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於2018獲得第八屆臺大學生哲學桂冠獎──人文組貳獎)
面對未來生活,年輕人需要學文言文嗎?
前言:跳脫供給創造需求的循環
在進入文言文的主題之前,我想先探問何謂「需要」。魯迅在小說《故鄉》的結尾談到:「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這段話有個悖論的結構:先是否定所謂的路或是希望,再肯定人具有走出路或是創造出希望的能力。如果把此處的「路」抽換成「需求」,則可以提取出對「需求」的全新理解:其實社會上本沒有需求,用的人多了,也便成了需求。舉例而言:人們對「穿西裝」可能本來沒有強烈的需求,但當愈來愈多人在出席公眾場合時穿著西裝,這件事就逐漸成為表示尊重的國際禮儀。而正是這種由西裝所供給的文化,回頭形塑了人們對「穿西裝」的需求。
進到文言文的主題,也有許多需求是如此被形塑出來的。比如有人主張年輕人需要學習文言文,才能聽懂日常語言中的成語和俗諺,以及讀懂文章與歌詞中的古典比賦。這類論點確實指出了一件事:在文言文既已存在的狀況下,未來也會有許多文言文的使用;為了理解這些使用,人們需要學文言文。然而,這種樣態的需求是本文首先要批判的,理由可以分為以下兩個層次。
首先,這種論證需要的模式是循環的:為什麼人們需要學文言文?因為人們需要理解在未來出現的文言文。而為什麼文言文會在未來出現?因為人們「現在」學了文言文。統合因果序列,人們需要學文言文的終極理由,竟是因為人們「現在」學了文言文!這不只是聽起來荒謬,更嚴重的問題是沒有為學文言文提供足以作為基礎的理由,因為這個答案可以被往下問:為什麼人們現在學了文言文?因為人們需要學文言文。再問,為什麼人們需要學文言文?又回到前面的討論,答案是因為人們現在學了文言文,而這個答案又可以被往下問……如此一來,這只是文言文的存在與需求互為理由的無限循環,而每個答案都只是暫時地成立;在沒有終極基礎的情況下,每個答案最終都無法獲得支持,也就無法建立需要學文言文的真正理由。
再者,這種樣態的需求太過表面,不是本文真正想要探問的需求。以前文「穿西裝」的例子而言,當我們探問「年輕人需要穿西裝嗎?」,要問的不只是現實社會對穿西裝的要求,更要問這種要求的意義與合理性。回到文言文的主題,本文想問的並不只是現實社會對學文言文的要求,更要問此要求的意義與合理性;倘若在意義與合理性的層次上無法建立理由,即使現實社會對學文言文有要求,我們仍然可以主張這種要求不合理,應該被改變與扭轉。
綜上所述,本文所要討論的「需要」是指跳脫了「供給創造需求」的循環之後,仍成立的「應然」需求。進一步言,文言文標誌著與「過去」資訊的連結,而年輕人展望著「未來」生活的可能性。在過去與未來的張力之間,本文認為其中的連結不應只是約定俗成的延續,而應該是足以支撐這種延續的深層理由。基於這樣的脈絡,以下將試著尋找到底有沒有這種理由,足以提醒面向未來的年輕人也需要回頭望,背起過去的語言與記憶。
正文:尋找隱身於未來的過去
要在未來之中找到過去的價值,可以從這種價值的載體問起:哪些事物承載了過去,進而在新時代中發揮其價值呢?在文言文的主題中,本文認為可以從具體的「實用面」與抽象的「文化面」來探問這種載體的內涵。
先從實用面談起。學文言文可能對某些技能有所助益,舉例而言:有些人主張白話文的語法來自於文言文,所以學文言文能讓白話文學得更好。不過,這種說法不但缺乏經驗證據,而且在推論上也有問題:理解某事物的起源固然有助於學習該事物,但這種學習是否比直接學習該事物更有效,則需要進一步的論證。儘管如此,仍然有些技能確實需要仰賴文言文來進修,比如中醫的研究者可以透過閱讀古籍文獻來增進醫術,又比如中華料理的研究者可以透過閱讀古食譜來深化對於烹飪功夫的理解。即使醫療與廚藝都可以獨立於文言傳統而被研究,但閱讀古籍的好處在於能接收古人淬鍊多時的智慧,進而減少錯誤的嘗試。進一步言,在這些領域中我們也確實需要古人的智慧:中醫的穴道理論至今仍是相當有效的治療方法,中華料理的傳統名菜也是令中外饕客念念不忘的好滋味。
