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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示意圖（寧波天一閣）


稽山書院簡介

從北宋范仲淹，南宋朱熹，明代王陽明，一棒接一棒的文人，為紹興稽山書院寫下歷史的一頁。

北宋范仲淹以吏部員外郎之職，外放任越州知州，並在越州州治（今紹興城區）創建稽山書院，原址位於臥龍山西崗。當時延聘名學者任書院住持，受到學者學子推崇。南宋朱熹曾在稽山書院講學，書院已海內聞名，講學活動眾多，元末書院曾一度荒廢。

明嘉靖三年（1524年），紹興府知府南大吉、山陰縣令吳瀛拓展書院，增建「尊經閣」等建築，請王陽明撰寫〈稽山書院尊經閣記〉，為明朝散文名作，稽山書院書院也因王陽明在此收徒講學而大興，王氏在此闡述自己「致良知」理論，是王陽明在紹興講學主要場所之一，另一處則為陽明書院，經過王陽明的發揚，稽山書院再次成為海內著名書院。

明末萬曆七年（1579年），朝廷因東林黨爭而禁天下書院，稽山書院奉例而毀，直至清出康熙年間再度重修。


上圖：十三經


學苟知本，六經皆我註腳。
──陸九淵

題解

在中國思想史上，明代王陽明繼承南宋陸九淵的心學思想，合稱「陸王心學」，與程頤、朱熹一路重視外在學問的「程朱理學」屬於不同思考進路。

本文名爲尊經閣作記，實際上只有結尾一段，用極爲概括的語言涉及這個閣的有關方面，絕大部分篇幅都是在闡述作者的哲學思想，即「心外無物」的「心學」世界觀，可以說是一篇別開生面的文章，全文的著眼點不是「閣」而是「尊經」，所以文章的重點並未放在其閣之規模、樣式及內部結構上，而是闡述儒家經典的作用和意義，抨擊不能正確對待儒家經典的現象，從理論上說明了「尊經」的真正意義，可以說，本文是濃縮了的陽明學說的全貌。

文章先從「六經」的不同表現形式談起，繼而結合了人際關係的各個方面說明了六經是「常道」，它作用於人生的整體，是人所無法迴避的。接著，作者不厭其煩地從「六經」的核心內容、學習方面進行全面地分析。而後又對那些捨本逐末的「世之學者」的錯誤認識進行批評。直到結尾時，即便是介紹寫作本文的緣由，作者也還語重心長地希望「世之學者得吾說而求諸其心」。

思想原本是抽象枯燥論述，但本文最特殊之處，為了說明「外在知識」與「內心本原」的關係，將知識（六經）比喻為「賬本」，而把內心本原比喻為「自家的田產財富」，帳本不能取代真實的田產財富，只是真實內心的文字紀錄。此一譬喻，與道家講的「得魚忘筌」、佛家說的「以手指月」，有異曲同工之處。

在行文上，全文多用排比句，而且是同一句式多次出現。表面看起來似乎是不斷重複，實際上這是作者要反覆強調的內容。同時這種手法在結構上還起到了加固作用，把這各段牢牢地結合成爲一個整體。

陸九淵有一句名言「學苟知本，六經皆我註腳」（編按：意指如果知道學問的本原在於找回內心，所有知識典籍都可以為自我的本原作註解，不必靠再靠讀書外求），所謂「本」即是歸返人之本心，王陽明本文已繼承此一思想，也表現了作為哲學家王守仁，看問題的思想的深度、角度與一般文人的不同。


上圖：饕餮紋


尊經閣記

經，常道也。其在於天，謂之命；其賦於人，謂之性；其主於身，謂之心。心也，性也，命也，一也。通人物，達四海，塞天地，亙古今，無有乎弗具，無有乎弗同，無有乎或變者也，是常道也。其應乎感也，則為惻隱，為羞惡，為辭讓，為是非；其見於事也，則為父子之親，為君臣之義，為夫婦之別，為長幼之序，為朋友之信。是惻隱也，羞惡也，辭讓也，是非也；是親也，義也，序也，別也，信也，一也。皆所謂心也，性也，命也。通人物，達四海，塞天地，亙古今，無有乎弗具，無有乎弗同，無有乎或變者也，是常道也。

