。他看得出他不舒服,他看得出他有病,他會守在他旁邊。這批新人!這批小子!是很有良心的嗎?聽說那晚長官心臟病發,倒在地板上,跟前一個人都不在,連句話也沒能留下來。
 
「三鞠躬──

司儀唱道。一位披麻戴孝,架著一副眼鏡的中年男人走了出來,也跪在靈臺邊,頻頻向弔唁的客人答謝。

「少爺──

秦義方顫巍巍的趕著蹭了過去,走到中年男人面前,低聲喚道。

「少爺,我是秦副官。」

秦義方那張皺成了一團的老臉上,突地綻開了一抹笑容來。他記得少爺小時候,他替他穿上一套軍衣馬褲,一雙小軍靴,還扣上一張小軍披風。他拉著他的手,急急跑到操場上,長官正騎在他那匹大黑馬上等著,大黑馬身後卻立著一匹小白駒,兩父子倏地一下,便在操場上跑起馬來。他看見他們兩人一大一小,在馬背上起伏著,少爺的小披風吹得飛張起來。當少爺從軍校裝病退下來,跑到美國去,長官氣得一臉鐵青,指著少爺喝道:

「你以後不必再來見我的面!」

「長官────

秦義方伸出手去,他想去拍拍中年男人的肩膀,他想告訴他:父子到底還是父子。他想告訴他:長官晚年,心境並不太好。他很想告訴他:夫人不在了,長官一個人在臺灣,也是很寂寞的。可是秦義方卻把手又縮了回來,中年男人抬起頭來,瞅了他一眼,臉上漠然,好像不甚相識的模樣。一位穿戴得很威風的主祭將官走了上來,頃刻間,靈堂裡黑壓壓的早站滿了人。秦義方趕忙返到靈堂的一角,他看見人群裡,一排一排,許多將級軍官,凝神屏氣的肅立在那裡。主祭官把祭文高舉在手裡,操著嘹亮的江浙腔,很有節奏的頌讚起來:

桓桓上將。時維鷹揚。
致身革命。韜略堂堂。
北伐雲從。帷幄疆場。
同仇抗日。籌筆贊襄
──

 
祭文一唸完,公祭便開始了。首先是陸軍總司令部,由一位三星上將上來主祭獻花圈,他後面立著三排將官,都是一式大禮服,佩戴得十分堂皇。秦義方覷起眼睛,仔細的瞅了一下,這些新陞起來的將官們,他一位都不認識了。接著三軍總部、政府各院絡繹不絕,紛紛上來致祭。秦義方踮起腳,昂著頭,在人堆子裡盡在尋找熟人,找了半天,他看見兩個老人並排走了上來,那位身穿藏青緞袍,外罩馬褂,白髮白髯,身量碩大的,可不是章司令嗎?秦義方往前走了一步,眼睛瞇成了一條縫。他一直在香港隱居,竟也趕來了。他旁邊那位抖索索,病懨懨,由一個老蒼頭扶持著,直用手帕揩眼睛的,一定是葉副司令了。他在臺北榮民醫院住了這些年,居然還在人世!他們兩人,北伐的時候,最是長官底下的紅人了,人都叫他們「鋼軍司令」。兩人在一塊兒,直是焦贊、孟良,做了多少年的老搭檔。剛才他還看到他們兩個人的輓聯,一對兒並排掛在門口
 
廊廟足千秋決勝運籌徒恨黃巾猶未滅
 
漢賊不兩立孤忠大義豈容青史盡成灰

  章健敬輓

關河百戰長留不朽勳名遽吹五丈秋風舉世同悲真俊傑
邦國兩分忍見無窮災禍聞道霸陵夜獵何人願起故將軍
 
  葉輝敬輓

「我有三員猛將」,長官曾經舉起三隻手指十分得意的說過:「章健、葉輝、劉行奇。」可是這位滿面悲容的老和尚又是誰呢?秦義方拄著枴杖又往前走了兩步。老和尚身披玄色袈裟,足登芒鞋,脖子上掛著一串殷紅念珠,站在靈臺前端,合掌三拜,翻身便走了出去。

