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解
唐順之的〈信陵君救趙論〉一文,以大家所熟知的「信陵君竊符救趙」的事件爲題材,對已有的評論予以反駁,並陳述了自己的觀點。
文章開篇簡練,沒有過多贅述即闡明自己觀點,指出趙國在軍事上乃魏國的屏障,趙國滅亡,則魏國亦凶多吉少,由此得出「救趙者,亦以救魏,救一國者,亦以救六國也」的論斷,因之,信陵君竊符救趙並無不可。
然而,緊接的第二段筆鋒一轉,切入作者本人觀點:「余所誅者,信陵君之心也」。作者認爲,信陵君之所以救趙,並非爲保魏國或其他幾國,而只因其姻親平原君在趙。並由此引出,其實信陵君不僅不爲就魏國,甚至他心目中根本沒有魏王。接下來,作者又將矛頭指向魏王,說明信陵君竊符救趙之計所以能成功,魏王本身也有一定疏漏。
文章末尾對全片進行綜合性的評價,指出爲人臣的信陵君之罪在於結黨營私,目無君主;爲人君的魏王之罪在於君權不明,君威不振,才使得臣子有犯罪的餘地。運用辯證法對論點詳加闡明,使全文無懈可擊。
整篇文章構思嚴謹,邏輯特徵鮮明,以駁斥原有論點開篇,一步一步,有條不紊地陳述出自己的論調。不僅如此,更難能可貴的是,全文雖爲古文,但詞句深入淺出,即使不加註釋,也可通篇閱讀並把握文章主旨。
上圖:信陵君
信陵君救趙論
論者以竊符爲信陵君之罪,余以爲此未足以罪信陵也。夫強秦之暴亟矣,今悉兵以臨趙,趙必亡。趙,魏之障也。趙亡,則魏且爲之後。趙、魏,又楚、燕、齊諸國之障也,趙、魏亡,則楚、燕、齊諸國爲之後。天下之勢,未有岌岌於此者也。故救趙者,亦以救魏;救一國者,亦以救六國也。竊魏之符以紓魏之患,借一國之師以分六國之災,夫奚不可者?
然則信陵果無罪乎?曰:又不然也。余所誅者,信陵君之心也。信陵一公子耳,魏固有王也。趙不請救於王,而諄諄焉請救於信陵,是趙知有信陵,不知有王也。平原君以婚姻激信陵,而信陵亦自以婚姻之故,欲急救趙,是信陵知有婚姻,不知有王也。其竊符也,非爲魏也,非爲六國也,爲趙焉耳。非爲趙也,爲一平原君耳。使禍不在趙,而在他國,則雖撤魏之障,撤六國之障,信陵亦必不救。使趙無平原,而平原亦非信陵之姻戚,雖趙亡,信陵亦必不救。則是趙王與社稷之輕重,不能當一平原公子,而魏之兵甲所恃以固其社稷者,只以供信陵君一姻戚之用。幸而戰勝,可也,不幸戰不勝,爲虜於秦,是傾魏國數百年社稷以殉姻戚,吾不知信陵何以謝魏王也。