以言其陰陽消息之行焉，則謂之易；以言其紀綱政事之施焉，則謂之書；以言其歌詠性情之發焉，則謂之詩；以言其條理節文之著焉，則謂之禮；以言其欣喜和平之生焉，則謂之樂；以言其誠偽邪正之辨焉，則謂之春秋。是陰陽消息之行也，以至於誠偽邪正之辨也，一也，皆所謂心也，性也，命也。通人物，達四海，塞天地，亙古今，無有乎弗具，無有乎弗同，無有乎或變者也。夫是之謂六經，六經者非他，吾心之常道也。

故易也者，志吾心之陰陽消息者也；書也者，志吾心之紀綱政事者也；詩也者，志吾心之歌詠性情者也；禮也者，志吾心之條理節文者也；樂也者，志吾心之欣喜和平者也；春秋也者，志吾心之誠偽邪正者也。君子之於六經也，求之吾心之陰陽消息而時行焉，所以尊易也；求之吾心之紀綱政事而時施焉，所以尊書也；求之吾心之歌詠性情而時發焉，所以尊詩也；求之吾心之條理節文而時著焉，所以尊禮也；求之吾心之欣喜和平而時生焉，所以尊樂也；求之吾心之誠偽邪正而時辨焉，所以尊春秋也。

蓋昔者聖人之扶人極，憂後世，而述六經也，猶之富家者之父祖，慮其產業庫藏之積，其子孫者，或至於遺亡散失，卒困窮而無以自全也，而記籍其家之所有以貽之，使之世守其產業庫藏之積而享用焉，以免於困窮之患。故六經者，吾心之記籍也，而六經之實，則具於吾心。猶之產業庫藏之實積，種種色色，具存於其家，其記籍者，特名狀數目而已。而世之學者，不知求六經之實於吾心，而徒考索於影響之間，牽制於文義之末，硜硜然以為是六經矣。是猶富家之子孫，不務守視享用其產業庫藏之實積，日遺亡散失，至為窶人丐夫，而猶囂囂然指其記籍曰：「斯吾產業庫藏之積也！」何以異於是？

嗚呼！六經之學，其不明於世，非一朝一夕之故矣。尚功利，崇邪說，是謂亂經；習訓詁，傳記誦，沒溺於淺聞小見，以塗天下之耳目，是謂侮經；侈淫辭，競詭辯，飾奸心盜行，逐世壟斷，而猶自以為通經，是謂賊經。若是者，是并其所謂記籍者而割裂棄毀之矣，寧復知所以為尊經也乎？

越城舊有稽山書院，在臥龍西岡，荒廢久矣。郡守渭南南君大吉，既敷政於民，則慨然悼末學之支離，將進之以聖賢之道，於是使山陰令吳君瀛拓書院而一新之，又為尊經閣於其後，曰：「經正則庶民興，庶民興，斯無邪慝矣。」閣成，請予一言，以諗多士，予既不獲辭，則為記之若是。嗚呼！世之學者，得吾說而求諸其心焉，其亦庶乎知所以為尊經也矣。

【文章出處】
《古文觀止》
〈尊經閣記〉
原作者：王守仁（王陽明）


上圖：毛公鼎內側金文（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註釋翻譯

（一）

經，常道也。其在於天，謂之命；其賦於人，謂之性；其主於身，謂之心。心也，性也，命也，一（同一）也。
譯文：
經，是永恆不變的真理。它在天，稱之爲「命」；秉賦於人身上，稱之爲「性」；作爲人身的主宰，稱之爲「心」。心、性、命，都是同一個東西。

通人物，達四海，塞天地，亙（延續不斷）古今，無有乎弗具（存在），無有乎弗同，無有乎或變者也，是常道也。
譯文：
它溝通人與物，遍及四海，充塞天地之間，貫通往古來今，無處不存在，無處不是相同，無處有改變的可能，所以它是永恆不變之道。

其應乎感也，則為惻隱，為羞惡，為辭讓，為是非（編按：此為孟子所稱之「四端之心」）；其見於事也，則為父子之親，為君臣之義，為夫婦之別，為長幼之序，為朋友之信（編按：此為孟子所稱之「五倫」）。
譯文：
它表現在人的情感裏，便是惻隱之心，羞惡之心，謙讓之心，是非之心；它表現在人際關係上，便是父子之親，君臣之義，夫婦之別，兄弟之序，朋友之信。

是惻隱也，羞惡也，辭讓也，是非也；是親也，義也，序也，別也，信也，一（同一）也。皆所謂心也，性也，命也。
譯文：
因此，惻隱之心、羞惡之心、謙讓之心、是非之心，也就是親、義、序、別、信，都是同樣一件東西。都是心、性、命。

