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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解

本文選自《王文成公全書》，作者王守仁，世稱王陽明。本文寫於明武宗正德四年1509年（1509年），此時作者被貶於龍場驛已有三年。瘞（音ㄧˋ），埋葬，本文是作者埋葬三個客死在外的異鄉人後，所作的一篇祭文。

這三個異鄉人，僅爲了微薄的薪俸而萬里奔走，最終去客死異鄉。作者與他們素昧平生，但祭文的感情卻寫得相當深切感人，因為當時宦官劉瑾擅政，作者被貶貴州龍場（貴陽西北七十里，修文縣治）擔任驛丞，其境遇略近似客死異地之人，故作者悲傷客死之人，也是藉以抒發自己被貶異域的悽苦哀傷之情。

但作者最後能達觀隨寓，自寬自解，終於活了下來，對哲理思想有了新的領悟，他在這段時期寫了〈教條示龍場諸生〉，史稱龍場悟道，並親自勸導當地民眾學習，受到民眾愛戴。不久，劉瑾被誅殺，王守仁返回朝廷，成為有明一代大思想家。台北陽明山、國立陽明大學，即為紀念其人。

延伸閱讀：
陳茻：談王陽明〈瘞旅文〉----面對人間苦難，大思想家也無能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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瘞旅文

維正德四年秋月三日，有吏目云自京來者，不知其名氏。攜一子、一僕，將之任，過龍場，投宿土苗家。予從籬落間望見之，陰雨昏黑，欲就問訊北來事，不果。明早，遣人覘之，已行矣。薄午，有人自蜈蚣坡來云︰「一老人死坡下，傍兩人哭之哀。」予曰：「此必吏目死矣。傷哉！」薄暮，復有人來云︰「坡下死者二人，傍一人坐哭。」詢其狀，則其子又死矣。明日，復有人來云︰「見坡下積屍三焉。」則其僕又死矣。嗚呼傷哉！念其暴骨無主，將二童子持畚鍤往瘞之，二童子有難色然。予曰：「噫！吾與爾猶彼也。」二童閔然涕下，請往。就其傍山麓為三坎，埋之。又以隻雞、飯三盂，嗟吁涕洟而告之曰：

嗚呼傷哉！繄何人？繄何人？吾龍場驛丞餘姚王守仁也。吾與爾皆中土之產，吾不知爾郡邑，爾烏乎來為茲山之鬼乎？古者重去其鄉，遊宦不逾千里。吾以竄逐而來此，宜也。爾亦何辜乎？聞爾官吏目耳，俸不能五斗，爾率妻子躬耕可有也，烏為乎以五斗而易爾七尺之軀？又不足，而益以爾子與僕乎？嗚呼傷哉！

爾誠戀茲五斗而來，則宜欣然就道；烏為乎吾昨望見爾容，蹙然蓋不勝其憂者？夫衝冒霜露，扳援崖壁，行萬峰之頂，飢渴勞頓，筋骨疲憊；而又瘴癘侵其外，憂鬱攻其中，其能以無死乎？吾固知爾之必死，然不謂若是其速；又不謂爾子爾僕亦遽然奄忽也。皆爾自取，謂之何哉！

吾念爾三骨之無依而來瘞耳，乃使吾有無窮之愴也。嗚呼傷哉！縱不爾瘞，幽崖之狐成群，陰壑之虺如車輪，亦必能葬爾於腹，不致久暴露爾。爾既已無知，然吾何能為心乎？自吾去父母鄉國而來此三年矣，歷瘴毒而苟能自全，以吾未嘗一日之戚戚也。今悲傷若此，是吾為爾者重，而自為者輕也；吾不宜復為爾悲矣。吾為爾歌，爾聽之。

歌曰：

連峰際天兮，飛鳥不通，遊子懷鄉兮，莫知西東。
莫知西東兮維天則同，異域殊方兮環海之中。
達觀隨寓兮莫必予宮，魂兮魂兮無悲以恫。

又歌以慰之曰：

與爾皆鄉土之離兮，蠻之人言語不相知兮。
性命不可期，吾苟死於茲兮。率爾子僕，來從予兮。
吾與爾遨以嬉兮，驂紫彪而乘文螭兮。登望故鄉而噓唏兮。
登望故鄉而噓唏兮，吾苟獲生歸兮，爾子爾僕尚爾隨兮。
道傍之塚纍纍兮，多中土之流離兮。
相與呼嘯而徘徊兮，餐風飲露無爾飢兮，朝友麋鹿暮猿與棲兮。
爾安爾居兮，無為厲於茲墟兮。