夫竊符之計,蓋出於侯生,而如姬成之也。侯生教公子以竊符,如姬爲公子竊符於王之臥內,是二人亦知有信陵,不知有王也。余以爲信陵之自爲計,曷若以脣齒之勢激諫於王,不聽,則以其欲死秦師者而死於魏王之前,王必悟矣。侯生爲信陵計,曷若見魏王而說之救趙,不聽,則以其欲死信陵君者而死於魏王之前,王亦必悟矣。如姬有意於報信陵,曷若乘王之隙而日夜勸之救,不聽,則以其欲爲公子死者而死於魏王之前,王亦必悟矣。如此,則信陵君不負魏,亦不負趙;二人不負王,亦不負信陵君。何爲計不出此?信陵知有婚姻之趙,不知有王。內則幸姬,外則鄰國,賤則夷門野人,又皆知有公子,不知有王。則是魏僅有一孤王耳。
嗚呼!自世之衰,人皆習於背公死黨之行,而忘守節奉公之道。有重相而無威君,有私仇而無義憤,如秦人知有穰侯,不知有秦王,虞卿知有布衣之交,不知有趙王,蓋君若贅旒久矣。由此言之,信陵之罪,固不專系乎符之竊不竊也。其爲魏也,爲六國也,縱竊符猶可。其爲趙也,爲一親戚也,縱求符於王,而公然得之,亦罪也。
雖然,魏王亦不得無罪也。兵符藏於臥內,信陵亦安得竊之?信陵不忌魏王,而徑請之如姬,其素窺魏王之疏也;如姬不忌魏王,而敢於竊符,其素恃魏王之寵也。木朽而蛀生之矣。古者人君持權於上,而內外莫敢不肅,則信陵安得樹私交於趙?趙安得私請救於信陵?如姬安得銜信陵之恩?信陵安得賣恩於如姬?履霜之漸,豈一朝一夕也哉!由此言之,不特眾人不知有王,王亦自爲贅旒也。
故信陵君可以爲人臣植黨之戒,魏王可以爲人君失權之戒。《春秋》書葬原仲、翬帥師。嗟夫!聖人之爲慮深矣!
【文章出處】
《古文觀止》
〈信陵君救趙論〉
原作者:唐順之
上圖:虎符
註釋翻譯
(一)
論者以竊符爲信陵君之罪,余以爲此未足以罪信陵也。
譯文:
評論者拿「盜竊兵符」一事來論斷信陵君的罪過,我認爲憑這一點還夠不上拿來責罪於信陵君的。
夫強秦之暴亟(極)矣,今悉兵以臨趙,趙必亡。趙,魏之障也。趙亡,則魏且爲之後。趙、魏,又楚、燕、齊諸國之障也,趙、魏亡,則楚、燕、齊諸國爲之後。天下之勢,未有岌岌於此者也。
譯文:
那強大的秦國暴虐到極點了,如今傾全國之力兵壓趙國,趙國肯定會滅亡。趙國是魏國的屏障,趙國亡了,那麼魏國將要步其後塵;趙國與魏國,又是楚、燕、齊各國的屏障,趙、魏亡了,那麼楚、燕、齊各國也就得步其後塵了。天下的形勢,再沒有岌岌可危到像戰國末年當時一樣的了。
故救趙者,亦以救魏;救一國者,亦以救六國也。竊魏之符以紓魏之患,借一國之師以分六國之災,夫奚(何)不可者?
譯文:
因此,救趙國,也就是用以救魏國;救這一個國家,也就是用以救六個國家啊!盜竊魏國的兵符來解脫魏國的禍患,借用一國的軍隊來分擔六國的災難,這有什麼不可以?
(二)
然則信陵果無罪乎?曰:又不然也。余所誅者,信陵君之心也。
譯文:
那麼,信陵君真的沒有罪過嗎?我的回答是:這話又不對了。我所責備的,是信陵君的心啊!
