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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是「非如此不可」?抑或「偶然一次算不得數」?


本書是捷克裔法國作家米蘭昆德拉於 1984 年所寫的一本哲學式小說;更精確的說,是一本存在主義的哲學小說。昆德拉本人深受尼采與海德格等哲學家的影響,而這本小說就是以尼采的「永劫回歸」概念作為開篇,書中處處夾雜的大量的議論,與其說這是一本充滿著哲學思考的小說,倒不如說是作者從哲學思考的角度出發,所產生出相對應的的小說人物與情節

本書是昆德拉最知名也最具影響力的書,本書的背景發生在捷克的民主化運動「布拉格之春」,以及之後的蘇聯入侵捷克的事件時,書中的四位主角托馬斯、特麗莎、薩賓娜、弗蘭茨的故事。作者利用書寫這四個小人物的生活,向我們展示了生命中某些重大的哲學問題,並讓我們自己在閱讀中思考答案。從學生時代起,我便十分喜愛此書,前前後後到現在也讀過不下五遍,這次試著用自己的理解,來介紹與詮釋這本巨著中一些重要的概念。

在一開始,我先簡單介紹一下故事大綱,方便沒看過書的朋友或是已經忘記的朋友便於回憶,如果最近才看過書的朋友可以直接跳過下一段。

故事大綱

托馬斯與特麗莎


托馬斯是一名小有名氣的捷克醫生,住在布拉格,在與妻子離婚之後,開始四處尋找對象約砲。他認為砲友雙方應該都不要有感情投入,所以他也有自己的約炮原則:「可以在短期內跟一個女人約炮,但不要超過三次;也可以長時間跟一個女人約,但每次間隔最少是三個星期。」


特麗莎是一個鄉下小鎮的姑娘,生活在一個粗鄙的家庭,從小便時常被她的母親羞辱,十分想要逃離這個環境,也對田園牧歌式的生活與理想主義的愛情十分嚮往,所以她的腋下總是夾著一本書,因為在她的想像裡,這本書便可以把她跟周遭粗俗的世界區隔開來。

托馬斯與特麗莎的第一次相遇是在特麗莎的所在小鎮的旅館餐廳上,這時特麗莎是這家餐廳的女服務生。由於托馬斯與鎮上的酒鬼完全不同的氣質,加上他的桌上放著一本打開的書,這對於亟欲擺脫粗俗的特麗莎來說,書本的隱喻似乎在昭示著她所嚮往的世界,具有無與倫比的誘惑力;而托馬斯作為布拉格砲王,要搞定她當然是綽綽有餘。之後托馬斯將特麗莎約到了布拉格,他們的第一次約會,便是瘋狂的做愛。特麗莎在做愛時特別會喊叫,因為她認為喊叫會讓肉體遲鈍,感官變得麻痺,從而消除靈魂對肉體的注意力。而肉體對特麗莎來說是骯髒的,是粗俗的,代表著她原生家庭的世界,不符合她心中那理想主義的愛情。

一開始,托馬斯只是把特麗莎當成她眾多砲友中的一個,但是他慢慢認為特麗莎的出現是命中注定的,要不然那天為什麼他臨時去餐廳呢?為什麼剛好是特麗莎服務他呢?為什麼剛好她在腋下夾著那本書《安娜卡列尼娜》,以至於吸引到他呢?他開始覺得對特麗莎的一切都是命中注定,「非如此不可」,這個女人需要他的關心跟愛護,結果就是他自己把自己感動了,覺得自己 「愛上」 了特麗莎。 至此之後,他開始被愛套牢,一步步喪失自己之前訂下的原則與生活方式。

