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圖:吳岱穎
最最明朗的詩人之眼──訪《明朗》作者吳岱穎
寫詩是一個不斷召喚的過程
為什麼要寫詩?如果這個問題讓詩人吳岱穎來回答,他或者將引用海德格談及詩的功能時所說:「詩可以溝通人、神與世界,詩擁有將世界召喚回來的能力。」一言,表明自己對詩的功能的想法。
對吳岱穎而言,寫詩是一個不斷召喚的過程,藉由這個過程,所有事物便能又一次清晰地呈現在眼前。他說,在詩人的眼裡,一切平凡事物都不只是其表象所呈現的那個樣子,在表象下,再怎麼平凡無奇的事物都有著細緻的內裡,而詩人正是那隻有穿透表象、解讀出詩意來的眼睛。
那麼,如何進行這個過程呢?從大學起就開始寫詩的吳岱穎認為,初學者寫詩最易犯的毛病便是書上讀到什麼就硬套到詩裡,於是三角函數、水解等名詞全都貿然移植到詩裡去了。乍看之下,這樣寫起詩來雖然意象新穎,但作者這樣寫究竟想要表現什麼、能達到怎樣的效果,其實有待商榷,吳岱穎認為,當我們著手處理詩的時候,應當先注重這樣的處理方式究竟能夠呈現出什麼,而非一味追求炫技才是。這個階段裡,初學者的文學生命才剛開始,個人的美學和價值觀都仍未建立完全,還難以判定「什麼是詩」甚至「什麼是好詩」這樣的問題,接著,他們便會慢慢意識到詩中的意象與節奏。
吳岱穎以為寫詩意象不要求多,反而當求有明顯的系統,使所運用的意象與主題有所串聯,否則讀者將難以循線索來理解這首詩。他謙虛地談及自己的一些少作也都有類似的問題,堆砌繁複,反而囿於其中而無法傳達出原本想說的意思,直至向前輩陳黎請教、自己反覆修改檢討後,刪之又刪、簡之又簡,才漸漸還原出原本想表達的真意。
「最好的詩語言,並非單單只是轉換或堆疊字詞,而是以簡單明朗的言語來呈現層次豐富的奧義。語言平淡,卻使人擁有豐富的想像和感受。」吳岱穎如是說。
至於節奏,這個自小便學習音樂的優秀詩人在經營與轉換詩內在的節奏,又或將音樂節奏融到詩的語言中均特別拿手。相對於意象的掌控,他坦承節奏的調整較為困難,更需倚賴大量的閱讀及對語言的敏感度,不過,吳岱穎也頗為嘉許地表示或者因流行歌曲之故,近年來,他在一些校園文學獎等場合讀到的青年學生作品中,已經能見到有學生注意到詩中的節奏,細心加以經營了。
聯想的隧道.風格的指涉
多數的情況裡,吳岱穎以為有所設限的命題題目比起自訂的題目好寫多了,因在命題已被確立的情況下,寫作方向被限定出明確的範圍來,配合他在中文系中所受的寫作技巧訓練,很容易便能寫就。反而文章由自身定題來寫,需要耗費大量精力與時間以錘鍊文章中的思想情感,細心加以發展,以求意義清晰、內容完整,在這種種自我要求下速度自然變慢。
對於寫作的主題,吳岱穎一路寫來倒是不太為此而感到困窘,對他而言,只要找到一個對的角度去貼近,無論怎樣的題材,憑藉著聯想,都能輕易地與生活建立起一座得以溝通的橋樑來。因人類經驗雖然豐富多元,但我們能在認識了他人的經驗和想法後,對照起自身的類似狀況,進而產生共鳴,乍看之下毫無聯繫的枝節片斷,正因為能與自身生活處境產生聯繫,頓時距離便拉近了不少,使人產生貼身的驚奇觸動,感受遂越發深刻。
寫作如此,閱讀亦何嘗不是如此?當我們閱讀經典而一無所感,恐怕並非純然因為經典的枯索無味所致。經典之所以為經典,便在於經典經過時間重重篩選後所留下來,在這個漫長的淘汰過程中,必然是因為它能夠引起各個不同時代、不同階層的人心中的共鳴之故,故經典多半足以反映某個特殊社會時空或對社會、對人的關懷。
然而,如何在閱讀文本或寫作的過程當中,建立起這聯結的隧道,使自己讀出、寫出事物的內裡呢?說穿了,所憑藉的不過還是聯想,還是那詩人的眼睛。
確實,在習以為常中的瑣碎事物中挖掘出新意並非易事,不過恐怕也沒有想像中的困難。對此,吳岱穎舉了導演吳念真所拍的紀錄片《阿祖的小孩》為例,片中以「艋舺一支刺」形容主角阿宏父親少年時期的輕狂鋒銳,這形容便十分生猛有力,短短五個字便鮮明的道盡人物特色,廣義而言這其中未嘗也沒有蘊含詩的張力。
生猛有力的語言能夠簡單地凸顯出作者的意思,使人輕易讀懂,藉由語言了解內在精神所蘊藏的涵義,在此之外呢?其他的語言風格是不是也能達到相當的效果?