信陵一公子耳,魏固有王也。趙不請救於王(魏王),而諄諄焉(懇切貌)請救於信陵,是趙知有信陵,不知有王(魏王)也。
譯文:
信陵君不過是一個王室公子罷了,魏國自有其君王。趙國平原君不請求於魏王,而不斷地懇切求救於信陵君,這說明趙國只知道有信陵君,不知道還有個魏王。
平原君以婚姻激信陵,而信陵亦自以婚姻之故,欲急救趙,是信陵知有婚姻,不知有王(魏王)也。
譯文:
平原君用親戚情分來激將信陵君(編按:信陵君為平原君的小舅子),而信陵君也自己爲了親戚的緣故(編按:平原君為信陵君的姊夫),想急於救趙,這說明信陵君只知道有自己的親戚,不知道還有個君王。
其竊符也,非爲魏也,非爲六國也,爲趙焉耳。非爲趙也,爲一平原君耳。
譯文:
他的盜竊兵符,不是爲了魏國,不是爲了六國,而是爲了趙國才如此;其實也不是爲了趙國,只是爲了一個平原君罷了。
使(假使)禍不在趙,而在他國,則雖撤魏之障,撤六國之障,信陵亦必不救。
譯文:
假使禍患不在趙國,而在其他國家,即使撤銷了魏國的屏障,撤銷了六國的屏障,信陵君也必定不會去拯救的。
使(假使)趙無平原,而平原亦非信陵之姻戚,雖趙亡,信陵亦必不救。
譯文:
假使趙國沒有平原君,或者平原君不是信陵君的親戚,縱然趙國亡了,信陵君也必定不會拯救的。
則是趙王與社稷之輕重,不能當一平原公子,而魏之兵甲所恃以固其社稷者,只以供信陵君一姻戚之用。
譯文:
這就是說,趙王及一個趙國的輕重,不能當得起一個公子平原君;而且魏國的軍備,原是依靠它來鞏固自己的國家的,如今卻拿來供信陵君的一個親戚來使用。
幸而戰勝,可也,不幸戰不勝,爲虜於秦,是傾魏國數百年社稷以殉姻戚,吾不知信陵何以謝(道歉)魏王也。
譯文:
幸而戰勝了,還算是可以的;如果不幸戰不勝,信陵君帶領的魏國軍隊做了秦國的俘虜,就是傾覆了魏國幾百年來的國家命運,來殉葬於自己的親戚。如果這樣,我不知道信陵君用什麼來向魏王祈求道歉呢!
(三)
夫竊符之計,蓋出於侯生,而如姬成之也。
譯文:
盜竊兵符的計謀,那是出自侯生,而由如姬來完成的。
侯生教公子以竊符,如姬爲公子竊符於王之臥內,是二人亦知有信陵,不知有王(魏王)也。
譯文:
侯生教魏公子來盜竊兵符,如姬替魏公子盜竊兵符於魏王臥室之內,是這兩個人也只知道有信陵君,而不知道有魏王啊!
余以爲信陵之自爲計,曷若以脣齒之勢激諫於王,不聽,則以其欲死秦師者而死於魏王之前,王必悟矣。
譯文:
我認爲信陵君若爲自己打算,不如用趙、魏兩國脣齒相依的形勢,以激發建議於魏王,如果不聽,就用他本人想爲趙國犧牲、死於秦軍手中的心願,死在魏王面前,魏王也就必然會醒悟了。
侯生爲信陵計,曷若見魏王而說之救趙,不聽,則以其欲死信陵君者而死於魏王之前,王亦必悟矣。
譯文:
侯生爲信陵君打算,不如朝見魏王來勸說他救趙,如果不聽,就以想爲信陵君而死的心願,死在魏王面前,魏王也必然醒悟了。
如姬有意於報信陵,曷若乘王之隙而日夜勸之救,不聽,則以其欲爲公子死者而死於魏王之前,王亦必悟矣。
譯文:
如姬既有意於報答信陵君,不如乘魏王的空閒時,日日夜夜勸他救趙,如果不聽從,就用想爲公子而死的心願,而死在魏壬面前,魏王也必然醒悟了。
如此,則信陵君不負魏,亦不負趙;二人不負王,亦不負信陵君。
譯文:
這樣做,就能使信陵君不辜負魏國,同時也不辜負趙國;侯生、如姬二人既不辜負魏王,也不辜負信陵君。
何爲計不出此?
譯文:
爲什麼不提出這種計劃呢?