在這段關係中,特麗莎一直都是弱勢的一方,因為托馬斯在婚後仍然砲友不斷,每次回家,頭髮上都還能聞到其他女人下體的味道。這使得特麗莎十分忌妒與不安,卻又無法離開這段關係。這時俄國的入侵給特麗莎的不安帶來了短暫的麻醉。她一邊參與反抗的活動,一方面為報社拍照,讓自己投身與反抗俄國的浪潮當中,便不會感覺如此的虛弱與不安全感。但是當一切平息下來之後,她又重新感受到虛弱與不安。由於局勢的惡化,也出於不讓特麗莎再如此焦躁不安,他們便搬出了捷克,逃到了瑞士蘇黎世。但是在蘇黎世時,特麗莎依然無事可做,那種虛弱的感覺又再度襲來,這讓她認為祖國捷克的「虛弱」反而是跟她同一陣營的,出於某些自卑的心理,她又獨自地回到了布拉格。

度過了孤獨與痛苦的五天之後,由於擔心特麗莎,托馬斯也回到了布拉格。在短暫的小別勝新婚之後,特麗莎再次的感受到虛弱,畢竟所有的一切又回到了原點。托馬斯回去之後一開始任職於原本的醫院,但由於之前發表過對於當權政權不利的言論,又拒絕簽署撤回聲明,最後淪為一名玻璃擦洗工。但身為布拉格砲王,擦洗工的工作反而讓托馬斯有大量的時間可以繼續他的約砲人生。

經過這些摧殘的特麗莎,再也扛不住了,她與托馬斯兩人都已經身心俱疲。所以特麗莎說:我們去鄉下吧! 因為到了鄉下就可以追求她所嚮往的田園詩歌般的生活,而且托馬斯在鄉下也沒辦法在去會他的情人。而托馬斯因為認定了自己愛這個女人,只能聽從那「非如此不可」,兩人就搬到鄉下。回到了鄉下的兩人,過了一段安靜的日子,但由於托馬斯放棄了工作,放棄了情人,放棄了原本的生活方式,迅速衰老下去,行動也越來越遲緩,最後兩人在一場車禍中雙雙身亡。

薩賓娜與弗蘭茨

薩賓娜本身是反對「媚俗」(後面會提到這個重要概念))的代表。她本身一個畫家,和托馬斯是砲友關係,跟特麗莎一開始也是朋友關係(當然,是在特麗莎知道她與托馬斯有染之前)。她很喜歡托馬斯那毫不媚俗的態度,她認為所謂的蘇俄共產黨所鼓吹的生活,與捷克知識分子為了刷存在感式的反對,同樣都是媚俗,同樣的讓人厭惡。


由於國家被入侵,薩賓娜搬到了瑞士,在那裏她認識了大學教授弗蘭茨。弗蘭茨生活在安逸太平的瑞士,所以對於像是捷克那些激情式的苦難與愛國主義充滿著嚮往,而薩賓娜的到來剛好填滿了他心靈的這個空缺。他對薩賓娜的愛充滿著神聖感,夾雜著(自己所幻想出來的)革命情懷,雖然他跟薩賓娜也是情人關係,但是他跟托馬斯完全不同,他在床上近乎順從,簡直就是把薩賓娜當成捷克人民所受的苦難,所孕育出來的女神般來崇拜,但這恰恰讓厭惡媚俗的薩賓娜感到不小的負擔與沉重感。

最後,在薩賓娜察覺到弗蘭茨會離婚來跟她求婚時,果斷的永遠消失了。

在薩賓娜離開之後,弗蘭茨反而並不沮喪。相反的,他認為薩賓娜那曾經像女神般的存在,給了他無窮的力量,開始陷入了「自己感動自己」的模式,認為他的薩賓娜女神無時無刻不在關注著他。他覺得應該為了他心目中的女神,為這個苦難的世界做點什麼,所以他像許多左派份子一樣,志願去了那個時候被蘇聯共產主義控制的越南,為了他心目中那「偉大的進軍」盡一份心力。不過我們都知道,「秀才造反,三年不成」,知識分子上了戰場幾乎都沒啥鳥用。他最後被一幫越南的土匪打傷之後,送回國醫治無效而死亡。