通人物，達四海，塞天地，亙（延續不斷）古今，無有乎弗具（存在），無有乎弗同，無有乎或變者也，是常道也。
譯文：
這些都是溝通人與物，普及四海，充塞天地，貫穿古今，無處不存在，無處不相同，無處可能改變的存在，即永恆不變之道。




（二）

以言其陰陽消息（盛衰起滅）之行焉，則謂之《易》；
譯文：
這永恆不變之道，用以闡述陰陽盛衰的運行，便稱它爲《易》；

以言其紀綱政事之施焉，則謂之《書》；
譯文：
用以表明紀綱政事的施行，便稱它爲《書》；

以言其歌詠性情之發焉，則謂之《詩》；
譯文：
用以傳達歌詠性情的感發，便稱它爲《詩》；

以言其條理節文之著焉，則謂之《禮》；
譯文：
用以顯示體統儀節的表徵，便稱它爲《禮》；

以言其欣喜和平之生焉，則謂之《樂》；
譯文：
用以宣泄欣喜和平的躍動，便稱它爲《樂》；

以言其誠偽邪正之辨焉，則謂之《春秋》。
譯文：
用以辨別真假邪正的標準，便稱它爲《春秋》。

是陰陽消息之行也，以至於誠偽邪正之辨也，一也，皆所謂心也，性也，命也。
譯文：
因此陰陽盛衰的運行，以至於真假邪正的評價，同樣是一個東西；都是心、性、命。

通人物，達四海，塞天地，亙古今，無有乎弗具（存在），無有乎弗同，無有乎或變者也。夫是之謂《六經》，《六經》者非他，吾心之常道也。
譯文：
這些都是溝通人與物，普及四海，充塞天地，貫穿古今，無處不存在，無處不相同，無處可能改變的真理。唯其如此，所以稱之爲《六經》，《六經》不是別的，就是人心中永恆不變之道。


上圖：熹平石經殘件（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三）

故《易》也者，志（記錄）吾心之陰陽消息（盛衰起滅）者也；
譯文：
因此《易》這部經，是記我們內心的陰陽盛衰的經：

《書》也者，志（記錄）吾心之紀綱政事者也；
譯文：
《書》這部經，是記我們心中的紀綱政事的經；

《詩》也者，志（記錄）吾心之歌詠性情者也；
譯文：
《詩》這部經，是記我們心中的歌詠性情的經；

《禮》也者，志（記錄）吾心之條理節文者也；
譯文：
《禮》這部經，是記我們心中的條理儀節的經；

《樂》也者，志（記錄）吾心之欣喜和平者也；
譯文：
《樂》這部經，是記我們心中的欣喜和平的經；

《春秋》也者，志（記錄）吾心之誠偽邪正者也。
譯文：
《春秋》這部經，是記我們心中的真假邪正的經。

君子之於《六經》也，求之吾心之陰陽消息而時行焉，所以尊《易》也；
譯文：
君子之對待《六經》，省察心中的陰陽盛衰而使之及時運行，這才是尊重《易》；

求之吾心之紀綱政事而時施焉，所以尊《書》也；
譯文：
省察心中的紀綱政事而使之及時施行，這才是尊重《書》；

求之吾心之歌詠性情而時發焉，所以尊《詩》也；
譯文：
省察心中的歌詠性情而使之及時感發，這才是尊重《詩》；

求之吾心之條理節文而時著焉，所以尊《禮》也；
譯文：
省察心中的條理儀節而使之及時表露，這才是尊重《禮》；

求之吾心之欣喜和平而時生焉，所以尊《樂》也；
譯文：
省察心中的欣喜和平而使之及時躍動，這才是尊重《樂》；

求之吾心之誠偽邪正而時辨焉，所以尊《春秋》也。
譯文：
省察心中的真假邪正而及時地辨明，這才是尊重《春秋》。


上圖：饕餮紋


（四）

蓋昔者聖人之扶人極（做人的準則），憂後世，而述《六經》也，猶之富家者之父祖，慮其產業庫藏之積，其子孫者，或至於遺亡散失，卒困窮而無以自全也，而記籍（記賬）其家之所有以貽之，使之世守其產業庫藏之積而享用焉，以免於困窮之患。
譯文：
大抵古代聖人的匡扶人間正道、耽心後世的頹敗，於是著述《六經》，猶如富家的上一輩，擔心他們的產業和庫藏中的財富，到了子孫手裏會被遺忘散失，不知哪一天子孫會陷入窮困而無以自謀生活，因而記錄下他們家中所有財富的賬目，而遺留給子孫，使他們能永世守護這些產業庫藏中的財富而得以享用，以避免貧困的禍患。