「副長官──

秦義方脫口叫了出來,他一眼瞄見老和尚後頸上一塊巴掌大的紅疤。他記得清清楚楚,北伐打龍潭孫傳芳那一仗,劉行奇的後頸受了砲傷,躺在南京療養院,長官還特地派了他去照顧他。那時劉行奇的氣燄還了得?又年輕,又能幹,又得寵,他的部隊盡打勝仗,是長官手下頭一個得意人,「鐵軍司令」──軍隊裡提著都咋舌頭。可是怎麼又變成了這副打扮呢?秦義方趕忙三腳兩步,拄著手杖,一顛一拐的,穿過人堆,追到靈堂外面去。
 
「副長官,我是秦義方。」

秦義方扶著手杖,彎著腰,上氣不接下氣,喘吁吁的向老和尚招呼道。老和尚止住了步,滿面驚訝,朝著秦義方上下打量了半天,才遲疑的問道:

「是秦義方嗎?」

「秦義方給副長官請安。」

秦義方跟老和尚作了一個揖,老和尚趕忙合掌還了禮,臉上又漸漸轉為悲戚起來,半晌,他嘆了一口氣:

「秦義方──唉,你們長官──

說著老和尚竟哽咽起來,掉下了幾滴眼淚,他趕緊用袈裟的寬袖子,搵了一搵眼睛。秦義方也掏出手帕,狠狠擤了一下鼻子。他記得最後一次看到劉行奇,是好多年前了。劉行奇隻身從廣東逃到臺灣,那時他剛被革除軍籍,到公館來,參拜長官。給八路俘虜了一年,劉行奇整個人都脫了形,一臉枯黑,毛髮盡摧,身上瘦得還剩下一把骨頭,一見到長官,顫抖抖的喊了一聲:

「浩公──」便泣不成聲了。

「行奇,辛苦你了──」長官紅著眼睛,一直用手拍著劉行奇的肩膀。

「浩公──我非常慚愧。」劉行奇一行咽泣,一行搖頭。

「這也是大勢所趨,不能深怪你一個人。」長官深深的嘆了一口氣,兩個人相對黯然,半天,長官才幽幽說道:

「我以為退到廣東,我們最後還可以背水一戰。章健、葉輝、跟你──這幾個兵團都是我們的子弟兵,跟了我這些年,回到廣東,保衛家鄉,大家死拚一下,或許還能挽回頹勢,沒料到終於一敗塗地──」長官的聲音都哽住了,「十幾萬的廣東子弟,盡喪敵手,說來────真是教人痛心。」說著兩行眼淚竟滾了下來。

「浩公──」劉行奇也滿臉淚水,悽愴的叫道,「我跟隨浩公三十年,從我們家鄉開始出征,北伐抗日,我手下士卒立的功勞,也不算小。現在全軍覆沒,敗軍之將,罪該萬死!還要受盡敵人的侮辱,浩公,我實在無顏再見江東父老──」劉行奇放聲大慟起來。

大陸最後撤退,長官跟章司令、葉副司令三個人,在海南島龍門港八桂號兵艦上,等了三天,等劉行奇和他的兵團從廣東撤退出來。天天三個人都並立在甲板上,盼望著。直到下了開船令,長官猶自擎著望遠鏡,頻頻往廣州灣那邊瞭望。三天他連眼睛也沒合過一下,一臉憔悴,驟然間好像蒼老了十年。