在文化面上,我們的生活慣習仍然受到文言傳統的深遠影響。舉凡傳統節慶的習俗,到名勝古蹟的地景,很多都需要閱讀文言典籍來予以理解。進一步言,即便我們面對的是未來,生活場域中的歷史脈絡也迫使我們面對過去;而在華人社會,文言傳統承載著重要的脈絡。舉例而言:「二十四節氣」的曆法和我們生活週期的基調息息相關。以「清明」這個節氣而言,不但影響了「清明節」的國定假日,更影響了人們在這個時間所常有的行為與心境,像是「掃墓」與「慎終追遠」,並且會在下雨時不禁想起「清明時節雨紛紛」的詩句。而這些節氣的名詞本身都是文言文;更甚者,如果要理解這些名詞的意義,就不可避免地需要閱讀文言文:再以「清明」為例,根據《曆書》記載:「時萬物皆潔齊而清明,蓋時當氣清景明,萬物皆顯,因此得名」,以自然現象解說了「清明」的由來。這些節氣是古人按照太陽運動的位置,配合長久觀察自然現象所得出的結論,以文言文的形式流傳下來。這樣的文化結晶不只是被納入了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更與日常生活緊密結合,成為社會步調的重要底蘊。
不論是「實用面」還是「文化面」,都可以看出我們今日生活的技能與慣習皆受到文言傳統的深遠影響;而在可預見的未來中,我們仍需要使用這些技能與慣習。如此一來,「過去」成為了「現在」與「未來」的養料,以新的面貌融進新的人群與社會,由此建立起了過去與未來的橋樑。進一步言,過去與未來之間有種綿延不絕的「涵養關係」:每個未來都受到其過去的涵養而蘊含著部份的過去,然後成為過去,繼續涵養下個未來。這就如同文化的新陳代謝,在各種汰舊換新之下有可能變得面目全非,但也可能留下許多古老的遺跡。以文言傳統而言,不但留下了許多遺跡,而且這些遺產不只是博物館中的擺飾,更與我們的生活密不可分。
對於這樣的論點,可能的問題是:儘管文言傳統是我們今日文化的重要底蘊,但我們在建構未來時可以完全拋開這樣的包袱,不要再受到傳統的束縛。然而,本文認為這種意見把「傳承」與「創新」視為互斥的兩種極端,實在過於狹隘,而沒有認清文化的可塑性。首先,如果完全拋開過去,也不可能建構未來。因為建構必然需要想像的素材,而這種素材不可能是純粹邏輯性的,而是需要經驗的內容來賦予其內涵,而這種經驗內容只能來自於過去。因此,我們對未來的想像都是基於對過去的肯定或反省。在這個意義下,所謂「創新」並不是指完全不「傳承」,而是指不完全肯定過去,但仍然在過去的基礎上做出反省,進而創造出新的變奏。再者,就算想要否定過去,也需要先理解過去。舉例而言:假若我們懷疑「二十四節氣」不合時宜,需要以新的曆法來取代;那麼,我們必須先理解這種曆法的理論基礎,以檢視其是否真的不合時宜。如果我們發現當初的基礎不成立或已不復存在,則可以棄用這種傳統;但這樣的過程必然涉及對傳統的理解。總的而論,以我們今日的社會而言,確實面對著許多根深柢固的文言傳統;而不論是要傳承、創新還是否定,都需要先理解這些傳統,進而做出多元的想像與建構。
然而,以上論點有個嚴重的問題:即使年輕人有理解過去的需求,但需要讓每個人都學文言文以直接從古文中獲取資訊嗎?因為專家可以把文言文翻譯成白話文,使得所有人都可以透過白話文來理解文言傳統;如此一來,不必所有人都學文言文,只有文言文專家和欲專精相關領域的學者需要學文言文。
對此,有兩個常見的顧慮。首先,有人認為:為了確認專家的翻譯是否有誤,其他人也需要學文言文。但按照這種邏輯,人們會為了確認各種領域中的錯誤而需要學習各種領域的知識;這不但實際上不可能,而且也不必要:人類的知識體系本來就是由各種專家研究所堆砌出的高牆,這讓其他人可以不必耗盡一生來鑽研各種學問,而可以輕易站上高牆來眺望遠方。倘若這些知識的內容可能有誤,也可以透過專家們的討論來予以解決。進一步言,就算要求人們學文言文,所學的內容也仍然來自專家的翻譯與註解;而真的有爭議時,也是仰賴專家的見解來解決。這種「專家引導」的學習本來就不具有「引導專家」的效果。再者,有人認為翻譯有其侷限,無法完整重現原文的情感與氣勢。不過,問題仍是這種情感與氣勢不是所有人都需要感受的。前述支持學文言文的論點都是知識層面的,這種需求可以透過白話翻譯來解決。而文學與藝術層面的需求固然無法只靠翻譯解決,卻並非所有人都擁有的需求。