故《六經》者，吾心之記籍（賬本）也，而《六經》之實，則具於吾心。
譯文：
所以《六經》只是我們內心的賬本，而《六經》的實際內容，則具備在我們內心。

猶之產業庫藏之實積，種種色色，具存於其家，其記籍（記賬）者，特名狀數目而已。
譯文：
正如同產業庫藏的財富，各種各樣的具體物資，都存在家裏。那賬本，不過記下它們的名稱品類數目罷了。

而世之學者，不知求《六經》之實於吾心，而徒考索於影響之間，牽制於文義之末，硜硜然（鄙陋貌）以為是《六經》矣。
譯文：
而世上學《六經》的人，不懂得從自己的內心去探求《六經》的實際內容，卻空自從實際之外的形跡之中去探索，拘守於文字訓詁的細枝末節，鄙陋地以爲那些就是《六經》了，

是猶富家之子孫，不務守視享用其產業庫藏之實積，日遺亡散失，至為窶人（貧窮人家的子弟）丐夫，而猶囂囂然（自得貌）指其記籍（賬本）曰：「斯吾產業庫藏之積也！」何以異於是？
譯文：
這正像富家的子孫，不致力守護和享用家中的產業庫藏中的實際財富，一天天遺忘散失，而終於變成窮人乞丐，卻還自得地指着賬本，說道：「這便是我家產業庫藏的財富！」同這有什麼兩樣？


上圖：散氏盤（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五）

嗚呼！《六經》之學，其不明於世，非一朝一夕之故矣。
譯文：
唉！《六經》的真義不顯揚於人世，早已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

尚功利，崇邪說，是謂亂《經》；
譯文：
重視功利，崇敬謬論，這叫做淆亂了「經」；

習訓詁，傳記誦，沒溺於淺聞小見，以塗天下之耳目，是謂侮《經》；
譯文：
學一點文字訓詁，教授章句背誦，沉陷於淺薄的知識和瑣屑的見解，以掩蔽天下的耳目，這叫做侮慢了「經」；

侈淫辭，競詭辯，飾奸心盜行，逐世壟斷，而猶自以為通《經》，是謂賊（傷害）《經》。
譯文：
肆意發表放蕩的論調，逞詭辯以取勝，粉飾其邪惡的心術和卑劣的行爲，競逐世俗，操控獨佔，而還自命爲通曉「六經」，這叫做殘害了「經」。

若是者，是并其所謂記籍（賬本）者而割裂棄毀之矣，寧（怎麼）復知所以為尊《經》也乎？
譯文：
像這樣一些人，簡直是連所謂賬本都割裂棄廢掉了，哪裏還知道什麼叫做尊重「六經」呢！


上圖：饕餮紋鐃（天津博物館藏）


（六）

越城（會稽，即浙江紹興）舊有稽山書院，在臥龍西岡，荒廢久矣。
譯文：
浙江紹興過去有稽山書院，在臥龍西崗，荒廢已久了。

郡守渭南南君（尊稱）大吉，既敷政（施政）於民，則慨然悼末學之支離，將進之以聖賢之道，於是使山陰令吳君（尊稱）瀛拓（拓展，擴充）書院而一新之，又為尊經閣於其後，曰：「經正則庶民興，庶民興，斯無邪慝（邪惡）矣。」
譯文：
知府渭南人南大吉君，在治理民政之暇，即慨然痛惜晚近學風的頹敗，將使之重歸於聖賢之道，於是命山陰縣令吳瀛君擴大書院，使之煥然一新，又建造一座「尊經閣」於書院之後，說道：「經學歸於正途，則百姓就會振發，百姓振發，那便不會犯罪作惡了。」

閣成，請予一言，以諗（勸諫，告知）多士，予既不獲辭，則為記之若是。
譯文：
尊經閣落成，邀我寫一篇文章，以曉喻廣大的士子，我既推辭不掉，便爲他寫了這篇記。

嗚呼！世之學者，得吾說而求諸其心焉，其亦庶乎（庶幾，近乎）知所以為尊《經》也矣。
譯文：
唉！世上的讀書人，掌握我的主張而求理於內心，當也大致接近於知道怎麼樣才是真正地尊重「六經」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