「你們長官,他對我────

老和尚搖了一搖頭,太息了一聲,轉身便要走了。

「副長官,保重了。」

秦義方往前趕了兩步叫道,老和尚頭也不回,一襲玄色袈裟,在寒風裡飄飄曳曳,轉瞬間,只剩下了一團黑影。
 
靈堂裡哀樂大奏,已是啟靈的時分。殯儀館門口的人潮陡地分開兩邊,陸軍儀隊刀槍齊舉,李浩然將軍的靈柩,由八位儀隊軍官扶持,從靈堂裡移了出來,靈柩上覆著青天白日國旗一面。一輛儀隊吉普車老早開了出來,停在殯儀館大門口,上面佇立一位撐旗兵,手舉一面四星將旗領隊,接著便是靈車,李浩然將軍的遺像豎立車前。靈柩一扶上靈車,一些執紼送殯的官員們,都紛紛跨進了自己的轎車內,街上首尾相銜,排著一條長龍般的黑色官家汽車。維持交通的警察憲兵,都在街上吹著哨子指揮車輛。秦義方趕忙將一條白麻孝帶胡亂繫在腰上,用手撥開人群,拄著枴杖急急蹭到靈車那邊,靈車後面停著一輛敞篷的十輪卡車,幾位年輕侍從,早已跳到車上,站在那裡了。秦義方踅到卡車後面,也想爬上扶梯去,一位憲兵馬上過來把他攔住。

「我是李將軍的老副官。」

秦義方急切的說道,又想往車上爬。

「這是侍衛車。」

憲兵說著,用手把秦義方撥了下來。

「你們這些人──

秦義方倒退了幾個踉蹌,氣得乾噎,他把手杖在地上狠狠頓了兩下,顫抖抖地便喊了起來:

李將軍生前,我跟隨了他三十年,我最後送他一次,你們都不准嗎?」

一位侍衛長趕過來,問明了原由,終於讓秦義方上了車。秦義方吃力的爬上去,還沒站穩,車子已經開動了。他東跌西撞亂晃了幾下,一位年輕侍從趕緊揪住他,把他讓到車邊去。他一把抓住車欄杆上一根鐵柱,佝著腰,喘了半天,才把一口氣透了過來。迎面一陣冷風,把他吹得縮起了脖子。出殯的行列,一下子便轉到了南京東路上,路口有一座用松枝紮成的高大牌樓,上面橫著用白菊花綴成的「李故上將浩公之喪」幾個大字。靈車穿過牌樓時,路旁有一支部隊正在行軍,部隊長看見靈車駛過,馬上發了一聲口令。

「敬禮──
 
整個部隊士兵倏地都轉過頭去,朝著靈車行注目禮。秦義方站在車上,一聽到這聲號令,不自主的便把腰桿硬挺了起來,下巴頦揚起,他滿面嚴肅,一頭白髮給風吹得根根倒豎。他突然記了起來,抗日勝利,還都南京那一年,長官到紫金山中山陵去謁陵,他從來沒見過有那麼多高級將領聚在一塊兒,章司令、葉副司令、劉副長官,都到齊了。那天他充當長官的侍衛長,他穿了馬靴,戴著白手套,寬皮帶把腰桿子紮得挺挺的,一把擦得烏亮的左輪別在腰邊。長官披著一襲軍披風,一柄閃亮的指揮刀斜掛在腰際,他跟在長官身後,兩個人的馬靴子在大理石階上踏得脆響。那些駐衛部隊,都在陵前,排得整整齊齊的等候著,一看見他們走上來,轟雷般的便喊了起來:

「敬禮──

中華民國五十九年冬末於加州


【文章出處】
《臺北人》
〈國葬〉

作者:白先勇
【作者簡介】
白先勇,1937年生於廣西南寧,台大文外系畢業,1958年發表第一篇小說〈金大奶奶〉,1960年與陳若曦、歐陽子等人創辦《現代文學》雜誌,發表了〈月夢〉、〈玉卿嫂〉、〈畢業〉等小說多篇,畢業後赴美取得愛荷華大學「國際作家工作坊」文學創作碩士,獲碩士學位後任教於加州大學聖塔芭芭拉分部,1994年退休。曾創辦《現代文學》雜誌,著有短篇小說集《寂寞的十七歲》、《台北人》,長篇小說《孽子》,散文集《明星咖啡館》、《驀然回首》、《第六隻手指》。白先勇吸收西洋現代文學寫作技巧,融入到中國傳統表現方式之中,描寫新舊交替時代人物的故事與生活,富於歷史興衰與人世滄桑感,曾被譽為「當代中國極有才氣與成就的短篇小說家」、「當代中國短篇小說家的奇才」。


青天白日勳章.png
上圖:青天白日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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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青天白日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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