以白話翻譯作為學文言文的替代方案,這種論調點出了文言文適合作為菁英教育的特質:只有古文學者和有志於古典文學的文化菁英需要學文言文。這種論調幾乎斷絕了支持學文言文的所有退路,卻也為最後的抵抗埋下伏筆:菁英教育是雙面刃,一面是專業分工,另一面是壟斷與宰制。因為只有文化菁英學文言文,也就只有他們具有詮釋文言經典的權威性與正當性,其他人即使有異議也難以被社會接受。就此而言,文化菁英實質上壟斷了文言經典的詮釋權,而擁有詮釋上的操作空間。類似的例子像是宗教詐騙,有機會透過曲解經文來蠱惑信眾;在缺乏基礎教育的文言訓練之下,人們將更難以看穿其破綻。這種曲解尚能透過專家來識破,但如果所有專家都具有某種文化菁英所特有的意識形態,由此而產生的詮釋偏差就無法被破除。
然而,這種批評在現實面與理論面都有所不足。先以現實面而言,「文化菁英所特有的意識形態」是個在邏輯上確實可能的懷疑,但並沒有實際案例指出這種思維的存在。進一步言,目前也沒有專家對文言文做出偏差詮釋,卻仍然能壟斷詮釋權的實際案例;反而是有許多專家努力地在推翻其他詮釋,避免單一詮釋的偏差或獨斷。再以理論面而言,壟斷詮釋的負面影響建立在人們盲從文言經典的前提之上;倘若人們不盲從文言經典,則縱然專家做出偏差詮釋,人們也不會被灌輸該種意識形態。由此觀之,與其因為擔心年輕人被偏差詮釋所操弄而要求他們學文言文,不如把時間拿來培養思辨能力,從根本去消除可能遭受操弄的憂慮。
結論:資訊風暴中的黑盒子
試想,如果有一種黑盒子,裡面記錄著我們文化的歷史與起源,但打開它需要耗費不少心力和時間。你會想打開它嗎?再試想,如果有一群人專門在開這種黑盒子,並且取出裡面的資訊讓人們知道;但委託他們的人無法親眼目睹黑盒子的精妙構造,而且必須冒著被這些人聯合欺騙的風險。你會想「親自」打開它嗎?
這種黑盒子就是文言文。學文言文固然有好處:利於我們運用過去所流傳下來的技能,以及理解生活場域中的文化脈絡。但這些好處並不專屬於學文言文,透過翻譯來理解文言傳統亦可以獲得這些好處。而只讀翻譯的代價就是:無法賞析文言之美,以及遭受操弄的風險。問題在於:這些代價是否可被接受?在前文的討論中,我們知道賞析文言之美不是每個人都擁有的需求,也知道並沒有好理由來支持遭受操弄的擔憂。
退而言之,如果仍有人擔心被聯合欺騙,則可以再思考這個情境:我們正面臨前所未有的資訊風暴,我們的生活場域受到不同文化的交互作用。在我們眼前,擺放著無數個黑盒子:有在地文化系列,比如文言傳統、閩南傳統、原住傳統、客家傳統等;也有全球文化系列,比如英文傳統、法文傳統、德文傳統、拉丁傳統、希臘傳統等。每個黑盒子都和我們的生活場域有關,但若要全部親自打開,可能將會耗盡一生;此時,你是否願意冒點被聯合欺騙的風險,讓專家幫忙打開黑盒子呢?如果在這種情境下願意接受風險,在單項文言傳統的風險評估上就沒理由不接受。因為文言文確實不是唯一具有實用與文化意義的傳統,也未必是影響我們最為深遠的傳統;比如在台灣,閩南傳統也具有相當深遠的影響力;而在當代社會,英文傳統也對各種文化造成強烈的影響。
回到年輕人是否需要學文言文的問題,本文認為年輕人有需要理解文言傳統,但未必需要學文言文。更細緻地說,文言傳統已然化成不同的面貌融進我們的生活,並且可以被白話文所解說。也許有人會擔心:年輕人不需要學文言文,會不會讓文言傳統逐漸流逝呢?對此,本文採取開放的態度:在文化的新陳代謝中,本來就有先被汰除的部分;如果有傳統被汰除了,是因為該傳統在現代無法建立存在的意義與價值。進一步言,本文認為首先該被檢討的文言傳統就是文字本身;如果我們可以透過現代語言來捕捉文言傳統的內涵與精神,就不必執於迂迴的古文。但這不表示文言文字應該消失,因為有志之士仍然可以努力研究與推廣古文;儘管人們不會因此而「需要」學文言文,但可能會因此而「想要」學文言文,文言文字在當代的意義與價值也就得以被建立。
【文章出處】
《udn網路城邦.屋頂上的漫遊者》
〈面對未來生活,年輕人需要學文言文嗎?〉
2018-07-14
作者:葉妮珊
【作者簡介】
葉妮珊,國立台灣大學護理系三年級學生。
- Oct 15 Tue 2019 17:49
葉妮姍:面對未來生活,年輕人需要學文言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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