【文章出處】
《古文觀止》
（轉引自：《王文成公全書》）
〈瘗旅文〉
原作者：王守仁




章句翻譯

（一）

維正德四年秋月三日，有吏目（官職名，低階雜役）云自京來者，不知其名氏。攜一子、一僕，將之任，過龍場，投宿土苗家。
譯文：
正德四年秋天某月三日，有一位吏目，說是從北京來的，不知道他的姓名，帶著一個兒子和一個僕人準備去赴任，路過龍場，投宿在苗民家裡。

予（我）從籬落間望見之，陰雨昏黑，欲就問訊北來事，不果。明早，遣人覘之，已行矣。
譯文：
我從籬笆縫看見他們。那時天陰下雨，昏昏暗暗的，本來想去向他打聽從北方的事情，未能如願。第二天早上，派人去看他，他卻已經走了。

薄（接近）午，有人自蜈蚣坡來云︰「一老人死坡下，傍兩人哭之哀。」予（我）曰：「此必吏目死矣。傷哉！」
譯文：
接近中午時，有人從蜈蚣坡來，說︰「有一位老人死在坡下，旁邊有兩個人哭得很悲哀。」我說︰「這一定是那吏目死了，真可憐啊﹗」

薄（接近）暮，復有人來云︰「坡下死者二人，傍一人坐哭。」詢其狀，則其子又死矣。
譯文：
到了黃昏時，又有人來說︰「坡下死了兩個人，旁邊有一個人坐著大哭。」詢問那人樣貌，原來老人的兒子又死了。

明日，復有人來云︰「見坡下積屍三焉。」則其僕又死矣。嗚呼傷（感傷）哉！
譯文：
到了第二天，又有人來說︰「看見坡下總共有三具屍體。」原來他的僕人又死去了。唉！真感傷啊！

念其暴（曝曬）骨無主，將二童子持畚（畚箕）鍤（鐵鍬）往瘞（音ㄧˋ，埋）之，二童子有難色然。
譯文：
想到他們曝露骸骨，沒有人收殮，我領著兩名小僕人，拿著簸箕、鐵鍬去埋葬他們。兩名小僕人面有難色。

予（我）曰：「噫！吾與爾（你們）猶彼（他們）也。」二童閔然涕下，請往。就其傍山麓為三坎（穴），埋之。
譯文：
我說︰「唉！我和你們就像他們一樣啊。」兩名小僕人傷心地落下眼淚，表示願意去了。我們就在屍體附近掘三個穴，埋葬了他們。

又以隻雞、飯三盂（碗），嗟吁涕洟而告之曰：
譯文：
又用一隻雞、三碗飯，嘆著氣流著淚地祭告他們說︰

（二）

「嗚呼傷哉！繄何人？繄何人？吾龍場驛丞餘姚王守仁也。
譯文：
「唉！真感傷啊！你們是甚麼人？是什麼人啊？我是龍場驛丞、餘姚的王守仁啊！

吾與爾皆中土之產，吾不知爾郡邑，爾烏乎來為茲山之鬼乎？
譯文：
我和你都是中原地區的人。我不知道你們的家鄉在那裡，你們為什麼要來做這山區的鬼魂呢？

古者重（重視，此指不輕易）去（離開）其鄉，遊宦不逾（超過）千里。
譯文：
古時的人不輕易離開家鄉，外出做官也不會超過千里。

吾以竄逐（貶謫）而來此，宜也。爾亦何辜乎？
譯文：
我是因為被貶謫才來到這裡，是該當如此的，你又犯了什麼罪過呢？

聞爾官吏目耳，俸不能五斗，爾率妻子躬耕可有也，烏為乎以五斗而易（換）爾七尺之軀？
譯文：
聽說你只不過擔任吏目罷了，俸祿不到五斗，你和妻兒親自耕田也可以得到，為何要為區區五斗米糧，而換去自己的堂堂七尺身軀呢？

又不足，而益（加上）以爾子與僕乎？嗚呼傷哉！
譯文：
這還不夠，又把你的兒子和僕人加上去呢？唉！真可憐啊！

（三）

爾誠戀茲五斗而來，則宜欣然就道（上路）；烏為乎吾昨望見爾容，蹙然（愁眉不展的樣子）蓋不勝（堪）其憂者？
譯文：
你如果真的為求五斗俸祿而來，就應該高高興興地上路，為何我昨天望見你的面容，卻是愁眉不展，好像有擔當不了的憂慮呢？