輕與重

昆德拉為什麼會認為生命(更精確的說,是存有 being)的本質是「輕」呢? 這要從尼采的「永劫回歸」說起:假設我們做決策的每一個瞬間, 都會無限次的重複,那我們便可以嘗試不同的方向,把所有可能的選擇都一一試過一遍,最後找出對我們最好的那個未來。但是由於這樣的永劫回歸是不存在的,任何決策的瞬間都只會發生一次而已,所以我們永遠不知道我們行動以外的其他選項會發生什麼,有沒有更好的結果。在這樣的情況之下,選擇還有什麼意義呢? 我們的生命只能是「輕」──正如德國諺語所說「偶然只發生一次的事,算不得數」。而這其實也是我們對於生命無意義的一種感受:永遠無法確定什麼是更好,什麼是更壞,只發生一次的事情,等於沒有發生過,而生命中所有的事情都只發生過一次,那生命還有甚麼意義呢?


與之相對,「沉重」是我們對於意義的追求,所產生的感受。畢竟對於生命來說,有意義的東西必定是重要的,必定有其重量,最沉重的負擔同時也是生活最為充實的象徵,負擔越重,我們的生活同時也就越貼近真切與實在。可以說,意義本身所帶來的感受便是沉重。這便構成了本書的第一個主題;生命因為永劫回歸的不存在,所以是輕的,但是由於生命又需要意義,才能對抗輕所帶來的無意義感,所以又同時是沉重而難以承受的,最後生命便成為了「不能承受之輕」。

對於「生命有無意義」這類的主題,對於存在主義熟悉的朋友,其實並不陌生,而米蘭昆德拉也做出了自己的嘗試: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便是生命本質上的矛盾──生命本身的無法重複,所以意義幾乎無從衡量起;以及必須從中找出意義,並守護這個意義以活得充實,這之間的矛盾。

書中最好的例子,莫過於托馬斯認為他跟特麗莎的相遇,並不是偶然,而是命中注定,「非如此不可」!特麗莎家鄉的醫院「碰巧」遇到了一個複雜的病例,這個醫院請托馬斯所在的布拉格醫院的主治醫師過去會診,可主治醫生「碰巧」坐骨神經痛,托馬斯便代替了他。托馬斯「碰巧」被安排在特麗莎工作的那個旅館,而又「碰巧」在走之前有足夠的時間去旅館餐廳。那天又「碰巧」特麗莎值班,而又「碰巧」服務托馬斯。這六個偶然把托馬斯推向特麗莎,一段如此重要的愛情卻是一連串偶然只發生一次的事的結果,這就是「輕」,但托馬斯卻對它們賦予特別的意義:在他的夢中「特麗莎是一個被放在樹脂塗覆的草框裡的孩子,順水飄來他的床榻旁邊」,他有著使命去照顧及保護她。所以他對她產生了愛情,感覺對她所做的一切充滿著「非如此不可」,就是托馬斯為他們的相遇賦予了主觀上的意義,進而背負著所謂的「不能承受之輕」。

靈與肉

除了輕與重,本書討論的另一個二元對立是靈魂與肉體,這從本書女主角特麗莎的產生情境就表達得十分清楚──「特麗莎誕生於胃裡的咕咕聲」(托馬斯則是誕生於「偶然只發生一次的事,算不得數」這句諺語)。為什麼是胃裡的咕咕聲呢? 想像一下你去別人家作客,主人要留你吃晚餐,你推說還不餓所以不用了,結果這時不爭氣的胃發出了咕咕聲。這表示什麼? 第一,我們的靈魂跟肉體是分開的,而靈魂似乎不總是能夠控制肉體。第二,它們同時也是一體的,誰也無法擺脫誰。你既無法控制,邀請你吃飯的主人也不會認為「你」跟「你的肉體」是兩件事物。