若強要去定義「風格」不可,吳岱穎認為風格介於外在的形式與內在的涵義之間,換句話說,風格不過是表面語言與實際內在的接合,並且牽涉到如何運用語言、作者想要傳遞出的狀態等等因子,這幾者交互影響所形成的氛圍,便大約可說是所謂的「風格」了。「風格應當是一種在寫作的過程中慢慢成熟的東西。」他這樣說。
某個程度上來說,風格就等同於標籤,當一種鮮明的風格出現時,一個專業的讀者便能反射性地指出背後的答案,即文章的作者。例如楊牧、朱天心、駱以均等人均有著讓人一眼即可辨識出來的語言風格,他引用陳大為談及寫作風格時所說的話作為註腳,陳大為曾說在寫作的過程中會慢慢形成一種風格,寫作者會持續一陣子都寫得得心應手,而後將之放棄,開創出全新的風格,這反叛其實是最為困難的一環,「然而,沒有風格也不見得有什麼不好哇!」吳岱穎以為一個人寫作有沒有其特殊風格其實難以強求,有強烈的風格味道,未必等同於能寫出絕佳的作品。有,或沒有,其實都無礙於他以詩人的眼睛去觀看這世界,而後寫下更多的詩篇。
詩就在生活裡
談及對想投身新詩創作的新一代創作者有何建議,吳岱穎覺得書當然應當要讀,但閱讀太多理論學術性的嚴肅書籍,恐怕會對創作有所損耗。「因為你會漸漸學著把它們歸類,與其唸書,我倒寧可讓他們去發掘生活中渾沌難明的狀態,進而去思考、找出一個解釋後,以文學或其他方式加以留存。」他這樣說。對照起他在建中任教,見識到與他不同世代的青少年許多奇特的行為經驗來看,吳岱穎自言時常在和學生的互動中有所學習,甚至挪移原有的觀點,未嘗不是對既有知識造成的禁錮之抵抗。
而正因為對生活的感觸和感受一旦降低,便難以寫出好的作品來,故比起唸書,他更鼓勵新一代創作者多去拓展生活的體驗。
吳岱穎說:「生活中的所有事物──即使不過是芝麻蒜皮般的小事──在經過重組以後,都能夠成為非常好的文章。一個剛剛起步的創作者,應當先練習如何去敘述一件事,而非憑空編造。」詩就在生活裡,透過詩人的眼睛,落花水面都是文章。
寫詩首重觀察現實生活,詩必須觸摸到生活的本質,而非一味追求鏡花水月似的幻想氛圍,那些誠實平凡而懇切的因子,其實,正是一件事物之所以可以成為詩的所在。舉例而言,如果今天描寫的是網路時代裡距離空間縮到最短最迅捷的MSN戀情,那便誠實地寫出來,無須刻意要去寫一些自以為較高尚的戀愛方式,這刻意反而不真實,難以觸動讀者心中真正的感動。
詩,或者生活,無非都是褪去華麗外表,露出貧瘠的內在後,最真實的那個面貌。
而當我們重又將聚焦點轉回眼前這個優異的詩人身上──這個寫過〈有隔>等詩作,接下來將著手寫許多扭曲人格,往現實方向傾斜的詩人──讀其詩,甚至其人,其實無一不印證他那明朗流暢的詩觀。
詩如其人,對照起他在入圍林榮三文學獎所寫的感言:「如果可以,你也願意既愚且魯,但你早已習慣再多一點,再深一點,讓思想替你為謊言卸妝,解構這繁亂世界的表象,即使結果你還得住進墳裡不能爬起來喝咖啡讀早報再看這世界一眼,也明白唯有死亡是永恆的了,你仍然想知道那巨大的神祕,關於愛,關於死,關於生命。啊!你仍然要這麼說這麼寫,像切切的誓願:『我曾熱切追尋,並且永不後悔。』」來看,我們不僅慶幸,更可以說是萬分期待地等待吳岱穎將憑其真實無偽的明朗,繼續熱切地追尋、凝視這世界,繼續執筆。
上圖:吳岱穎
【作品出處】
〈最最明朗的詩人之眼──訪《明朗》作者吳岱穎〉
2008-11-25
網址:
https://mypaper.pchome.com.tw/ebola/post/1311296495
記者:不詳
【受訪者簡介】
吳岱穎(1976-2021),台灣省花蓮縣人,師範大學國文系畢業。台北市立建國中學國文教師,擔任建中紅樓詩社指導老師。曾獲林榮三文學獎新詩首獎、時報文學獎新詩首獎、國軍文藝金像獎小說首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散文首獎、花蓮文學獎、後山文學獎、全國學生文學獎等,擔任教師期間曾獲國語文競賽中學教師組作文第一名、朗讀第一名。著有詩集《明朗》、《冬之光》,與凌性傑合著散文《找一個解釋》、《更好的生活》。與孫梓評合編《國民新詩讀本》。2021年6月19日因心肌梗塞在睡夢中辭世,享年45歲。
上圖:吳岱穎
- Jun 22 Tue 2021 08:57
▲最最明朗的詩人之眼----訪《明朗》作者吳岱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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