夫衝冒霜露，扳援崖壁，行萬峰之頂，飢渴勞頓，筋骨疲憊；而又瘴癘侵其外，憂鬱攻其中，其能以無死乎？
譯文：
衝著風霜，冒著露水，攀登懸崖，爬越峭壁，走在萬千山頭，又饑渴又勞苦困頓，筋疲力盡；再加上外邊瘴氣瘟疫的侵襲，內裡憂愁抑鬱的交戰，怎能不死呢？

吾固知爾之必死，然不謂若是其速；又不謂爾子爾僕亦遽然奄忽（死去）也。皆爾自取，謂之何哉！
譯文：
我本來就認為你這樣子必定活不下去的，卻想不到這麼快，更想不到你的兒子、你的僕人也這麼快便死去。這些都是你自招的，還能說什麼呢？

（四）

吾念爾（你們）三骨之無依而來瘞（埋）耳，乃使吾有無窮之愴也。嗚呼傷哉！
譯文：
我只不過念著你們三具屍體沒有歸宿才來掩埋的，想不到竟使我產生無窮的悲傷。唉！可憐啊！

縱不爾瘞（埋），幽崖之狐成群，陰壑之虺（蛇）如車輪，亦必能葬爾於腹，不致久暴露爾。
譯文：
即使我不掩埋你們，深山中狐狸成群，暗洞裡的毒蛇粗壯有如車輪，也一定能把你們葬在肚中，不會令你們的屍體長期暴露。

爾既已無知，然吾何能為心乎？
譯文：
反正你們已經沒有知覺了，不過，我的心又怎能安樂呢？

自吾去（離開）父母鄉國而來此三年矣，歷瘴毒而苟能自全，以吾未嘗一日之戚戚也。
譯文：
自從我離開家鄉來到此地已經三年了，經歷了瘴霧毒氣而僥倖存活下來，就是因為我從來沒有憂愁悲痛。

今悲傷若此，是吾為爾者重，而自為者輕也；吾不宜復為爾悲矣。吾為爾歌，爾聽之。」
譯文：
現在這樣悲傷，是因為想起你們的不幸，而不是只為了自己的緣故，我真的不應再為你們悲傷了。我為你們唱輓歌，你們聽吧！」

（五）

歌曰：「連峰際天兮，飛鳥不通，遊子懷鄉兮，莫知西東。
譯文：
歌詞唱說︰「相連的山峰接著天邊，連飛鳥都不能通過，遊子懷念家鄉，卻不知道家鄉在西在東。

莫知西東兮，維天則同，異域殊方兮，環海之中。
譯文：
不知道方位西東，只有天空相同，我們來自不同的地域、不同的方向，但總是在四海之中。

達觀隨寓兮，莫必予宮（家），魂兮魂兮，無悲以恫。」
譯文：
看得開的人，到處都可以安身為家，不一定要在自己家中，亡靈啊亡靈啊！請不要悲傷驚恐。

又歌以慰之曰：「與爾皆鄉土之離兮，蠻之人言語不相知兮。
譯文：
再唱一首歌來安慰你們︰我和你都是他鄉的遊子，南蠻居民的語言不能相知。

性命不可期，吾苟死於茲兮。率爾子僕，來從予兮。
譯文：
生死不能預料，我如果我死在這裡，請你帶著兒子和僕人，伴隨在我的身旁。

吾與爾遨以嬉兮，驂紫彪而乘文螭兮。
譯文：
我和你們一起遊玩嬉戲，駕著紫色的小虎和乘著斑彩的龍螭。

登望故鄉而噓唏兮，吾苟（如果）獲生歸兮，爾子爾僕尚爾隨兮。
譯文：
登上高處遠望故鄉而嘆息唏噓，假如我僥倖能活著返回故鄉，你的兒子和僕人還伴隨著你。

道傍之塚纍纍兮，多中土之流離兮。
譯文：
道旁墳墓一個個堆堆纍纍，大都是從中原流落到此。

相與呼嘯而徘徊兮，餐風飲露無爾飢兮，朝友麋鹿暮猿與棲兮。
譯文：
大家呼叫往來在一起，吃清風喝露水不會飢渴，早上和鹿群結伴晚上與猿猴同睡。

爾安爾居兮，無為厲（厲鬼）於茲墟兮。」
譯文：
你們好好安息吧！好好住在這裡。千萬不要化為厲鬼，擾亂這裡的村落啊！」


上圖：王陽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