在特麗莎的母親眼裡,世界不過是肉體巨大的集中營,人人都差不多,而所謂的靈魂是看不見的,所以也是不存在的。但特麗莎則剛剛好相反,她渴望用自己的靈魂將自己與粗鄙的周遭區隔開來,這也說明了為什麼她嚮往的是田園詩歌般理想主義的愛情,所以當托馬斯第一次喊她時,她感到「靈魂從血管與毛孔裡衝出體外,向他展示開來」。而托馬斯繼續約砲的浪子生活也讓特麗莎變得如此的敏感與虛弱──這暗示她與其他女人並無任何不同,都是赤裸裸的肉體,而這正是特麗莎不計任何代價想要逃離的世界。

不管腦神經科學如何的進步,如何地告訴我們所謂的靈魂與意識不過是大腦裡的一堆神經元,這靈與肉的二重性是真真實實的每天所感受到的。不管我們認為肉體是如何的粗鄙不堪,他會尿尿、大便,它都與我們的靈魂同時分離而又共存著──不管你喜歡或不喜歡,它就是在那。

媚俗(Kitsch)

「媚俗」這個概念是本書最重要的概念之一。對於「媚俗」字面上的解釋,偏向於未經思考的,一味的以大眾主流的意見為意見。不過米蘭昆德拉的媚俗,卻比這個深刻的多。讓我們用書中的原話:


媚俗的根源是對生命的絕對認同。

展開來說,就是對於生命中的某些事物的絕對認同。當這個事物是信仰時,便產生了所謂的宗教,並由於絕對的認同,其他不同的信仰就變成了異端邪說;當這個事物是某種思想或是理念時,便產生了主義與黨派,而不同的黨派就變成了所謂的「亂黨」或是「反動派」;當這個事物是某種社會價值觀時,便成了所謂的單一價值體系,譬如家庭必定是要和諧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父親必定威嚴而重滿智慧,母親必定慈祥而富有愛心。

媚俗的威力在於,當你投身於自認為絕對偉大的理想或是事業時,會產生一種自我的崇高感與認同感,自己感動了自己,認為只有眼前的事物能夠成就更高層次的我,其他所有的一切都變得不重要。而這裡的危險則是雙重性的:

1.當絕對的認同時,我們是看不到其他的可能性的。絕對認同某個價值觀的人,是不可能會去同情、理解任何一個與其相左的價值觀的。這在近日的台灣公投有關同性婚姻的議題就可以看出,雙方的陣營甚至連嘗試去了解對方的一絲絲想法都沒有。

2.更危險的是,絕對的認同會對其他不認同的人產生厭惡與排斥,甚至起而攻之。所以昆德拉的第六章節取名為極具諷刺的「偉大的進軍」:什麼是偉大的進軍?這就是媚俗所做出的行動。所謂的進軍,就是要掃除所有與我們絕對的認同不一樣的人事物,而這樣的進軍之所以「偉大」,正是因為我們對自己的信念絕對的認同,所以才偉大,而所有不這麼「偉大」的立場與黨派,都應該被掃入歷史的灰燼裡面。

熟悉以色列歷史學家 Harari(《人類大歷史》與《人類大命運》作者)的讀者,應該可以看出所謂的「媚俗」,就是把「互為主體的現實」推向極致的地位,容不下任何的質疑(可參考《人類大歷史》與《人類大命運》的解讀)。互為主體的現實像是宗教、國家等概念,本身都是虛構出來的,但是一旦變成一群人的共同故事之後,便被賦予了所謂的「意義」,而對這些意義不加以思考便絕對的認同即是媚俗。

延伸閱讀(本文下篇):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情人間的誤解,是生命中「輕」與「重」的根本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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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出處】
《翰林書院之一隅》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是「非如此不可」?抑或「偶然一次算不得數」?〉
2018-11-26
網址:

https://kunhanle.wordpress.com/2018/11/26/unbearable_lightness/
作者:KUN-HAN L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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