信陵知有婚姻之趙,不知有王(魏王)。內則幸(寵幸)姬,外則鄰國,賤則夷門野人(鄙野之人),又皆知有公子,不知有王。則是魏僅有一孤王耳。
譯文:
信陵君只知道有做爲親戚的趙國,而不知道有魏王;裡邊則有寵幸的侍妾,外邊則有鄰國,低賤者則有像夷門監侯生等鄙野之人,又是都只知道有個魏公子,卻不知道還有個魏王。這就是魏國僅僅有一個孤立的君王罷了。
(四)
嗚呼!自世之衰,人皆習於背公(違背公益)死黨(甘心死於私黨)之行,而忘守節奉公之道。
譯文:
唉!自從世運衰敗以來,人們都習慣於違背公益,甘心死於私黨的行爲,卻忘掉了守節義而奉公的道理。
有重相而無威君,有私仇而無義憤,如秦人知有穰侯,不知有秦王,虞卿知有布衣之交,不知有趙王,蓋君若贅旒(旗子上垂下來的綵帶;冠冕上垂懸的珠玉)久矣。
譯文:
於是就形成只有位高權重的相臣,而沒有具有權威的君王,只有私仇,而沒有義憤。例如秦國人只知道有穰侯魏冉,而不知道有秦王;虞卿只知道貧賤時的老朋友,而不知道有趙王。這乃是君王好像旗子的綵帶一樣,被人把持已經很久了。
由此言之,信陵之罪,固不專係(關聯,牽涉)乎符之竊不竊也。
譯文:
由此說來,信陵君的罪過,原不在於兵符的盜竊與否。
其爲魏也,爲六國也,縱竊符猶可。其爲趙也,爲一親戚也,縱求符於王,而公然得之,亦罪也。
譯文:
若是爲了魏國,爲了六國,縱然是盜竊兵符,還是可以的;若是爲了趙國,爲了一個親戚,縱然請求魏王,並且公然得到了它,也是有罪過的。
(五)
雖然,魏王亦不得無罪也。
譯文:
雖是如此,魏王也不得以爲是沒有罪過的。
兵符藏於臥內,信陵亦安得竊之?
譯文:
兵符既藏在臥室之內,信陵君怎麼能盜竊了呢?
信陵不忌魏王,而徑(逕,直接)請之如姬,其(信陵君)素窺魏王之疏也;
譯文:
信陵君不害怕魏王,而居然直接請託如姬,這是他平日已看到魏王的疏忽了。
如姬不忌魏王,而敢於竊符,其素恃魏王之寵也。
譯文:
如姬不害怕魏王,而敢於盜竊兵符,這是她素來仗恃着魏王的寵愛。
木朽而蛀生之矣。
譯文:
木頭枯朽了,而後蛀蟲就生出來了。
古者人君持權於上,而內外莫敢不肅,則信陵安得樹私交於趙?
譯文:
古代的人君操持權柄於上,而宮廷內外沒有敢不肅敬的,那麼信陵君怎能建立私交於趙國呢?
趙安得(怎麼)私請救於信陵?如姬安得銜信陵之恩?信陵安得賣恩於如姬?履霜之漸(逐漸產生),豈一朝一夕也哉!
譯文:
趙國怎能私下求救於信陵君呢?如姬怎能承受信陵君的恩惠呢?信陵君怎能施賣恩德於如姬呢?《周易》的所謂「踩著路上的寒霜,意味著堅固的冰塊將要出現」這個逐漸形成的道理,難道說「一朝一夕」就會突然發生嗎?
由此言之,不特眾人不知有王,王亦自爲贅旒也。
譯文:
由此說來,不只是眾人不知道有魏王,連魏王也自以爲是個被把持的旗子綵帶呢!
(六)
故信陵君可以爲人臣植黨之戒,魏王可以爲人君失權之戒。
譯文:
因此,信陵君可以做爲人臣結黨營私的鑑戒,魏王可以做爲人君失權的鑑戒。
《春秋》書葬原仲、翬帥師。嗟夫!聖人之爲慮深矣!
譯文:
從《春秋》的書寫「葬原仲」和「翬帥師」的筆法來看,唉!聖人的考慮是多麼深遠啊!
上圖:虎符
- Oct 15 Mon 2018 16:14
▲魏公子有錯嗎?----唐順之:信陵君救趙論(原文+翻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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